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興祥,張俊濤
(河北經貿大學 文化與傳播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61)
在安東尼·吉登斯所言的“脫域”基礎上,扁平化的信息傳播技術加速了全球的一體化進程,“媒介化”成為跨文化傳播的基本特征。去中心化的網絡技術帶來時空脫域后,互聯(lián)互通使得節(jié)點化個人又“再嵌入”到更宏大的傳播網絡中。作為社會成員的個體,經歷了脫域的過程,然后借鑒、吸收外來文化因素,并將其嵌入原有文化中,從而獲得了一種新的超域性文化身份,進而形成了“超域化”①傳播景觀。近年來,短視頻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重塑了跨文化傳播行為,圖像化、低門檻的表達方式消除了時間、空間與語言的區(qū)隔,賦予了不同文化中的個體參與“超域化”跨文化傳播的權利。同時,信息技術作為短視頻平臺的底層架構也進入到了跨文化傳播場域中,文化間的言說與互動,深受技術所屬平臺的政治、經濟因素影響,從而改變跨文化傳播實踐中人的思維與行為方式。這兩個方面,都與短視頻傳播對個體的賦權息息相關。因此,在信息傳播的媒介化語境下,短視頻的賦權問題,成為跨文化傳播實踐中一個值得研究的理論課題。
“賦權”最早運用于社會學,美國學者巴巴拉·所羅門曾將“賦權”定義為一種社會工作的專業(yè)活動,目的是協(xié)助受社會歧視的群體對抗不公平待遇,減低自身的無能和無權感,增加其權利和能力。[1]而新媒介因其去中心化的技術特征,彰顯出了巨大的賦權潛力。有學者認為,新媒介賦權主要體現(xiàn)在信息、表達、行動三個方面:第一,網絡賦予獲知信息的權利,使信息相對對稱,讓人們對事物形成自我判斷;第二,新媒介賦權使人們有了表達的可能;第三,表達本身就是一種行動,從而形成表達行動與現(xiàn)實行動相結合的局面。[2]短視頻作為新媒介的一種類型,在對普通個體的賦權中體現(xiàn)了信息技術背景下跨文化傳播的“超域化”邏輯。
“超域化”發(fā)展自吉登斯“脫域”的概念。英國著名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在《現(xiàn)代性的后果》中曾經提出:“脫域是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關聯(lián)中,從通過對不確定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lián)中‘脫離出來’”。[3]18在吉登斯看來,時—空分離是“脫域”形成的物理基礎。近代以來,鐘表在世界范圍內的推廣和普及,使得“統(tǒng)一尺度‘虛化時間’得以形成”,而虛化時間進而又催生了虛化空間的誕生,空間日益從地點中分離出來。基于時空延伸,脫域的社會關系由此形成。[3]16吉登斯認為,媒介和傳播同樣對空間和地點的分離產生了作用。前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空間維度對大部分人來說,甚至在大多數(shù)方面,都被“出席”——被地方化的活動所主導,現(xiàn)代性的來臨通過培養(yǎng)與“缺席”的他人之間的關系,建立遠離面對面情境的交流,加速了空間和地點的分離。在現(xiàn)代性的影響下,地點這一概念變得越來越虛幻,也就是說,地點正在被距離遙遠的社會影響所滲透和塑造。[3]16
