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暉
2021年10月22日,秦前紅教授在其微信發(fā)布信息稱:車浩教授將以“法教義學與社會科學”為題,在武漢大學“偉博法律大講堂”做該講堂之第31期講座。看到這個講座題目,筆者隨即留言曰:“似乎法教義學不屬于社會‘科學’似的。一個基本邏輯違規(guī)的事,一氣炒作十余年,可謂怪事?!憋@然,留言對這一選題者有些不恭。但前紅教授對此不以為怪,反而留言說:“兄弟寫一篇批評文章,我們刊物特別約稿”。對此,筆者愉快應約了。與此同時,講座同名文章的刊載者,《中國法律評論》主編袁芳給筆者留言詰問:“‘中國與世界’,可不可以這樣命題?”復之曰:“邏輯上最好是:世界視野的中國,或中國視野的世界?!?/p>
其實,之前筆者已看到陳興良教授著文,談及其所經(jīng)歷的“三次重要的學術會議”(皆在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召開,其中兩次會議上的主要觀點筆者也親聆并參與討論)。陳文所言第三次會議,即于2014年5月31日至6月1日召開的“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對話會”——它正式拉開了法教義學與所謂“社科法學”論爭之幕。對這次會議及其貢獻,陳興良這樣寫道:
“這次會議使得社科法學和法教義學的不同研究徑路受到法學界關注。從會議主題上來看,這是一場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間的‘對話’。然而,在不少文章中都表述為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爭。當然,‘之爭’的描述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種‘之爭’不應該是勢不兩立之爭,而更多的應是兩種知識之間的‘競爭’。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間只有通過溝通,消除誤會,加深理解,形成良性互動,才能有利于各得其所,各自壯大學術力量?!瓡h將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作為我國法學知識的兩條主線,并對其進行深入的交流與溝通,表明我國法學知識布局基本完成?!?1)陳興良:《法學知識的演進與分化——以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為視角》,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
且不論筆者是否贊同陳興良有關經(jīng)由此次會議,“我國法學知識布局基本完成”(法學知識的布局,或許永遠是個進行時,不存在完成時)這一結論,僅就把所謂“社科法學”和法教義學并列推出的做法,站在基本的邏輯立場,筆者不表示贊同。
前已述及,應會議舉辦者的邀請,這次取名為“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對話會”的會議,筆者也有幸參加了。在會議上,筆者在發(fā)言中首先針對“社科法學”這種似是而非的提法提出了批評。如法律經(jīng)濟學就是法律經(jīng)濟學,法律社會學就是法律社會學,法律文化學就是法律文化學,法律人類學就是法律人類學,歷史法學就是歷史法學——它們分別是用完全不同的學術方法,來觀察和研究同一事物——法律及其相關現(xiàn)象——制度事實的(盡管具體說來,法教義學與在其他學科視角研究的法學在對象上明顯有別),其間差別,不可以道里計。把在如此多學科、多方法視角研究的話題,囊括在“社科法學”這一名目下,不是不可以,但顯然容易混淆在上述不同學科視角,運用不同的方法研究法律的內部區(qū)分,容易讓人誤以為真有一種方法統(tǒng)一、對象確定、結論也內在協(xié)調的、與“法教義學”相并列的所謂“社科法學”。當然,這只是筆者發(fā)言中的部分觀點,其它一些與本文有關的觀點,筆者將在后文中提及。
盡管“社科法學”語詞似是而非,(2)焦寶乾在談及“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之爭時,已經(jīng)注意到這點:“‘社科法學’也是個似是而非的詞語”。參見焦寶乾:《法教義學在中國:一個學術史的概覽》,載《法治研究》2016年第3期。但它經(jīng)由蘇力等學者提出,并經(jīng)由這次會議的推波助瀾,特別是經(jīng)《光明日報》(3)此次會議后,《光明日報》不但刊載了龔春霞有深度的會議綜述:《競爭與合作:超越學科內部的藩籬——“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的對話”研討會綜述》,載《光明日報》2014年6月18日第16版;而且緊接著于當年8月13日推出了相關討論的三篇重要論文,即,尤陳俊:《不在場的在場: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爭的背后》,載《光明日報》2014年8月13日第16版;王啟梁:《中國需要社科法學嗎?》載《光明日報》2014年8月13日第16版;雷磊:《什么是我們所認同的法教義學》,載《光明日報》2014年8月13日第16版。等重要媒體或刊物發(fā)表一些學者為此專門撰寫的文章之后,似乎越來越被人們所接受,成為當下中國法學研究中不得不重視、不提及的概念,也因此產(chǎn)出了一系列學術論文。(4)經(jīng)知網(wǎng)搜索,截止2021年10月31日,學術刊物上所發(fā)表的法學論文中,題目中含有“社科法學”字樣的論文總共有82篇;有“法教義學”字樣的論文共有324篇。這其中包括了有些標題中既含有“社科法學”字樣,又含有“法教義學”字樣的論文??刹坏貌徽f,它至今仍是一個未經(jīng)審慎萃取的,內涵不清、邊界模糊的概念,因為它既未在諸多的運用社會“科學”的不同方法所從事的法學研究中,(5)后文筆者對習稱的“社會科學”一詞,皆以“社會‘科學’”稱呼之,以表明我對這一概念的基本態(tài)度——“科學”一詞在這里不過是個修辭性詞匯。用“學科”一詞或許更為恰當。不少學者在行文中,在詞匯上以“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來表示兩者的區(qū)分,相關分析參見毛丹:《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分合》,載《浙江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胡立耘:《“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及其通稱術語的由來與非規(guī)范性現(xiàn)象探討》,載《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汪信硯:《人文學科與社會學科的分野》,載《光明日報》2009年6月16日第11版;余金成:《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統(tǒng)一》,載《光明日報》2010年2月23日第11版;李醒民:《知識的三大部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載《學術界》2012年第8期等。值得一提的是,余金成在行文中卻堅持把“人文學科”說成是“人文科學”,如:“人文科學側重于從整體人類出發(fā)……社會科學側重于從具體人類出發(fā)”等。概括出一個統(tǒng)一的所謂“社科方法”來,也未藉此而形成體系化的所謂“社科法學”。人們要真正了解“社科法學”,還不得不回過頭來看法律經(jīng)濟學,法律社會學、法律人類學、法律文化學,乃至法律與歷史、法律與文學等有關法學與社會“科學”的具體研究領域。
筆者認為,對這一問題尋根究底式的研究、解剖和辨正,不能從既設的概念框架內打圈、甄別,而需要跳出這一“圈子”,從整個法學研究的學術框架及其邏輯結構中予以考察、分析。事實上,現(xiàn)代法學,明顯有兩個相關又對極的分析視角,即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
在我國新近的法學研究中,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兩個詞匯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人們對這兩個詞匯的理解,近乎有些想當然,并未當成一個問題而予以認真探究。迄今為止,專門論述法學研究這兩個視角的論著未曾見到。只是有些論者或在其論文中一般性地提及,或在介紹他人的學術觀點時論及。(6)參見楊帆:《從“承認規(guī)則”展開——法律的外在視角與內在視角分析》,載《法制與社會》2010年第12期。例如鄭戈在國外一部書的中文版推介辭中就這樣說:
