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則于
四十歲以后,張孫良都在家具城上班。他肯干,有力氣,只要每晚有二兩酒喝,就從不抱怨。家具城的老板器重他,每年年底都給他多發(fā)一個月的工資,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有你一個人,我少招三個員工。干到五十一歲,卸貨,為了護一個仿明雕花拂流水的梨木椅子,他被砸在車下,斷了胳膊。骨頭接上后,一根神經(jīng)沒有恢復,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永遠地蜷縮起來,再不能伸開。家具城老板包了醫(yī)藥費,另拿出兩萬塊錢,開著寶馬車把他送回家。對不起了,張叔,你也知道我生意難做,養(yǎng)不起太多人。張孫良打開車門下車,跟他說,老板,你仁義,我都知道,這不能怪你。
寶馬車絕塵而去,剩下張孫良在小區(qū)樓下站著,回頭,后面跟著的一輛車上下來的他老婆陳洪香、兒子、兒媳婦和兒媳婦懷里抱著的孫子。人不多,卻豁然站了一大片,如一支盔甲齊整的隊伍。
陳洪香從隊伍里走出來,跟他說,走吧,上樓吧,等會兒玲玲和海豐來。他們是他的女兒和女婿。
你們先上去,我抽根煙。
站這里抽啥,回家抽去,陳洪香說。
家具城里里外外都是木頭,最怕火,抽煙要到外面馬路上,如今不在家具城了,是沒必要再顧慮。但電梯里煙霧散不出去,兒媳婦咳了一聲,又用手扇了扇鼻子,張孫良還是把煙掐了,剩一半裝在兜里,留著下樓再抽。家是新買的房子,張孫良一直住家具城里,每次回來都是當客人,現(xiàn)在變成主人,依然還帶著客人式的陌生。捏捏這里,摸摸那里,問兒子幾個裝修上的問題。兒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他都不滿意,但又不清楚不滿意的究竟是什么。幸好沒多久玲玲他們就來了,帶著兩個孩子,三個孩子聚在一起,吵吵鬧鬧,把看得見看不見的縫隙都填滿了。
飯桌上,又聊起這次受傷,陳洪香抱怨家具城的老板沒人情味,張孫良十幾年給他當牛做馬,一旦出了事,說甩就甩開了。玲玲贊同她,也跟著抱怨。兒子只管喝酒,喝得臉通紅,等吃完飯就回屋去睡了。兒媳婦照例不說話。
張孫良捏起酒杯,跟女婿碰一下,說,這就夠意思了,包醫(yī)藥費,還給拿兩萬塊錢,擱誰能這么仁義,海豐你說是吧?女婿開一個酒樓,也是當老板的。跟他比,兒子簡直什么也算不上,張孫良在他面前,自然也矮了一截。
女婿把酒喝了,然后說,爸你說得對。
話題便到此為止。
陳洪香還不甘心,接著說,兩萬塊錢又管不了后半輩子,以后你咋辦?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張孫良知道陳洪香的意思,想讓女婿給他在酒樓里找一個位置,酒樓共三層,員工幾十個人,做服務員,采購東西,哪怕是進廚房呢。張孫良只不過是兩個指頭不管用,又不是斷了一只胳膊,哪里就算是廢人,要讓人養(yǎng)著了。但他們也都知道,女婿最不喜歡的就是親戚們摻和他的生意,酒樓開了幾年,他自己家的親戚都挨不上,何況張孫良又遠一層。
以后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年紀輕輕的,總不能在家白吃白住,你就會出笨力氣,你還會干啥?陳洪香這話也是故意說給兒媳婦聽的,先打消她的顧慮,省得她背地里跟她娘家人嚼閑話。
不出力氣,我不還會騎三輪車么,大不了我去菜市場蹬三輪車,給人拉大包去,手指頭不能用又不耽誤干活兒。張孫良捏起酒杯,跟女婿又碰一下,海豐,你說是吧?
