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欣,張 含
(1.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2.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毛晉(1599—1659)因其卓越的收藏與刻書成就為世人所認可,時有“毛氏之書走天下”①錢謙益:《隱湖毛君墓志銘》,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集》卷3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141頁。之說。然其不僅是一位收藏家、出版商,也是一位具有高度文化素養(yǎng)和人文情懷之文人。除了創(chuàng)作詩集,親撰序跋,注重編選經(jīng)史、詩文外,他還關(guān)注元明戲曲,陸續(xù)編纂完成《六十種曲》,通過選、編、改、評等方式,突出戲曲中的風教意識,對戲曲進行雅化的編排,以期借此表達文學審美、文化趣尚及價值判斷,實現(xiàn)以戲曲“立言”的目的。歷史已然證明,毛晉踐行了名山事業(yè)的“立言”追求,實現(xiàn)了青史留名的文人理想。
清初名儒吳偉業(yè)有感于毛晉功于墳典,作《汲古閣歌》盛贊之:“南湖主人為嘆息,十年心力恣收拾。史家編輯過神堯,律論流通到羅什。”②吳偉業(yè):《汲古閣歌》,吳偉業(yè)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8頁。明代典籍文墨多藏于秘閣,但因被無良文人竊去等原因大量損失,雖奉詔重修,然花費巨大卻收效甚微。毛晉面對此種情形痛心疾首,通過十余年的努力,使史籍佛典得以保存、流傳,也因此成就了他的名山事業(yè)。從現(xiàn)存毛晉的“作品”來看,他采取一種較為熟悉的方式—編書來實現(xiàn)自己立言之目的,本著“務(wù)使學者窮其源流,審其律涉。其他訪佚典,搜秘文,皆用以裨補其正學”③錢謙益:《隱湖毛君墓志銘》,第1141頁。,在選擇經(jīng)史、詩文的同時,毛晉也將目光聚集在戲曲上。
毛晉生活的時代,戲曲創(chuàng)作空前繁榮,人們對于戲曲文體的認知也相對開放。他之所以關(guān)注戲曲,與時代的影響關(guān)系密切。他特別標舉戲曲之地位,肯定戲曲可與經(jīng)史、詩文有同樣的價值,《演劇首套弁語》言:“今世仿古先生,正襟皐比,居然道德博聞;矜莊少年,回旋驥足,揚揚氣魄自用。間有稱述,多因祧盲史而宗腐令,賓蒙吏而友湘靈,嗣復(fù)衙官漢季,爰挾唐之伯仲,導(dǎo)鳴騶焉。若乃詞曲,猥云公孫氏且弗諾?!睂Α扳乒珜O氏”這樣鄙夷詞曲的說法,毛晉給予有力反駁,認為詞曲家可以與左丘明、司馬遷等史家等量齊觀,戲曲亦可以與《莊子》《離騷》等詩文作品不分軒輊。然而“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異。假饒狎昵百凡,無寧雅正一派”,在人們爭相以“新人”“炫異”“狎昵”為樂事時,毛晉警醒地意識到戲曲創(chuàng)作之不足,倡導(dǎo)戲曲回歸雅正的重要性。“引絲九曲,名誼十全,坐令別陳筐篚,和以塤篪。只見中州《白雪》,傾壓繁華;勝地《陽春》,丕遍下里矣!”應(yīng)該讓戲曲之“陽春”“白雪”成為現(xiàn)實,讓更多的人領(lǐng)略其中三昧,尤其戲曲中“啟孝納忠、植節(jié)仗義”①閱世道人:《六十種曲·演劇首套弁語》,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4712頁。的教化意識與展現(xiàn)現(xiàn)實的映射精神使戲曲有了莊嚴的意義。他強調(diào)戲曲可以與經(jīng)史、詩文一樣,表現(xiàn)情感、傳達思想,更可以借此達成“不朽”之理想。
相較于史傳、詩文等作品,戲曲有更為廣泛的受眾,亦是踐行“立言”追求最為有效的途徑之一。毛晉在編選《六十種曲》時已深刻認識到這一點:“噫嘻!始賦雖工,安比新聲入座也。”②靜觀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三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4頁。經(jīng)過元代的孕育與發(fā)展,戲曲在晚明已成為大眾最重要的消費娛樂形式之一。其獨特的舞臺表現(xiàn)形式、其故事之“時而美滿,時而缺陷,時而現(xiàn)青精氣,時而逗黃鶴縹緲之音”③閑閑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四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5頁。