“本書是一位法律學者所寫的關于法學的反思性作品。它試圖回答一個古老而常新的問題:法學是一門什么樣的學科?面對主要來自社會科學外部視角研究方法對法學自主性的沖擊,作者主張要‘重新發(fā)現(xiàn)研究法律的法學方法’。全書辯理清晰,論證嚴謹,對理解和超越社科法學(外部視角)與法教義學(內部視角)之間的方法論之爭頗有助益,值得每一位想要理解自己所從事之事業(yè)的性質和方法的法律人一讀。”(7)[荷]揚·斯密茨:《法學的觀念與方法》,魏磊杰等譯,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封面推薦語。
但顯然,其仍未給讀者提供一個何謂內部視角與外部視角的大致結論。十數(shù)年前,有學者在論及法學的兩種致思趨向時,分別用了“根據(jù)法律的思考”和“關于法律的思考”。(8)印象中國內學者中最早這樣講的是葛洪義(大概在20世紀90年代)。為此特去信詢問他在哪篇文章中專門論述之?回曰沒專門著文論述,但在有些論文中順便有提及。遺憾,因為時過境遷,他一時未找到提及這一說法的具體論文。接著我也做了相關艱苦的搜索,可一時也未發(fā)現(xiàn)。只是在其后來的著作《法律方法講義》中檢索到其相關論述:像實證分析方法、價值判斷法及比較、歷史、社會學、經(jīng)濟學等方法,一般屬于“關于法律的思考”,這與人們獲取有關的法律認識相關。但是,法律方法一般屬于“依據(jù)法律的思考”,要求依據(jù)法律思考和解決問題,而不是重在對法律的批判性考察。參見葛洪義:《法律方法講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導言,第9-10頁。大體上,我們可以把前者視為法律思考的內部視角,而把后者視為法律思考的外部視角。但這仍沒有具體深入地解決或者定義法學研究之內部視角的話題。筆者曾區(qū)分了“解釋法律”與“法律解釋”兩個概念,大體上前者是一個站在立法論立場的外部視角的概念,而后者是一個站在法律運用(特別是司法)立場的內部視角的概念。但毫無疑問,這里仍未具體明了地回答何謂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的話題。
2013年,由于蘇力極富批判力的論文《法律人思維》之發(fā)表,(9)參見蘇力:《法律人思維》,載《北大法律評論》第14卷第2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以及文中對“像個法律人那樣思考”“法律人思維”以及法律思維的“家族相似性”等既有觀念的解構,強烈挑戰(zhàn)著法學界的既有觀念,甚至獨特信念。不久,孫笑俠以其綿密的思維,撰寫并發(fā)表了回應文章,(10)參見孫笑俠:《法律人思維的二元論》,載《中外法學》2013年第6期。為“法律人思維”捍衛(wèi)和辯護。這一有關有無法律人思維的討論,不但引發(fā)了相關諸多的討論,而且預示著人們對法學研究的外部視角與內部視角的深入思考。事實上,否定“法律人思維”,在一定意義上就否定了法教義學,進而在邏輯上順理成章地否定了其后所熱烈討論的“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的分野,更無從談及兩者的對話。但這一直是相關研究者所未加考辨的話題。不過本文因為主題所限,也不準備就此繼續(xù)考辨。只是想說這次引起較大反響的學術爭論,(11)在蘇力和孫笑俠的論文之外,圍繞這一爭論所發(fā)表的論文還有:桑本謙:《“法律人思維”是怎樣形成的——一個生態(tài)競爭的視角》,載《法律與社會科學》第13卷第1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向文磊:《法律人思維的二元論?——兼與孫笑俠教授商榷》,載《中財法律評論》2016年第1期;焦寶乾:《法律人思維不存在嗎?——重申一種建構主義立場》,載《政法論叢》2017年第6期,等。事實上隱含著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與外部視角的關系問題。只是其仍未挑明、界定究竟何謂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把相關的討論視角置諸國外。事實上,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這樣的爭論,來自于西方法學,特別是哈特與德沃金的論戰(zhàn)。(12)See Philip Pettit, “Social Norms and the Internal Point of View: An Elaboration of Hart’s Genealogy of Law”, Oxford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Vol. 39, No.2(2019), pp. 229-258.內在視角傾向于采用人類學領域中眾所周知的參與式觀察法來理解法律,外部視角傾向于采用第三人的視角觀察法律制度。只不過,以哈特為代表的法實證主義學者則進一步認為,內部視角對于法律的存在具有積極的意義,更使法學成為一種獨立的學科,法學研究者應當參與到法律過程本身之中,將自身置身于參與者(法官、律師或法律顧問等)的立場,必須自己發(fā)現(xiàn)法律?!皟仍趨⑴c者的觀點,要求人們對法律理論的目的進行反思,同時,要求人們對法學家的社會角色進行反思?!?13)劉星:《法律是什么——20世紀英美法理學批判閱讀》(修訂版),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頁。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哈特與德沃金所謂內部視角,確實觸及到法學內部視角之關鍵“部位”,但或許受英美判例法以及法官在判例法創(chuàng)制中的深刻影響,他們把法學家立基的內部視角置于法官或律師等主體身上。
本來,這也沒有什么,只要法官與律師都是法律的守夜人,那么,法官與律師的守則,也就是秉持內部視角的法學研究者的守則。可問題在于,一方面,畢竟法學研究不是法律適用,即便法教義學對法律適用常常有巨大的貢獻,甚至在司法裁判中容易被援引,(14)以我國裁判文書為例所做的相關研究,可參見彭中禮:《論法律學說的司法運用》,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但它不是、也不可能是法律適用和司法裁判的直接根據(jù),大多數(shù)情形下,只是增進說理的論據(jù)。另一方面,法學家基于內部視角的學術研究,除了像法官、律師那樣,“根據(jù)法律思考”,從而對法律保有一種溫情的敬意之外,還必須秉有另一種立場,那就是探求法律內部的真理(法律結構及其規(guī)律)并對實在法秉持一定的批判立場,惟其如此,才不但有“法教義”,而且有“法教義學”,否則,法官、律師就足以替代學者的工作了,學者則有些多余。
繞了這么大一圈,那么,法教義學或法學的內部視角究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在對象上,內部視角主要指向以法律規(guī)范為前提的制度事實,特別是成文化的法律規(guī)范、司法判例(行政文書)和民事契約;在方法上,內部視角則指向規(guī)范分析方法。
法教義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按照前述其研究屬于內部視角的論述,則其研究對象,就也是內部視角的問題。所謂內部視角的問題,既有對象問題,也有方法問題。這里先就法教義學能夠有用武之地的場域——內部視角的研究對象予以探討。
眾所周知,任何一種學問,離不開特定的研究對象。即便一種“元學問”,也離不開“元對象”。至于在社會分工背景下導致的學術分工,從本質上講就是研究對象的分工。相信崇尚法教義學的學人們,在強調法學的“專業(yè)槽”時,絕不反對對法教義學研究對象之外的其它社會現(xiàn)象,例如道德、習俗、紀律、社會組織、交往結構等的深入研究,不反對法教義學之外,還有其它學問。只是法教義學應當心無旁騖地關注其內部視角的研究對象而已。對此,連雄心勃勃的激進法律實證主義者拉茲也強調:
“法哲學只提供實踐問題的哲學回答的一部分。固然,任何具體問題還關涉其他諸多方面,這些方面可以由實踐理性的其他哲學部門給予探討,法哲學本身只關心實踐問題的法律方面,也就是說,關心一定的行為具有法律效果這一事實普遍地影響實踐性審慎和特定地影響道德考量因素的方式。這就是法律權威的問題?!?15)[英]約瑟夫·拉茲:《法律的權威:法律與道德論文集》,朱峰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前言,第2頁。
