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指尖

奇妙博物館

據(jù)土耳其作家費利特·奧爾罕·帕慕克自己透露，在創(chuàng)作《純真博物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他最大的愿望，是在伊斯坦布爾建立一座博物館。為此，他在工作室附近的楚庫爾主麻街買下了一座廢棄的建筑，并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將這座已有一百多歲的老房子，改造成了一幢看起來頗合心意的現(xiàn)代博物館。

此后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出入二手商店，跳蚤市場，或者熱衷收藏的熟人家里，特別留意和收集那些在1975 年至1984 年之間，曾被人們使用過的、攜帶生活痕跡和他人氣息的老物品。比如，各種舊藥瓶，顏色、形狀、大小不同的紐扣，國家彩票劵，圖案不一的撲克牌，當(dāng)然也有當(dāng)時的流行服裝、鞋帽，乃至廚房用品等等。這些物品，紛繁多姿，既代表了時代的特性，同時也沾染著人類的性情、愛好以及思想，無一例外成就和牽制著其小說作品或精彩或平淡的呈現(xiàn)。也就是說，在現(xiàn)實博物館逐漸完善的過程中，激發(fā)并給予了帕慕克創(chuàng)作的靈感。某次，他被一件飾有橘色玫瑰和綠葉子的裙子吸引，眼前恍惚浮現(xiàn)出一個穿著這條裙子的女子的樣貌，于是他把這條裙子穿在《純真博物館》的芙頌身上。不同于芙頌初出場時清新的黃色碎花裙，也不同于芙頌最終開車撞向死亡時那件濃郁的美顏紅裙，這條淺色的綴著玫瑰和綠葉的裙子，在小說最合適的時間段，精準(zhǔn)地展現(xiàn)出芙頌的蓬勃青春、隱秘欲念與無邊熱愛，也賦予她難得的純真、明朗、恍惚和希望。

生命中最珍愛的那個人離開之后，如何延續(xù)對她刻骨銘心的思念、懷戀和綿延不絕的愛慕？殘留在房間的氣息和溫度？她曾經(jīng)觸摸和使用的物品：尺子、耳環(huán)、發(fā)卡、梳子、圓珠筆？毋庸置疑，只有這些證據(jù)，才能證明她真實存在過。有意思的是，為了讓這些證據(jù)更確鑿，更具說服力，更長久，帕慕克安排主人公凱末爾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用八年時間開始對芙頌父母進(jìn)行連續(xù)不斷的晚間造訪，他通過眼前這兩個人與芙頌相似的眼睛顏色、行走方式、表情習(xí)慣，以及芙頌留在這里的貼身物品，讓碎屑般的信息與記憶完美呼應(yīng)、融合，獨享著擁有愛人的隱秘幸福。在小說結(jié)尾，凱末爾為車禍身亡的芙頌建立了一座純真博物館，展出他多年來悉心收集的芙頌用過的那些鹽瓶、小狗擺設(shè)、頂針、筆、發(fā)卡、煙灰缸、耳墜、紙牌、鑰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針……“純真博物館中所有物件的故事，就是我對芙頌的愛情故事”。事實上，比起這個可見的布滿生命存在證據(jù)的博物館，他的記憶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龐大廣博、物品種類更齊全的博物館，在那里，不止充滿這些可觸摸的實物，更有縈繞不絕、永難消逝的芙頌的氣息、記憶甚至幻象。