爸還年輕呢,再過年就五十二了———海豐在玲玲肩上摸一下,打斷她的話,對著陳洪香說,媽你們放心,有我呢,不會讓爸閑著。說完打了個嗝,吐出一股濃重的酒氣。張孫良再給他倒酒,他攔住,爸別給我倒了,不能再喝了,下午還有事呢。
兒子和兒媳婦,一句話也沒說。
玲玲和海豐走了,兒子和兒媳婦回屋去了,留下滿桌子狼藉讓陳洪香一個人收拾。張孫良打開電視,把腳蹺在玻璃茶幾上。陳洪香看見,讓他把腳放下來。
也不知道海豐這么說是啥意思,到底咋安排,也不給個準話。
我看你是想累死我,我就不能歇幾天嗎?再說當著閨女兒子的面,你看你說的那都是啥話。
我就是要這樣說,一個個都出息能耐了,誰還管你?我就是要讓他們聽聽,要不然還都以為你是老靠山呢。在家閑吃閑喝,等你掙錢拼命去,再給他們買輛車買套房子———陳洪香說著提高了聲音,是為了讓兒子兒媳婦聽見。
張孫良不耐煩,不再接她的話,抬著頭專心看電視。電視沒意思,看了沒一會兒他就把頭靠到沙發(fā)背上去了,打起呼嚕。
第二天,玲玲打電話來,問張孫良愿不愿意去浴場上班?海豐昨天跟一個浴場的老板吃飯,說起來,浴場里正好缺人,不過是要上夜班。想回來住就回來住,不想回來就睡浴場里。
張孫良跟接電話的陳洪香說,就說我愿意,上夜班正好,清凈。
浴場在城南,老板也姓張,肥頭大耳的長相。他客氣,見面,雙手握住張孫良的手。他說,我跟魯海豐是兄弟,你是他老丈人,就是我叔。我叔既然有困難,我不能不幫忙,只是我這個地方小,叔你別覺得委屈。又說,海豐說你不能干重活兒,這能有啥重活兒,我跟他們都說好了,就把叔安排在前臺,拿拿東西,叔你看行不行?
張孫良沒什么說的,就一直點頭。張老板又要看他的手,張孫良伸出來給他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蜷縮在一起,耷拉著,跟另外三根手指截然分開。張老板看過,不當回事,說了句這算啥。張孫良便以為他也仁義,海豐會交朋友,沒誑他。
等進去工作了,才知道所謂的拿拿東西,是幫人拿鞋子??腿诉M來,先脫鞋,交給張孫良,張孫良給他們一個牌,走的時候把牌還回來,張孫良還給他們鞋子。都是工作,說不上高低貴賤,只是張孫良個子高,身板寬,存鞋的地方小,張孫良站在里面,就顯得有些委屈。陳洪香專程跑來看他,把海豐和張老板都罵了一通,張孫良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聽她罵完,心里的不舒服就沒有了,像是她替他發(fā)泄過了,就好了。
干了一段時間,張孫良甚至喜歡起這份工作來。比起在家具城干活兒,這里就像是鬧著玩兒,轉個身就能把事情做了。屁股底下有椅子,站累了坐著,坐累了躺著,躺夠了再站起來。這里的人員也簡單,跟張孫良一起工作的,只有打掃衛(wèi)生的兩口子,男的打掃男浴室,女的打掃女浴室。其他就是搓澡、釬腳的幾個人,除了夜里一頓夜宵、早上一頓早飯一起吃,剩下時間都各忙各的。至于張老板,握手的那一次之后,張孫良再也沒見過他。傳說是養(yǎng)了小老婆,小老婆剛生了兒子,大老婆天天鬧,沒時間過來。但也就是傳說,沒法證實。