可見,當我們講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時,其首先的內涵指向,不是前述“像法官或律師那樣思考”,而是研究者對法律及其相關事實的基本尊重。這正如一位人類學家必須尊重作為其研究對象或事實的“他者”,一位經(jīng)濟學家必須尊重作為其研究對象或事實的經(jīng)濟活動及其規(guī)律一樣。否則,其研究只能謂之隨心所欲,游談無根。當然,每門學科尊重其研究對象,絕不是說其研究對象本身就構成相關學問。不能發(fā)現(xiàn)其研究對象內部的發(fā)生根據(jù)、要素結構、類型劃分、邏輯關系、運動軌跡……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改進措施或完善路徑,那么,對象自身無論如何也不會自發(fā)地展示其知識、學問屬性。這正是學者、特別是法學者在內部視角尊重其研究對象時,與法官、律師、檢察官、甚至行政執(zhí)法者尊重同一對象之不同處。
現(xiàn)在該到筆者明確內部視角的法學研究對象究竟是指什么的時候了。一言以蔽之,這一研究對象,就是法律規(guī)范及其調整下的相關事實。這一事實,可徑稱為制度事實。制度事實,早在語言哲學家們那里已經(jīng)得到了系統(tǒng)的描述。特別是語言哲學家塞爾的“集體意向性”和“制度性事實”這兩個概念的提出,(16)參見[美]約翰·R·塞爾:《社會實在的建構》,李步樓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107頁。不僅在哲學上豐富了對制度的研究,而且直接啟迪了法學上的制度研究。這就是以麥考密克和魏因貝格爾為代表的“制度法論”。
兩位學者大體遵循塞爾語言學有關對人類事實的兩分法——原初事實和制度事實,強調法律的制度事實屬性,得出“作為制度事實的法律”這一命題,并期望藉此建立一種“超越實證主義和自然法”的全新理論。(17)麥考密克等的“作為制度事實的法律”這一命題,建立在其獨特的法律制度理念基礎上:“‘法律的制度’……應被理解為意味著一些由成套的創(chuàng)制規(guī)則、結果規(guī)則和終止規(guī)則調整的法律概念,調整的結果是這些概念的實例被適當?shù)卣f成是存在一段時間,從一項創(chuàng)制的行為或事件發(fā)生之時起,直至一項終止的行為或時間發(fā)生時為止?!薄鞍逊傻脑S多重要因素設想為哲學意義上的制度事實是有益的,但我們不能把所有的法律都擠入這一類;在另外一些方面,法律只能被理解為社會學意義上的制度現(xiàn)象。”[美]麥考密克、[奧]魏因貝格爾:《制度法論》,周葉謙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6、91頁。筆者要強調的是,固然,法律是制度事實,但一方面,法律僅僅是引發(fā)制度事實的規(guī)范前提,具體的制度事實,雖在法律的規(guī)范體系內,但并不局限于法律規(guī)范本身,例如,法律觀念、法律主體(尤其法律組織)、法律行為、法律監(jiān)督以及法律設施等皆屬于制度事實,一種具有權威性的規(guī)范性事實。(18)See David Plunkett, “Conceptual truths, evolution, and reliability about authoritative normativity”, Jurisprudence: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eg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Vol. 11, No.2(2020), pp.169-212.它們作為制度事實,并取得合法性,毫無疑問,需要法律規(guī)范為前提,但它們本身是法律引發(fā)的制度事實,不是“作為法律的制度事實”。在此意義上,制度事實的外延顯然要大于“法律作為制度事實”。另一方面,由于能夠引發(fā)制度事實的規(guī)范不止法律(盡管法律是最重要的引發(fā)制度事實的規(guī)范),還有其它社會規(guī)范,例如習慣、道德、宗教、紀律等,以它們?yōu)楦鶕?jù),多形成經(jīng)濟學家所謂的非正式制度。(19)非正式制度盡管是制度經(jīng)濟學上的一個重要概念,但最近,這一概念在其他學科上也被廣泛運用并研究。參見閻步克等著:《多面的制度:跨學科視野下的制度研究》,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版。對此,如果要納入制度事實范疇,不妨命名為非正式制度事實,以對應于由法律所引發(fā)的正式制度事實。
那么,作為法學內部視角研究對象的制度事實,究竟是指什么?首先,它是指由法律所引發(fā)的正式制度事實,其包括了法律規(guī)范及在其所調整下的法律意識、法律主體(組織)、法律行為、法律反饋以及法律設施等。其中文本化的最重要的制度事實有三類,即法律規(guī)范、司法裁判(在判例法國家,司法裁判也每每是法律的一部分)和契約文書。其次,有些非正式制度事實,或由于法律之意義空缺,或由于法律之意義沖突,或由于法律之意義模糊,亦可以經(jīng)由法律化的處理,即通過法律解釋或獨特的法律方法,把其結構在法律能夠容納的原則、甚至規(guī)則之中。(20)參見謝暉:《法律哲學——司法方法的體系》,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但應切記,此時所強調的是:通過法律精神結構非正式制度事實,使其成為具有法律效力或意義的事實,而不是相反,由非正式制度事實決定法律規(guī)范。由此可見,在法治背景下,作為制度事實的法律所引導的正式制度事實,其一是具有明顯的社會全覆蓋性,其二是具有對其它非正式制度事實的調整、結構與統(tǒng)合能力。
綜上所述,法學研究對象的內部視角,或者法教義學的研究對象,就是由法律所引導的制度事實,或者“作為制度事實的法律”。其中最重要的研究對象是法律規(guī)范、司法判例以及合同文書。在一定意義上講,所謂“根據(jù)法律的思考”,其書面根據(jù),基本是如上三者。
如前所述,構成一門學問,除了研究對象的確定之外,還需研究方法的專門。例如經(jīng)濟學之為專門學問,有其獨特的研究方法,如成本效益分析方法,供給需求分析方法等。所以,有學者直言:“教會鸚鵡說‘供給和需求’,也就教會了它經(jīng)濟學?!?21)這是19世紀,在西方流行的有關供給與需求在經(jīng)濟學上獨特地位的一則有趣比喻。參見[美]勞埃德·雷諾茲:《宏觀經(jīng)濟學:分析和政策》,馬賓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39頁。社會學之為專門學問,在方法上,擁有抽樣調查、訪談、觀察等專門的方法。(22)當然,被譽為包羅萬有的社會學,其研究方法絕不是如上列例舉這么單一,反之,如同其研究對象的廣博一樣,其研究方法亦可謂花樣繁多、不一而足。參見[美]艾爾·巴比:《社會研究方法》,邱澤奇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政治學之為專門學問,在于其有專門的權力分析方法、敵我分析方法、階級分析方法以及權力權利分析方法等。(23)如同經(jīng)濟學、社會學一樣,政治學的研究方法也不是能用一兩個詞語來統(tǒng)而概之的。其明顯是一個針對不同的研究內容,具有不同方法的方法論體系。參見[美]斯蒂芬·范埃弗拉:《政治學研究方法指南》,陳琪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1-46頁。那么,法學研究的方法究竟是什么,這或許又是一個人言言殊的話題。特別由于法學研究的對象——法律本身是建立在其它社會事實(經(jīng)濟事實、政治事實、文化事實、社會事實等)基礎上的,由于它全方位、全覆蓋地調整諸種社會事實,因而對它的研究,也需要反過來運用研究其他社會事實之學科的方法,一種普羅透斯式的闡釋方法對于法律這種社會實踐就是必要的。(24)See Thomas Bustamante, “Is Protestant Interpretation an Acceptable Attitude Toward Normative Social Practices? An Analysis of Dworkin and Postema”, American Journal of Jurisprudence, Vol. 66, No. 1(2021), pp. 1-25.不如此,法學研究就難說深入。但即使如此說,也不意味著法學研究在內部視角,就應當方法缺席。那么,其“出席”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筆者認為,內部視角的法學研究方法,就是規(guī)范分析方法?;蛘哒f,如果主流法學是作為法教義學的內部視角的法學的話,那么,作為主流的法學之研究方法,即規(guī)范分析。規(guī)范分析,顧名思義,就是不但把法律規(guī)范及其相關的制度事實作為法學的研究對象,而且對這些對象本身的研究,必須嚴格地遵循和運用規(guī)范內部的、符合邏輯的分析方法。其最基本的特征是所謂對法律規(guī)范及其制度事實的邏輯實證。
