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貝 孫正海
康復景觀,起源于環(huán)境心理學家Kaplan和Talbot(1983)提出的恢復性環(huán)境,并定義為 “能使人更好的從心理疲勞以及壓力相伴隨的消極情緒中恢復過來的環(huán)境”[1]。它作為一種區(qū)別于醫(yī)療器械的主動性康復手段,隨著健康中國戰(zhàn)略的不斷推進,對實現人的全面健康與經濟社會的協(xié)調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2]。疫情的蔓延給人類社會帶來更多的身心壓力和健康挑戰(zhàn),康復景觀因其對身心的康復作用再次受到關注。近十年國內外針對康復景觀的文獻綜述較少,鑒于此本文通過CiteSpace軟件對相關文獻進行梳理,分析并辨析該領域研究的現狀及熱點,總結未來發(fā)展趨勢,形成綜述文章,以期為國內康復景觀研究和發(fā)展提供借鑒。
本文采用CiteSpace5.8.R3(64Bit)版本,以“Plain Text File”或“Refworks”的格式導入篩選后的文獻數據進行處理,Time Slicing設置為2012—2021;Years Per Slice設置為1;Node Types設置根據需要勾選相應選項,對國內外康復景觀領域的文獻進行圖譜共現分析和關鍵點檢索分析。
本文數據采集自中國知網數據庫(CNKI)和美國科學情報研究所編制的全球文獻檢索平臺(Web of science)。時間范圍設定為2012年1月1日—2021年12月31日,采集時間2022年3月。
在Web of science數據庫中,以“Horticultural Therapy”“Healing Landscape”“Healing Garden”為主題作并集檢索,共檢索到270條論文記錄,精煉后得到187篇文獻記錄??祻途坝^的英文“Therapeutic Landscape”更多地應用于相關醫(yī)學領域,“治療情形”的提法則更為普遍。為了更精準地設定檢索范圍,將主題設定為“Therapeutic Landscape”,同時設定所有字段為“Landscape Architecture”,兩個條件作交集檢索,共得到文獻記錄19條,精煉后為17條。將兩次精煉后的結果并集處理,除去一條重復記錄,共得到有效記錄203條,形成國外樣本數據。
在CNKI數據庫中,以“康復景觀”“康復花園”或“園藝療法”為主題檢索,得到期刊類文獻754條,對檢索結果進行人工篩選,剔除會議報道、新聞報道和與主題無關的文獻后,得到有效文獻共576條,形成國內樣本數據。
近十年間康復景觀的研究一直處于活躍階段,發(fā)文量持續(xù)增長,隨著2016年《“健康中國2030”規(guī)劃綱要》的發(fā)布實施[3],2017年以后國內發(fā)文量增長特別明顯。國外康復景觀方面的研究于2018—2019年曾有過短暫下滑,但2019年后又迅速恢復了增長勢頭(圖1),這與2019年末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有一定的關系。
圖1 2012—2021年國內外文獻數量時間分布
對康復景觀領域主要的研究國家進行分析,可以較清晰地把握該研究在全球范圍內的發(fā)展動向。運行軟件得到主要研究國家分布及合作圖譜(圖2),近十年間從事康復景觀研究的國家/地區(qū)共39個,選取發(fā)文量大于10的國家/地區(qū)得到表1。從表1得到,2012—2021年十年間,韓國在康復景觀領域的文獻數量首次超越了美國。
表1 基于發(fā)文量的主要研究國家/地區(qū)
圖2 主要研究國家/地區(qū)共現圖譜
統(tǒng)計國內外研究樣本的機構和作者得出,近十年國內外的主力研究機構以高校為主,例如韓國韓建大學(Konkuk University和弘益大學(Hongik University),中國南京林業(yè)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和清華大學等。根據賴普斯定律[4],在國外數據樣本中,發(fā)文量大于4.3的作者可以認為是核心作者。統(tǒng)計后得到核心作者的發(fā)文量為74篇,占總發(fā)文量的36.4%。國內樣本數據中,核心研究作者(發(fā)文量大于2.59)共28位,發(fā)文總量為122篇,占總樣本數的21.18%,說明國內外的核心作者群均未形成。
2.4.1 國外關鍵詞共現與聚類