,更是“視架上西清日匯,北堂備抄,覺漫焉無序,黯然削色矣”④靜觀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三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4頁。。首先,以歌舞演故事的戲曲更具有引人入勝的魅力,除了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⑤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湯顯祖著,徐朔方箋校:《湯顯祖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27頁。的表演方式外,戲曲更有“如中酒,如著魔”“對之無不剔須眉,無不醒肝脾”⑥得閑主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二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3頁。的感染力?!额}演劇三套》即言“曲臺記奏,華館征歌,動泣鬼神,俄資諧笑”⑦靜觀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三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4頁?!扒_記奏”之“奏”從吳毓華:《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第294頁。,戲曲既能樂人,更能動人,“令畫眉郎、椒花女各各捻鼻”⑧閑閑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四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5頁。,達到“驟聆則鷇音與鶴唳交宣,坐挹則安樂窩介墮淚碑相望”⑨閱世道人:《六十種曲·演劇首套弁語》,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2頁。的效果,從而通過移情豁趣使受眾達成深思默會的狀態(tài)。其次,戲曲故事又以新奇著稱:“若別有妙會,任倒橫直豎,覆去翻來,眼底舌端,恣其逸弄,臭腐傳變?yōu)樯衿?,互開一生面矣。爾乃《拾簫》、《分箋》之離奇也,諸如《明玉》、《綠蕉》之怪誕也。俄見玉階金埒,倏而拾翠縈花,甚者魯山扣瑛,鮫人裂笛,潛虬吟淵,莊騏唳露。既屬幽奇,復(fù)資玄發(fā),往往龜毛兔角,似不從人間世來。”⑩思玄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五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6頁。“神奇”“怪誕”“似不從人間世來”的特點也使其為更多人所接受、喜愛,其流播之廣、影響之大自是詩文不可同日而語的。
戲曲雖“文明閏位,應(yīng)次于花間”?靜觀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三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4頁。,但在契合一般市井觀眾欣賞趣味的同時,也以一種更直接、更直觀的方式發(fā)揮了“立言”的功效。如其所繼承的諷諫傳統(tǒng)。從漢代百戲中的角抵戲,到唐代歌舞戲、參軍戲,再到宋金雜劇,除了有滑稽、調(diào)笑、幽默的戲劇因素外,諷諫傳統(tǒng)一直隱續(xù)其中?!读N曲》的選編本中特別流露出對晚明政治時事的關(guān)注,那些著意于實錄、以春秋筆法弘揚教化意義的作品多被選入其中。如《鳴鳳記》描繪了嘉靖年間政治斗爭的殘酷圖景,反映明代政治及社會生活中的百態(tài),是這段“當下史”的生動呈現(xiàn)。而《金蓮記》《精忠記》《八義記》《贈書記》等對忠奸斗爭殘酷性的表現(xiàn),亦是明代社會忠奸不辨、善惡不分混沌現(xiàn)實的映照。這些作品的入選一定程度展現(xiàn)了毛晉對明代現(xiàn)實的認識,而其中春秋筆法的運用及戲曲諷諫功能的實現(xiàn)也為毛晉的“立言”追求提供了良好的載體。
