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臣
(陸軍工程大學政治工作系,210007,南京)
自唐宋至今,茶史研究人士一般承認唐宋是中國古代茶葉經濟的第一個高峰。但對之前茶葉經濟的起源及發(fā)生情況,學術界則意見不一,有人認為起源于神農時期,有人則認為起源于秦漢時期。方健主張戰(zhàn)國之前無茶說。他認為只有到戰(zhàn)國之后,茶葉經濟才得以起源。[1]至唐宋茶葉經濟興盛之前,茶葉經濟經歷了相當長時間的發(fā)展。如何認識這一時期茶葉經濟的發(fā)展狀況及其在中國古代茶葉史上的地位?茲從茶葉生產、茶葉市場、茶葉消費三大方面加以考察。
戰(zhàn)國到南北朝,是中國茶葉經濟興盛、繁榮的前發(fā)展時期。按現有資料來看,飲茶起源于戰(zhàn)國時期,地點是中國的西南部,具體是以蜀地為中心。陸羽《茶經·六之飲》主張的“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氏,聞于魯周公”之說,[2]沒有文獻和考古依據,不足為據,他只是表示飲茶歷史悠久的意思,是一種推測罷了。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記有:蜀王別封其弟葭萌于漢中,號苴候,名其邑曰葭萌,反映二代蜀王,一個以“葭萌名子”,一個以弟名“葭萌”名邑。明代楊慎《郡國外夷考·葭萌》解釋說:“《漢志》葭萌,蜀郡名。萌,音芒,方言。蜀人茶曰葭萌,蓋以茶氏郡也?!盵3]晉代常璩《華陽國志·巴志》所載巴國的貢物有茶,園有芳篛、香茗,“桑、蠶、麻、纻、魚、鹽、銅、鐵、丹漆、茶、蜜、靈龜、巨犀、山雞、白雉、黃潤、鮮粉皆納貢之”。[4]說到涪陵郡,惟出茶、丹漆、蜜。該書《蜀志》還說什邡縣山出好茶,南安、武陽皆出名茶。該書《南中志》云:平夷縣,山出茶、蜜。
兩漢時期茶史資料雖少,但此時飲茶既有文獻證明,又有考古佐證。兩漢時期,關于茶葉的文獻和記載已比較清晰,而且這些文獻往往都是當代的事,因而顯得更加可信和重要。
一是《爾雅》和《說文解字》等重要字書的出現?!稜栄拧窞橹袊谝徊孔謺稜栄拧め屇镜谑摹分v到“槚,苦荼”。[5]陸羽《茶經·一之源》解釋說:“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薄安琛弊质侵刑埔院蟪霈F的,之前“荼”乃“茶”之通假字。可見《爾雅》所說的“槚”“荼”就是茶名。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是繼《爾雅》之后的另一部重要字書。該書卷一載:“荼,苦荼也。從草余聲”,“茗,荼芽也。從草名聲?!盵6]這兩部權威字書的出現,足以證明西漢茶葉發(fā)展對社會生活造成的影響。
二是介紹和記錄茶的醫(yī)藥著作和文學作品的出現。這類作品就有好幾種。例如:陸羽《茶經·七之事》所引,假托神農氏所撰,實為西漢儒生所作的《神農食經》談到:“荼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這深化了對飲茶功效的認識。西漢三大著名文學家都在其文學作品中提到了茶葉,有的還做了詳細的記錄,這確定是一件令人非常矚目的事情。陸羽《茶經》中專門提到其中的兩位茶人司馬相如、揚雄以及他們的文學作品《凡將篇》《方言》。司馬相如在《凡將篇》中將茶稱作荈詫,是售賣的20種藥材之一。揚雄在《方言》中說,蜀西南人稱茶為蔎。王褒所作《僮約》是一篇重要的茶文獻,其中涉及到茶的內容有“烹茶盡具”“武陽買茶”兩句。[7]