隨著信息通信技術和網絡技術的發(fā)展,全球范圍內時、空分離的景觀再一次得到強化。在互聯(lián)網平臺去中心化架構的基礎上,賦權后的個體享有傳播和表達的權利,使得個體作為節(jié)點的“再嵌入”更加低門檻和普遍化。在虛擬化的網絡空間中,經過脫域后的個體再次進行連接,形成“超域化”傳播景觀。總體來看,“超域化”連接建構了一個超越此時此地、超越在地性文化邊界的流動性、立體化跨文化傳播網絡,其中社交關系呈現(xiàn)出以多元個體為中心的圈層輻射式特征,個體之間可以憑借地緣、趣緣、業(yè)緣等多種維度在“超域化”空間中構建新的共同體。
在跨文化傳播語境中,“賦權”概念的應用范圍進一步延伸,在技術可供性前提下,普通個體實現(xiàn)“超域化”連接成為新媒介賦權跨文化傳播的核心邏輯。傳統(tǒng)媒體時代,大眾媒體作為高度組織化、規(guī)?;α砍蔀楫愘|文化之間傳播溝通的主要渠道,但由于跨文化傳播的特殊性,媒體組織受制于特定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也曾產生過“數(shù)字鴻溝”“東方主義”等難以逃脫的桎梏。在信息時代的大背景下,去中心化的新媒介技術使得美國學者J·A·巴隆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媒介近用權”在跨文化傳播領域中得以實現(xiàn),無遠弗屆的個性化傳播成為可能。在時空脫域的基礎上,進而形成了脫域化的跨文化傳播關系,去中心化、虛擬化的新媒介技術將全球范圍內的跨文化傳播主體再次連接起來。來自不同文化之間的個體能夠跳出自身所處的狹隘時空進行超域化傳播,從而塑造了超越時—空的跨文化傳播景觀,來自于其他文化的內容嵌入自身文化中,使文化出現(xiàn)了“超域化”可能。這種超域化破除了傳統(tǒng)大眾媒介的“中介化想象”,[4]也正是新媒介對普通個體的賦權使得跨文化傳播中曾經可見度較低的邊緣群體不再缺席傳播現(xiàn)場,有了獲取話語權的可能性。在跨文化語境中,新媒介為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融合提供了一個相對開放、平等的話語空間。
短視頻傳播的視聽化、低門檻、模板化的操作機制進一步打破了文字的區(qū)隔,多元傳播主體共同進入網絡空間進行個性化書寫,促進個體自我意識和自我潛能的覺醒。普通個體積極主動使用短視頻進行自我表達,甚至可以憑借優(yōu)質內容和社會資本的積累成為新的話語中心,提升個體的自我效能感。在“超域化”后建構的跨文化虛擬共同體中,短視頻平臺為不同文化中的社會成員提供了獲得新的身份和文化認同的權利。
研究短視頻傳播在跨文化傳播中的賦權問題,既是“賦權”從心理學、社會學向跨文化傳播學的一次概念適用范圍的延伸,也是短視頻在這一特定新媒介環(huán)境下的一次“超域化”實踐考察。這一研究主題也進一步貼合了賦權理論本身的特性。賦權理論并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學術性假設,它是一種建立在社會實踐基礎上的、涉及具體人物和事件的、關于過程和結果的研究——一種實踐性的社會研究。[5]
尼葛洛·龐帝曾預言,數(shù)字化生存天然具有賦權的本質。[6]依托開放、互聯(lián)的互聯(lián)網信息傳播技術,短視頻傳播中形成的去中心化連接以及流動的自組織群體打破了傳統(tǒng)媒體時代的中心化信息交流場景,“超域化”邏輯貫穿于短視頻賦權跨文化傳播實踐中,而在跨文化傳播實踐中,賦權主要體現(xiàn)在信息獲取、個體表達與跨文化傳播行動轉化三個方面。
多元跨文化信息的可選擇性成為抵抗信息壟斷和信息霸權的有效手段。短視頻傳播中的賦權,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信息控制權力的轉移,跨文化傳播個體信息獲取的主體性增強,在海量的跨文化短視頻內容中,使之從被動的客體向行為主體轉變。同時,依托于信息技術架構的短視頻使得傳播過程實現(xiàn)了“時空脫域”,而正是超脫于固定時空的限制使得本地與異地、在地和全球交融的信息能夠被受眾所選擇,提供了個體獲取異質文化信息的多樣性,改變了傳統(tǒng)媒體時代的刻板化、同質化局面。