倒是海豐,張孫良見他來過幾次,都是喝醉了,一群人,男男女女一起來泡小池子。第一次有些尷尬,張孫良不好意思多看他,海豐卻不以為意,還問他在這里干得怎么樣,習不習慣。后來他再來,張孫良也就泰然自若了。
張孫良注意,跟海豐一起來的一群人常換,有一個卻是固定的,是個女孩子,二十幾歲的年紀,喜歡在長羽絨服里穿裙子,光著兩條腿。她穿的鞋,總是八厘米的高跟鞋,張孫良用手量過,半拃,顏色是紅色,或是豹紋。
張孫良以前對鞋子從不關注,他的鞋子,要么是陳洪香從地攤上買的人造革,要么是兒子穿舊的運動鞋。兒子的腳比他小一碼,運動鞋穿舊了,松了,正好他穿?,F(xiàn)在天天幫人拿鞋子,忍不住就研究起來,發(fā)現(xiàn)在穿鞋這件事上,其實大有學問。比如經(jīng)他手最多的是皮鞋和運動鞋,這是因為夜里來泡浴場的,大多是談生意的人和年輕人。年輕人打完球,臭氣哄哄地來泡浴場,相當于洗澡,洗完回家睡覺。談生意的人,飯店里吃完飯,酒氣醺醺地來了,又是搓澡又是按摩,正好消磨到凌晨。有些回家去,有些干脆睡到天亮才走。談生意的人里也有穿運動鞋的,奇臭,大概是天天穿,沒有其他的鞋子替換。至于皮鞋的好壞,張孫良分不出來,只能以新舊論之。只是皮鞋之外,還有一種闊口,窄面,兩邊鞋幫低,色彩鮮艷的鞋,也是皮質的。他后來知道叫“豆豆鞋”。穿這種鞋的人多一眼就看出是有錢人,油頭油臉,大冬天晚上戴墨鏡,脖子上也必然掛著黃金鏈子。身邊要么跟著一群人,要么跟著年輕女人,妖妖艷艷地走路。
妖妖艷艷的女人當然都是穿高跟鞋,所不同的只是高或者矮。不穿高跟鞋,穿棉拖鞋或者便鞋的,則多是住在附近的女人了,她們差不多都是帶著孩子,天剛擦黑不久,也許是剛吃完晚飯,沒事做,來泡澡放松。
穿八厘米的高跟鞋,又不妖妖艷艷的女人,倒只有這一個,也難怪張孫良對她關注起來。
張孫良上街去逛,對鞋店也看得多了一些,總忍不住想進去瞧瞧,摸一摸,問問價格。問多了,就也買幾雙,給自己和陳洪香,也給孫子和外孫們。拿著他買的鞋,陳洪香不住地抱怨款式不好,鞋底太硬,價格買貴了,但嘴角明顯是向上的,說明心里高興。張孫良聽見她在電話里跟玲玲說,你爸一輩子沒給我買過東西,現(xiàn)在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想起來給我買雙鞋。她不管有什么事,跟兒媳婦是不說的,都是給玲玲打電話,玲玲在家?guī)Ш⒆樱e了也給她打電話,她們的關系比一般的母女還更好些。兒媳婦去交電話費,回來總會報個數(shù),不說多了或少了,就報個數(shù)。倒是陳洪香心里留意,打得多了,下個月就只等玲玲打過來,反正她不用考慮電話費這樣的小錢。
在電話里,玲玲跟她什么都說,甚至是她和海豐床上的事。買鞋后沒幾天,張孫良白天睡醒了,離上班還有段時間,就回家來,陳洪香一手拿著電話一手給他開門。玲玲打來的,她跟張孫良說,正說海豐呢。等掛上電話,她問張孫良,最近在浴場還見沒見過海豐。張孫良昨天剛見過他,他給他半瓶酒,說是飯桌上剩下的,扔了怪可惜,正好給他帶過來。海豐睡到天亮才走,張孫良還問他,怎么這么晚。海豐說他們又點了酒,喝多了,就睡著了。張孫良猜玲玲也許是因為他一夜沒回去,才跟他鬧,所以就沒跟陳洪香說實話。
他問陳洪香咋了,玲玲是不是跟海豐又吵架了?