這些權威字書和醫(yī)學著作、文學作品的出現,使茶葉進入了真正有文字可據或信史的時代。[8]西漢茶業(yè)的發(fā)展從考古資料方面也得到了證明。1991年,漢景帝陽陵南區(qū)發(fā)現從葬禮,1998—2005年,陜西省考古所發(fā)掘東側第15號坑,出土植物葉狀物,經檢測為茶葉。這是目前可見的距今2000多年的最早茶葉實物,[9]說明西漢時宮庭已經飲茶,貢茶也已興起。浙江湖州博物館所藏東漢磚墓中出土的青罍,其肩部刻有一個“茶”字,[10]說明貯茶的專門性、日常性,這也表明一般人家已把茶作為日常所需物資了。
三國兩晉時期,茶葉生產繼續(xù)向東推移,東南地區(qū)成為中國茶業(yè)傳播和發(fā)展的主要區(qū)域。朱自振研究后認為:“如果說漢代的傳播主要還只顯于荊楚或長江中游的話,那么,三國兩晉時,江南和浙江沿海的我國東部地區(qū),茶葉的飲用和生產也逐漸傳播開來了?!盵11]三國時,吳地茶葉得到一定發(fā)展,為滿足飲料需求奠定了物質基礎。陳壽《三國志》卷六十五《韋曜傳》載:“皓每饗宴,無不竟日,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而“曜素飲酒不過三升,初見禮異時,常為裁減,或密賜茶荈以當酒?!盵12]韋曜不善飲酒,卻嗜茶,可見吳國宮廷也備有茶葉。晉代杜育《荈賦》證明了晉代茶業(yè)發(fā)展的興盛。“靈山惟岳,奇產所鐘。厥生荈草,彌谷被崗。承豐壤之滋潤,受甘霖之霄降。月惟初秋,農功少休。結偶同旅,是求是采。”[13]浙東產茶也見之于《神異記》。陸羽《茶經·七之事》引《神異記》云:“余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士,牽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曰:‘吾,丹丘子也。聞子善具飲,常思見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給’?!庇莺椤昂蟪A罴胰巳肷剑@大茗焉”[14]說明這一帶產茶。
南北朝植茶突出表現為江淮、江浙沿海一帶茶葉得到較大發(fā)展。陸羽《茶經·七之事》有多條相關內容記載。僅從陸羽《茶經·七之事》來看,這個時期第四次出現了以詠茶為內容的詩,如南朝宋人王微的《雜詩》(其他三首為孫楚《出歌》或《歌》,左思《嬌女詩》,張載《登成都樓》);出現了較多以“圖經”命名的地理著作,茶是其中的重要內容;出現了歷史上第二篇茶賦——南朝宋人鮑令暉的《香茗賦》。該賦與東晉初杜育的《荈賦》同為南人所作,這表明隨著茶葉經濟的發(fā)展,文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把這種現實中的境況以文學的形式加以再現。
先秦時期,茶葉消費僅限于以巴蜀為中心的西南一隅,消費量很有限。此時巴蜀飲茶僅是一種區(qū)域文化,并未超越西南一隅之地,這種消費并未對其他地區(qū)產生什么影響。但四川茶產的發(fā)展為飲茶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兩漢時四川文人多飲茶也就不足為怪。這些嗜茶文人尤以三大文學家為代表。司馬相如把茶歸入藥物一類,反映了當時的飲茶特點,表明他對茶的功效比較了解。揚雄對茶的知識也比較豐富,他在《方言》中記載了蜀西南人稱茶叫蔎的內容。而王褒更是明白無誤地記載了派人買茶飲用的情況。這三大文人均為四川人,是川人飲茶者的典型代表。因此陸羽在《茶經·六之飲》中歷數歷史上的著名飲茶人時才說:漢有揚雄、司馬相如。這些著名四川茶人也引起晉代嗜茶人張載的懷念,陸羽《茶經·七之事》載有其詩《登成都樓》云:“借問揚子舍,想見長卿廬?!币话阗F族富豪更是以飲茶和樂舞消遣,過著奢侈糜爛的生活。兩漢時期四川茶葉消費已達到一定規(guī)模,同時以四川為中心的湘鄂西、黔西北、滇北部分地區(qū)和漢中也已飲茶。長江中游的荊楚之地的上層貴族中已流行飲茶習俗,茶葉消費量達到了相當的規(guī)模。荊楚茶業(yè)一直拓展到今湖南、江西、廣東交界的廣大地區(qū)。種茶必然就有茶的消費,事實也證明這種推論的合理性。