毛晉以戲曲立言亦源于其對戲曲家的認同,表現(xiàn)出區(qū)別于一般出版家的“文心”。《題演劇三套》即言:“古來文心道氣之流,寧止屈、宋振藻于三湘,司馬揚鑣于兩漢!諸如供奉霏霏玄屑,坡仙燁燁彩虹,之數(shù)子者,早已天星散落。嗣復(fù)作劇人間,往往曲臺記奏,華館征歌,動泣鬼神,俄資諧笑。朝云初度,引長庚之斗漿;夜色將闌,分太乙之藜火?!敝赋龉艁砭摺拔男摹闭卟粌H屈原、宋玉、司馬相如之類,還有“作劇人間”的這些劇作家,他們的作品如彩云初度、夜色將闌,也可以感人肺腑、長歌當哭。《六十種曲》的編選即是毛晉“文心”的最好詮釋。所以,毛晉被贊:“公能澒洞汲古,傾不資之槖以善世,頓令千秋作者,與今時之喆士,寤寐謦欬而磅礴無涯。其藻略也泓,其風澤也遠。咄咄子晉,度越一世無兩矣。”①夏樹芳:《隱湖題跋·毛子晉諸書跋語題詞》,《國家圖書館藏古籍題跋叢刊》(第1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2002年,第513頁?!读N曲》的編纂不僅表明了毛晉對戲曲地位與功能的認可,也進一步高揚了戲曲的魅力與價值,對于弘揚、傳播元明戲曲,尤其是明代傳奇有著不可估量的貢獻。
毛晉對于文學的教化功能非常重視,并在他所編刻的圖書中反復(fù)強調(diào),《隱湖題跋》即屢次重申忠、孝、節(jié)、義的重要意義?!栋蠗H史》指出編刻此書的目的:“正欲后之讀是書者,于游戲謔浪時,不忘忠孝本性,其一種深情妙手,可以意逆而不忍明言者,意或有在矣。”②毛晉:《跋桯史》,《國家圖書館藏古籍題跋叢刊》(第1冊),第583頁。《跋平齋詞》亦言:“舜俞,于潛人,其功烈載在史冊,如毀鄧艾祠,更祠諸葛武侯。告其民曰‘毋事仇讎而忘父母’,尤為當時稱嘆。迨卒時,御筆批其‘鯁亮忠愨’,令鈔所著《兩漢詔》暨詩文行世。”③毛晉:《跋平齋詞》,《國家圖書館藏古籍題跋叢刊》(第1冊),第609頁。選刻戲曲作品,毛晉也是為了強調(diào)“忠孝本性”“鯁亮忠愨”的教化意義。目前學界對《六十種曲》的教化特征比較認可。徐扶明認為:“毛晉是個風化論者。所謂風化論,一般說來,就是宣揚封建倫理道德,力圖感化世人,維護世風。毛晉就在這種戲劇觀指導(dǎo)下,編輯《六十種曲》?!雹苄旆雒鳎骸睹珪x與〈六十種曲〉》,《中國文學研究》1987年第2期。俞為民也稱:“戲曲具有‘啟忠納孝、植節(jié)仗義’的社會功用,他編選《六十種曲》,也就是發(fā)揮戲曲的這一社會功用?!雹萦釣槊瘢骸秱髌婢A的匯集——〈六十種曲〉》,《古典文學知識》1995年第3期。惜皆未做詳細闡釋與深入探討。
《六十種曲》的教化意識首先表現(xiàn)在毛晉對教化劇的特別選擇與安排上?!读N曲》第一套就明確標榜其中的教化意圖:“雖然,名則陳矣,事則遒矣。賞識家不以窮耳目之官,僅以充戲娛之役,匪第漢中郎諸君子負屈,即勝國東嘉輩,早拈出風化之本原,俱付之云煙過眼矣?!敝赋鐾砻魅硕嘟钁蚯浴俺鋺驃手邸保荒茴I(lǐng)會其中的“風化之本原”。毛晉認為應(yīng)該復(fù)原其中“純忠孝、真節(jié)義”的“本來面目”,否則,“何以追維過去,又何以接引未來?”⑥閱世道人:《六十種曲·演劇首套弁語》,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2頁。也就是說,在可以使天下后世“啟孝納忠、植節(jié)仗義”的前提下,達成“追維過去”“接引未來”的目的,才是戲曲文本的真正價值。于是,他首選十部教化價值突出的戲曲作品,即《琵琶記》《荊釵記》《尋親記》《千金記》《香囊記》《浣紗記》《精忠記》《鳴鳳記》《八義記》《三元記》,凸顯其編選《六十種曲》最欲傳達的思想以及對這種思想的重視。《六十種曲》每套作品的設(shè)計大體都有一個中心,這在學界已成共識:一套有益風化,二套關(guān)乎風情,三套敘才子事跡,四套寫佳人遭際,五套為離奇、怪誕之作,六套尚有分歧,有新奇說及補編說等⑦劉建欣:《毛晉〈六十種曲〉編選體例與選目特征》,《學術(shù)交流》2018年第12期。。然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將這些極具教化意義的作品放在第一套最先與讀者見面,毛晉不僅是為了傳達最重要的編選理念,也是為了昭示其強烈的文人責任感與使命感,冀望以戲曲實現(xiàn)教化育人的功能,達成自己的“立言”追求。