關鍵詞聚類分析得出國外關鍵詞共現圖譜和聚類圖譜(圖3~4)。高頻關鍵詞為Horticultural Therapy(93次),Health(35次),Physical Activity(24次),Benefit(24次),Mental Health(23次)。研究圍繞園藝療法、阿爾茨海默氏癥、身心健康等方面展開,主要通過定量數據測定為康復景觀設計積累實證數據并提供設計支撐。
圖3 國外康復景觀領域關鍵詞圖譜
2.4.2 國內關鍵詞共現與聚類
圖4 國外康復景觀領域關鍵詞聚類圖譜
關鍵詞聚類分析得到國內關鍵詞共現圖譜和聚類圖譜(圖5~6)。高頻關鍵詞為園藝療法(248次)、康復景觀(126次)、康復花園(91次)、景觀設計(58次)、風景園林(34次),其中,園藝療法是跨學科專業(yè),包含園藝治療、園藝學類、治療學類、景觀學類等,園藝治療更側重對傷殘或疾病的醫(yī)療復健研究。國內康復景觀領域除圍繞園藝療法開展研究外,還側重于植物景觀方面的康復花園研究和形式設計方面的康復景觀設計。
圖5 國內康復景觀領域關鍵詞圖譜
雖然烏爾里希(R.Ulrich)的對比實驗[5]證明了自然綠色環(huán)境具有康復的功效,但實驗只是通過觀看行為來與自然環(huán)境產生聯系,并未解釋這種“觀看”是如何產生康復功效的。近十年來,在烏爾里希實驗的基礎上,國內外學者在各個方面進行了大量的研究。主要歸納為3個方面:
3.1.1 研究主體類型多樣化
康復景觀研究最初面向的人群為病人,比如癡呆患者[6]、癌癥患者[7]等。隨著康復景觀研究的發(fā)展,研究所面向的人群年齡段越來越寬泛,從兒童[8]、老人[9]到婦女[10]、大學生群體[11],呈現出年輕化的趨勢。生活方式的改變削弱了人類與自然聯系,導致一系列健康問題的產生,如抑郁[12]、壓力[13]、濫用藥物[14]等,康復景觀基于一種場所屬性用于有身心健康問題人群的狀況改善,以及一般人群的健康促進,研究針對的主體類型覆蓋面越來越廣。
3.1.2 研究環(huán)境類型多樣化
最初研究自然環(huán)境(如海岸[15]、森林[16]、牧場[17])的治愈潛力,但這些自然場所的獨特性限制了接觸機會,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時期。研究學者意識到窗外景色在封控區(qū)域可能是該地區(qū)人群與自然相遇的有限方式之一,研究開始轉向對城市綠色空間(UGS)治療潛力的探索。研究表明,城市綠地可以得到和在自然狀態(tài)下相類似的恢復性效果[18]。研究類型涉及城市公園[19],城市藍綠空間[20],城市綠色立面[21]等,同時城市空間綠量與人口健康之間關系的研究,可用于指導城市設計和健康福祉規(guī)劃[22]。在抑郁癥和與壓力有關的精神障礙患者增加的背景下,特別設計的城市綠色環(huán)境可以誘發(fā)抗壓力效應,改善民眾的心理健康[23~24]。
3.1.3 連通手段豐富化
圖6 國內康復景觀領域關鍵詞聚類圖譜
盡管環(huán)境具有一定的療愈作用得到證明,但如何激發(fā)這種療愈作用,研究逐步從最初的被動激發(fā)發(fā)展到主動激發(fā)。視覺刺激可以產生一定的恢復效果[25],通過聲音、味道等感官刺激可以促進人體五行經絡的運行,延伸成適應中國文化背景的“五感療法”[26]。人主動與戶外環(huán)境(自然或綠色空間)發(fā)生聯系,包括人在戶外環(huán)境中行走和談話[27],進行荒野探險[28],到花園園藝活動[29]以及動物輔助治療[30],這種主動與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聯系的實踐方法,源于1992年羅扎克(Roszak)提出的生態(tài)心理學,也被稱為“自然療法(NT)”[31]。這種環(huán)境作為一種背景和過程參與到治療中,仍然可以將其歸入康復景觀的范疇[32]。學者們還從使用者的角度研究特定群體對不同環(huán)境的偏好[33],從而加強康復景觀的主動干預性和針對不同偏好的干預效果。
3.2.1 實驗室環(huán)境與真實場景
自烏爾里希(R.Ulrich)教授提出循證設計以來,康復景觀的實證研究大量涌現,這些研究開展的環(huán)境分為兩大類:實驗室環(huán)境與真實場景。前者在實驗室中進行環(huán)境模擬,通常以視覺刺激為主,最初提供照片或真實的綠色植物[25]進行視覺刺激,逐步發(fā)展到對視覺和聽覺同時刺激,比如在拖延癥改善的實驗中,播放森林環(huán)境視頻相對于城市街景視頻改善作用更好[34]。采用三維虛擬現實技術模擬自然環(huán)境,營造沉浸式的視聽刺激,對阿爾茨海默?。ˋD)和癡呆癥患者有積極的治療效果[35]。然而有學者對此持有不同意見,認為實驗室刺激與真實場景相比缺乏整體感。近些年便攜和穿戴式設備的出現,開始用于真實場景中進行治療效果的定量測定[36]。