三國兩晉時期,長江下游及東南沿海地區(qū)飲茶風俗逐漸傳播開來。三國時吳地飲茶的史實最典型的材料來自陳壽《三國志·吳書·韋曜傳》。吳主孫皓密賜韋曜茶水以代酒的故事,說明吳國宮廷及上層統(tǒng)治階級中已流行飲茶。孫吳時秦菁所撰《秦子》也寫道:“顧彥先曰:有味如臛,飲而不醉;無味如茶,飲而酲焉,醉人何用也?”[15]顧彥先即顧榮,吳郡吳縣人。由此可見,三國時吳地已普遍飲茶。江淮的河南、山東、安徽等地,此時“飲茶已相當普及了”。[16]
兩晉時期,南方飲茶更為普遍,而且已經形成了一種社會風尚。宮廷宴會用茶,一般請客也用茶;社會上層喝茶,民間下層也飲茶;待客用茶,社交活動也用茶;家中可飲茶,市中也可買茶飲用。從東晉元帝(317—323)時宣城地方官溫嶠貢茶1000斤,貢茗300斤來看,東晉皇室的茶葉消費量已很大。[17]東晉權臣桓溫每次設宴待客,不備酒肉,只有茶果二物,他“溫性儉,每宴惟下七奠拌茶果而已”。[18]吳郡人吳興太守陸納,招待客人時與桓溫如出一轍,“所設唯茶果而已”,而且這種待客方式由來已久,是一種“素業(yè)”,[19]即以茶示儉。以茶為宴、以茶待客成為上層社會的風尚和習俗,民間待客、社交活動也如法炮制,力加仿效。如北方人任育長隨晉室南渡后,很不得志,朋友們“請先度時賢共至石頭(即建康,今南京——引者注)迎之”,一入席就上茶供飲。[20]同樣是“初渡江”時的褚裒,也得到吳中豪右“多與茗汁”的捉弄。[21]王濛有一怪癖,每次非要來訪的客人暢飲茶水,否則不許離去,為此“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22]從茶葉消費區(qū)域看,云貴川、荊楚、皖南、江淮、江浙一帶已飲茶,兩廣地區(qū)也已飲茶?!稄V州記》載:“酉平縣出皋盧,茗之別名,葉大而澀,南人以為飲?!盵23]兩廣人飲的皋盧就是茶,劉宋時的《南越志》解釋說:“茗,苦澀,亦謂之過羅?!盵24]從資料看,兩晉時植茶已擴展到整個南方,茶葉消費區(qū)域也包括整個南方。
與此同時,北方也悄然興起飲茶之風。北方飲茶人主要分為四類:一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二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受到客居北方的南方飲茶人影響而飲茶,三是南方飲茶人把飲茶習俗帶到北方傳播開來,四是宮廷皇帝、寺廟和尚飲茶并加以傳播。在這四種人的傳播推動下,北方茶葉消費區(qū)域在擴大,人員在增加。當然,北方飲茶絕非始于兩晉,而應該更早。秦滅巴蜀后茶作為貢品北輸的可能性極大,西漢成帝時宮廷有趙飛燕夢進茶的傳說,東漢時有華佗對茶的經驗總結,三國時中原“即存在個別或偶然的飲茶情況”。[25]中原飲茶的最早可靠記載始于西晉左思的《嬌女詩》,這當然是北方飲茶風習興起的佐證。該詩寫到左思的兩個女兒“貪走風云中,倏忽數百適。心為荼荈劇,吹噓對鼎”,[26]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兩個愛女不顧煙熏火燒,用嘴吹爐,急等茶吃的情景。左思是臨淄(山東淄博市東北)人,他從未到過南方,但與在洛陽做官的吳郡人陸機、陸云兄弟關系密切,吳人飲茶成習,因而左思一家也嗜茶成性。