《六十種曲》除第一套以直接的“教化”為主外,其他五套中教化意識也比較濃重,如《雙烈記》《義俠記》《節(jié)俠記》《四賢記》等作品的命名即集中體現(xiàn)主人公的某一方面的道德質(zhì)素,毛晉對這類劇作的收錄恰恰是要強化選本的教化基調(diào)。也正因如此,才有1935 年開明書店出版的《六十種曲》將第一套弁語作為總序的認知,從另一側(cè)面說明《六十種曲》總體對教化功能的張揚。當然,這五套所選還以婚戀劇居多,這也符合當時“傳奇十部九相思”⑧李漁:《憐香伴》,李漁:《李漁全集》(第4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10頁。的題材特點。毛晉正是借助人們所喜愛的婚戀題材不同程度上傳達著倫理與道德等要求,自覺實踐其作為一名儒者的價值判斷。毛晉通過一部分婚戀劇的編選,直接傳達對女子貞節(jié)與賢德等方面的要求。在愛情遇到阻礙時,女主人公往往能表現(xiàn)出堅強與自尊,她們大多潔身自好、守身如玉,更有甚者,選擇自盡、自毀以保全自己。如《錦箋記》第四十出《合箋》中言:“風情節(jié)義難兼擅,女誡分明在此編,寄語梨園仔細傳。”①周履靖:《錦箋記》,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17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36頁?!跺\箋記引》中亦強調(diào):“《錦箋記》者,記梅、柳伉儷之終始也,豈談風月、資宴笑而己哉?抱真先生憤世破情,特為是垂閨范耳?!雹陉惏钐骸跺\箋記引》,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2冊),第783頁。作品中所塑造之淑娘正是女子的典范,她對情的專一、為情的堅守,也符合封建道德倫理對女性的要求。
其次,毛晉對教化內(nèi)容的理解也是多層面的。從第一套的十部劇作來看,《琵琶記》《荊釵記》《香囊記》等作品從不同角度闡釋了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如《香囊記》,第一出【沁園春】中明確創(chuàng)作意圖:“閑披汗簡蕓窗,謾把前修發(fā)否臧。有伯奇孝行,左儒死友,愛兄王覽,罵賊睢陽,孟母賢慈,共姜節(jié)義,萬古名垂有耿光。因續(xù)取五倫新傳,標記《紫香囊》?!雹凵坭玻骸断隳矣洝?,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2冊),第402頁。表彰張母之賢之慈,貞娘之惠之貞,以及洪皓、岳飛之忠,蹇倫、王倫之義等,尤其是對張九思集忠臣、孝子、義夫、愛兄于一身的形象予以褒獎,整個故事儼然封建倫理道德的教科書。不難發(fā)現(xiàn),在張九思形象的塑造上,作者更注重其自身的道德及作為家庭成員的倫理典范作用,而于社會之責任、家國之大義雖有提及,但并非表現(xiàn)的重點。即如《琵琶記》宣揚“有貞有烈趙真女,全忠全孝蔡伯喈”時,其“忠”的側(cè)面僅僅表現(xiàn)在進京赴試、出仕為官,而沒有言及其所產(chǎn)生的社會價值及道德倫理作用,相反更突出的是“只看子孝共妻賢”④高明:《琵琶記》,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1冊),第29頁。的家庭倫理范疇。所以,這些典型的教化劇更多強調(diào)的是個人道德與家庭倫理的內(nèi)容,強調(diào)的是男子的孝義友悌及女子的貞節(jié)賢孝,注重家庭中為父、為母、為兄、為弟、為子、為媳、為夫、為妻等倫理關(guān)系中之綱常。
除了個人道德、家庭倫理的內(nèi)容,社會倫理也是教化的重要領(lǐng)域。如《浣紗記》《鳴鳳記》等并非一般意義的教化劇,《浣紗記》寫西施與范蠡因浣紗相遇、相愛,范蠡“為天下者不顧家”⑤梁辰魚:《浣紗記》,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3冊),第152頁。,舉獻西施,迷惑吳王,勾踐一舉占領(lǐng)姑蘇,范蠡與西施泛舟湖上。作者將愛情與忠奸斗爭、家國大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在反映愛情的同時,更注重表現(xiàn)范蠡心為天下、不計得失的犧牲精神,表現(xiàn)的是他為國、為主的忠心。《鳴鳳記》則再現(xiàn)了以夏言、楊繼盛為代表的“雙忠八義”與嚴嵩奸黨的斗爭過程,其中對嚴嵩奸黨把持朝政、陷害忠良、禍國殃民的鞭撻及對忠臣義士不屈不撓、前仆后繼、舍生取義的褒揚,展現(xiàn)了作者強烈的社會倫理要求及價值評判,也以此傳達了“前后同心八諫臣,朝陽丹鳳一齊鳴。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勛耀古今”⑥無名氏:《鳴鳳記》,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4冊),第253頁。的理想。這些故事或借家庭倫理突顯社會倫理的內(nèi)容,或直接呈現(xiàn)社會倫理的重要價值,將個人情感、道德與政治斗爭及戰(zhàn)爭相聯(lián)系,以此從多方面突出家國大業(yè)、忠君護主等社會倫理的重要意義,擴展了毛晉所強調(diào)之“教化”內(nèi)容,使劇作更增添一層莊嚴的色彩,更符合毛晉“立言”之表達。