不少作家都有建造博物館的夢想和野心，比如，英國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就是一個喜歡尋訪和收集生活素材的作家。五年的習(xí)醫(yī)生涯讓他有機(jī)會充分接觸和了解底層人們的生活，目睹許多人間悲劇，醫(yī)生的天職讓他在與疾病和死亡的較量中，漸漸養(yǎng)成了沉穩(wěn)的氣質(zhì)以及犀利的視覺，他將這一特質(zhì)也巧妙地運用到文學(xué)作品中，剖析生活百態(tài)，折射人性弱點，行文冷峻而直率，客觀而不失公允，深受讀者喜愛。為獲取更多的寫作素材，他曾在第一次大戰(zhàn)期間，報名去比利時前線救護(hù)傷員，后來加入英國情報部門，在日內(nèi)瓦搜集敵軍情報。幾年后他又出使俄國，與擔(dān)任臨時政府首腦的克倫斯基接觸，試圖勸阻俄國退出戰(zhàn)爭。這一段間諜與密使的生活經(jīng)歷，后來促成了他的間諜小說《艾興頓》的順利完成。而他在中國的游歷經(jīng)歷，不僅讓他寫下了游記《在中國的屏風(fēng)上》，而且還創(chuàng)作出了長篇小說《面紗》。人生既已如此顛簸可怖，知道它沒有意義反而使人鼓足勇氣、大膽面對。所有文字中充溢的現(xiàn)實依附以及龐雜暗影，都是他對人間苦難、愛恨情仇、奇聞怪談潛心尋訪、收集、剖析、領(lǐng)悟的結(jié)果：天生跛足的菲利普，視便士為無物、一心追著月亮的思特里克蘭德，執(zhí)拗追求人格完善和人性至高境界的飛行員拉里·達(dá)雷爾，以及終身執(zhí)迷不悟的“可憐蟲”艾略特……他將他們用文學(xué)的方式，分出范圍、類型和性質(zhì)，一一陳列。這更像一本本裝訂成冊的奇妙博物館，在讀者眼里，形形色色、璀璨紛呈。后來，毛姆找到了一位得力助手，既照顧他生活，又替他尋訪珍藏和故事，從此他便很少出現(xiàn)在熱騰騰的民間。通過他人之口獲取的故事和情節(jié)，其精彩程度大打折扣，使得毛姆后期作品的力度、精度以及犀利度都有所減弱，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博物館”的長存，以及其在文學(xué)史上的耀眼光芒。

中國文學(xué)史上，亦有無數(shù)座“博物館”，比如《山海經(jīng)》《紅樓夢》《西游記》《金瓶梅》等等。明末清初，那個前半生鮮衣怒馬、瀟灑自如，后半生失國失意，卻依舊保持凜凜風(fēng)骨的“小品圣手”神仙張岱，于晚年撰寫的《夜航船》最為奇妙，全書幾十大類，天文地理、人物倫類、文物古玩、植物動物、方術(shù)靈異等五六千個文化常識全部涵蓋，堪稱無所不包。在這座奇妙博物館里，既能讀到一些失傳或誤傳的常識，甚至還有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方術(shù)、生活妙招等等，林林總總，眼花繚亂，宏偉、壯觀、精致、富麗，既有驚嘆時，又有會心處，更有恍然頓悟。每一頁隔扇中，你都能看到完全不同的物像，比如對花朝的描述，對莫逆和杕杜的解釋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我特喜歡《斷腸花》那則：“昔有婦人思所歡，不見輒涕泣，灑淚于北墻之下，后濕處生草，其花甚美，色如婦面，其葉正綠反紅，秋開，即今之海棠也?！?/p>

其實遠(yuǎn)不必走到最深處，只要踏入這座博物館，白發(fā)長髯、衣袂飄飄的老先生就站在入口處，慢吞吞地跟你講，從前啊，有僧人乘坐夜航船，遇見一個書生在那里高談闊論，看起來才華橫溢無所不知，僧人初時肅然起敬，蜷著腳伸著頭仔細(xì)聽講，后來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兒，于是就問：“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書生不假思索地答：“是兩個人?！鄙嗽賳枺骸澳敲磮蛩词且粋€人還是兩個人？”對方傲嬌地答：“自然是一個人了。”僧人大笑：“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塵封的密室

我羨慕過走鋼絲的人，從小到大很多年，直到那個春天的午后。

瓦藍(lán)的天空中，除去飛來飛去的燕子和鷂鷹，根本看不見那條鋼絲的存在，倘若不是手里捏著一張票根，確鑿地表明會有人通過鋼絲從南山頭走向北山頭。那場表演，我第一次感受到走鋼絲的人的內(nèi)心恐懼。在高空中，在突至的風(fēng)中，在他搖晃的身體和手中橫握的長桿中，那種恐懼源源不斷地溢散，通過人們的喊聲、驚嘆聲和歡呼聲針尖般扎向石頭和泥土深處，隧道和深井的深處。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間看不見的密室，那里存放著走鋼絲人一切不能說穿的秘密——恐懼、害怕、焦慮、軟弱、淚水，以及漫漶的憂郁。