一方面,它要型構一套以法律規(guī)范為邏輯前提,并把諸社會事實全盤結構在法律規(guī)范體系,即以法律來解釋、結構和調整社會事實的知識體系。在人類法學史上,無論是建立在世俗法基礎上的法學,還是建立在教法基礎上的法學,都恪守、秉持著相關理念——根據(jù)法律思考,即把法律規(guī)范作為法律知識體系建立的基本邏輯前提。世俗的注釋法學也罷,宗教的教法學也罷,都奉法律為圭臬。法之不存,則法學難副其實。這正是哲學家以法學以及和教法學緊密相關的解經(jīng)學為根據(jù),把人類解釋現(xiàn)象及其學說兩分為“獨斷型詮釋學”和“探究型詮釋學”。(25)參見洪漢鼎:《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fā)展》(修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5頁。的原因。其中法律解釋、乃至法學研究就是典型的“獨斷型解釋”,是無法逾越其權威(法律)的解釋。(26)為此,我國哲學詮釋學巨擘洪漢鼎先生或撰文,或在相關會議上強調解釋與闡釋的區(qū)別。他認為“首先,闡釋需要想象力,因為它要通過自身的當代處境和現(xiàn)實問題對在世存在者進行籌劃,使現(xiàn)在在手之物(Vorhandenen)成為使用上手之物(Zuhandenen)。其次,詮釋學與修辭學相統(tǒng)一,每一闡釋活動都具有限制科學的真理概念和維護它們自主權利的作用,為人類相互理解的實踐作出貢獻。最后,闡釋作為實踐哲學,它不是科學技術的理論模式,而是實踐智慧的應用模式,它并不表現(xiàn)為可以通過制造而產(chǎn)生出來的產(chǎn)品(Ergon),而是表現(xiàn)為實踐和善行(Eupraxis,也就是說,作為活動Energeia)?!焙闈h鼎:《論哲學詮釋學的闡釋概念》,載《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7期。在此意義上,規(guī)范分析方法就是以崇仰法律規(guī)范的方式,構建起一套以之為基本邏輯前提而展開的知識體系。所以,作為方法,它具有明顯的封閉性、獨斷性、自足性。
另一方面,它還要探究法律規(guī)范內部的邏輯結構。自然,這也需要秉持規(guī)范本身的立場,而不能站在規(guī)范外部說規(guī)范。因為在規(guī)范外部對法律規(guī)范的觀察、理解、詮釋,無法深入法律規(guī)范自身的堂奧,揭示法律規(guī)范的結構原理,展現(xiàn)法律規(guī)范的復雜面向。只有堅持規(guī)范研究的方法,站在規(guī)范的“陣營”內,方能得出規(guī)范內部本來的要素、構造、關系和功能。不同于前述以法律規(guī)范為前提的知識體系構造強調內部視角法律方法之獨斷性,對法律規(guī)范內部邏輯關系的探究所堅持的,則是法律方法的某種探究性,即在這里,不拘泥于規(guī)范獨斷,反而要堅持規(guī)范創(chuàng)新,對既有的權威規(guī)范予以觀察審視、探頤索隱,叩其真,究其實。
論述至此,有必要對內部視角的法律方法得出一個一般性結論了。所謂法學研究內部立場的法律方法,乃是一種研究態(tài)度或姿態(tài),一種以規(guī)范為中心來結構社會、結構事實,把一切社會事實,包括其他社會規(guī)范,都結構在、裝置于法律規(guī)范體系中的態(tài)度。在最終意義上,確如馬克思所言:“社會不是以法律為基礎的。那是法學家們的幻想。相反地,法律應該以社會為基礎。法律應該是社會共同的、由一定物質生產(chǎn)方式所產(chǎn)生的利益和需要的表現(xiàn),而不是單個的個人恣意橫行”。(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1-292頁。但在法治過程意義上,法學的內部視角必須“視法律為方法”,奉規(guī)范為圭臬,即使法律不可避免地會涉及道德價值、經(jīng)濟關系、社會交往、政治決斷、社團組織、人類生活、甚至個人性情等無盡的其他社會現(xiàn)象,但法學內部視角應有的態(tài)度、姿態(tài)和方法卻是:把這一切都置于法律解釋和調整的框架下,而不是讓這一切牽著法律的鼻子走。從法學內部視角看,法律就不能僅被理解為一種功能性體系,而更多的被作為一種可以提出不同理據(jù)的規(guī)范性體系。內部視角的法學研究,承認具有爭議的規(guī)范前提和規(guī)范程序的存在,以形成進行規(guī)范性論證所必要的共同框架為目的。(28)See J.W. Singer, “Normative Method for Lawyers”, 56 UCLA Law Review 899 (2009).因而,哪怕某種社會現(xiàn)象在當下的法律規(guī)定上是空白的,也要在空白地上,畫上法律的畫圖,插上法律的標簽。這就是法學研究中內部視角的基本研究方法。
如上有關法教義學研究對象和方法的論述,旨在說明,法教義學是法學之一種,是從內部視角切入的法律知識體系。因此,準確地說,其應當謂之內部視角的法學。厘清了法教義學及其與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之關系,我們再來審視法學研究的另一視角,即與所謂“社科法學”緊密勾連的法學的外部視角。
最近十多年里,在我國法學界,“社科法學”的提法不脛而走,大行其道。但當人們想尋根問底:“社科法學”究竟是什么的時候,卻每每令人大失所望。可以說,所謂“社科法學”,不過是運用其他學科,如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傳播學,甚至哲學、文學、史學等的方法,來研究法律和其他社會現(xiàn)象關系的學問之總稱。在一定意義上,它就是學術界正在努力追求的“交叉學科”或“新文科”。因此,當我們籠統(tǒng)地說其是“社科法學”的時候,何嘗不能說它們是“社科經(jīng)濟學”“社科政治學”“社科社會學”“社科人類學”“社科語言學”等等。(29)記得當年法律社會學在我國興起的時候,有學者曾論及這一交叉領域的兩種學問:一是“法律社會學”,另一是“社會學法學”。強調兩者雖然名稱接近、排列不同,但在學科上其分屬于法學體系和社會學體系,故區(qū)別明顯,參見朱景文:《現(xiàn)代西方法社會學》,法律出版社1994年版,第14-16頁。當然,當這樣表述時,其中的顢頇別扭,也昭然若揭。這似乎也映照出“社科法學”這一提法所存在的同樣的問題。
那么,究竟什么是“社科法學”?為了一探“社科法學”之究竟,如下筆者不妨對這個“概念”在我國的提出和流布,略加考證。
蘇力大概是國內最早提出“社科法學”這一概念的學者。早在2001年——整整20年前,他就把當代中國法學按照歷時性發(fā)展,分為三個“或許正在發(fā)生”的流派,即“政法法學”“詮釋法學”和“社科法學”。針對“社科法學”,他指出:
“社科法學的核心問題是試圖發(fā)現(xiàn)法律或具體規(guī)則與社會生活諸多因素的相互影響和制約,它不大關心提法的正確與否,甚至不滿足于是否當下有用,而是試圖發(fā)現(xiàn)‘背后’或‘內在’的道理。它有某種自覺的或不自覺的理論追求、求真意聲或稱知識霸權。由于其關心的不是具體的法律概念、體系和法條,它的視野實際勢必有某種擴張性,而必須對社會各種制約或促成法律運作的各種社會因素有所了解,對與法律有關的某些學科的研究成果有所了解,在這一過程中,甚至不無可能形成某種從法律制度切入的一般社會理論或理論命題?!?30)蘇力:《也許正在發(fā)生》,載《比較法研究》2001年第3期。
從其字里行間不能不說蘇力的志向是遠大的,同時對命題可能面臨的重大障礙也是清醒的。如今這個概念提出了整整20周年,但“從法律制度切入的一般社會理論或理論命題”在我國的出現(xiàn),尚在遙遠的途中。(31)筆者認為,如果沒有哲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的“外行”們參與其中,僅僅靠法學家——哪怕這些法學家博覽群籍、匯通中外、體察古今,但要產(chǎn)生這樣的理論或命題,甚難,這是因為即便“社科法學”的學人,沉潛涵泳、搜羅勾稽的探尋,仍超不出法和法律這個中心。能把這么多學科的內容雜糅交錯,誕出一種全新的社會理論或理論命題,自然是好。但問題是怕這種包羅萬有的雄心,“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因為畢竟在嚴謹?shù)纳鐣止び绊懴滤鶎е碌膶W科分工,已然將不同分工者的知識裝置在各自的槽內。每位分工主體“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這種心態(tài)完全理解,但要真正連碗里帶鍋里的都兼收并蓄,穿腸下肚,只能吸納不能,消化不良,典型的出力不討好。當然,問題不僅在于此,更在于這種志向背后本身蘊含的邏輯危機,如有學者所言:
“社科法學的構詞法是一個偏正結構,意在強調社會科學的法學,這也是其英文‘social sciences of law’的直接意思。但這個名稱實際上本身就具有消解掉自身的危險。顧名思義,社科法學強調引入法學外部的社會科學以刺激和豐富法學研究,它不再把法學看作一個自足的知識體系,認為如果僅僅從法律體系內部尋找相關法律問題的答案,最終都會陷入‘循環(huán)論證’的泥淖……社科法學本身意在強調通過社會科學研究法學,但它越是強調社會科學對法學研究的重要性,也就是在消解法學自身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倘若法學本身的專業(yè)槽被完全清空,那么也就不必遑論什么社科法學了。”(32)周赟、沈明敏:《社科法學二題》,載《河北法學》2021年第5期。