再次,毛晉的教化意識是與時俱進的,不僅表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儒家政治倫理道德的弘揚上,更體現(xiàn)在因心學發(fā)展而生成情理關(guān)系的理解方面。他并不認為教化與情感是對立的,而是融通教化于故事及情感之中,表現(xiàn)出與馮夢龍情教觀念相互呼應(yīng)的時代意識?!额}演劇二套》即強調(diào):“復(fù)捻合《會真》以下十劇,挑逗文心,開發(fā)筆陣,乃知此類實情種,非書淫也。……今翻故帙,度新聲,雨花云葉,紛紛噴薄人間,政未有歇拍,寧第《三元》、《四節(jié)》、《五倫》、《八義》,兩兩配合哉!”這種“配合”除了表現(xiàn)《六十種曲》第一、二套之“風教”與“風情”相配合,第三、四套之才子與佳人相配合外,更顯露在毛晉欲將教化融于情感之中,在愛情與倫理的“配合”之下,達到以情育人、以情感人的目的。受個性解放思潮影響,明朝中后期出現(xiàn)了《牡丹亭》《玉簪記》《霞箋記》《紅拂記》《西樓記》等一系列以宣揚人的情感與欲望為主題的戲曲作品,《六十種曲》將它們收入其中除了考慮到這些“主情”戲曲極高的影響力及頻繁的舞臺演出因素外,更表現(xiàn)出毛晉對“情教”的重視,突出“乃今而知畫魂陣中,政不少繡旗女將也”⑦閑閑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四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5頁。,明確“以情為圭臬之‘感人’為戲曲(教化)功能實現(xiàn)之核心問題”⑧杜桂萍、馬麗敏:《袁枚、俞樾的戲曲觀及原因、意義探賾》,《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
事實上,一些“主情”作品中宣揚的追求愛情、個性解放等內(nèi)容,很容易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貞節(jié)觀念發(fā)生抵牾。毛晉顯然欽慕于個性解放,支持青年男女為愛情做出積極的努力,包括自薦枕席,但又不能不關(guān)注風教問題,盡可能平衡二者關(guān)系。《題演劇二套》中,毛晉以主客問答的形式提出,并以戲謔的方式化解這個問題:“客嘲余曰:‘昔山客遇秀鐵面道人,訶其筆墨勸淫,恐墮犁舌,應(yīng)以為戒?!驊蛑^:‘謔浪皆是文章,演唱亦是說法。從來風流罪過,早已向古佛前懺悔竟矣。’”他盡量尋求“情”與“理”兩者之平衡。當“教化”與“主情”觀念發(fā)生矛盾時,他主張在“理”所允許的范圍內(nèi)言“情”。
當然,毛晉在選擇劇目時并不僅以“教化”意圖作為唯一標準,比如《五倫全備記》在當時堪稱教化之范本,作者自言:“若于倫理無關(guān)系,縱是新奇不足傳。”①丘濬:《五倫全備記》,廖可斌主編:《稀見明代戲曲叢刊》(第2冊),北京:東方出版社,2018年,第98頁。但由于文本本身的缺陷明顯,時人對其多持批評態(tài)度,“措大書袋子語,陳腐臭爛,令人嘔穢”②徐復(fù)祚:《三家村老曲談》,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二集),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257頁。、“亦俚淺甚矣”③沈德符:《顧曲雜言》,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三集),第60頁。、“盡述五倫,非酸則腐矣”④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三集),第568頁。等語甚多,《五倫全備記》雖能負載教化育人的使命,而作品本身文學性的欠缺使其已失戲曲文學之旨,這或是毛晉棄而不選的重要原因。
《六十種曲》是中國戲曲史上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傳奇選本⑤傅惜華在編寫《明代傳奇全目》時即肯定其為“現(xiàn)存明代匯刻傳奇最豐富而重要之總集,且傳布極廣”。見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引用書籍解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535頁?!读N曲》包括雜劇1種,因其多選傳奇,一般認為它是“傳奇選本”。。毛晉雅化的編撰理念以及具體操作策略,讓《六十種曲》成為百年之后人們談?wù)搼蚯@不開的文本,成就了他孜孜以求的“立言”追求。