在傳播媒介誕生以前,地理空間的阻隔造成了不同文化間的隔閡狀態(tài)。傳統(tǒng)媒體時代,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受制于話語權造成的盲點,傳播者作為把關人,其固有的“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思維以及宏大敘事使得接受者難以接收到客觀而又平等的異質文化形象。而在短視頻賦權下,多元創(chuàng)作者帶來的海量內容為每個個體提供了豐富的選擇,短視頻的標簽使得個體更容易依據自己的內容偏好選擇性接收內容。
當下在中國嗶哩嗶哩、抖音等短視頻平臺走紅的“洋網紅”群體,長期處于異質文化之間,他們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短視頻平臺中的跨文化圖景。在他們的短視頻中,文字不再是唯一的傳播符碼,圖像、BGM乃至拍攝者個人的笑容、手勢等非語言符號,拍攝者所處的空間等多模態(tài)語言的出現(xiàn)豐富了跨文化傳播的內容呈現(xiàn)。在短視頻傳播技術的支持下,第一人稱下的身體敘事以及面對面互動帶來的具象化符碼更容易實現(xiàn)語境化理解,營造傳受雙方共通的意義空間。如日本導演竹內亮與中國妻子結婚后定居在南京,多年來以“文化旅居者”的身份拍攝中國美食、旅游、交通、福利政策和市民生活等方方面面,微觀視角的介入彌補了宏大敘事無法觀照的細節(jié),豐富了異質文化的信息呈現(xiàn)。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突然爆發(fā),西方一些主流媒體中多有對中國別有用心的污名化報道,竹內亮用第一視角以微型紀錄片的形式向世界介紹了中國抗疫的真實情況,相繼拍攝并投放了《南京抗疫現(xiàn)場》《好久不見,武漢》《后疫情時代》等微型紀錄片,現(xiàn)身說法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外國網民了解中國社會的內容和渠道,在西方主流媒體之外,為民眾傳播了另一種不同的信息。這兩種不同的信息,是西方主流媒體與自媒體之間兩種觀念、兩種權利的對抗,是弱者對抗強者、個體知情權對抗西方組織機構信息霸權和信息偏見的體現(xiàn)。因此,短視頻的傳播通過更多自媒體人向世界提供了多元化信息的方式,為傳播者和更多的受眾提供了一個反抗信息霸權、信息偏見的途徑和方式,這也是短視頻傳播賦權去中心化的體現(xiàn)。
短視頻的出場極大改變了跨文化傳播領域中不對稱式的話語權格局。目前短視頻普惠式下沉,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一種有效的社會資源,使得非西方文化中的個體這一原先在傳播權力關系格局中處于被動地位的信息弱勢群體成為了積極進行自我表達的能動性主體,在依托短視頻形成的“超域化”傳播網絡中,個體作為傳播節(jié)點參與跨文化互動、交流,短視頻傳播中的個體言說,成為提升文化可見度的巨大力量。