沒吵,不過玲玲懷疑海豐外面有人了。
有啥人?
這不是玲玲第一次這樣懷疑了,懷第二個的時候,海豐就隔三差五在外面住,說是生意忙,應酬推不掉。玲玲跟他吵,后來索性搬回娘家住,不跟他見面。他每次來,都是在客廳坐著,玲玲在臥室里,隔著墻說話。玲玲威脅要把孩子做掉,陳洪香偷偷給他使眼色,讓他順著玲玲說話。走的時候,在門外邊,跟他說別擔心,沒事。后來玲玲剖腹產(chǎn),打麻藥,手術后躺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海豐在她床前坐了一天一夜,他們才和好。
張孫良和陳洪香是過來人,心里清楚,女婿外面有沒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亂來,不會因為外面的人鬧離婚,像其他人似的,弄得最后妻離子散。
張孫良對陳洪香說,你勸勸她。
我勸有用嗎?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回聽我的了。
當天張孫良回浴場去,又見到了海豐,估計是嫌玲玲煩,沒地方去,就把浴場當家了。張孫良等他第二天早上走的時候,叫住他,問他要不要吃完早飯再走。海豐睡眼蒙眬的,揉著頭發(fā),對他點點頭。張孫良去拿早飯,油條、咸菜和粥,沒桌子,就擺在一張凳子上,和海豐面對面在另外兩張凳子上坐下來。
玲玲就那個脾氣,你讓著她,別跟她一般見識。
嗯,海豐點點頭。
我跟她媽說了,不行就把她接回家住幾天,她消消氣就好了。
海豐嘴里嚼著油條,沒出聲。
你別老不回去,倆孩子呢,你不回去,他們該找爸了。
海豐仍沒出聲。
吃完油條,張孫良剛端起粥碗,那個女孩子,攏著頭發(fā),從浴場里走了出來。看見海豐,她驚訝了一下,說,你咋還———沒說完又停住了。轉向張孫良,把手里的牌子給他,對他說,師傅,鞋。張孫良接過牌子,站起來給她拿鞋,紅色,八厘米的高跟鞋。她站在地上匆匆穿好,很快走了出去。
海豐把沒吃完的油條拿在手里,也站起來,跟張孫良說,爸我也走了。
張孫良讓他把粥喝了再走。
不喝了,我回家喝去吧,喝不下了。
張孫良說好,那你走吧。
張孫良想果然沒錯,那個女孩子昨天也是睡到天亮走的,只是比海豐走得晚,他才沒把他們朝一塊兒想。今天看來,她夜里一定是陪著海豐的,因為他守在門口,所以他們才故意分開走。這個海豐,張孫良想,又到這里來,又要瞞他,做得也太拙劣了。不過他又想,海豐也許知道他是能理解他的,所以才沒太當回事。這個海豐———
女孩子叫玫瑰,不知道姓什么。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聽她說話,應該是本地人。她化著妝,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來面皮比較黑,張孫良便猜她也許是鄉(xiāng)下上來的,不像城里人,小時候養(yǎng)得好,吹得風少,所以白。張孫良一家也是鄉(xiāng)下上來的,知道日子不好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他對這個玫瑰,不僅不反感,反而覺得她可憐。
海豐和玲玲和好了,一連幾天都早早地回家去陪她,張孫良也就一連幾天沒見到他。玫瑰卻仍是來,陪著別的人,有時候半夜就跟來的人一起走了,有時候到天亮才走。張孫良便猜她也許是做這方面生意的,陪酒,喝完了,客人帶她到哪里去,她就去哪里。浴場外面,同一條街上有幾家KTV,她也許是那里的。張孫良又看到也有別的化著濃妝的女孩子來,來的時候嘴里仍哼著歌,更確定了她們是一起的。之前他還擔心,怕海豐跟她在一起,會冷了玲玲,但這個玫瑰,既然只是陪酒的,他就不擔心了。