序跋作為戲曲集重要的副文本,“與正文本共同處于相對自足的文本結(jié)構(gòu)中,相互指涉,意蘊豐沛”⑥杜桂萍:《明清戲曲副文本及其互文性解讀》,《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11月29日。,而《六十種曲》的五篇弁語不僅是針對編選對象的解釋,也與編選內(nèi)容形成互補與互文關(guān)系,五篇弁語之間亦存在互文性。如首套與二套、三套與四套之“兩兩配合”,又如五篇弁語“閱世”“得閑”“靜觀”“閑閑”“思玄”之署名與弁語內(nèi)容及所選劇本相互關(guān)聯(lián),“道人”“主人”的命名方式亦遙相呼應(yīng),符合受眾對于傳統(tǒng)文人的認知以及毛晉自身的雅化審美追求。弁語的寫作不僅是毛晉立言的重要表達方式,還以其意蘊之豐沛、彼此之指涉,表現(xiàn)出對于時間、空間,甚至是編選心情、心態(tài)的強調(diào),突顯了戲曲編選行為本身的雅風、雅趣。戲曲之化俗為雅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體認與實現(xiàn)。
編撰戲曲選本乃風雅之事。《六十種曲》的弁語中不止一次借助時間的強調(diào)來表達這一點,毛晉所署具體創(chuàng)作日期“登高日”“陽生日”“仲秋巧前一日”“花朝”“長生日”除呈示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外,還帶有鮮明的節(jié)令特色。重陽、冬至、中秋、花朝、夏至等時令最能引發(fā)文人騷客的情緒波動,從而揮毫引墨,附加節(jié)令本身更豐富的文化意義及闡釋空間。將序跋的創(chuàng)作置于其中亦賦予了編選活動更多的想象空間與文人色彩。行文中之“春花秋月”⑦得閑主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二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3頁。、“朝云初度”、“夜色將闌”⑧靜觀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三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4頁。等時間提示也帶有極強的修辭特點,亦是文人趣味的審美體現(xiàn)。毛晉言道:“會日長至,惜年暗銷,偕二三同志,就竹林花榭,攜尊酒、引清謳。復(fù)捻合《會真》以下十劇,挑逗文心,開發(fā)筆陣?!雹岬瞄e主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二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3頁?!霸缜镂嗤?,初下一葉,鉤月引人。勝地軒際納涼,因拈取數(shù)種,披對一過,不禁花縣思潘,蘋洲吊柳,雖六朝之金粉渺矣,而數(shù)部之玉葉爛焉?!雹忪o觀道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三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4頁。筆者改“知”為“花”。在編選活動進行的夏、秋時節(jié),作者感受到的是“惜年暗銷”的惆悵,是“鉤月引人”的慵懶,而編選戲曲活動本身所引發(fā)的這些情緒恰恰是增添了這一類雅情韻趣的原因。至于駢體的使用以及其中如“花縣思潘,蘋洲吊柳”等典故的運用,更是這種雅趣、雅行的有力注釋。
對評選環(huán)境的雅化書寫,也構(gòu)成了毛晉的立言策略?!额}演劇四套》稱:“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賓幙。曲幾方床,茶煙繚繞;朱弦彩管,酒氣淋漓。因稍稍點次數(shù)種,不覺眼快手松。”編選者本來從事的是一種“俗”的工作,偏偏安排在“竹林花榭”的空間,不僅“攜樽酒、引清謳”,更于“曲幾方床,茶煙繚繞;朱弦彩管,酒氣淋漓”中,參以戲曲的“挑逗文心,開發(fā)筆陣”,“拈取數(shù)種,披對一過”,“點次數(shù)種,不覺眼快手松”,與評點詩文的活動何異?“偕二三同志”又將此中情形描摹成為文人集會,志趣相投之友朋于清雅之“竹林花榭”“茶煙繚繞”熏染下,在“尊酒”“清謳”“曲幾”“方床”“朱弦”“彩管”等雅集敘寫的常用語匯的映襯下,戲曲編選活動又與文人雅集何異?如此語言的運用、意象的選擇、氛圍的烘托,為正常、日常的編撰活動增加了陽春白雪的特質(zhì),傳遞了文人吟風弄月、共酌香醪之雅趣。在如此良辰、如此美景的映照之下,編選戲曲可謂文人雅士之一樂矣,戲曲何“俗”之有?