杜育,晉襄城(河南襄城縣)人,寫有中國最早的茶賦《荈賦》。他在賦中生動地描寫了山谷中茶葉生長的情況,茶農閑時上山采茶的情景,并對烹茶用水、茶具的選擇、茶水的色澤都作了具體刻畫,可見杜育具備相當的茶葉知識,對茶葉生產相當熟悉,對飲茶技藝很精通,他本人嗜茶肯定無疑。河南陽翟(河南禹縣)人褚裒南渡前也有飲茶習慣。因為他“初渡江,嘗入東至金昌亭,吳中豪右宴集亭中”,初來乍到,吳中豪右故意捉弄他,“敕左右多與茗汁”,既不讓他飲酒,又“使終不得食”。[27]一場宴會下來,褚裒吃到的惟有茶水,想必所飲茶數量一定不少。可見,如果褚裒南渡前不嗜飲茶,是不可能神情自然地飲那么多茶的,而且飲茶習慣也不會在南渡后極短時間內養(yǎng)成。西晉將領劉琨,中山(河北定縣,一說無極縣)人,曾專門致信任南安州刺史的侄兒劉演,云:“吾體中煩悶,恒仰真茶,汝可信致之。”[28]說明劉琨不但嗜茶,且對茶質也頗為講究,故不惜致書遠在四川的侄兒代為置辦“真茶”,即質量上乘的茶。以上事例是未到過茶區(qū)的北方人受客居北方的嗜茶南人影響而養(yǎng)成飲茶習俗的情況,這當然不止以上數人,現在能知名姓的還有渤海石崇、歐陽建、彭城劉訥等人。以吳郡人陸機、陸云兄弟為代表的飲茶人則是客居北方的南方嗜茶人,他們對飲茶風習的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早在三國時,吳地飲茶已較普遍,西晉時更盛。三國并晉后,國家再次統(tǒng)一,洛陽成為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加上南北交流再次溝通,北上當官、做生意的南方人隨之增多,其中相當一部分人本來就飲茶,他們在長期與中原人相處的過程中,也把飲茶習俗帶到了中原,在社交圈、生活圈中進行傳播,其傳播中心就是洛陽。當然,作為皇室和僧侶此類社會有閑一族更是飲茶。陸羽《茶經·七之事》載:“《晉四王起事》:惠帝蒙塵還洛陽,黃門以瓦盂盛茶上至尊?!盵29]晉惠帝飲茶是史料記載中的第一個中原皇帝。而這時僧侶也染上了飲茶之習,著名的事例有敦煌人單道開,他在鄴城(河北臨漳)昭德寺修行時,常以“飲茶蘇一二升而已”來提神。[30]此外,干寶的《搜神記》首次記載鬼魂飲茶的故事,說夏侯愷因病去世,一天,族人的兒子茍奴看見他的鬼魂回來了,“入坐生時西壁大床,就人覓茶飲”,[31]這反映了夏侯愷生前有飲茶之習??傊?,三國兩晉時期,南方飲茶已較盛自不待言。受南方飲茶風習和飲茶人的影響,以洛陽為中心的北方人飲茶日見增多,發(fā)展勢頭有增無減。
南北朝時期飲茶風習日益盛行。南朝社會上至皇帝、封建士大夫,下至和尚道士都飲茶,茶不但成了款待賓客的重要物品,進入了人們的尋常飲食行列,而且被當作供品擺上了靈臺、廟堂,茶葉消費方式日趨多樣化。
一是開創(chuàng)了賜茶的禮儀和習俗。這是飲茶風習普遍流行,茶與糧食、魚鹽、瓜果,菜蔬一樣,已成為人們的尋常飲食所致。南朝梁劉孝綽在《謝晉安王餉米等啟》中載:“傳詔李孟孫宣教旨,垂賜米、酒、瓜、筍、菹、脯、酢、茗八種?!盵32]這說的是梁簡文帝蕭綱稱帝前賜茶給文學家劉孝綽,劉孝綽上奏致謝的事。蕭綱稱帝前于506年受封晉安王,他博學多才,擅詩文辭賦,“引納文學之士,嘗接無倦”,[33]劉孝綽為當時著名文人,與蕭綱志趣頗合,因此這種君臣賜茶又是文人正常交往的一種方式。[34]但不管被稱為“賜茶”還是“贈茶”,都是以茶待客禮儀擴大和運用到對祖先神靈的祭奠上。
