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曉婷
一
一個扎醒后,我連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睛、鼻子、嘴巴……噢,都在!我頓時松了一口氣,但是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認出自己,昨天,對,就在昨天,我臉上裹著的紗布終于能扯下來了,像揭謎底一樣,那重重疊疊的白紗布在醫(yī)生那雙沾滿消毒水的手里,一圈又一圈,一點又一點的慢慢顯山露水,終于露出我重新塑造的理想臉孔。
沒錯,我把自己的樣子換了。我把那副舊臉孔徹底放棄了。也就是說,我不要上天隨機賦予的那間房子了,那種被動的出生,眼耳口鼻的形狀,顏色,甚至安裝在臉上的比例,我都一一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進行了調(diào)整。今天,我要以嶄新的面孔,一間自己重新規(guī)劃的房子面對世界,面對每一個人。
二
住在一間滿意的房子里,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這是我四十多年來都在暗暗努力的事。我不曾愛過自己,從小就不愛。她長得悲苦,成熟,粗糙,總是如實記錄著我的生活底色。我不是生來就悲苦的,上天卻偏給了一對八字眉,總不由自主地對著這個世界打著皺結。我希望自己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圓溜溜的,逢人遇事,烏黑的眼珠滴溜轉一圈就有了主意的那種。但我偏長一雙斗雞眼。高中時,幾乎看不到黑珠子,全是嚇人的白眼球,后來我爸帶著我到醫(yī)院做手術,這才勉強見到些黑珠子。就這樣一雙半斗雞眼常常出賣我的內(nèi)心,逢人就左右閃躲,從不敢直視對方。還常常走神,讓人一眼就看穿我的心靈之窗是多么的笨拙和自卑。我的嘴角如果按照理想的長法應該兩邊向上揚,在生活里保持著嫻靜的微笑,但從來就不!我一直耷拉著嘴角,仿佛隨時會在某一刻失聲痛哭。我的臉上還布滿了斑點,每一粒都如同穩(wěn)穩(wěn)地掛著的一小塊令人厭惡的烏云。反正,四十多年了,我無法與自己握手言和。
感謝我能活到可以自由選擇長相的時代。去整容醫(yī)院之前,我就興奮了好長一段時間。多好啊,我想怎長就怎長。我想按照誰的樣子來活就按照誰的樣子來活。我討厭的部分可以剔除,切割,打磨,加墊,就像我平日修剪陽臺上的狗牙花一樣,舉著大剪刀“咔嚓咔嚓”沒幾下,該禿的就禿,該長該短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醫(yī)生用虛線、紅線、實線對著我的臉部高清照又圈又畫。他認真的樣子像個專注的藝術家,對我這件劣質(zhì)產(chǎn)品重新開始修改和塑造。
我媽一直很慚愧沒和我爸把我制造好。我媽的五官很端正,但硬是沒讓我遺傳到她端正的五官,反而遺傳了她祖?zhèn)鞯钠げ谌夂?,掛著一身黑?zhàn)袍就來到這世界。我爸身材高瘦、膚白,但我也沒遺傳到這好身材好底色,硬是遺傳了他老人家的三角眼和八字眉。
醫(yī)生對著我這件劣質(zhì)產(chǎn)品也是諸多無奈。相當于整棟房子框架出了問題,現(xiàn)在又得全盤推翻,重新設計建造。我為自己的糟糕感到抱歉,說真的,內(nèi)心也有那么一點埋怨父母的粗心,作為主要負責人,他們實在太不負責了,讓這個世界多了我這么一件不合格產(chǎn)品。我羨慕那些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天生就住在一間理想房子里,膚白貌美,那水靈靈的樣子,看著都忍不住想走上前掐一把。
三
我妹建議我學習裝修自己。她說,學會打白膩子,破房子也能煥然一新。我買回一堆裝修材料:隔離霜,粉底液,遮瑕霜,眼影,眉筆……下決心把自己裝修到讓人看不出真面目。
每天早上我都得花大量時間把白膩子一層又一層往臉上來回抹涂,越涂越厚,直到涂到就算笑里藏刀,別人也看不出其中的刀光劍影,這才滿意收手。