編撰戲曲之心態(tài)閑雅更為重要。毛晉強調(diào):“世宙,逆旅也;今昔,駒隙也。春花秋月,實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予喜無閑事,得手握閑書,坐銷閑日,逗露閑情。茶香鶴夢之余,非約束鶯花,則平章風月。何者為真,何者是幻?”①得閑主人:《六十種曲·題演劇二套》,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713頁。毛晉用了“閑者”“閑事”“閑書”“閑日”“閑情”來突出編選戲曲是一種閑情逸致的風雅舉動,“茶香鶴夢”“約束鶯花”“平章風月”也在強調(diào)編選者那份清雅、從容與悠閑。加之編選后之“目挑心招”“眼快手松”的陶醉及由戲曲而引發(fā)的“花縣思潘,蘋洲吊柳”更是一種平民難以感受、企及的墨客騷人之雅趣。與此同時,這種“閑心”傳達出文人特有的人生如夢的身世感慨和及時行樂的生命需求。更重要的是,在徜徉于“閑”的過程中,文人將選劇作為一種可以證明自己生命價值的事業(yè)來完成②朱崇志:《中國古代戲曲選本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20頁。。毛晉亦是通過對編選時間、環(huán)境、過程、情感的雅化表達,呈示文人獨特的生活感受與生命體悟,展現(xiàn)其視編選戲曲活動為畢生名山事業(yè)的追求。
不僅如此,毛晉還在向受眾昭示,《六十種曲》所預(yù)設(shè)的期待讀者并不是或并不僅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更重要的人群乃是具有閑雅情趣之文人,或者欲借此體現(xiàn)文雅情趣之人。晚明江南“附庸風雅”的時尚,造就了一大批文化產(chǎn)品的潛在消費者,毛晉亦是這些文化產(chǎn)品的制造者中最杰出的一位?!读N曲》這樣大部頭、具雅化傾向的戲曲作品集既迎合了真正擁有閑情雅致之人,也符合附庸風雅之輩的審美趣味,更契合了晚明的時代風尚。只是毛晉并不是如陳繼儒等人有了高名之后,“把神圣的文學,降低為一種謀生的手段。把中國人源遠流長的‘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變?yōu)橐环N獲取生活資料的勞動”③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42頁。,恰恰相反,毛晉是欲通過編書這種謀生手段達成“文名”,成就其“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
《六十種曲》版式設(shè)計諸方面更見清雅之旨趣。從版式上看,毛晉采用了每半頁9行19字的細黑口左右雙邊的設(shè)計。9行的設(shè)計沿襲了晚明戲曲的典型范式,每行字數(shù)較《盛明雜劇》《元曲選》等20字減少1字,所以整體有明晰、疏朗之感。從標注形式上看,《六十種曲》僅曲牌用方括號來標識,相較于《盛明雜劇》用陰文(黑底白字)標示曲牌名,其既做了區(qū)分,又不十分突出。沒有采用戲曲選本一般的點板、評注等形式,也使頁面更干凈、整潔。從字體設(shè)計上看,《六十種曲》采用的是大、中、小三樣字號,并以此來區(qū)分曲辭、賓白、科范。曲辭大號字加粗更加清晰,也與賓白與科范區(qū)分開來;賓白中號字,約為大字之三分之二,居中且獨占一行,做法與《盛明雜劇》同,卻比《元曲選》小字(約二分之一大字)靠右,或《古雜劇》等一格寫雙行小字,字體更大,更清晰??品队眯√栕挚坑遗帕?,減少了《盛明雜劇》《元曲選》等方括號標識,只以字體與位置區(qū)分更整潔有序。從各部分承接方式上看,《六十種曲》的曲辭與其他選本一樣,都是另起一行頂格書寫,賓白與舞臺提示則是承接曲辭而來的,只是到了下一行時,在前面空一格。這樣使選本整體上錯落有致,便于讀者的檢索與查找,既承接曲辭還在一定程度上節(jié)約了空間,整體的閱讀感受也更趨近于史傳與詩文。當然,曾國藩《復(fù)胡宮?!费裕骸敖湛贪寰耪撸误w字如阮官?!堆薪?jīng)室集》,仿汲古閣《樂府解題》、《六十種曲》等樣子,畫粗線粗,最為耐久。”④曾國藩:《復(fù)胡宮?!?,曾國藩著、李瀚章編:《曾國藩書信》,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11年,第114頁。說明《六十種曲》刻板之精雅,“畫粗線粗,最為耐久”亦強調(diào)其字體的清晰耐用,這也一定程度上助益了選本的傳播。