朋友是一位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如仇的女子。某次在火車上，因為同車乘客丟了錢包，她竟然在其他乘客的配合下，幫忙捉到了小偷。她的外表看起來極其中性，平日獨來獨往，年輕時更是獨自進(jìn)藏，用一個月時間走遍了西南的所有城市和景點。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強(qiáng)大的人，在某次會議期間，半夜敲響了我的房門。我才知道，她竟是一個害怕鬼怪和妖精的人。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頭怪獸，我們將它緊緊封閉在密室之中，一面用強(qiáng)大的虛假掩藏，一面試圖逃開。那個建造過數(shù)座精彩博物館的毛姆，當(dāng)他離世時，帶著無數(shù)仰望的目光之烙印，靈魂心滿意足扶搖離去時，有人很快違背了他們之間的承諾，殘忍地掘開了他隱藏深處的密室。那個人是他的侄兒，他毫不留情撬開密室的門，將毛姆的秘密公之于世。人們看見一個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毛姆，他孤僻、自卑、口吃、憂郁、焦慮、被人嘲笑……即便后來開始寫作，他也曾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被拒絕，無數(shù)次失望與灰心，直到經(jīng)歷千百次被捶打之后，才大獲成功。毛姆在感情上也非一帆風(fēng)順，年輕時他曾癡迷于一個女演員，不惜專門為她量身打造了舞臺角色，還曾向她求婚，結(jié)果卻是，她一邊以不想結(jié)婚的理由拒絕毛姆，另一邊卻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跟伯爵之子的婚事。這段情傷讓毛姆深受打擊，也對愛情、婚姻產(chǎn)生了抵觸。如此小心謹(jǐn)慎，卻最終步入了別人提前設(shè)計好的陷阱，而成為妻子的那個女人，只需等待獵物上鉤。密室中最駭人聽聞的是，陪他走遍全球很多地方的杰拉德，不僅是他的工作秘書，而且還是他的生活秘書，他們共同生活，陪伴多年，像夫妻那樣。

文學(xué)作品作為組成和映照現(xiàn)實社會的成像，其中不乏牽涉大量的密室情節(jié)。大部分人，都選擇將秘密帶進(jìn)墳?zāi)梗@顯然是一種極其正確的選擇，而那些逐漸老去且心懷愧疚的人，在無眠的寒夜，會忍不住舉著蠟燭，小心開啟密室。不得不承認(rèn)，需要鼓足勇氣才能走進(jìn)去，即便你很老了，見識過無數(shù)次生死，身上殘留著無數(shù)深淺不一的傷疤，即便那傷疤離你的心

臟只有一毫米。打開密室的人，像被某神指引，他一定要躲開最寬敞的地方，走到最暗最逼仄的深處。在《愛與黑暗的故事》里，晚年的阿摩司回憶起了自己兒時的一次外出做客，在一棵桑樹茂密的枝葉下，有人在粗糙的樹樁旁搭了一條長凳，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正雙膝并攏坐在那里。時間開關(guān)啟動，不停后退，他看見自己壯著膽子，用八歲小孩所掌握的全部法語詞匯，像樓上的鸚鵡那樣，微微欠身：小姐，你好，我是阿摩司。請問，你叫什么名字？不久，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還有不遠(yuǎn)處地上葉子中央小女孩弟弟的名字。即便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那個葉子中央的小孩，會凝結(jié)成他密室里最堅硬的部分，盡管他用其他的記憶努力遮蔽和遺忘，但他依舊尖銳而醒目地在那里，帶著悠長而深邃的痛意。那天，那個謙恭有禮的阿摩司被另一個趾高氣揚的阿摩司替代，他激動地脫去皮鞋向高處的樹杈爬去，不顧樹枝劃破擦傷皮肉，直至最高處，他的肚子倚在歪仄的樹枝上，身體的重壓讓樹枝彎了下去。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根沉重的鐵鏈。只有魔王知道這個東西是干什么的，那一刻，他就是魔王，長著眼睛，卻看不見，長著耳朵，卻聽不著。他一只手抓住那根嘆息的樹枝，一只手揮舞著鐵鏈，叉開雙腿站在搖擺的樹枝上，像“人猿泰山”一樣，用套索在空中繪出一道道圓弧。其后幾十年，阿摩司曾無數(shù)次幻想讓時間定格于此，那樣的話，他的密室之中，就可以少一樣物品，而他的內(nèi)心也多一分安寧。但是，沒有，他的妄自尊大，他的愚蠢，他虛弱的男子漢氣概，已經(jīng)附著在那鐵疙瘩身上，變成一顆呼嘯的炮彈，脫離了鐵鏈的秩序，朝神秘落葉圈中那個穿著紅鞋追逐白蝴蝶的小男孩沖去。燭光閃爍，他蒼老的身體像霜凌一樣瑟瑟發(fā)抖，是的，從那一刻，密室緩緩開啟，他的某部分被緊緊吸進(jìn)去，疼痛而邪惡。