張孫良對玫瑰的同情卻更多了。他想起以前農(nóng)村,親戚和鄰居家的女孩子們,一個人到城里來打工的,有很多。她們或是在工廠里,或是在飯店里做服務員,在商場里賣衣服,說不定也有像玫瑰這樣、在KTV里陪酒的。他又看玫瑰很少笑,等著他拿鞋的工夫,站在那里,臉上冷冷的。不像其他女孩子,離多遠就聞見撲鼻而來的香水味,男人一碰她們,就花枝亂顫地笑個不停。玫瑰就算是笑,也很快就停下來,然后臉上迅速又變得冰冷。張孫良猜她也許是迫不得已,其實不愿意做這一行。
念及此,張孫良便對她在同情之外,又有幾分客氣起來。碰見她身邊沒有別的人,自己來拿鞋子,他也會沒話找話地跟她說上幾句??渌囊路每矗蛘咛嵝阉樕系膴y花了,一只假睫毛翹了起來,掛在眼睛上。他說完,玫瑰都只短促地笑一下,說一聲謝謝。只有一次,他跟她說天太冷了,像她這樣老光著腿,以后年紀大了,很容易得風濕病。玫瑰愣了一下,看著他,然后說,是嗎?那我以后少穿裙子吧。果然下一次看見她,羽絨服里穿的是牛仔褲,只是褲腳很高,鞋上面露著兩只腳踝。
又有一次,張孫良跟她說,海豐很久沒來了。
誰?
魯海豐啊,上次你在這里看見的,我跟他在吃早飯。
哦,你說豐哥,確實很久沒見過他了,快過年了,估計是生意忙吧。
是忙,他老婆又懷孕了,他得經(jīng)常回去陪著。
你們是親戚嗎?玫瑰問他。
是啊,他是———張孫良忽然想到不能跟她說張孫良是他女婿,要不然也太奇怪了,哪有不護著自己閨女,反而還討好女婿在外面瞎搞的女人的。再說就算他不當回事,玫瑰知道了他和海豐的關系,以后再看見他也會別扭吧。他是我家的親戚,還是他安排我在這里上班的呢,張孫良解釋說。
是這樣啊。
玲玲又懷孕了,海豐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驚喜,有兩個兒子了,他還想要一個女兒。他找一個認識的醫(yī)生幫玲玲做B超,問是女兒嗎?孩子還太小,看不出來,醫(yī)生就讓他們回憶懷上的時間,又根據(jù)玲玲的生理周期分析,跟海豐說是女兒的可能性很大。海豐更高興了。
陳洪香和張孫良也都高興,有了女兒,玲玲就更能牢靠地抓住她的婚姻,他們不在乎海豐是大老板還是打工仔,他們只想女兒女婿能和睦。當然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的,內(nèi)心他們都還是對海豐滿意,覺得他從開小飯店,到現(xiàn)在有一家大酒樓,很了不起。
但玲玲肚子里的孩子卻又流掉了,過完元宵,玲玲肚子疼,半夜送去急診,查出來是急性胰腺炎。要手術,又要打針用藥,他們認識的那個醫(yī)生,跑來跟他們說手術醫(yī)生的意思,如果要保住孩子,大人估計會危險,再說就算孩子保住了,用這么多藥,以后說不定會怎樣,建議把孩子流掉。手術室外面,海豐的爸媽,陳洪香,連張孫良也找人替了班,都在。海豐沒哭出聲來,眼淚卻不斷地朝下流,擦了,很快又濕了臉。他拿著醫(yī)生遞給他的知情同意書,卻不知道該怎么辦。醫(yī)生把筆遞到他手里,指著地方讓他簽名。他抬起手,又停下來,看一圈兒他爸媽,又看陳洪香和張孫良,爸,媽,我該咋辦———不知道他叫的是他爸媽,還是陳洪香和張孫良。女兒是他們的女兒,孫子卻不是他們的,陳洪香先還喊著要救她女兒,這時候就只是哭,張孫良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還是海豐的爸媽勸他,讓他簽了字。
手術后,陳洪香把玲玲接到他們家,海豐的爸媽都在酒樓幫忙,她心疼玲玲,怕他們照顧不好她。醫(yī)生說,急性胰腺炎是吃出來的,如果不是過年的時候,玲玲暴飲暴食,也不會丟了孩子。陳洪香也怕海豐和他爸媽因為這件事怪玲玲,不給她好臉看。玲玲自己呢,出院后像是變了個人,不說話,也難得笑,整日耷拉著臉,兩個兒子來鬧,她也很不耐煩。海豐倒是每天都來看她,提著雞鴨魚肉,讓陳洪香做給她吃,讓她好好補補。但做完手術,醫(yī)生交代了不能補得太厲害,陳洪香也就每天給她燉了湯,撇干凈油,看著她喝半碗。