長期以來,跨文化傳播依托于文化背后的政治和經濟力量,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用貌似客觀并體現(xiàn)線性社會進步邏輯的‘信息范式’涵蓋和隱匿了‘文化’領域所體現(xiàn)的社會沖突和矛盾”,[7]非西方國家由于話語權的缺失,長期處于西方的“凝視”中卻無法自我言說,不同文化間的文化隔閡和壁壘甚至污名化現(xiàn)象難以減弱。西方國家甚至以“文化中心主義”的態(tài)度和立場主導世界輿論場,極大損害了非西方國家文化在世界上的傳播。而短視頻傳播中的圖像化、互動化的傳播手段賦予了不同文化中的個體參與表達的權利,視覺媒介因其直觀化、形象化、非線性而極大緩沖了不同文化背景、生活經驗和價值理念的沖突,短視頻的應用使得受困于文字媒介下的跨文化傳播得以重返面對面交流的“部落化時代”。多元化的跨文化傳播者利用短視頻平臺參與傳播進程,還原自身生活場景,與來自異質文化中的其他個體進行超域化互動,為展現(xiàn)多元文化的各個側面提供了契機,促進了異質文化間的語境化理解、世界文化的融合與溝通。
近來,在Tik Tok平臺上,來自中國大山里的拍攝者@bashan0915上傳的中國鄉(xiāng)野美食視頻獲得關注,一條在溪邊釣魚、烹飪的短視頻播放量達500萬,獲得了近40萬的點贊。原生態(tài)、回歸自然式的制作手法打動了Tik Tok上的觀眾,外國網友紛紛在這條視頻下留言:“什么時候更新呀?”“想念你的視頻”。短視頻中“重返自然”“世外桃源”等符號的呈現(xiàn)以及語境化的社會互動建構了“文化對話”的契機,營造了多元文化和諧共存的良好生態(tài)。此外,如在Facebook、Youtube等社交媒體平臺上,越來越多來自非洲、東南亞等地區(qū)的文化傳播者開始引起關注。他們已經逐漸成為打破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地位的重要力量,改變著自身在信息傳播格局中的弱勢地位。
短視頻平臺為不同文化中的社會成員提供了獲得新的身份和文化認同的權利。當下,全球范圍內的信息傳播和人員流動為穩(wěn)定的文化認同帶來了巨大的沖擊?,F(xiàn)代社會轉型和全球化進程帶來的文化身份的流動、混雜與模糊,正在引發(fā)世界范圍的文化認同危機,個體的民族身份被削弱,民族認同感問題日益突顯。[8]從根本上來說,是因為液態(tài)社會的流動性使得生產認同的共同體發(fā)生了流變。在流動空間中,人們不再依賴地緣和在場塑造共同體,進行意義交換、經驗共享、文化共生,脫域的共同體由此出現(xiàn),[9]而脫域共同體因為依靠趣緣、業(yè)緣等因素進行超域化連接,成為全球性的跨文化虛擬共同體。邁克爾·赫科特曾提出認同的傳播理論,他把認同作為一個傳播過程,認為它是在傳播中得以實現(xiàn)和交換的。[10]這個共同體在關系賦權的傳播過程中,為一些“文化旅居者”創(chuàng)造了新的文化適應和文化認同的契機。事實上,弗雷德·卡斯米爾曾提出“第三種文化”能夠對彼此分散的異質文化進行整合,而羅伯特·舒特進一步認為在物理世界中第三種文化不易實現(xiàn),而在提供深層感情支持的基礎上,互聯(lián)網提供的虛擬社區(qū)則具備這種可能性,并且有可能塑造全新的文化身份認同。[11]
對于“文化旅居者”而言,進入異質文化后,通過短視頻的形式進行自我展演,同平臺上的其他用戶建立良好的社交關系,能為其積累一定的社會資本。在社交關系激活社會資本的基礎上,跨文化傳播個體晉升為“洋網紅”,實現(xiàn)了由技術賦權向關系賦權的轉變。如在國內走紅的“洋網紅”自媒體品牌@歪果仁研究協(xié)會最初由猶太人高佑思創(chuàng)辦,以“他者視角”講述在中國生活遇到的尷尬、困惑,客觀真實地呈現(xiàn)了異文化者在文化適應中的感受和經歷。由于其依靠巧妙的語言傳播策略以及尋找文化交流的共振、多元媒體平臺的布局等手段,在中國短視頻媒介中收獲了無數(shù)中國粉絲的喜愛和關注,他與這些粉絲之間便形成了一個新的虛擬網絡社群。在這類社群中,主要有兩種關系:一種是“洋網紅”與所有粉絲之間的關系,網紅因發(fā)表的內容或行為方式受到這些粉絲的關注、支持與喜愛,因此“洋網紅”獲得了面向粉絲的話語權。