二是以茶為祭得到了較多運用。南朝劉敬叔《異荈》載,剡縣陳務妻子長年以茶祀古冢終獲厚報,[35]表明陳務妻子不但嗜茶成性,還把茶獻給亡靈。正因為如此,齊武帝就專門下詔用茶祭祀生母亡靈,“永明九年正月,詔太廟四時祭”,“高皇帝薦肉膾、菹羹,昭皇后茗粣、炙魚,皆所嗜也”。[36]昭皇后生前嗜茶,死后亡靈也能得到茶,說明以茶為祭已成定制。這種制度在齊武帝本人的遺詔中也得到了反映。永明十一年(493)七月,他謝世前特下遺詔:“我靈上慎勿以牲為祭,唯設餅、茶飲、干飯、酒脯而已。天下貴賤,咸同此制?!盵37]這些物品并非奢侈品,均為日常用品,表明社會上已流行以茶作祭的方式,齊武帝想通過自身的實踐把這種方式制度化、固定化。
三是飲茶進一步擴大到社會各階層?;适绎嫴杩蓮纳鲜鲑n茶、以茶為祭的內容中得到反映。正因為皇室已飲茶成習,故需要保持茶源不斷,因此南朝宋在浙江烏程溫山、長興啄木嶺建立起御茶園。[38]至于封建士大夫和文人飲茶可從投降北朝的南官身上得到反映。如瑯琊王肅轉投洛陽為官時,初不食羊肉、酪漿等物,常喝鯽魚湯,“渴飲茗汁”,每次飲量達一斗,人們“號為漏厄”。為照顧南方人的飲茶習俗,北朝特在朝貴宴會中“設茗飲”,飲者“惟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39]正因為南朝人飲茶之盛,因此北朝人普遍認為南人的典型生活特點是“茗飲作漿”,[40]而不飲茶則就顯得頗感意外了。世俗人士飲茶日盛,道人和尚也嗜茶成習。陶弘景為南朝道教思想家、醫(yī)學家,他是一位愛茶、懂茶之人。他在《雜錄》中云:“苦荼輕身換骨,昔丹丘之、黃山君服之?!盵41]此語從醫(yī)學角度談了茶的功效。而南北朝時正是佛教的大發(fā)展時期,和尚飲茶日多。《宋錄》記載,新安(河南澠池東)王劉子鸞與兄豫章王劉子尚“詣曇濟道人于八公山(安徽鳳臺縣境內——引者注),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42]可見僧人(道人是晉宋時對僧人的統(tǒng)稱)嗜茶,且所飲茶質量很好。《續(xù)名僧傳》說到南朝宋有個叫法瑤的和尚,永嘉(307—313)中過江,“遇沈臺真,請真君武康小山寺,年垂懸車,飯所飲茶”,[43]永明中(483—493)以79歲高齡被吳興太守送入京城受優(yōu)待。這是和尚飲茶長壽的典型事例。
北朝飲茶雖無斷絕,但比西晉時則有所倒退。茶葉消費人員主要為客居北方的南人,當然少數民族也有人學習南人“專習茗飲”的,但由于被譏笑為“好蒼頭水厄”,“逐臭之夫”,“學顰之婦”,[44]因而飲茶之風在北方沒有多大市場。
總的來說,南北朝以前,茶葉消費區(qū)域不斷擴大,已從巴蜀之地傳播到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并且日益轉盛。中原及其他地區(qū)也已開始飲茶。伴隨著飲茶人員的增多,茶葉消費量水漲船高,一方面植茶業(yè)的發(fā)展為茶葉消費提供了貨源;另一方面,茶葉消費必然刺激和推動植茶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無論是作用還是反作用力,都不可避免地催生交換的產生、發(fā)展和市場的孕育、拓展,茶葉市場的產生和發(fā)展勢在必然。
茶葉生產的初步發(fā)展、茶葉消費的日益增多為茶葉市場的正式形成奠定了物質基礎,而茶葉市場的形成又推動了茶葉生產、茶葉消費的發(fā)展。南北朝以前,茶葉市場雖遠沒有形成層次分明、功能不一的市場體系,但茶葉區(qū)域市場已經初步形成,并得到一定發(fā)展。從現有資料來看,中國最早的茶葉市場產生于大西南的巴蜀之地,最遲到西漢時期已形成以成都一帶為中心的中國首個茶葉區(qū)域市場。