玲玲和孩子們都不在家,海豐也不愿意回家住,睡在浴場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他心情不好,工作和應酬還和以前一樣多,整個人就萎頓下去,臉色越來越差。張孫良可憐他,每次看見,都想拿話寬慰他,但海豐不愿意多跟他說,他找不到機會,也沒辦法。
他又看見玫瑰,想他說不上話,玫瑰卻是能的。下一次,就沒怎么顧忌,把玫瑰拉到一邊,跟她說了這件事。張孫良想既然玫瑰和海豐熟識,這樣的忙,又不用她花什么力氣,一定會很爽快地答應。沒想聽完后,她卻面有難色,推辭著說,這樣的事,這,我也沒有辦法啊———張孫良不知道再怎么說,一時愣在那里,最后還是玫瑰說,我看見他勸勸他吧,還是要他自己想開。說完就走了。帶她來的人,在前面等著她呢。張孫良聽見那人問她,誰???玫瑰說,沒有誰啊,就是師傅,上次我讓他幫我修鞋的事,修好了。
凌晨三點以后,來浴場的人就漸漸少了,浴場里的客人,該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差不多都要在這里睡到天亮。到三點半,浴場會提供一頓夜宵,餃子、面條,有時候也吃小餛飩。打掃衛(wèi)生的兩口子會有一個人先吃好,來替張孫良,讓他進去吃。
吃東西的地方離客房不遠,正吃著呢,他們聽見客房那邊鬧了起來。夜里寂靜,叫嚷的聲音便格外響。起初,他們不當回事,在這里,客人吵架的事常有,也有打起來的,但很快就能解決,然后各走各的。搓澡的幾個人中,有一個說,聽這聲音,像是麻超他們那一幫人,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他們。另一個人說,麻超算啥,幾個地痞而已,出不了事的。前面的人繼續(xù)說,你懂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地痞才麻煩,我知道他們那幫人,不見血是收不了場的。他這樣說,其他人都被勾起興趣來,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就站起來朝里走,要去看看。
張孫良還要回去上班,沒打算跟他們一起去,但忽然聽到一聲女人的尖叫,像是玫瑰。便匆忙丟下碗,跟著朝里面去了。
正是玫瑰,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在客房的走廊上,幾個腰上只圍著浴巾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玫瑰的半邊臉紅著幾個指頭印子,估計剛才那一聲尖叫,就是因為這個。她伸著胳膊,嘴里說求求你們了,求求了———原來她是為了護住什么人。張孫良又向前走幾步,看見她身后果然有一個人,躺在地上,正好被她遮住了看不見臉。寒光一閃,張孫良看見正對著玫瑰的那個人,手上提著一把砍刀,他心想不好,果然是要出事。
你打聽打聽,敢給你超爺戴綠帽子,爺沒弄得你爽還是咋的,大半夜就找相好的去了———有其他的客人打開門來看,提刀的那個人沖著他們說,都給我進去啊,今天的事跟誰都沒關系,超爺我非得剁了這狗日的不可,敢跟我搶女人,活得不耐煩了。
張孫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玫瑰后面的人是海豐,趕緊側過臉去看,果然是他。一定是他讓玫瑰去勸海豐,玫瑰才會在等帶她來的這個男人睡著后,跑去找海豐,正好被這個男人抓住。
他覺得胸腔里一熱,快步走到他們中間。
幾位,幾位,有話好好說,多大點事,就拿刀動槍的,好好說,好好說。張孫良讓自己臉上盡量堆滿笑,卻不知道他這樣做,臉上其實是堆滿了皺褶,顯得十分滑稽。
誰?。∧闶??提刀的男人喊著說。
這不是拿鞋的那大爺么,他旁邊的另一個人說。
咋,不拿鞋了,管閑事來了,管得了么你?