第二種是由不同地域的粉絲之間基于興趣、業(yè)緣、學緣形成的地位上平等的人際關系,這種關系促成了所謂“共同體”的形成。其中每一個成員都因為這個共同體而獲得了一種新的文化身份,從而得到了一種源自該群體自發(fā)性的表達、解釋和傳播的權利。權利的形成和施行,往往具有“在地性”的屬性,而虛擬共同體雖然在時空上具有“脫域”的特點,但這種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又是真實存在的,從而形成了“超域化”的虛擬共同體,而這個共同體正是重構認同的基礎。
全球性的短視頻傳播技術和傳播平臺為個體化的跨文化表達賦權,在實現(xiàn)文化超域化連接的基礎上,也為在全球化語境下獲得價值認可、情感認同以及行為支持提供了有效空間。然而,也正是傳播技術和傳播平臺的局限,使得短視頻在跨文化傳播中的賦權效能并不能完全被釋放出來。
新媒體的賦權潛力能否被釋放往往取決于它所嵌入的政治經濟結構及數(shù)字文化生態(tài)。[12]在短視頻經過傳播主體制作、發(fā)布并介入跨文化傳播場域后,平臺方成為信息流通的把關人,作為跨國公司參與全球傳播。因此,整個“超域化”傳播網絡的參與者如被賦權對象、建構者如平臺自身,甚至平臺所嵌入的政治、經濟乃至文化結構都會影響到賦權效能。在眾多場域力量的作用下,跨文化傳播中的短視頻賦權問題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些挑戰(zhàn)。
全球化困境和逆全球化的興起對于全球傳播的結構造成了明顯的沖擊。[13]近年來逆全球化浪潮在世界興起,技術民族主義、貿易保護主義思想抬頭?!皵?shù)字世界曾被視為能夠超越舊有隔閡的統(tǒng)一空間,如今卻在沿著分裂實體世界的國境線被分割開來”。[14]字節(jié)跳動旗下短視頻平臺Tik Tok作為中國互聯(lián)網平臺出海的典型代表,海外用戶的指數(shù)級增長相繼引起了美國、印度等國家的注意和不安。一方面,作為短視頻平臺核心架構的算法技術引起了西方國家關于內容監(jiān)管、數(shù)據安全、平臺壟斷等方面的擔憂。另一方面,更深層次的政治紛爭、文化差異成為Tik Tok風波不斷的主要因素。自2016年美國大選以來,美國優(yōu)先、民族主義成為美國處理對外問題的基本框架。在對待Tik Tok的問題上,美國打著數(shù)據安全的幌子、實則是技術民族主義內核的處理策略使Tik Tok深陷禁令風波,而出海后的政治、文化差異也使Tik Tok曾在印度遭遇下架、英國面臨集體訴訟風險。
在這種風險面前,短視頻傳播中的賦權便失去了其在該種文化中賴以存在的硬件基礎。因此,對于如Tik Tok這樣的跨國公司而言,要克服這樣的風險就要充分考慮在技術合作、數(shù)據共享、反壟斷化、“在地化”運營等層面的問題,在發(fā)展媒介技術全球化的同時,打牢技術本土化的基礎,即使不能完全消除這些風險的存在,至少會減少種種疊加的風險。由此看來,對于目前形成的“超域化”傳播景觀不可盲目樂觀,超域化仍然建基于技術與社會之上。當下中國互聯(lián)網企業(yè)的大規(guī)模出海已經觸動了美國等老牌數(shù)字資本主義霸主的市場利益和文化霸權,在狹隘的民族主義與逆全球化陰影涌動下,“超域化”空間依然存在淪為空中樓閣的風險。
短視頻平臺作為跨文化傳播發(fā)生的場域,技術背后的權力結構不斷建構著每一次跨文化傳播行為。荷蘭學者José Van Dijck等人在《平臺社會:連接世界中的公共價值》中曾提出“平臺社會”的概念,其核心觀點是,在這個世界中,一些平臺已經滲透到社會的核心并擾亂了市場和勞動關系,繞過傳統(tǒng)管理制度,改變社會和公民行為,影響民主進程。[15]短視頻進入跨文化傳播場域,從根本上看是短視頻平臺商業(yè)化發(fā)展產生的溢出效應,看似無償?shù)钠脚_中介行為其實擺脫不掉其爭取用戶資源、獲取流量與利潤回報的商業(yè)邏輯,這必然會影響依靠其提供的技術和傳播場域,以及身處“超域化”空間中參與跨文化傳播的所有主體。