可見,“社科法學”這一說法本身面臨的窘境——一個意義不明、所指含混、對象混沌、邊界模糊的詞匯,只能供讀者去想象和猜測,而不能叫人準確地界定,運用這樣的詞匯。與其如此,不如另辟蹊徑。那么,這一蹊徑是什么?筆者認為,它應是法學研究的外部視角。
透過前文對法(教義)學內部視角之梳理和闡釋,那么,法學的外部視角也便能夠顧名思義,迎刃而解。它是指以運用法學之外的其他社會“科學”、乃至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來研究法律與其他社會現(xiàn)象(如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宗教、組織、個體等)的關系的法學領域。如前所述,盡管法學的內部視角——法教義學在法律意義模糊、沖突或空缺時,也必然會涉及到對法律與其他社會現(xiàn)象之關系的學理解釋,但相關解釋的基本態(tài)度,是運用法律的原則、精神、規(guī)則等來結構、調整、解釋其他社會現(xiàn)象,即在那里,始終把法律“挺在前面”,作為中心——既然已經(jīng)安排了法律,既然已經(jīng)強調要法治,那么,就不能對法律朝令夕改,更不能因為其他社會事實而輕易更改根據(jù)法律的法治秩序安排,不能輕易更改既有規(guī)定、安排和規(guī)范內容。這種情形,近乎一種“法律信仰”的態(tài)度。
但相反的是,法學的外部視角卻不是如此。它對法律與社會其他現(xiàn)象的基本態(tài)度有兩種:一種是強調社會與法律之間的互動關系,社會與法律之間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無社會其他領域支撐的法律和法治,也不存在在法律和法治完全調整下的其他社會領域。另一種是法律自來就是被決定者,而不是決定者。對此,我們在熟知的馬克思的相關論述中已有深刻領會。在法學界,人們更熟悉的一種說法是:“法國民法典并沒有改變歷史,而是歷史改變了法國民法典?!?33)傅靜坤:《〈法國民法典〉改變了什么》,載《外國法譯評》1990年第1期??梢姡▽W的外部視角,在基本態(tài)度上是把法律作為被決定者,時刻強調對“法律霸權主義”的警惕,使法律的調整始終保有謙抑的態(tài)度,以防止社會機械化,訴訟爆炸化,人際陌生化。法學的外部視角,照例可二分為研究對象的外部視角和研究方法的外部視角。
法律從來不是孤立的社會現(xiàn)象,而是普遍地關聯(lián)其他社會現(xiàn)象的國家規(guī)范和制度事實。甚至就法律和其他社會現(xiàn)象之關系的最終性而言,法律確實一般不是決定因素,反而是被決定因素。因此,法律的歷史,每每需要從決定它的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等事實中去尋找、去發(fā)現(xiàn)。這誠如馬克思、恩格斯的那句引起不少人反思的名言:“不應忘記法也和宗教一樣是沒有自己的歷史的?!?3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71頁。所以,對法律的研究,在純粹規(guī)范的內在視角切入,固無不可,但尋求法律規(guī)范外部的其他社會現(xiàn)象對法律的支持、甚至決定之具體原理,從而根據(jù)這些外部要求,進一步完善和改進法律的內部規(guī)定,更好地通過法律調整其它社會事實,對法學研究而言不但不是多余,而且也是必須。為什么呢?這仍需要我們咀嚼、回味上述馬克思、恩格斯的名言。有學者在闡釋這一名言時寫道:
“法律是一種帶有普適性的產(chǎn)品,它的工具屬性是很明顯的,所以它的專屬性不是很明顯。而凡是有歷史性的東西,應該是帶有某種專屬性的,不能為別人所有,我的歷史就是我的歷史,別人不能替代的。從這個角度來思考‘法律沒有自己的歷史’,仔細考察一下法律的內容,從實體法的內容到程序法的內容,全是為了解決問題,所有的法律都是為了解決問題?!?35)劉作翔:《法律沒有自己的歷史——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法律的社會本質的深刻揭示》,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
盡管把法律視為工具的這種做法,在特定的文化背景和觀念模式中,如“君子不器”的觀念下,(36)參見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頁。容易導致人們對法律的似乎理所當然的忽視,(37)參見謝暉:《法律工具主義評析》,載《中國法學》1994年第1期。但毫無疑問,法律作為人造的規(guī)范—制度體系,必須服務于人們方便交往、獲取利益、保障安全、滿足需要的外在行為和內在精神。在此意義上,法律就是方法,就是工具,就是技巧——誠所謂“法乃公正善良之術”。(38)[意]斯奇巴尼選編:《正義和法》,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頁。不過,方法、工具、技巧絕非不重要,反而它是人類文明成長過程的關鍵。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39)《論語·衛(wèi)靈公》。這恰如其分地表達了道器之間的關系。任何偉大的道德理想,倘若不建立在可操作的工具之上,終然是道德烏托邦。因此,視法律為工具,并沒什么,問題是法律能否成為服務并滿足于人類諸多需求的真正工具。
正是在這里,決定了法學外部視角的獨特意義,也從中不難猜知法學外部視角的研究對象——法律(規(guī)范)的外部關系。有學者把這種外部關系總結為一個詞,即“法律事實命題”:
“如果說法律規(guī)范命題是法教義學、規(guī)范法學或分析法學關注的中心主題,那么社科法學的中心主題則是法律事實命題。法律事實命題立基于法律與事實的關系而存在。在對待事實的問題上,法學與其之外的社會科學產(chǎn)生了交集:法學關注事實問題的法律規(guī)范,社會學、經(jīng)濟學、人類學等學科研究事實問題的客觀規(guī)律。在對待法律規(guī)范的問題上,法學與其之外的社會科學產(chǎn)生了分歧:法學研究主要聚焦于法律規(guī)范文本,而社會學、經(jīng)濟學、人類學等學科則關注法律的事實性。同時,圍繞‘法學如何對待事實’這一問題,在法學學科內部,法律的分析實證研究與社會實證研究也在發(fā)生分離,展開對立,并再度融合?!?40)郭棟:《社科法學研究對象的法哲學反思——法律事實命題的理論展開》,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7月3日第5版。另可參見郭棟:《法律社會科學的研究范式、問題與出路》,載《人大法律評論》2019年第1輯。
在上述論證基礎上,該作者又把這種事實四分為“法律基礎事實”“法律背景事實”“法律等置事實”和“法律效果事實”。盡管一般性地把法學外部視角(所謂“社科法學”)的研究對象界定為“法律事實命題”,看似有一定道理,但稍加深入就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法律事實命題”,本身在邏輯上是個欠考量的概念。因為這一命題或者對作為制度事實的法律與作為其它事實的社會關系(現(xiàn)象)不加區(qū)分,籠統(tǒng)概納,或者把“法律事實命題”與“法律規(guī)范命題”相并列,從而將后者開除于“事實”的范疇。前者導致兩個命題的合并,從而區(qū)分無效,后者導致把本來是屬種關系的兩個命題并列化,變成等值的并列關系。因此,筆者不贊同這樣概括法學外部視角的研究對象。
在筆者看來,法學外部視角的研究對象,就是法律(規(guī)范)的外部關系,它包括了諸如法律與地理環(huán)境、生產(chǎn)水平、歷史傳統(tǒng)、文化精神、經(jīng)濟模式、政治架構、生活方式、社會結構等法律一方面需依賴之(被外部社會現(xiàn)象所決定),另一方面又需調整之(規(guī)范、甚至決定外部社會現(xiàn)象)的外部關系。法學雖不能因這些法律外部現(xiàn)象的研究而取代對其規(guī)范內部要素、結構和功能的研究,但也不能排斥這種研究。反之,在外部視角對法律外部關系的學術研究,在實踐中能夠為法律之糾正準備更多備用包,強化法律的實踐效果;在理論上也能夠補充法學家耽于其規(guī)范內部的研究,而對法律制定、修改和運行的實踐效果漠不關心的情形,并進而幫助克服法教義學等規(guī)范分析法學內部所必然存在的偏頗。
外部視角的法學,涉及社會科學的方方面面,從而有法律政治學、法律社會學、法律經(jīng)濟學、法律文化學、法律人類學、法律傳播學等,再往大里說,還涉及學術研究的基本方法(語言、邏輯、修辭)、人文學科、甚至自然科學,因之有法律語言學、法律修辭學、法律邏輯學、法律哲學、歷史法學、法律與文學、法律環(huán)境學等。如上每一種學科,都涉及各自的研究方法,對法學而言,也構成外部視角的研究方法。因此,人們尚未找到一種適用于所有外部視角的法學所通用的研究方法(除了語言、邏輯、修辭這些放之四海而皆準,通用于人類所有學術研究的方法之外)。因此,這里僅選取三種社會“科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就其與法學交叉后所生成的幾種外部視角的法學及其研究方法予以簡略敘述,以分析外部視角的法學研究方法及其特征。
