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劉秋香

胡曉明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館長、文學研究所所長，主要從事中國詩學及近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想的研究。代表作有《中國詩學之精神》《詩與文化心靈》《萬川之月：中國山水詩的心靈境界》等。

2003 年，胡曉明曾以《唐詩與中國文化精神》“一篇文章說透唐詩”。“這樣的文章只有在世紀之初那段時間才能寫出來，那時對詩意的敏感，與唐詩的親近，以及對社會的關(guān)注，讓我感覺與唐人的生命毫無隔膜?！焙鷷悦魃類厶圃姡鼝厶圃姳澈蟮奶迫?，他們天真爛漫，擁有明亮的生命，而與這樣的生命親近，也會讓自己的人生被照亮。

近二十年后，我們邀請胡曉明再次為我們講述他理解中的唐人與唐詩。

唐詩是千年中國文化的一次厚積薄發(fā)

《十幾歲》：唐代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高峰。在中國文化發(fā)展的脈絡(luò)里，我們該如何理解唐詩？

胡曉明：中國文化有“經(jīng)史子集”這樣一個系統(tǒng)。兩漢時期重經(jīng)學，即儒家經(jīng)典著作。魏晉六朝重子學，老子、莊子的著作很受推崇。從建安時代開始，集部有一個上升運動，詩歌越來越受到重視。到唐代，詩歌開始成為文化系統(tǒng)的中心，這是千年中國文化的一次厚積薄發(fā)。唐詩是對《詩經(jīng)》、《楚辭》、樂府民歌、六朝詩歌的傳承和光大。

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教材就是“六經(jīng)”和《昭明文選》?！啊段倪x》爛，秀才半”，《昭明文選》是天下才子的必讀書，杜甫在教兒子讀書時就非常重視《昭明文選》。

唐代文化精神的特點是文質(zhì)彬彬。先秦兩漢特別重視“質(zhì)”，注重發(fā)展內(nèi)在精神；南北朝“文”的部分發(fā)展得非常好，才華、文采受到推崇，但少了些內(nèi)在的氣象。唐代國家統(tǒng)一，南北文化融合在一起，唐代官修史書《隋書》中的《文學傳序》就提出來：“合其兩長，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p>

《十幾歲》：唐代流傳下來的詩歌有五萬多首，可考的詩人有兩千八百余人。上到皇帝、宰執(zhí)，下到僧人、歌女，都在寫詩。詩歌何以成為唐代社會的風尚？

胡曉明：唐代科舉及文官制度發(fā)達，通過科舉來選拔人才進到權(quán)力系統(tǒng)，這讓全社會讀書人有了目標。這是“文”?！拔洹蹦?？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李唐“全國重心本在西北一隅”，只有在這樣有戰(zhàn)略重心的國策下，唐代才能產(chǎn)生這么多的邊塞詩，以及那樣昂揚進取的精神意志。

科舉制發(fā)展至唐代，日趨成熟，唐高宗年間興起的試帖詩（中國科舉時代的一種詩體）成為唐代讀書人求取功名的敲門磚。唐代的進士考試基本上是不糊名的，士人為了得到主考官的賞識，增加登第的概率，往往要提前將自己的詩作送呈主考官和社會政治地位比較高的人。南宋詩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談道：“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p>

《十幾歲》：以今人的眼光來看，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都有一定的門檻，唐代普通百姓如何走近并走進詩歌世界？

胡曉明：漢族原來是載歌載舞的，《詩經(jīng)》就集詩樂舞于一體，哪怕是不識字的人，也可以通過音樂進入詩歌的領(lǐng)域。但后來，詩歌與音樂日益分離。

經(jīng)六朝到了唐代，詩歌和音樂之間的連接又恢復了一些。唐代詩歌與音樂聯(lián)系比較緊密，特別是唐人的歌行、樂府。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蓖魝愔皇且粋€比較低階的文官，他能夠踏歌來送李白，說明這種風俗具有某種普遍性，不然汪倫就是個怪人?！盁熁\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鄙膛梢栽谇鼗春映瑁撤N程度上也說明貴族和庶民共同分享了詩歌藝術(shù)。陽關(guān)三疊、棹歌采蓮、高調(diào)鳴箏等故事，也表明詩歌的傳播不止于士大夫之間。

唐人的詩又天真又老練、又美麗又蒼涼、又深情又無情

《十幾歲》：一千多年后的現(xiàn)代人該如何讀懂唐詩？

胡曉明：一般人認為唐詩就是想象力，但像“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窗中早月當琴榻，墻上秋山入酒杯”這樣的詩句背后是人，我們要看到人瀟灑、慷慨的氣度。

一般人認為唐人多情，但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這樣的詩句又天真又老練、又美麗又蒼涼、又深情又無情?，F(xiàn)代人讀唐詩，要讀出這種復雜與纏綿。

一般人認為唐詩是藝術(shù)、是浪漫，但像“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這樣的詩句，相當平實、殘酷，是對慘淡人生的直面。

唐人那種閃閃發(fā)亮的東西在唐詩中留存，唐人有對生命的歌哭，有悲天憫人的眼光。杜甫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從一片飛花就能感受到春天的消逝，現(xiàn)代人很少有這細膩的情感。