不是,不是,張孫良朝臉上堆更多的笑,不是,我是她舅,這玫瑰,我外甥女,各位,咱好好說,好好說。
張孫良說著朝后看一眼,趁他擋著的工夫,玫瑰已經(jīng)回頭,把海豐扶了起來。海豐身上的浴巾掉了,露出半個屁股,玫瑰又幫他系好。海豐的嘴角有血,應該是已經(jīng)挨過了幾下。
他舅啊,那咱都得叫舅啊,提刀的男人向旁邊的人說,這外甥女咱都睡過了,那不都得叫舅么,你們說是不是?哈哈哈哈。
他笑,旁邊的人都跟著笑起來。
不是,不是,你看你們打也打過了,給我個面子,給我個面子。
給你面子,你算老幾??!
不是,不是———
爸,你讓開,我跟他們說。海豐突然走上來,拿開張孫良的胳膊。
爸?你不是她舅么,怎么這又是你兒子,你兒子日了你外甥女?牛X啊,瞧瞧這一家人,哈哈哈哈。
海豐不說話,等他們笑完了,才說,我知道你,我跟老林喝過酒,這大半夜的,要不咱等天亮再說,天亮了我給老林打個電話,讓他來,你看咋樣?這大半夜的就別吵醒他了吧?
聽海豐這么說,提刀的男人收斂了笑,臉上變得肅穆了,看來老林的名頭,對他很有威懾力。
你要是覺得等不到天亮,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玫瑰,去把我手機拿來。
誰都不許動!男人把手里的刀抬起來,我看誰敢動!玫瑰嚇得縮了回去。別跟我提老林,咱這事跟老林沒關系,也別等天亮了,咱就現(xiàn)在解決。
海豐從鼻子里出了一口氣,似乎覺得對方不可理喻,仰起頭不愿意再說話。拿刀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要孤注一擲了,也許他知道,等到天亮,或是給老林打了電話,他就不能再動海豐。而如果他現(xiàn)在動了他,等到天亮,即使老林來,也拿他沒有辦法。但他畢竟沒有底氣了,扭過頭朝兩邊的人看幾眼,想要從他們那里獲得支持。但兩邊的人是知道輕重的,聽海豐提到老林,都知道這人不是他們能惹的,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和提刀的男人對眼。
那你說怎么解決?海豐問他。
剁一根手指頭,要不然咱沒完!他揚了揚手中的刀,有些慌了。
好,把刀給我。
男人猶豫一下,然后把刀遞過來,海豐接住,走到墻邊,把左手按在墻上,右手拿刀比畫了一下。玫瑰以為他真要剁,嚇得叫出了聲。張孫良也嚇得吸一口冷氣。
海豐轉過臉來,跟那個男人說,你覺得剁了我一根手指頭,老林會跟你咋算?