在當前的跨文化傳播輿論場中,短視頻平臺為了吸引更多用戶參與其中,盡可能為用戶制造迎合其需求的傳播景觀,盡管平臺無法主導傳播個體內容的制作,但平臺可以根據大數(shù)據技術深入挖掘用戶的興趣愛好,通過制作話題標簽引導發(fā)布者制作內容,通過算法推送相關“信息流”來迎合用戶,再加上“點贊”“評論”“轉發(fā)”等功能的共同作用,巧妙地為用戶打造了一個滿足自身想象的“信息繭房”,讓這個“虛擬共同體”中的每個成員,在無意識中成為平臺獲取流量的“數(shù)字勞工”。如李子柒在海外YouTube平臺的走紅,所激發(fā)的是一種超越參與者傳統(tǒng)文化身份的反思現(xiàn)代性的文化想象。[16]而在現(xiàn)代化進程加速的影響下,反思現(xiàn)代性已經成為世界性思潮,平臺通過隱性的算法以及點贊、評論等機制營造了用戶對李子柒田園式生活的好奇、以及對平靜、勤勞和愛心等情感共鳴的跨文化傳播奇觀,從而使得更多用戶在平臺的召喚下投身于無償為平臺貢獻價值的情感勞動中。
如果平臺內容的呈現(xiàn)被對流量、數(shù)據的追求所裹挾,那么無疑奇觀化、情緒化和商業(yè)化的跨文化傳播內容更容易占據網民議程。在平臺的推動下,網民投身于為平臺的免費勞作中,進而導致對異文化認知更深的遮蔽,最終賦權的正向價值將會被資本、市場多種力量的聯(lián)合作用異化,技術走向反賦權的極端,最終跨文化傳播個體只能成為短視頻平臺利益鏈條上的一個元件。
在短視頻平臺商業(yè)邏輯的支配下,平臺利用算法持續(xù)推送迎合用戶偏好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為跨文化傳播營造了“超文化回聲室”。超文化回聲室在“傳播邊界擴展的同時展現(xiàn)出中心化的趨勢,在破界的同時也在勘定新的界限?!盵16]數(shù)字化的網絡技術連接雖然將個體從“在場”的限制中解脫出來,但“超文化回聲室”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又在超域化空間中再次塑造了興趣、情感和價值觀封閉的中心化圈層。
對于短視頻平臺來說,最大限度地推送迎合用戶的信息更容易吸引用戶點擊,但如果在賦權的表象下,利用算法為用戶持續(xù)打造“超文化回聲室”,那么用戶接收到的信息只能不斷強化固有態(tài)度,圍繞自身興趣構建的“圈子”自動過濾異質信息,回聲室效應導致的群體劃分極有可能帶來“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通過對“他者”的非理性判斷和評價進而實現(xiàn)對“自我”的指認,從而在情緒化、非理性的意見氣候中加固自我中心主義,強化刻板印象,進一步導致價值體系的混亂和人類理性交流共識的消解,最終形成“超域化”空間的巴爾干化[17]。
在超域化、虛擬化的互聯(lián)網空間中,傳播主體自身攜帶的認知基模容易成為跨文化交流的隱憂,直觀化、視覺化的短視頻傳播導致的網民情緒先行的信息解讀方式使得網民更難以對異質文化進行語境化理解。因此,對于短視頻平臺來說,如何盡可能消解多元跨文化傳播主體的話語偏見、搭建異質文化間的“共義域”、化解異質文化間的沖突和壁壘,促進跨文化虛擬共同體的良性互動是考察賦權實踐的一個重要評價指標。