第一,成本效益、需求供給方法。我們知道,成本效益方法和需求供給方法,是進入經(jīng)濟學堂奧的不二法門,當然,也是研習制度經(jīng)濟學或法律經(jīng)濟學的不二法門。當法律和經(jīng)濟、法學與經(jīng)濟學實現(xiàn)勾連、交叉研究時,被結構在經(jīng)濟學分析方法中的的成本效益、需求供給所強調的是:以成本效益和需求供給的狀況,作為衡量實在法是否合理,或者好還是不好的基本標準。其基本的邏輯判準是:法律生產(chǎn)和運行的成本高于其效益(收益),則法律無效,因此也不經(jīng)濟、不合理、不節(jié)約,總之,是不好的。這意味著法律及其秩序建構不能不講成本,反之,由于法律調整的普遍性,法律及其運行的效益,是最大的收益,當然,其無效或負效,是最大的無效和負效。至于需求供給,更強調從主觀視角分析這一問題。按照這一經(jīng)濟分析方法,則越能夠供給并滿足人們需要的法律,就是合理的、好的法律,反之,就是不好的、并應當設法修改、補充、完善的法律,甚至于要廢除舊法,考慮重新制定相關法律。
第二,權利與權力分析方法。這是筆者所理解的最重要的政治學分析方法。由于政治學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過度關聯(lián),因此,不同學派、不同視角的政治學其分析方法實在大相徑庭。如果在蕪雜的政治學中找到一種能通用于所有政治學的分析方法的話,那就是權利與權力分析方法。因為無論哪種政治學,其目的因是保障社會主體的權利,其技術因則是通過公權力保障私權利。馬克思、恩格斯曾經(jīng)斷言:“實際上國家不外是資產(chǎn)者為了在國內外相互保障自己的財產(chǎn)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種組織形式……法國、英國和美國的一些近代作家都一致斷言,國家只是為了私有制才存在的……”(4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70頁。這種政治學分析方法在法學上的運用,就是法律政治學,特別是憲法政治學。該方法意味著,當法律能夠滿足權利保障和權力有效(包括行使有效和制約有效)時,法律就具有合法性,反之,則法律不具有合法性。
第三,社會觀察與實證方法。眾所周知,這是社會學的分析方法,自然,也是法律社會學最常見的分析方法。它經(jīng)常要求人們要關注“活法”和“行動中的法”,(42)這兩個概念分別是埃利希法社會學和龐德法社會學的主題詞。自表面意思看來,兩者似乎沒什么區(qū)別,但在實質上,前者強調的是在社會中自生自發(fā)地產(chǎn)生和存在的規(guī)范秩序,它比國家強制性的法律及其秩序來得更廣泛、更自然,因此,也需要更加重視;而后者強調的是法律與社會運行間的關系,社會中實際運行的法,不是,也不可能是法律在社會中的復寫——社會總是動態(tài)的,相比較法律則是機械的、靜態(tài)的。從而“行動中的法”與“紙面上的法”總存在疏離感和實踐張力。相關論述,參見王斐:《“活法”與“行動中的法”——兼論民間法研究的兩條路徑》,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一方面,人類的秩序并不是由國家法律所包辦、也不可能由其所包辦的。形形色色的社會組織中既有的規(guī)范足以給正式法律供給靈感;另一方面,國家實在法也不可能隨時符合社會運轉的要求,因此,法律需與社會接軌,并在社會中尋找其發(fā)展的靈感源泉。可以認為,在這種研究方法看來,法律的合法性來自社會對它的接受情況。在“活法”或“行動中的法”中,實在法的成分越多,意味著其被人們接受的程度越高,也意味著其合法性程度亦越高。反之,實在法被人們接受的程度及其合法性則堪虞。這樣,法社會學中的社會觀察和實證,也旨在以此種方法評鑒并干預實在法的完善和發(fā)展。
由于外部視角的法學本身的過于分科和多樣,筆者在這里僅就上述三種外部視角的法學的研究方法及其目的指向做些簡要的分析,旨在繼續(xù)分析法學研究方法的外部視角及其特點。這些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三點:其一,研究方法的多元性。幾乎可以這樣說,有多少種外部視角的法學學科,就有多少種(類)外部視角的法學研究方法。企圖在所有外部視角的法學中尋求一種通約的研究方法,除非把視角遷移到這個學科之外,否則,目前尚未可能,之后,也殊難有作為。其二,外部中心的研究方法。幾乎所有外部視角的法學學科,都視其探究法學的方法為正宗的,并對就法律而論法律的內部視角的法學方法不以為然。似乎只有自己學科的方法,才能深入法律之堂奧。(43)參見謝士衍:《法理的生成之道》,載《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其三,強烈的外部干預傾向(態(tài)度)。法學作為致用的、實踐理性的學科,導致所有法學研究者都有強烈的改造社會或節(jié)制法律的使命感。內部視角的法學期待以其學說(學理、方法)完善法律內部結構,并進而改造社會;而外部視角的法學,則反其道而行之,強調以外在的知識、方法來求解、要求并干預法律,使其朝著符合自己學科所厘定的“合法性”方向發(fā)展。從而,內部視角的法學及其方法,強調以法律為中心調整和規(guī)范社會;而外部視角的法學及其方法,主張以社會為中心審視并“控制”法律。
釋明了法學的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的上述原理,便可以供我們再回過頭來審視“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這樣的提法在邏輯上的失當以及對它的補救。
在檢討“社科法學”的說法缺乏概念的明晰性,沒經(jīng)過認真萃取、加工和提煉的同時,也要強調在這一討論中時常提及的另一概念——“法教義學”,(44)在我國法學界,隨著對德國等歐陸國家法學研究的深入,有關“法教義學”的口頭說法早就存在。在法理視角對這一概念及其來龍去脈予以研究者,焦寶乾大概是最早的一位。2006年,他連續(xù)發(fā)表兩文:《法教義學的觀念及其演變》,載《法商研究》2006年第4期;《法教義學基本問題初探》,載《河北法學》2006年第10期(其中后文署名者還有武秀英)。此后,他仍然是國內法教義學研究的代表性學者。特別是在其初次發(fā)表法教義學的論文10年之后,又連續(xù)發(fā)表了《法教義學在中國:一個學術史的概覽》(載《法治研究》2016年第3期),《我國部門法教義學研究述評》(載陳金釗、謝暉主編:《法律方法》第19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兩文,對這10年來國內法教義學的研究做出了鳥瞰式的總結和評論。藉此判斷,有學者認為我國“法教義學最初被作為重要主題進行專門的討論,應該開始于一本具有留德背景的民法學同仁主辦的刊物《中德私法研究》于2010年發(fā)表的一期專題研討論文。許德風、張翔、白斌、雷磊等具有德日法學教育背景的學者也分別就法教義學問題展開了初步的論述”。(參見泮偉江:《中國本土化法教義學理論發(fā)展的反思與展望》,載《法商研究》2018年第6期。)這一判斷,顯然與我國法教義學研究的起初時間并不合拍。2015年以來,國內盡管有不少學者涉足法教義學,但雷磊基于法理視角的研究可謂突飛猛進,深入扎實,一騎絕塵。此外,張翔的憲法教義學,許德風的民法教義學,泮江偉對法教義學本土化的觀察與闡釋,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重要研究成果。此外,還有些學者因為強調所謂“社科法學”,而對法教義學的批判,客觀上促動了法教義學的反思和深入,如戴昕等的研究。特別是當它置于和“社科法學”并列的地位討論時,人們不禁要問,難道作為法學經(jīng)典內容與關鍵位置的法教義學,(45)筆者一直強調在我國法學研究和教學中,應以法律規(guī)范、司法判例(行政文書)和民事契約等內部問題為研究對象的法學為主,以法律所依賴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等外部問題為研究對象的法學為輔。對此,孫海波、蘇永欽等也有類似主張,即法教義學是法學的核心。參見孫海波:《論法教義學作為法學的核心———以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之爭為主線》,載《北大法律評論》(第17卷)2016年第1輯;蘇永欽:《法學為體,社科為用——大陸法系國家需要的社科法學》,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不屬于“社會‘科學’”范疇嗎?難道它是社會“科學”之外的學科嗎?