此外,《六十種曲》在設(shè)計上沒有插圖的特點一直被學者們關(guān)注,這在當時刊刻、繪畫、雕版相當發(fā)達的情況下,似乎是不很合理的,然而,這或許正是毛晉將戲曲化俗為雅的重要手段,以使戲曲更接近于史傳、詩文的面貌?!读N曲》的五篇弁語所采用的手寫形式也與明末詩文集中多手寫序跋的情況相契合,而毛晉親撰題跋⑤據(jù)多位學者對比考證,乃為毛晉本人親手書寫。參見:姚華:《箓漪室曲話》,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近代編第二集),第41頁;蔣星煜:《汲古閣〈六十種曲〉及其〈北西廂〉》,《明刊本西廂記研究》,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第243、253頁。,“或剔前人之隱,或揭后人之鑒;或單詞片句,扼要而標奇;或明目張膽,核偽而黜謬。平章千古,會萃百家,用意良已勤矣”①王象晉:《隱湖題跋·引》,《國家圖書館藏古籍題跋叢刊》(第1冊),第515頁。,也有助于編輯旨趣的表達,這也是其“立言”的重要表現(xiàn)方式。毛晉在營造的雅致之時間、地點的交合點上,又設(shè)置了雅化的載體,通過對戲曲編選行為本身、戲曲結(jié)構(gòu)及形式的雅化實現(xiàn)其對“立言”載體的變革,從而達成其最終的立言目的。
明末清初出現(xiàn)了大量的戲曲選本,以毛晉之《六十種曲》、臧懋循之《元曲選》、沈泰之《盛明雜劇》尤為著名。這些編選者均以保存優(yōu)秀戲曲作品為己任,不約而同地選擇通過編選戲曲選本的方式傳播其立言之思想,達成其立言之追求?!对x》后集序就明確地表示:“予故選雜劇百種,以盡元曲之妙,且使今之為南者,知有所取則云爾?!睘閼蚯鷺淞藴始暗浞叮寖?yōu)秀的劇作可以“藏之名山而傳之通邑大都”②臧懋循:《元曲選序》,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653、4651頁。。《盛明雜劇》亦接續(xù)《元曲選》,稱:“余友沈林宗,深心嗜古,博綜之暇,爰集《盛明雜劇》數(shù)十種,與《元人百種》并傳,此亦騷雅鼓吹,風流勝事矣?!雹蹚堅纾骸妒⒚麟s劇序》,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694頁。又進一步指出:“顧渚臧先生向為大盟主,未迨于茲。余友沈林宗急起任之,續(xù)千古一快事,尚留余地,待我后人,以集中數(shù)家為之首,林宗執(zhí)麈尾,示余曰:‘如某某,那得不傳?’余曰:‘昭代新聲,明戾家把戲十倍,信如關(guān)漢卿所云“簡兮遺意”耳?!雹苄炝櫍骸妒⒚麟s劇序》,郭英德、李志遠纂箋:《明清戲曲序跋纂箋》(第10冊),第4695頁。編選者所擔憂的正是這些優(yōu)秀作品之“不傳”,也冀望通過這些作品之傳播,達成自己千載揚名、千古流芳的“不朽”追求。如毛晉《六十種曲》一樣,通過戲曲這樣一種人們喜聞樂見的形式傳達儒家的傳統(tǒng)道德與價值觀念,是編選者借此表達文人的責任感與使命感的重要方略,而通過戲曲選本保存優(yōu)秀的戲曲作品、反映戲曲發(fā)展的基本脈絡(luò),提高戲曲的地位,以達成其“立言”追求,當然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盡管不能排除其中的商業(yè)目的,但這些選本的出現(xiàn),確實促進了戲曲的發(fā)展與繁榮,反映出明末清初戲曲創(chuàng)作—閱讀、搬演—觀賞的繁盛景象,尤其是保存了大量珍貴的戲曲文獻,是后人閱讀、研究戲曲不可逾越的文本,客觀上證明了毛晉等人“立言”追求的實現(xiàn)。正是因為選本在商業(yè)價值與文學價值之間捕捉到了“立言”這一平衡支點,才實現(xiàn)了編選者名山事業(yè)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