《十幾歲》：從唐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什么樣的唐朝風貌？

胡曉明：長沙銅官窯出土的壺、杯、盆等生活器皿上面都刻有詩歌，這足以說明詩歌已經(jīng)成為唐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從唐詩看唐代，那個時代的老百姓都充滿童真，整個社會充滿詩情畫意。比方說，月亮在唐詩中有豐富的含義，柳樹不光是唐詩當中的意象，還變成了生活中的風俗，唐人常常折柳相送。

如果沒有唐詩，長江、黃河就只是兩條大水而已，像會稽山、敬亭山、天臺山、泰山都或許只是一些大土堆。唐詩意味著美的普遍發(fā)現(xiàn)，抒情的普遍自覺。白居易說：“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這高度概括了唐代的時代精神，它表明：好詩是天意之所在，天意之肯定。這是全社會要好詩的時代，詩人最懂得這個道理，他們是要讓天下都成為美好的詩。

《十幾歲》：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詩歌評價標準有何不同？

胡曉明：這可以用個比喻來說明：初唐的好詩，有一種少年人的憂郁和激情，少年有感傷、憂郁，也有躁動、激情，這些東西混雜在初唐的好詩中。

盛唐的好詩中有青年人的眼光、世故，生猛、元氣淋漓，充滿充沛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

中唐的好詩像一個壯年人。中唐詩人以文為詩?！拔摹本褪撬枷搿⒅腔?、議論、格局。這些東西都放進詩里了，詩變得厚重，富于文化內(nèi)涵。杜甫、韓愈等人的人生積淀，以及對世界的看法都非常成熟老到。

晚唐是詩史上的夕陽、霞光、弦月、深秋，這時候的好詩融入了諸多巧思與情調(diào)，但已經(jīng)跟初唐、盛唐、中唐的詩歌不一樣了。

一直以來，盛唐詩歌比較受到推崇，充滿格高調(diào)美、浪漫高華的特質(zhì)。從唐人的眼光來看，他們最推崇的詩人是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

李白是文化融合的幸運兒，杜甫是文化破裂的受難者

《十幾歲》：唐人對李白詩歌的評價如何？

胡曉明：李白在唐代的地位很高，賀知章稱他為“謫仙人”，這代表了當時文人對他的評價。

李白是一個混血兒，出生在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nèi)），他身上有西域文化的基因，熱烈、奔放、浪漫?！懊髟鲁鎏焐剑n茫云海間?！碧焐揭晕?，是他美好生命的發(fā)源之地。五歲時，李白到了四川江油，童年時代浸潤在漢文化中，讀了大量的中原文化典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道家的自由超越精神對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李白身上，體現(xiàn)著本土文明和外來文明最完美的融合。

李白的詩歌有一個意象系統(tǒng)，即太陽、月亮、長江、黃河，有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之美。李白把他的生命、才情揮灑到這上面去了，他連普通的送別，都要寫到天上去。

《十幾歲》：李白的仕途是失敗的，但他的人生卻很快意，李白的經(jīng)濟來源來自哪里？

胡曉明：關(guān)于李白的經(jīng)濟來源，有很多討論。我們知道李白青年時期有很長一段時間混跡在商旅之間，“千金散盡還復來”中的“千金”不一定是他自己的，很可能是商人贊助他的。

李白最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是他的婚姻。他入贅到一位退休的宰相家，婚姻給他帶來了一筆資產(chǎn)，只是他不善經(jīng)營，揮霍得很快。

“賜金還鄉(xiāng)”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李白的資金肯定也有一部分來自政府。

詩歌通常很夸張，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李白多數(shù)時候其實是潦倒的。但因為他生在“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盛唐，國家、社會非常富足，李白生活上過得肯定要比杜甫好得多。

《十幾歲》：李白和杜甫是詩壇雙星，一般認為李白的詩歌是浪漫的，杜甫的詩歌是現(xiàn)實的。具體來說，我們該如何將兩位詩人的詩作進行對讀？

胡曉明：第一，我不贊成用西方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概念來談李白和杜甫，他們的詩歌都是抒情文學。但兩位詩人的抒情有差別。李白代表的抒情文學的特點就是“神來、氣來、情來”，“神”就是想象力，“氣”就是生命力，“情”就是情感力。杜甫代表的抒情文學的特點可以概括為“事來、人來、情來”，即很多事情、人物和情感涌進來。詩人的命運、國家的命運、普通人的命運被融合在一起。

第二，李白詩歌所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浪漫高華的美學，是一種瑰麗、華彩、強大的生命表現(xiàn)。杜甫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沉郁頓挫的美學，是一種厚重、樸拙、偉大的生命境界。若以器具相比，李白的詩歌像唐三彩，杜甫的詩歌有點像青銅器。

第三，盛唐前期的詩歌有一種烏托邦的向往。孟浩然、王維、高適、岑參、李白這些詩人都是有夢的，他們的詩歌精神在夢和真之間。杜甫的詩歌很少有夢，而是充滿危機。如果說李白是文化融合的幸運兒，杜甫就是一個文化破裂的受難者。

[《唐詩三百首》被列入《教育部基礎(chǔ)教育課程教材發(fā)展中心中小學生閱讀指導目錄（2020 年版）》]

《唐詩三百首》

編注：顧青

出版社：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