霍夫斯塔德認為,文化是在同一個環(huán)境中的人們共同的心理程序。[18]跨文化傳播發(fā)生在異質文化之間,是一次超越我心與他心差異的調適和實踐。個體作為特定社會關系的產物,其在跨文化交流中必然會攜帶此前形成的認知基模,“自我”與“他者”之間固有的文化圖式、中介化經驗形成的解讀框架,甚至跨文化傳播所發(fā)生的語境都會影響傳播效果。而在“超域化”空間中與異質文化相互遭遇后這種沖突不可避免會爆發(fā)、放大,技術帶來的文化交流不一定促進了文化融合,相反,可能會帶來不同文化的自我言說與他者敘事。
在短視頻媒介上涌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傳播個體行走在異質文化之間,他們以微觀視角呈現(xiàn)出他者視角下的別國形象,然而許多個體敘事無法跳脫出既有的認知框架,甚至會主動運用一定的視覺修辭策略來延續(xù)呈現(xiàn)并加強人們已經形成的刻板印象。如許多旅居、工作在非洲、巴基斯坦等地的自媒體人,通過各種短視頻平臺展現(xiàn)自己鏡頭下的異國生活場景,但仍是以奇觀化、他者化的敘事邏輯編排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再一次復刻了傳統(tǒng)媒體時代的偏見,無益于彌合文化距離。甚至在短視頻平臺上存在一些“外國自媒體博主”,深刻洞悉平臺的流量分配規(guī)則,為了獲得更多中國粉絲關注,以巴赫金式的“狂歡”姿態(tài)在短視頻平臺中進行表演式生存。如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曾經紅極一時的”伏拉夫,其走紅方式就是靠在短視頻中以夸張的表情和語調配以煽情的BGM大聲強調“我愛中國”,這種方式盡管剛開始確實能吸引一些中國粉絲的關注和點贊,但久而久之,雷同的套路和貧瘠的內容就會引起受眾的審美疲勞。這種為了博取眼球的吹捧行為很容易引發(fā)中國受眾的反感,不僅無益于文化交流,反而會引起誤解和沖突。
根據阿爾君·阿帕杜萊提出的“媒體景觀”理論,大眾媒體所生產和塑造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和文本形式是傳媒消費者構想世界之原材料,可以幫助他們搭建一種想象的世界,構成全球化的重要推力。[19]在短視頻對個體的賦權作用下,跨文化傳播成為一種相對個體化、自主化的傳播實踐,跨文化的短視頻內容也成為在地化個體構筑關于全球想象的重要空間,甚至因為短視頻個性化、低門檻的特點,其正在成為全球新生代網民群體參與超域傳播的主要渠道。在短視頻平臺支持下形成的跨文化超域虛擬共同體正是人類超越時空進行文化交流的夢想在數(shù)字空間中的延伸。
但由于跨文化傳播實踐的特殊性,對短視頻賦權的考察不得不置于更廣闊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中。短視頻平臺作為第三方組織,其背后交織的技術與權力亦會影響賦權進程和效能。如何平衡短視頻平臺背后的政治屬性、社會責任與商業(yè)價值,并在跨文化傳播中促進不同文化間的交流與溝通,仍然值得繼續(xù)探討。
注釋:
①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中的“disembedding”一詞,學界一般譯為“脫域”,表示因為時空分離而產生對原有地域性社會關系的脫離,以及在新的時空領域對這種社會關系的重建?!俺颉笔峭ㄟ^信息傳播技術將“脫域”后的人們再次連接,在此過程中,因為借鑒、吸收了外來文化因素,并將其嵌入原有文化中,從而形成一種新的超域的社會關系。因此,雖然“超域”一詞尚未有合適的英文詞匯來表示,但仍然可以在吉登斯的“disembedding”一詞基礎上,使用“hyper-embedding”一詞表示“超域”,使用前綴“hyper-”意在表明這一重新組建的社會關系具有超越原有文化嵌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