中國茶葉市場產生的確切文獻證明產生于公元前1世紀,即王褒作于漢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的《僮約》一文。該文講的是神爵三年王褒從亡友之妻楊惠手中買下奴仆便了,并詳細規(guī)定便了的勞役內容,其中涉及到茶的部分有“烹茶盡具”“武陽買茶”兩句。武陽為四川彭山東。這表明成都一帶的地主富豪以飲茶為風尚,而且有了專門的飲茶用具,同時蜀地一帶已形成若干茶產區(qū),出現了一批名茶,這些產區(qū)的茶葉已經匯集到市場上進行銷售,誕生了像武陽一類的茶葉區(qū)域市場,武陽成了川西地區(qū)茶葉匯集、銷售、周轉的中心。武陽茶葉區(qū)域市場的形成是中國古代茶葉商品經濟發(fā)展的必然產物,是茶葉零星市場的發(fā)展和進一步深化。正因為此,研究茶史的人都對這段珍貴史料予以高度重視。[45]
關于古代茶葉市場是在武陽而非武都的論述,權威人士已做過論證。大多數專家認為“武陽買茶”是正確的,“武都買茶”句子既不符合當時的情況,又因出現于類書上,所以不足為據。論者指出,從漢時“武都”和“武陽”兩個地方的疆域、地理、交通、氣候、政治、經濟、軍事、物產,以及茶樹生長的性能和當時分布情況諸因素看,武都是漢武帝開發(fā)西南夷時置郡的九縣之一,這里屬高寒地帶,素不產茶,距成都有千里之遙,交通非常不便,居住那里的少數民族與四川腹地的生活習慣不同,且是個不太安寧的地方。據此可知,王褒決不可能讓家奴到那個地方買茶。而武陽為犍為郡轄地,距成都很近,只有70余公里,處在一個交通方便的樞紐要地,又是成都外圍的政治、軍事重地和相當繁榮的上下物資交流市場。漢時的蒙山地區(qū)已經產名茶,附近各地也有茶葉。王褒是資中人,寫《僮約》時又在成都,從文中提到的煎上(四川灌縣、綿陽或綿竹)、都洛(四川廣漢、新都)等地名也可推想,買茶地點是在成都附近的武陽而非武都。同時從文獻研究來印證,《古文苑》是記載《僮約》的最初一本書,載為“武陽買茶”應以此為準。而唐代徐堅等編《初學記》,《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的《王諫議集卷》,清代張英、王士禛編《淵鑑類函》都記作“武陽買茶”。清代錢可均撰輯的《全漢文》考證不認真,且還毫無根據地亂作修改,“武都買茶”顯然是撰輯時的錯誤。宋代李昉的《太平御覽》重復、錯誤、漏失情況相當嚴重,“買茶”一句變作“武都”,也很可能是出于編纂工作上的草率之誤。這兩種書均是類書,容易有錯誤,故類書和原書之間發(fā)生字句上差異的時候,一般首先應根據原書而非類書。據此可知,研究中國古代最早的茶葉市場文獻應從王褒《僮約》中的“武陽買茶”為依據。
茶葉區(qū)域市場自巴蜀產生后,直到南北朝時期,得到了一定發(fā)展。一方面,巴蜀之地的茶葉市場繼續(xù)保持向前發(fā)展的態(tài)勢;另一方面,隨著茶葉產區(qū)的擴大和飲茶習俗的推廣,茶葉商品化程度得到進一步提高,茶葉區(qū)域市場也從四川一隅逐漸向全國其他地區(qū)推進,形成了多個相對獨立的區(qū)域市場。這些茶葉區(qū)域市場一般以相對穩(wěn)定的產區(qū)為基礎,以一定的中心城鎮(zhèn)為核心,以一定的市銷地區(qū)為依托。
西漢時期形成的巴蜀茶葉市場,至兩晉時代,得到繼續(xù)發(fā)展。此時期,巴蜀不但在茶葉生產、制茶技術仍然走在全國前列,保持著茶業(yè)中心的地位;而且茶葉品質優(yōu)良,名聞遐邇,茶葉消費量不斷增加,茶葉市場繼續(xù)發(fā)展。成都原為傳統(tǒng)茶葉市場,由于大量富豪貴族相聚這里及其各地的郡縣城鎮(zhèn),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刺激了茶葉市場的發(fā)展,茶葉消費量自然隨之增加。