裝修是大工程,卸妝又是另一大工程,為了一個新臉孔,我每天的時間都浪費在一張臉上的反復搗鼓,費時又費力。我媽看不過眼了,每次出門,她就在樓下沖著我猛嚷:大船難出海!大船難出海!到最后,估計她是真不耐煩了,直接說:去找整容醫(yī)生吧,你這臉不裝修一下別人還真不敢看,但你自己裝修嘛又這么啰唆。
我也確實累,戴著厚厚的面具,沉重得飛不起來,像一個折翅的天使活得沮喪、疲倦……面部的妝容始終表現(xiàn)不出我那靈動的靈魂。假貨就是假貨吧,遠不夠人家天生麗質(zhì)的真材實料??恐埏椇蛡窝b,始終活得忐忑。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或冒幾粒汗珠都會讓我露餡,露出陰郁的真面目。作為一個詩人,我再也不能去想象美好了。我不能在看偶像劇時,讓劇中人物的愛情感動得一塌糊涂。是的,哪怕我對愛情存在有那么一點點美好的想象,臉上厚厚的粉底都會惡作劇般用粉跡斑斑出賣我。我不能傷心流淚,就連感動落淚也不行,我要像干旱的大冬天,具有硬邦邦的特質(zhì),硬邦到長不出任何莊稼和植物。我還得時時刻刻警醒自己:戴著的是假面具,戴著的是假面具,戴著的是假面具……一天念咒無數(shù)遍,讓自己活得鐵石心腸。
有時在街角轉彎處沒遇到白衣少年,反而遇到同樣戴假面具的人,這樣我們就棋逢敵手了,反正都看不到對方,能忽悠就忽悠唄!這個世界很多東西都是一次性的了,譬如,感情,譬如,妝容。今天畫個歐美妝,不爽,那明天畫個煙熏妝,變著法子讓自己活得像別人。
但其實吧,我的身體里一直住著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我期待有人能到我的房間里看看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上?,我爸我媽把我制作成一件劣質(zhì)產(chǎn)品,靈魂與肉體不在一個頻道。以至不止一次初次見面的詩友跑到我面前無比坦誠地說:我讀過你的詩,啊,你長得和你寫的詩不一樣?。?/p>
我不知道我的詩長得怎么樣,可清楚知道自己是件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劣質(zhì)產(chǎn)品。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人相信劣質(zhì)的表面下會藏著一顆精致而美好的內(nèi)心。沒人愿意把我當孩子一樣來寵。我身體里的小女孩多么孤獨而悲傷。
因而,出走成了常態(tài)。我常常從身體里出走,沒有一扇門、一把鎖能夠困住那個叛逆期的少女。這樣暫時性“靈魂出竅”最大的好處就是給自己足夠的信心,相信遠方有良人,有面包,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漂亮房子。相信有天終能活出自己想要的臉孔來。
很多個夜晚,我掙扎在現(xiàn)實與虛幻,真與假之中,我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卸妝吧,我們卸下妝面對面談一談,不然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這樣的話,我更想對著所有戴假面具的人說。天知道我多渴望心與心的貼近,我多希望大家都能露出真面目,以心換心。
終于在某次飯局上,我爛醉如泥,醉到忘記念警醒自己戴面具的那句咒語,頭腦一發(fā)熱,那憋屈已久的雨就“哇”地下了起來。一邊滂沱大雨,一邊對著酒席上的假面具們說:卸妝吧,我們卸下妝面對面談一談,不然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我媽和我妹知道后,都說我矯情。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還卸妝?誰那么閑啊,以心換心!
她們言下之意就是,現(xiàn)在談心是多么老土落后的一件事。大家都戴假面具生活,你不戴,反而要談心,你不是癲佬誰是癲佬?我不想爭個明白。那么多年了,我的身體和靈魂都爭不出個高低,更何況是人與人之間?
