在來青海之前,我竟然沒有想過,甚至不曾清晰地知曉,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和生產(chǎn)基地就在距西寧一百多公里的金銀灘草原里,而其通俗的名稱就是“原子城”。潛意識里還以為所謂的“原子城”,一定是在沙漠深處,至今仍是人跡罕至、秘不可宣的。出人意料的線索和超乎想象的發(fā)現(xiàn),總能順利地吊起我的胃口。
越來越近了,“原子城”突然變得神秘起來,那究竟是一座什么樣子的城?直到我置身于“城”中仍看不清、摸不準,那分明就是一座碩大無邊、一時拼接不出全貌,卻又蘊藏著無限風云的城啊,據(jù)說總面積有一千多平方公里。當然,與其說眼前的城是昔日的“原子城”,不如說是今日西海鎮(zhèn)所轄的地域。那些并未遠去的崢嶸往事和業(yè)已固化的物質形態(tài),都已成為海北藏族自治州首府存在的一種嶄新形式。
但眼前的一切,并非首現(xiàn)的初體驗,而是一種輪回,七十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過:沁人心脾的碧草,有起起伏伏的韻律;遠處含煙如黛的青山,勾勒出人間天堂的輪廓;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輕輕地浮動,似乎使時間緩慢下來;自由的羊群更像是畫在草原上,詩意地點綴著敞開的視野……多么悠然、恬淡,更何況還有那想不浪漫都沒有理由的曠世愛情!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金銀灘這個地名突然從青海地圖、從中國地圖上消失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千二百多戶牧民群眾、二十七萬頭牛羊也在僅僅三天之內(nèi)蒸發(fā)得干干凈凈……
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誰舍得告別熟悉的草原、帳房和親朋好友?誰又能設想出將來未知的生活?但在國家確定于金銀灘草原創(chuàng)建核武器試驗基地的時候,牧民們無條件的配合使人動容。搬遷通知到來的那一刻,他們二話沒說,便離開了金銀灘,踏上漫漫長途,遷往別的牧場。有些牧人來不及把爐火完全熄滅,就扶老攜幼,起身離家。在一頂帳房內(nèi),鍋中的羊肉剛剛煮熟,主人來不及嘗嘗鮮美的羊肉,就拔帳起身,毅然踏上了遷徙之旅。而就在漫長的遷徙過程中,有的孕婦生下了孩子,有的老人生了病,在中途去世;還有的由于天氣惡劣,等到達目的地后,牛羊已一只無存……聽導游講到這里,大家的眼里都慢慢地噙滿了淚水。
牧民們剛剛離開,科技工作者就來了。僅在一九五九年,來到基地的工作人員就達到了一萬五千人,三年后,超過了兩萬人。大批科技人員以獻青春、獻終身、獻子孫的豪邁氣概奔赴青海高原。當年的熱血與悲壯,真是令人含淚敬仰!
北京的核心機構整體搬遷到了金銀灘,基地被命名為西北核武器研究設計院,對外則稱青海礦區(qū)。當時,除了青海省委和省軍區(qū)的主要領導人外,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這個“礦區(qū)”里究竟采的是什么礦。
到了一九六四年六月,在方圓一千一百多平方千米的禁區(qū),在茫茫金銀灘草原的中心地帶,崛起了十八個廠區(qū),建筑面積五十多萬平方米,還有鐵路專線近四十公里,瀝青標準公路七十五公里,形成了院、廠、政合一的核武器研究、設計、制造、試驗基地,保密區(qū)域覆蓋整個草原。幾年之間,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在這里相繼誕生,因而被人們譽為“原子城”。
昔日的廠房、半掩埋式車間和地下暗室還矗立、隱藏在一片綠色的廣袤之中。眼前就是那些作為“車間”的暗室,只有出口部分緩緩地隆出地面,卻并不突兀,幾乎與整片草原融為一體,大概連衛(wèi)星的偵察都可以躲過。雖然現(xiàn)在人去室空,但想到五六十年前的老一輩科學家、科技工作者們與世隔絕的生活和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除敬仰之外,還有止不住的唏噓。據(jù)說,一對夫妻,八年之中竟不知道彼此就工作在相鄰的地下暗室里,一直到原子彈、氫彈試爆后的蘑菇云相繼在大漠里升起才知道。
大巴車開動時,導游仍在熱情地進行著補充解說,我卻輕輕閉上了眼睛,思緒固執(zhí)地“溜”到了另一個時空里。
我讀書時,導師夫婦有三個女兒,最大的在一九六四年出生,名叫唯原;二女兒在一九六七年出生,名叫唯氫;小女兒在一九七○年出生,名叫唯星。他們是那些時光的親歷者。我也是一九七○年出生的,就在東方紅一號衛(wèi)星上天的一個月之后,所以自然懂得導師的用心。他是通過為女兒取的一個個名字,寄托著自己無法平息的激動情緒和深沉的愛國情懷!