由于四川茶葉質量上乘,市銷興旺,引起了外地茶葉消費者的矚目。他們把眼光投向了四川,希圖通過名茶匯集的四川茶市來滿足消費。西晉將領劉琨就要求任南安州刺史的侄兒劉演代為備茶,他提到的“安州干姜”“常仰真茶”,[46]應該指需要產于南安州轄區(qū)內的四川名茶。有需求就有市場,有市場也才有可能滿足消費。茶葉市場反映出來的不同層次消費需求,說明了茶葉市場結構性區(qū)別,這是茶葉市場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
兩漢時期,茶葉生產走出四川,開始向長江中游的荊楚等地推進。到南北朝時期,茶葉生產不但已傳播到江淮和江浙沿海一帶,南方的廣東也早已產茶,至于滇黔北、漢中,則可納入到古巴蜀茶區(qū)內。生產的發(fā)展為茶葉消費提供了現實可能,因而大大小小的茶產區(qū)不但出現了數量不等的零散市場,而且產區(qū)或產區(qū)附近的一些中心城鎮(zhèn)也因而成為茶葉集散的中級周轉市場,一個個茶葉區(qū)域市場得以產生。主要有四大茶葉區(qū)域市場。
一是以長沙、江陵為中心的荊楚茶葉區(qū)域市場。荊楚之地有豐富的茶產,有些茶產已有顯名,在全國有一定地位。鄂西所產茶與巴東齊名,制茶為餅。荊州的武陵七縣產茶,品質最好。[47]《桐君錄》載,西陽(湖北黃岡)、武昌(湖北鄂城)“好茗,皆東人作清茗”。[48]湖北宜昌附近也產茶,《夷陵圖經》云:“黃牛、荊門、女觀、望州等山,茶茗出焉?!盵49]湖南產茶地有茶陵,《茶陵圖經》載:“茶陵者,所以陵谷生茶茗焉。”[50]今沅陵一帶的無射山,山多茶樹?!独ǖ貓D》還明確提到“臨蒸縣東一百四十里有茶溪”。[51]這些產茶地分布于荊楚的廣大地區(qū),很有代表性,表明兩漢南北朝時期荊楚大地茶產已有一定的發(fā)展。這些地方生產的茶葉除部分由生產者自己消費外,必有相當數量進入市場。應該說在古代,茶葉生產、茶葉消費與茶葉市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茶葉生產發(fā)展,飲茶風習東傳的情況下,荊楚大地產茶區(qū)必然出現茶葉零散市場。長沙、江陵,尤其是長沙實為荊楚大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茶葉消費需求隨著經濟的發(fā)展日益提高,中心市場得以產生。但荊楚茶葉區(qū)域市場的發(fā)展狀況,由于史料缺少,無法作出清晰闡述。
二是以建業(yè)、吳郡為中心的吳越茶葉區(qū)域市場。三國時起,吳越一帶已經產茶。廬江(安徽潛山)、晉陵(江蘇武進)出好茶?!独m(xù)搜神記》載安徽宣城產茶。浙江湖州的烏程溫山出貢茶。浙江余姚也產茶,虞洪入山采茗。永嘉縣東部有白茶山。江蘇的“山陽縣南二十里有茶坡”。[52]宜興一帶“厥生荈草,彌谷被岡”。[53]江浙皖三省產茶地甚多。豐富的茶產為飲茶風習的興盛提供了充足貨源。南北朝時期,南朝飲茶已趨興盛,皇帝貴族飲茶,士大夫紳士也飲茶;社會名流飲茶,普通百姓也飲茶;宴會用茶,一般待客也用茶;社交場合用茶,家庭生活也用茶;世俗飲茶,祭祀敬鬼也用茶;和尚飲茶,道士也用茶??傊?,飲茶形式多樣,人員各異,用途和作用日趨復雜。[54]茶產豐富,飲茶興盛,茶葉市場產生,茶葉貿易隨之興起。如《廣陵耆老傳》載:“晉元帝時有老姥,每旦擎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競買。”[55]老姥對茶葉進行深加工,提高了產品附加值,找到了市場的賣點——茶水,更加直接滿足消費者的需求。由于建業(yè)(江蘇南京,西晉時改名建康)為吳越政治中心,山陰(浙江紹興)、廣陵(江蘇揚州)、京口(江蘇鎮(zhèn)江)、吳郡(江蘇蘇州)為經濟中心,因此江浙皖一帶的茶葉區(qū)域市場以建康、廣陵、吳郡、山陰、京口為中心,許多茶葉從茶區(qū)零散市場匯集到這些城市,除滿足本地消費外,還大量運銷北方,以滿足北方日益興起的茶葉消費需求。從發(fā)展態(tài)勢來看,到南北朝時,江南茶葉區(qū)域市場已有很大發(fā)展,其成就可能直逼傳統(tǒng)茶葉區(qū)域市場巴蜀。