國王橋正在燃放慶祝的煙火，“噴火獸”將星星般閃爍的火焰吐進(jìn)河里。這是國王即位的周年紀(jì)念日，成千上萬的人們，聚集在橋上和兩岸碼頭，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興高采烈地喝彩。扁虱一樣的格雷諾耶（帕·聚斯金德小說《香水》中的主人公），沉默佇立在河右岸的陰影里，一陣風(fēng)帶著某樣微小的、碎屑般的香味原子襲來。對于格雷諾耶來說，這世上尚未允準(zhǔn)他擁有一間密室來盛放他的秘密。而這點香味，就像秘密的源頭，讓他忘卻自己低賤的出身，忘卻別人的凌辱和嘲諷，忘卻被病痛折磨等等這些稠密的苦痛，急切地循著這勾起他味蕾的香味擠進(jìn)人群，過了橋，到達(dá)馬伊大廈，馬拉凱碼頭，塞納河大街街口，這股像綢緞又像蜂蜜一樣甜的牛奶里溶化了餅干的味道，牽他順著塞納河大街拐進(jìn)了馬雷街，引入一幢房屋的墻壁中間，一條低矮的走廊通往后院。燭光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坐在桌旁，正在加工黃香李子。格雷諾耶遠(yuǎn)隔半里多路，從對岸聞到的香味源頭，不是這骯臟的后院，不是黃香李子，而是這個少女。他這輩子從未見過像這個少女如此美麗的東西，她有海風(fēng)一樣清新的汗味，有核桃油那樣甜的頭發(fā)，有水百合花一樣芳香的生殖器，有杏花一樣香的皮膚……這香味是那么豐富，那么均衡，那么令人陶醉，這是純潔的香味，勝過十萬種香味的存在。光是回憶這香味顯然不夠，不占有這香味，生活便沒有任何意義，他要留住它，并攜帶著它，度過余生。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她驚恐地站著，沒有叫喊，沒有反抗，直至沒有呼吸。密室開啟，從此格雷諾耶成為黑暗世界最富有的人，密室里存放的不是少女尸體，不是黑暗和死亡，而是他嗅干的香味殘渣。

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創(chuàng)造和保管秘密的過程，所有隱匿密室的秘密都一直在黑暗中等待，并在等待中腐爛，或者化為氣體，逃出升天。我曾猜測朋友的密室里，一定封鎖著她童年的全部黑夜和大量苦難，而監(jiān)禁和守衛(wèi)它們的，正是夜里床前她看到的那團(tuán)巨大暗影，它拖著長長的尾巴，猙獰地扭來扭去。它可能是鬼怪，也可能，是她自己。

令人沉迷的“打本”游戲

起初，我們熱衷于詩歌的朗讀背誦，在一些年輕的夜晚，昏暗的燈下，那些驚艷的，顛覆正常語序的，隱晦的，深情的，絕望的，甚至是狂熱的句子，像刀戟，像箭鏃，深深扎向我們的心臟。慢慢地，散文帶著舒緩而憂傷的情緒，沿著細(xì)雨和清風(fēng)的腳步，停在門前。但最終，令人驚魂的，撼動并撕裂人心的，表達(dá)更為刁鉆也更寬闊的，卻是小說。眾多人物的上場，形形色色的面孔和駁雜的情緒，深邃或淺薄的思想表達(dá)，以及文本所依托的特定背景下，生命蒼涼的質(zhì)地和深藏的詭譎命數(shù)成為一種更強(qiáng)大的力量。

帕慕克曾說：“小說是第二生活。”每一部小說，都是跟現(xiàn)實世界平行移動的另一個空間的另一種生活，帶著虛幻而真切的意味。無一例外，小說最終會讓我們陷入第二生活，成為附著在小說人物身上的影子和風(fēng)，真切地感受作為絳珠仙草的孤單和孱弱，以及在堅持守護(hù)真誠和純潔自我的時候，所遭受的非議和冷眼。不止如此，我們還成為過另外一些人，比如用一生時間追求心靈真愛的簡·奧斯汀，比如嗜畫如命的薩賀芬·路易斯，比如勇敢掙脫惡勢力的聶小倩，比如虛榮而祈求得到愛情的蓋茨比，比如永葆希望、愛和天真無邪的小王子，比如月樣銀白、鋼樣堅強(qiáng)的小銀……我們活過多少天，就在第二生活中以各種各樣的身份體會過多少種人生境況。