記憶和想象在草原上盡情地穿梭。
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因戰(zhàn)略調整,基地完成了歷史使命,到九十年代初,實現(xiàn)整體“退役”。就像金牌運動員從此告別運動生涯那樣退得瀟灑、退得干凈利落,退得徹底,在世界上首次化劍為犁,讓草原回歸一片凈土,將“原子城”變?yōu)榍嗪J『1辈刈遄灾沃莸氖赘骱f?zhèn)。
如果說中國依靠自己的力量,歷時最短、費用最低,研制成功并試爆原子彈和氫彈是一個奇跡的話,那么對核輻射污染采用國際公認的無害化處理,進而達到不加任何限制的永久性開放的標準,同樣是偉大且不可思議的。
難以想象,它運行三十年,竟沒有對環(huán)境造成任何不利影響。這是定期對牲畜、大氣、河水和土壤取樣分析的結果充分證實的。草原仍在翻浪,哈勒景河、麻匹寺河一東一西,仍舊歡快地在草原上流淌。基地里直接接觸放射性材料的人員,無一人得放射性職業(yè)病,更無一人因輻射死亡。每年冬天,廠辦牧場會宰殺牛羊,分給職工食用,有力地證明著,人和牛羊同草原一樣都是綠色的、健康的。
服役時,污染控制得好;退役時,污染更要處理得好。那是一項世界矚目的核設施退役處理工程,歷時五年,有多家單位、多個部門參與,采用國際上最嚴格的標準,一如基地初建時那樣轟轟烈烈地展開。低放射性廢物、放射性污染物分別焚燒、填埋、裝桶水泥固化……巨大的填埋坑上立起一座竣工紀念碑——這是千年大計,更是世界級的標桿!
遺憾的是,金銀灘只是西部旅途中的插曲,因為有歌聲回蕩和景色輪回而夢幻迷離,仿佛倏忽一瞬。而且從青海歸來,至今已有十幾年時光,又使金銀灘虛幻了許多。有天翻出照片,竟發(fā)現(xiàn)草原的空中居然有經(jīng)幡飄舞,崗頭還有佛塔肅立,景區(qū)的標志石前擠滿了爭相留下倩影的年輕女子,她們和當年的卓瑪姑娘一樣,頭頂?shù)氖峭黄{天,腳下也是同一片草原!
我說的虛幻,其實是一種心理上的遙遠——源于去時的匆忙,源于離開時的留戀,更源于此生不知何時才能與往事重逢的傷感,我覺得一定是把什么遺失在了草原上。在時光的流逝中,曾經(jīng)的故地已不僅僅是遙遠,而且還孕育了一種兼有陌生與向往的神秘感。
今天忽然頓悟,我內(nèi)心深處的遺憾,是緣于在西海鎮(zhèn)停留的時間太過短暫。我迫切地想要看到西海人因為住在金銀灘而獨享的幸福,他們眼中也許并沒有什么奇跡——三十多年前離開時,這是一片美麗的草原;三十多年后再回來,草原依舊如往昔般美麗。仿佛三十多年過去了,人們只是為了建設西海,建了工業(yè)基礎,建了嶄新市容;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夢幻之后,仍有家園般的安定和從容。
重游金銀灘時,不需要飛行,最好還是乘火車,一點一點靠近它。初遇相識,再遇相知。時隔十幾年再與金銀灘相擁,這是我的“輪回”,我想我能夠幸福而平靜地融入它,就像融入濃濃的鄉(xiāng)愁,就像融入淡淡的離愁。
作者簡介:溪汪,本名王力,《北華大學報》主編、高級編輯,系吉林省科普作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散文隨筆集《和什么有關》《行走舒蘭》《天下故人》《故人何處》等。曾獲全國孫犁散文獎、全國教師文學獎、深圳紅棉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