3.2.2 定性和定量研究
定性研究多采用焦點小組、深入訪談、觀察和巡回訪談的方法[15,37]。定量研究包括:因子分析法[38]和流行病學方法。后者通常測定和對比受試人群的生理與心理數據,一般分為隨機對照實驗(RCT)和非隨機對照實驗(NON-RCT)。隨機對照實驗是將受試人群隨機分為兩組,試驗組給予環(huán)境刺激,非試驗組不給予[39]。非隨機對照實驗又分為自身前后對照研究(Before-After study)和隊列研究(Cohort study)。自身前后對照研究是將受試人群的初始狀態(tài)作為參照基線,給予刺激后與之對照[29]。隊列研究則從現在時點或過去時點開始,對特定群體是否接受干預或影響分組并同時隨訪,推斷干預或影響的效能[40~41]。其他還包括使用混合方法開展實驗進行案例研究[42]。
3.2.3 數據收集
分為主觀數據收集和客觀數據收集。采用問卷調查法收集主觀情緒恢復的數據,形成基于ART和SRT而設計的感知恢復性量表[43]、恢復性成分量表[44]、短版修訂恢復和偏好量表[45]等,它們都是基于感知恢復性量表的各種變體。感知壓力量表(PSS)用于收集受試人在前一個月的壓力感知情況[46],狀態(tài)特質焦慮量表(STAI)用于衡量當前焦慮癥狀的嚴重程度,情緒狀態(tài)量表(POMS)用于評估六種情緒狀態(tài)[47],這些量表用來收集情緒自我狀態(tài)的評估數據。近年來生態(tài)心理學理論認為情感與自然的聯系是大自然產生有益影響的重要機制,自然聯系量表(CNS)被用于測量個人感覺與自然的聯系程度[48],自然相關性量表(NR)有助于理解環(huán)境行為和福祉的個體差異[49]。基于自然療法,身體活動影響量表((PAAS表)也被用于收集主觀數據[50],它體現由運動誘導的感覺狀態(tài)。
與情緒、注意力、認知、生理等相關的客觀生理指標通常通過設備測量收集:有研究證實人臉的肌肉活動與情緒表達相關[51];腦電圖(EEG)和心率(HR)與注意力和認知有關[52];皮膚電導(SC)、呼吸、血壓,皮質醇激素濃度都與生理系統(tǒng)的運作有關[46]。除了用內克爾立方體[53]測試收集心理警覺度指標外,近來也有利用眼動儀測量記錄瞳孔直徑[54]收集生理性“警覺”指標。隨著人們與自然聯系的減少,以自然為基礎的干預研究受到關注。利用GPS技術進行客觀的接觸測量[55],或者運用GIS技術對不同距離的綠視率進行測量[56],以預測可能得到的視覺接觸和身體接觸。
大量研究表明,自然環(huán)境可以對人類健康和福祉產生積極影響,恢復認知功能,促進個體從壓力中恢復[57],改善健康狀況等。目前自然助益健康作用的潛在機制還未完全探明,但在環(huán)境心理學中,有兩種主要理論解釋自然的恢復力。其中一個是Rogers Ulrich壓力減輕理論(SRT),假設自然的療愈力量存在于對自然元素的無意識和自主反應,并在不被識別的情況下發(fā)生,因此人們在某些自然的地方感受到積極的情感反應及安全感。另一個是注意力恢復理論(ART),由 Stephen Kaplan 和 Rachel Kaplan 提出。ART理論認為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使用的是非定向注意力,而不是通常使用的定向注意力,從而讓潛在的定向注意力有機會休息和補充。從進化論角度來看,人類更喜歡自然環(huán)境并進化出與其他生物體的內在情感聯系,由此人類的感知系統(tǒng)更加適應自然。近年,還有一種解釋理論源于1992年羅扎克(Roszak)提出的生態(tài)心理學(Eopsychology),它認為由于人類與非人類世界的分離產生了精神和心理上的危機,借助重建與自然的聯系,通過釋放生態(tài)潛意識的壓抑,恢復生態(tài)自我[31]。