男人騎虎難下,臉上,凸出來的兩個眼睛骨碌碌轉著。張孫良后來想,提到老林的名頭,已經(jīng)足夠唬住這個人了,海豐不應該再逼他,要不是他逼得緊,他也不會要跟他拼命。他看到男人突然躥上來,從海豐手里搶下刀,朝他按在墻上的手剁去。海豐躲過去了。但張孫良害怕,幾乎是在男人躥上去的同時,也沖了上去。男人一刀砍在墻上,正準備扭身呢,張孫良從他手里奪過來刀,像之前海豐那樣,把右手按在墻上,剁掉了右手的兩根手指頭。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海豐和玫瑰都沒來得及看清,而劇烈的疼痛讓張孫良暫時陷入昏迷,失去了記憶。等醫(yī)生幫他包扎好,送進病房,陳洪香問他和海豐的時候,他們都說不清楚具體是怎么發(fā)生的。而那兩根手指,雖然海豐把他們包起來,跟張孫良一起交給醫(yī)生,但因為之前已經(jīng)有神經(jīng)損傷,醫(yī)生給他接上了,卻不敢保證能長好。果然沒有長好,醫(yī)生又幫張孫良做一次手術,把壞死的指頭又截了去。
陳洪香哭著罵海豐,海豐不解釋,因為夾著玫瑰的事,張孫良也沒辦法替他說。陳洪香又罵張孫良,張孫良只笑著,抱歉似的。他說,我還以為神經(jīng)都壞死了,就不疼了呢,早知道那么疼,我就不剁了。陳洪香又連珠炮似的把他罵一通。
趁陳洪香他們出去,病房里沒有其他人,張孫良問海豐跟那個老林打電話了沒?
你別管了,我都解決好了,海豐說。張孫良嗯一聲。
玲玲也帶著孩子們來看他,玲玲看見海豐,臉上訕訕的。張孫良記在心里,等出院后,讓陳洪香在飯店里訂了一桌,連海豐的爸媽一起,對海豐和玲玲說,我沒啥用,兒子也不像你能當大老板,但我把閨女給你了,就想你們能好好地過一輩子。醫(yī)生讓張孫良暫時不要喝酒,飯桌上他們只給他倒了一杯葡萄汁飲料,說完,他把飲料端起來,一口喝了個干凈。跟海豐說,海豐,你也走一個,就當是答應了我的話。海豐沒說什么,把面前的酒端起來,一口喝干。
出了事,張孫良不愿意再回浴場上班,沒想浴場的張老板,親自給他打電話來,讓他回去。見面,他又握住張孫良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叔啊,你是我親叔,你比我親叔還親。張孫良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猜也許是海豐跟他說過什么,或是那個老林,他們之間自有他們的關系,不是他能知道的。張老板讓張孫良當浴場的經(jīng)理,別上夜班了。張孫良不愿意,拿出右手給他看,現(xiàn)在,右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原來萎縮在一起的拇指和食指那里,只剩下光禿禿的兩個疤痕。張孫良說,你看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了,讓我當經(jīng)理,不是白耽誤你的生意嗎?他堅持還做原來的工作,幫人拿鞋子,要么就辭職回家。張老板拗不過他,就同意了。
于是,張孫良又去上夜班,給人拿鞋子。
他想跟玫瑰聊聊,道個歉,如果不是他讓她去勸海豐,也不會出這么多事。他卻沒再見過她,他問其他那些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孩子,有一個認識玫瑰的,跟他說玫瑰不做了,回老家去了。張孫良聽她說完,半天,哦了一聲。而那個女孩子還催著他,讓他趕緊把鞋拿給她。張孫良反應過來,抱歉地笑笑,按著女孩子給他的牌去找,也是紅色的一雙高跟鞋,只是矮,最多三厘米。他用手量了一下,三指,正好是他右手剩下手指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