所以,當我躺在手術床上,接受麻醉時,幾乎是把心一橫的,為了免除天天手動裝修的麻煩,干脆來個半永久的大翻修吧,該切該剁,能裝修出一張看不到心的面具就好。
麻醉針注射的那刻,感覺自己就要掉到一場夢里去了。雖然不知道夢里有什么,但無論如何,我都想到里面歇一歇。但愿夢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當然,這個樣子肯定不是一只甲蟲,雖然都是換房間,但我可不想住在一只巨大的甲蟲里。
四
毫無疑問,鏡子真是好東西,能夠幫我們?nèi)ブ匦抡J識嶄新的東西。我一遍遍欣賞鏡子中的自己,拿出手機左拍右拍,說真的,有一種偷著樂的快感。終于活出想要的樣子了,漂亮、嫵媚,太有重生的新鮮感了。
我的黑眼圈不見了,眼睛大而有神;鼻子換成藏財?shù)哪欠N飽滿圓潤,窮了一輩子,不能再敗在鼻子上;嘴巴和下巴也換了,多好看,微翹的下巴即使不微笑也充滿了蒙娜麗莎所散發(fā)著的夢幻而神秘氣息……
街上行人很多,環(huán)視四周,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街上每一個行人都漂亮得像剛從海報里走出來,有著自動美顏的效果,在陽光下,每一個人都有雕像般的完美。所有面孔都那么新鮮好看,但空氣中卻彌漫著駭人的寂靜。
沿著東街一直向前走,經(jīng)過醫(yī)藥公司再左拐,就到我媽家了。敲了好久的門,就在我要轉身離開時,那扇閃著寒光的不銹鐵大門這才“咣當”一聲打開。
開門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與我的新面孔有著驚人的相似:皮膚白嫩,鼻子高挺,紅唇齒白。對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門又“咣當”關上了。我也疑心自己是不是敲錯了大門,抬頭看了又看,沒錯,東洋路十號,這就是我媽家?。е蓡栐僖淮吻瞄T,這一次鐵門沒再“咣當”一聲打開。我的家就這樣以沉默的方式與我對峙著,一時,我不知是去還是留。打不開家門,見不到父母,不由心里陣陣難受和失落,盡管,我不愿意身上有他們的影子。前些日子,我一再叮囑醫(yī)生一定要改變我的八字眉,那是我爸的眉,不該長在我的臉上,屬于我媽的大餅臉也不應該長到我的脖子上。我讓醫(yī)生不要手軟,該削的,該磨的,盡力砍。
總算剔骨還肉般,把父母的烙印在我身上清除了,我是我自己塑造出來的理想產(chǎn)品。我要回家告訴父母,他們的女兒終于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就在我準備喊門時,不遠處走來一個女人。隨著這個女人越走越近,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面孔也與剛才開門的那個女人一樣,與我的新面孔有著驚人的相似,就好像同一條流水線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事實上,街上的女人和我的新面孔都長得很似,我開始擔心,我會不會認錯自己。世上那么多相同的面孔,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這個女人走近,舉手敲響了我家的大門。她張口喊:媽,媽,媽……我嚇了一跳,這不是我妹妹的聲音嗎?這個女人怎么偷了我妹的聲音?
“你,你是誰?”我忍不住質(zhì)問對方。
顯然,對方也被我的聲音嚇壞了,她的雙眼流露出驚恐和疑惑。
“你是誰?”她反問我。
這時,不銹鋼大門“咣當”一聲再次打開了。我們?nèi)龔埦露恋酶叨纫恢碌拿婵酌鎸γ妗?/p>
我終于明白了,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我媽媽,一個是我妹妹,我們?nèi)齻€都不約而同去換了臉。好在我們還沒換聲音。如果連聲音也換了,估計,這輩子都找不到對方了。
我們開始坐立不安了。因為,接下來,我們都得重新花時間來認識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