從烏爾里希(R.Ulrich)“窗外的自然”到美國“荒野法案”中的荒野,大多數康復景觀研究的自然,都采用了比較的方法,將個體在一種環(huán)境中的體驗與在另一種環(huán)境中的體驗進行對比,其中一種環(huán)境顯得更自然,結果呈現出明顯梯度。然而,研究中所采用的“自然”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缺少更多的生態(tài)細節(jié)表述:自然的哪些特定方面可能影響認知功能和心理健康,最終導致這些影響的因果途徑是什么。隨著研究的深入,將自然所包含的特征與元素用不同的物理或空間變量表示,比如通過量化植物帶來的邊際效益,從而給城市規(guī)劃者和風景園林設計師更多的實際參考。2019年美國哈佛大學團隊采用了另一種思路量化自然,運用歸一化植被指數(NDVI)量化受試人群生活半徑250 m和1 250 m內的綠量平均值[56],這種量化自然的方法將自然整體定義為一種可操縱的變量,以便在不同的研究中可能被準確地復制。還有從景觀美學的角度,運用PSD分層的方法,從視覺吸引力的角度對自然進行不同維度的定義[58]。
大部分測量健康效益的實驗或準實驗都會較嚴格地控制受試群體暴露于自然中的時間,暴露時間以中短期為主,短至8~10 min,長則4~8周。主要研究集中于后端效益的測量。然而在自然中暴露多長時間,可以有效地恢復心理情緒,即在最短時間內獲得最大心理健康益處則鮮有涉及。接觸時間與健康效益之間的正相關性或許可能在某個時間段達到峰值后,因為疲勞感增加等因素而引發(fā)遞減效應。
目前的研究所涵蓋的數據多與中間健康結果有關,例如體力活動量、社交接觸量、生理活動變化(例如,心血管指標、神經內分泌指標和肌肉骨骼變化等)、情緒狀態(tài)變化(例如,幸福感增加、憤怒減少)和認知能力變化(例如,執(zhí)行注意力標準化測試的表現),而不是與疾病、死亡率、壽命等遠端健康結果關聯。中間健康結果大多通過小規(guī)模受試人群獲得,測量長期健康結果的研究仍然以橫斷面研究為主[59~60],這種研究方法并未在城市人口層面找到綠色空間助益健康的證據[61]。實驗和縱向觀測是測量遠端結果的較好途徑,盡管建立和維護控制地點或人群,將環(huán)境干預措施隨機分配存在一定困難,但很多研究者已經意識到這些問題,并開始涉及遠端結果的縱向研究[62]。
城市化過程中身體和精神疾病患病率的增加以及一些流行病的傳播問題,使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城市中的綠色空間,設想一種基于生態(tài)心理學框架下適合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服務范式。目前已開發(fā)出一些方法將具體地塊的價值可視化(如碳封存、水凈化、洪水灌溉、作物授粉等),主要涉及與地球生物物理維度相關的服務生命支持系統(tǒng),而對“心理利益價值”等方面關注較少。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爆發(fā)以來,隔離措施對減少死亡人數、緩解公共衛(wèi)生服務壓力產生了積極影響,但也使人群缺乏活動,社交減少,抑郁和焦慮等情緒增加。城市綠色空間作為人類暴露于自然較便捷途徑,提供新鮮空氣、增進人與自然交流、促進社會交往,因此學者試圖對綠色地塊進行定量評估并將其康復價值可視化,為建立和完善基于健康支持的生態(tài)服務系統(tǒng)提供數據。
基于本文的研究,康復景觀未來研究方向有以下4方面的趨勢:1)新方式、新技術的介入。目前康復景觀的研究重點為植物和植物景觀,然而構建人與自然的連通,不僅可通過綠色空間助益的方式,藍色空間、動物景觀等也是可選擇的助益方式。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針對不同人群、不同文化背景和需求偏好等,虛擬三維技術或許可以提供適時的匹配;通過穿戴設備、GPS定位系統(tǒng)、大數據等擴充康復景觀研究樣本量,為遠端結果跟蹤奠定基礎,向人口健康、城市康復性資源分配等層面深入研究。2)研究方法的更新。目前康復景觀研究的數據基本是實驗室收集瞬時反應數據,采用的環(huán)境表述各異,與自然接觸的方式不同、時長不同,得到的結果無法系統(tǒng)轉化為設計語言。研究方法的局限本質上是學科間縱向聯系的緊密度不夠,各學科的實驗數據無法共享。未來應推動各學科間的合作,加快研究方法的更新。3)構建城市生態(tài)服務系統(tǒng)。全球疫情肆虐,對城市生態(tài)服務系統(tǒng)的關注從物理維度擴展到對一般人群的健康支持,城市綠地的健康價值可能被量化并作為一種社會資源進行分配,與智慧城市、健康城市的建設相結合。4)推進適應中國人認知體系的康復景觀發(fā)展??祻途坝^概念自國外引進,其很多特征與中國人群的認知體系不能完全契合,結合中國文化和認知體系,形成適合中國國情的康復景觀體系,將成為康復景觀在中國發(fā)展的新議題。
注:圖表均為作者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