眾所周知,在近、現(xiàn)代學科分類中,首先是李凱爾特基于學術研究有無價值性在其中,對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做了兩分,(46)參見[德]H·李凱爾特:《文化科學與自然科學》,涂紀亮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這長久地、且至今已然在影響著學科分類。但眾所周知,人文“科學”又因為研究對象和方法的明顯不同,被二分為人文“科學(學科)”和社會“科學”。前者的研究對象是文學、藝術、歷史等更接近人類情感的經(jīng)驗事實領域,其方法主要是描述、解釋和歷史實證。在外延上包括了文學理論、藝術理論、史學研究以及哲學等。而后者的研究對象則是政治、法律、經(jīng)濟、社會等更接近于人類理性的經(jīng)驗—邏輯事實領域。其研究方法,既有經(jīng)驗的、語言的白描方法,也有規(guī)范的、邏輯的分析方法。在外延上,則包括了政治學、法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人類學、宗教學等。
汪信硯曾提到了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之如下三點區(qū)別,即其一,旨趣不同。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要回答的是“是什么”“怎么樣”“為什么”,而人文學科要回答的是“人的生存及其意義”“人的價值及其實現(xiàn)”。其二,致思方向不同?!罢螌W、經(jīng)濟學、法學、社會學等等社會科學學科都旨在發(fā)現(xiàn)支配某一社會生活領域的盡可能普遍的規(guī)律,并力圖用這種普遍規(guī)律去解釋個別的社會事件”,而“文化學科在研究對象上則總是致力于‘具體化’或‘個別化’,它強調和珍視各種個別的東西、富有個性特色的東西、獨特的東西的價值,并借此來開掘人的生存的豐富意義。文學、史學、哲學的研究都莫不如此,它們都是只有在表達了一種獨特的價值時才會受到人們的重視。”其三,思維方式不同,社會科學是實證的,而人文科學不強調實證。(47)參見汪信硯:《人文學科與社會學科的分野》,載《光明日報》2009年6月16日第11版。這一觀點提出后,很快就遭到了批評性回應,(48)參見余金成:《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統(tǒng)一》,載《光明日報》2010年2月23日第11版。并后續(xù)產(chǎn)生汪信硯的再回應和余金成再論兩者的統(tǒng)一。(49)參見汪信硯:《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統(tǒng)一性——答余金城教授》,載《學術研究》2010年第9期;余金城:《再論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的統(tǒng)一——回應汪信硯教授》,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9期。盡管學術界有關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兩者究竟是統(tǒng)一的,還是分野的,有完全不同的見解,但一個基本常識是:兩者之所以是兩個概念,本來就基于其差異、分野和某種意義的“不統(tǒng)一”。(50)不過,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目前在我國人文科學(學科)與社會科學的劃分,存在明顯混亂現(xiàn)象,參見胡立耘:《“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及其通稱術語的由來與非規(guī)范性現(xiàn)象探討》,載《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如兩者無所區(qū)別,完全統(tǒng)一,那何必多此一舉,分別命名?
當然,這里筆者更關注的是法學作為社會科學的歸屬問題。(51)參見周赟、沈明敏:《社科法學二題》,載《河北法學》2021年第5期。無論內部視角的法學(法教義學),還是外部視角的法學(法經(jīng)濟學、法社會學、法政治學、法人類學、法傳播學等),在歸屬上,皆屬于社會“科學”的分支。這一點,前文所引的汪信硯的文字很好地予以說明。只是進而要探討的是,外部視角的法學,與其他學科之間具有明顯的交叉性,可謂是法學的交叉學科,因此,在具體的學科歸屬上,法經(jīng)濟學既可謂法學的分支,亦可謂經(jīng)濟學的分支。其它外部視角的法學,在學科屬性上,可依次類推,莫不如此。無論如何歸類,其仍屬社會“科學”之列,社會“科學”、“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間,是屬種關系。社會“科學”及“社科法學”是屬,法教義學是種。知悉了這種關系,也意味著問題自然來了。
如上所述,既然法學不是外在于社會“科學”的,反之,它不但在整體上作為社會“科學”的一部分,而且還是社會“科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則無論如何,不能把法學與社會“科學”或者“社科法學”作為并列關系,因為所有法學,都屬“社科”。一旦將兩者并列,則意味著把邏輯上的種屬關系變成并列關系了。誠然,此種情形,這在日常生活中隨口說說,并無傷大雅。但在嚴謹?shù)膶W術論著中不加區(qū)別,則無論論證如何深入,則也會對結論的可靠性留下巨大遺患畢竟概念明確(不僅要求內涵的明確,而且要求外延的明確)、判斷恰當、推理嚴格、論證充分是一篇學術論文的基本邏輯要求。更何況這種并列還承載著事關中國“法學布局”的意義訴求。
法學不能與社會科學并列,自然,作為法學組成部分的法教義學,因其也屬于社會“科學”,也屬于“社科法學”,故更不能并列。法教義學不但和社會“科學”構成種屬關系,與“社科法學”構成種屬關系,甚至也與法學之間構成種屬關系。這樣看來,法教義學不但是社會“科學”和“社科法學”(按前述邏輯,其必然包含了法教義學)的下位概念,而且是法學的下位概念,即法教義學是社會“科學”之下位概念——法學的下位概念。在邏輯圈層中,它是種屬關系中的第三圈層。如果法教義學和包含了它的所謂“社科法學”相并列,則顯然把下位概念的下位概念和上位概念當成了并列關系。既然人們至今把這些概念間的基本邏輯關系都未曾厘清,那么,究竟應如何深入、準確并有效地探究這些概念間的具體關系,就是在此理應先予解決的問題?
在筆者看來,法教義學之于所謂“社科法學”,其正確的邏輯關系應當是:法教義學屬于“社科法學”,但“社科法學”不止法教義學。除了法教義學,“社科法學”至少還應包括法政治學、法經(jīng)濟學、法社會學、法人類學等學科。即便法教義學有其強烈和獨特的在概念上主張“法律是一種規(guī)范”,在裁判上要“認真對待法律規(guī)范”,在法理上主張“法學應持規(guī)范性研究的立場”,(52)參見雷磊:《法教義學的基本立場》,載《中外法學》2015年第1期。它仍然屬于社會“科學”,仍然屬于所謂“社科法學”之一種;即便因為法教義學而發(fā)展出法學所獨有的、其他學科所不多見的規(guī)范分析方法,(53)對規(guī)范分析方法的論述,參見謝暉:《論規(guī)范分析的三種實證方法》,載《江海學刊》2008年第5期;謝暉:《論規(guī)范分析方法》,載《中國法學》2009年第2期。但這些分析方法離不開語言——語義、語用、語法、修辭、邏輯、實證等社會科學必須的學術方法的支持。規(guī)范分析就建立在這些社會科學分析方法的基礎上。正因如此,當我們說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對話時,其邏輯實質是“部分‘社科法學’(法教義學)與其他‘社科法學’間的對話”。如此一來,則其間鑿枘不通、顢頇粗糙、表意別扭,已昭然若揭。
當然,筆者也大致理解,炮制“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對話”者的初衷,是想著中國法學經(jīng)過了最近數(shù)十年的發(fā)展,確實已呈現(xiàn)出那種不同研究領域、分析方法并存競爭的局面,這與往日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所謂“法學”相較,誠然是“大快人心事”,因此,乘勢而上,推進不同研究路數(shù)的法學基于各自立場,百花齊放,自由競爭,成長出法學界所孜孜以求、常常期許的那種學說發(fā)達、成果豐富、學派林立的法學景象來。并且事實上,這種努力自表面看,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激發(fā)嚴肅思考、豐富法學學術、創(chuàng)建法學流派的效果。但前述把兩個種屬關系的概念,強行并列的邏輯瑕疵,勢必影響相關討論的嚴謹深入。畢竟連詞“與”只能適配在旗鼓相當,外延并列的詞匯之間,(54)參見何振生:《論并列連詞“和,跟,同,與,及,以及”的表義功能》,載《語文學刊》2010年第10期;朱宇等:《漢語連詞在不同學術語域的聚合:多維度定量分析》,載《語言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2期。否則,只能造成邏輯混亂。既然并列表述實在不可,那么,究竟如何表述法教義學和(可意會的)“社科法學”的關系?