在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的時間黑洞，你曾身不由己隨著渦旋向前，看見無數(shù)張開的嘴巴，聽見無數(shù)高高低低、粗粗細(xì)細(xì)的聲音，那些聲音是如此嘈雜，可是只要捂住耳朵，他們便變得清晰有序?！澳悄芸吹皆诮值览飭蝹€兒地游蕩的那為數(shù)眾多的鬼魂就好了。天一黑他們就出來，誰也不愿意見到他們。他們的數(shù)量這么多，我們做的禱告也不夠用?！笔堑?，這是靈魂的尋找和遭遇，是靈魂的交流和對話，尋找和背叛，熱愛和仇恨，救贖和絕望?！澳谀膬?？”“在這里，在你的村莊里，和你的人在一起。你看不見我嗎？”“看不見孩子，我看不見你?！薄杜宓铝_·巴拉莫》招魂幡般的敘事，引導(dǎo)亡魂紛紛走上前臺，那時，你也是其中的一個鬼魂，跟眾多的鬼魂組成一個紛呈的、充滿絕望和欺騙的、冷酷的現(xiàn)實世界。

你還會成為那個孤獨的河流引路人，被卡在富蘭克林水底的巖石之間，透過頭頂充滿氣泡的水體，去辨出遙遠(yuǎn)的天光。那時，你的意識已經(jīng)與身體上的痛苦完全分離，就像頭頂那些氣泡般古怪地隨波顫動，先朝一個方向猛沖，再朝反方向翻涌而去。南水青岡的葉子在激流中打轉(zhuǎn)，而在頭頂?shù)纳戏骄奘?，有八九個人正在盯著一條從水中伸出的一條鬼魂般的手臂，那臂上張開的五指，手指顫抖著，手掌繞著手腕軸片般轉(zhuǎn)動，似乎在這方被陽光照亮的狹小局促的空間洄游，尋找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而你的身體，已被巖石掛住，被暗黑的水流吞沒，然而，正是這瀕臨死亡的一刻，層疊的幻象如眼前斑斕的氣泡，栩栩如生，緩緩重現(xiàn)：秋夜的滿月將清輝灑滿我出生的產(chǎn)房；曾經(jīng)的愛人站在海灘，揮動一面信號旗；父親劃一條小船駛向荒野，去砍下潔白如蠟的淚柏；流放此地的先祖走入雨林，在河邊蹣跚而行……

在太古，你是抱著咖啡磨的米霞，你將小咖啡磨放在有靠背的長凳上，用小手轉(zhuǎn)動它，消磨著空空如也的時間。你想起有人曾往磨子里撒進(jìn)一把黑色的咖啡豆，這讓你手腕轉(zhuǎn)動的速度加快，同時某種莊重感通過咖啡磨傳到你心里?！拔镔|(zhì)是沉沒于另一種現(xiàn)實之中的實體，在那種現(xiàn)實之中沒有時間，沒有運動。看到的只是它們的表層，隱藏在別處的其余部分才決定著每樣物質(zhì)的意義和價值?！北热缯f咖啡磨，比如“我”。小咖啡磨存在，是因為它能磨東西，而我存在，是因為我能轉(zhuǎn)動小咖啡磨，但誰也不知道，小咖啡磨和我，意味著什么。窗外大雪彌漫，房子里，一個老婦人正在計算星盤，對，此時此刻，這就是我，一個精通占星術(shù)，教授低年級英語的獨居老婦人，所以我看見了自己的命運藍(lán)圖，一個跟他人不同的軌跡和走向的命運。雪霧蒙蒙，我的那些可愛的“小姑娘”正盯著我看，仿佛在求救，也像在感激……

越來越感覺，閱讀書籍，會有恍惚步入夢境的錯覺，肘邊的扶手，冒著熱氣的茶水，書架上的花瓶，腳下的暖風(fēng)，甚至音響里正在播放的音樂，所有這些都消隱不見，只剩文字，一些熟悉的場景，似曾相識的自我，匪夷所思的物事，讓我們沉浸，置身其中，旁觀或參與著這些虛構(gòu)情景的完善和成型、流淚、歡笑、擔(dān)憂和釋然，所有這些經(jīng)歷都令人信服，這是現(xiàn)實即將或者遲早會步入的軌道，仿佛生命場景的先知先覺。但你也知道，這更像是我們蓄意參與演繹的一場劇本殺，身體和身份分裂成完全不同的個體，在虛構(gòu)的實景場館，扮演各種各樣的人物“打本”，用一小時或者數(shù)小時，一上午或一下午，寂靜的黃昏和深夜，當(dāng)然，有時也需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