三是以廣州(治番禺)為中心的南方茶葉區(qū)域市場。早在東晉,裴淵《廣州記》就講到“酉平縣出皋盧,茗之別名,葉大而澀,南人以為飲”。[56]兩廣的皋盧就是茶。南朝劉宋時的《南越志》說:“茗,苦澀,亦謂之過羅。”[57]約5世紀成書的《桐君錄》也云:“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取為屑茶飲,亦可通夜不眠”,這種茶“交、廣最重”。[58]南方所產茶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具有較大的銷售市場。當時廣州治番禺(廣東廣州)、交州治龍編(越南河內東北),是當時主要的海上貿易地點,商業(yè)活動也相當頻繁,因此茶葉集中應以此兩地為中心。
四是以長安、洛陽為中心的北方茶葉銷地市場。兩漢至南北朝時期,北方飲茶風習得到初步傳播。北方茶葉消費區(qū)域東至江淮,西至關中,南抵茶葉產區(qū)的漢中、廬江(安徽潛山)、武昌(湖北鄂城),北至鄴城(河北安陽北)一帶。這些地區(qū)消費的茶葉一部分是作為貢品北輸的,但主要是通過貿易手段從四川、荊楚及江浙一帶輸往北方,然后集中于長安、洛陽。由此推斷,長安與洛陽是北方最大的茶葉集散市場。茶葉在這兩個中心市場分銷后,又向四周輻射,影響到北方大片地域,甚至中亞地區(qū)。民間消費則以“茶粥”食之。《司隸教》說到,洛陽南市“有蜀嫗作茶粥賣”。[59]由于售茶市場看好,有利可圖,竟引起太子的艷羨。西晉愍懷太子索性在洛陽宮廷西園中開起了賣場,出售“醯、面、藍子、菜、茶之屬”。大臣江統(tǒng)認為,這是一件“虧敗國體”的事,因此上疏力諫。江統(tǒng)認為太子的行為是“收市井之利”,勸說“乘以古道,誠可愧也”,他建議“不與貧賤之人爭利”。[60]太子不顧體面,竟然直接插手售茶牟利,說明茶葉市場已經有了一定發(fā)展。
綜上可知,兩漢南北朝時期,茶葉區(qū)域市場從四川一地逐漸向全國其他地區(qū)推進。荊楚、江淮、交廣已出現產區(qū)茶葉區(qū)域市場,這些地區(qū)所產茶除在本地的零散市場出售外,均以一定的城鎮(zhèn)為中心進行一定規(guī)模的集散,因而產生了數量不等的中級周轉市場。聚集在中級周轉市場上的茶葉再運銷至更遠的承銷市場,由此構成了幾大茶葉區(qū)域市場。這些承銷市場中又以洛陽為中心的北方區(qū)域市場為顯著。承銷市場中的中級周轉市場同樣承擔著“集”與“散”的功能。當然,由于茶葉生產、茶葉消費、飲茶習俗的發(fā)展水平限制,茶葉區(qū)域市場發(fā)展很不完善,很不平衡。相對而言,以成都為中心的巴蜀茶葉區(qū)域市場,以建業(yè)(江蘇南京,后改名建康)為中心的吳越茶葉區(qū)域市場,以洛陽為中心的北方茶葉區(qū)域市場相對明朗,荊楚、交廣茶葉區(qū)域市場比較模糊。各區(qū)域市場的聯系很不緊密,全國遠未形成統(tǒng)一的茶葉市場。但通過以上粗線條的描繪,仍然可以得出茶葉貿易在茶產區(qū)及其他地區(qū)已有一定擴散,這就從根本上為認識和研究唐代茶葉的全國市場問題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