基于如上的討論,現(xiàn)在可以進入究竟如何表述法學研究兩個視角——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的法學之關系問題的探討了。一段時期以來,不少人感覺到“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提法欠妥,其中緣由,一是社科法學這個提法,是個雖能意會,但難以準確言傳的概念。它過于包羅萬象,把除了法教義學之外,以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來觀察、探究法律問題的學問統(tǒng)統(tǒng)概納進這個尚待打磨,甚至永遠也打磨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的“概念”之中,從而在邏輯上明顯違背了概念要明確的基本要求。二是將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并稱,既不當?shù)貙⑼瑯幼鳛樯鐣茖W,并且是典型的社會科學的法教義學剔除于社會科學(至少給人留下了這種不難理解的合理推論結果),又不當?shù)貙蓚€本來屬于邏輯種屬關系的概念(法教義學是種,“社科法學”是屬),在表述中變成了并列關系的概念。這些邏輯謬誤,對相關概念的提出者及相關爭論的倡導者而言,或許是無心之失,但無心之失不是人們?yōu)槠溴e誤打圓場的理由。如果說有學者所謂“社科法學的分析框架和研究視角具有高度的靈活性,這使得社科法學的研究結論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這個結論不錯的話,(55)參見鄒兵建:《社科法學的誤會及其風險——以戴昕教授對刑法學中自殺研究的批評為樣本的分析》,載《法商研究》2019年第4期。那么,這個結論指向的學術事實之原委,恰恰是上述邏輯謬誤的必然結果。我們可以在這個結論基礎上繼續(xù)補充:“社科法學”內容的包羅萬象和研究方法的多元并存,使其研究結論也每每相互沖突,自我打架。
那么,究竟如何表述這兩種無論在研究對象上,還是在研究方法上截然不同,但同屬于法學知識的法學?筆者以為,運用法學的內部視角(或內部視角的法學)和法學的外部視角(或外部視角的法學)來表達,不但能克服上述表達在邏輯上不自洽、不周延、不明確的問題,而且能更準確地表現(xiàn)法學知識的基本構成:即以法律規(guī)范等正式制度事實為研究對象,以規(guī)范分析及規(guī)范決定(中心)論的立場闡釋法律的內部視角的法學;以法律規(guī)范與其他社會關系等非正式制度事實為研究對象,以規(guī)范分析之外的其它社會科學的分析為進路,并以社會決定(中心)論的立場闡釋法律的外部視角的法學。在此基礎上,宜繼續(xù)探究的問題是:
其一,兩個視角的法學,有沒有必要特別爭論?事實上,兩個視角的法學,各有其成長的社會基礎、歷史脈路和文化軌跡。并且在理性主義指導的大陸法典法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主義影響的英美判例法傳統(tǒng)中,各自找到了其存在的理由。對此,蘇永欽有過雖然簡短,但不乏精辟的介紹。(56)參見蘇永欽:《法學為體,社科為用——大陸法系國家需要的社科法學》,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在我國,對兩種視角的法學,無論從一個大國處理復雜社會關系時所面臨的具體問題看,還是從法律傳統(tǒng)以及當下人們對法律治理的態(tài)度看,都特別需要。無論內部視角下推理主義的法律適用,還是外部視角下實用主義的法律適用,都必須以尊重法律為前提和根本。(57)See L. Duarte d’Almeida, “What Is It to Apply the Law?”, Law and Philosophy, Vol.40,No.4 (2021)., pp.361-386.所以,顧此失彼或揚此抑彼,都無益于兩個視角法學的發(fā)展,無益于整體性地提升我國法學研究的水平。兩者各自爭取在法治建設、特別是司法裁判中的影響力,其情可以理解,但其理,或許會導致“相煎何太急”的效果。所以,倘兩者的爭論置于學理內部,自無不可;倘兩者的爭論,著眼于對法治實踐的影響,雖其情可嘉,但其致可疑。
其二,兩個視角的法學,對法學知識意味著什么?盡管兩個視角的法學無論在研究對象,還是研究方法上,各有明顯的區(qū)別,但毫無疑問,它們的共存,并非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而是互補余缺的共同提升。一般說來,內部視角的法學盡管強調法律規(guī)范中心并決定的立場,同時它也在正式制度事實內部,既深化、也拓展著對法律的研究,使法學開發(fā)出足以與其它社會“科學”比肩而立的學術成果,并有足夠的實力來支持和影響其它社會“科學”的研究和發(fā)展。而外部視角的法學,雖然強調社會(經(jīng)濟、文化、政治等)中心并決定的立場,但它藉此立場和態(tài)度,在法律與非正式制度事實的研究中,不但拓展了法學的研究空間和視野,而且對內部視角的法學可能存在的局促、偏頗、割裂形成有效的監(jiān)督力量,從而更容易使法學和其他社會“科學”之間產(chǎn)生交流、對話和互動,提升法學的學術魅力和影響力。
其三,兩個視角的法學,對法律實踐意味著什么?不得不承認,我國這些年不無熱鬧的所謂“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之爭,爭奪話語權,特別是爭奪各自對法學學術和司法實踐話語權的因素明顯。這或許是有人強調“法教義學作為法學的核心”,堅持“法學為體,社科為用”的緣由;也或許是有人迷情于自造的所謂“社科法學”,甚至期待那“邊界模糊”的法教義學變成“改造世界,而不是解釋世界……想事兒,而不是想詞兒”,從而“最終實際變成社科法學”的緣由。(58)參見蘇力:《中國法學研究格局的流變》,載《法商研究》2014年第5期。對兩個視角的法學各自的學理作用,我在前文已做了簡要論述。至于兩者對法治實踐的作用和影響,更可謂各有千秋、各擅勝場。借用蘇永欽的話表達,內部視角的法學對法律實踐所提供的是“規(guī)范思考”,而外部視角的法學所對法律實踐所提供的卻是“結果思考”。(59)蘇氏指出:“社會科學的導入法學,其主要功能毫無疑問就在借其知識力量的挹注提高法的可行性,但因無論法條還是案例取向,其基本思考都還是規(guī)范思考,因此和社會科學的結果思考都有先天上的格格不入。所以不要只看現(xiàn)在大陸法系國家檢討法教義學阻礙了社會科學的導入,在美國把社會科學引入法學時,其開疆者全力抨擊的同樣是主導裁判和評釋文章的規(guī)范邏輯和教義規(guī)訓,足見規(guī)范思考和結果思考的矛盾是兩種法文化共同的課題。”同前注,蘇永欽文。鑒于蘇氏主要還是圍繞法學的司法功能在討論,因此,我們可以在其基礎上,放大法治實踐的范圍,分別得出這樣的結論:內部視角的法學,更多作用于法律運作的實踐,無論司法實踐、行政實踐,還是守法、用法實踐,哪怕一樁合同的簽訂,一次馬路的穿行,都需要內部視角的法學理念。而外部視角的法學,自然不排除對法律運作的實踐加以影響,但即便是這種影響,也總是和法律的制定、修正以及補充緊密相關的,而有關法律運作的諸種實踐都旨在最終確定“法律的內容”究竟是什么。(60)See Dale Smith, “The practice-based objection to the ‘standard picture’ of how law works”, Jurisprudence: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eg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Vol. 10, No.4(2019), pp.502-531.這意味著,法學的內部視角(法教義學)與外部視角(所謂“社科法學”——只是筆者仍不主張用這個含義不明、邊界模糊的概念),對于準確而全面地理解法律實踐就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