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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手鐲

        2022-11-14 07:59:59鐘海東
        湛江文學(xué) 2022年8期

        ◎ 鐘海東

        傍晚時分,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幽靜而古老的西街,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敲擊出雜亂無章的節(jié)拍。

        我終于下定決心,魯莽地拉開那道茶色玻璃門,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去。柜臺前空無一人,一個肥胖的光頭男人坐在米黃色的布藝沙發(fā)上,沙發(fā)吃力地支撐著他嚴(yán)重超標(biāo)的重量,深深地凹陷了一大片。他那油光發(fā)亮的腦殼、橫肉堆積的臉龐、健碩龐大的身體、粗大沉重的金項鏈,處處洋溢著富足,讓我很是羨慕。

        典當(dāng)行不大,陰冷潮濕,空氣混濁,充斥著難聞的氣味。這讓我感到窒息。我用右手拇指使勁掐著左手虎口處,極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

        光頭看起來非常冷漠,一轉(zhuǎn)身,卻興奮地變了臉,笑容燦爛地逗著一只渾身褶皺的沙皮狗。沙發(fā)上一只盤子還剩下一些狗糧,這顯然是難聞氣味的源頭。

        我有點(diǎn)不知所措,如一株野菊花孤零零地立在一個枯朽的樹樁跟前,無助的目光不停地游離在橫肉、沙皮狗、狗糧之間。雖然我戴著口罩,但仍然覺得吸入了狗毛,喉嚨發(fā)緊,難受得要命。

        也許我身上的香水味發(fā)揮了作用,只見光頭的鼻子明顯抽動了兩下,接著瞟了我一眼,淡淡地問道,美女,有什么事?

        聽到這句話,我仿佛看到了一道光,艱難地抬起左手,把白玉手鐲伸到他眼前說,我想……這個白玉手鐲……

        后面的話我不甘心說出來。其實不用說,進(jìn)得這個門,他也知道我想干什么。

        怎么又是手鐲?這兩天我柜臺里基本上擺滿了手鐲。他說這句話時明顯抬起眼睛,盯了一眼我的白玉手鐲。

        作為公司的銷售部經(jīng)理,我閱人無數(shù)。那道目光暴露了他內(nèi)心難以控制的欲望。

        我心領(lǐng)神會,摘下白玉手鐲遞給他。他用粘著狗糧碎末的手接過,快步走到柜臺,戴上一個鑒定眼鏡,拿起專用小電筒慢慢轉(zhuǎn)動手鐲,一毫米一毫米地檢查著。他的喉嚨不時發(fā)出吞咽口水的聲音。

        我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害怕他手一哆嗦打爛手鐲。

        結(jié)婚十周年那天,丈夫帶我去市里最大的玉器店選購紀(jì)念品,我選了這只白玉手鐲。以前,我們的生活一直很愜意,可是,這兩年的疫情完全打亂了我們的節(jié)奏,我們經(jīng)營的公司陷入困境,丈夫整天為了催收貨款、發(fā)放工資、房貸車貸焦頭爛額。今天是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日,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但他沒有忘記今天是還房貸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就出去催款了,我出門前他還沒有回來。我手頭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沒有私房錢,沒有積蓄,對我而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這只新疆和田羊脂白玉手鐲。

        我不安地看著那顆油亮的光頭。只見他放下白玉手鐲,去撥弄茶幾上的電熱水壺,洗杯泡茶,一股濃郁的普洱茶香很快在屋里彌漫,蓋過了狗糧的氣味。我這才稍微鎮(zhèn)定下來。顯然沙皮狗對普洱茶的香味并不滿意,它舔了舔兩三口狗糧,便跳下沙發(fā),從容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一扭一扭地走到角落玩耍去了。

        水吱吱地加熱,一會兒就沸騰了,那個黃跡斑斑的水壺蓋噼里啪啦的響著。門外不時傳來外賣員駕駛摩托車飛快經(jīng)過的轟鳴聲,滄桑而堅定。我一直站著,無奈地看著白玉手鐲安靜地躺在那布滿污跡的玻璃柜臺上,那渾圓的白玉是那么格格不入。都說玉是有靈性的,它上面還有我的體溫、氣味和故事??蛇@些,都將離我而去。

        我和光頭隔著一個茶幾。

        我靜靜地站著,他靜靜地坐著。只有水壺嘴里飄出的水蒸氣是動的,讓我感到一陣灼熱。薄薄的醫(yī)用口罩貼著我的口鼻,讓我呼吸有點(diǎn)困難。突然一只又黑又大的蟑螂從沙發(fā)底下躥出,向我直奔而來。難不成是狗糧把它引出來的?我感到一陣惡心。眼看它沖到我腳旁,嚇得我驚叫一聲,趕緊原地連跳帶跺將它趕跑。光頭投來鄙視的目光,不屑地說,至于這么緊張嗎?

        我對他毫無同情心的話語又惱又恨,但又不好發(fā)作。只能看他傲慢地自斟了一杯茶,端起茶杯裝模作樣吹了幾口。等他品完茶,我撫平了情緒,用干澀的喉嚨問道,老板,我這個白玉手鐲怎么樣?

        光頭眼皮也不抬一下,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成色還算可以吧,只是我這里的玉鐲太多了。

        那你是……不想要?我的喉嚨更加干澀,聲音變得嘶啞。

        光頭面無表情地說,看在街坊的份上就幫幫你,想換東西還是換錢?他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白玉手鐲,飽含丈夫?qū)ξ业膼?,難道就這樣把它拋棄嗎?回憶起我們二十年走過的風(fēng)雨路程,我們彼此牽掛、彼此愛護(hù)……我不由走去柜臺拿過白玉手鐲。

        你到底想換什么?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光頭又品了一口茶,還故意咂了一下嘴巴,視線再次貪婪地落在白玉手鐲上……

        換錢!我?guī)缀跏呛俺鰜淼摹?/p>

        五千。玉鐲拿來!他冷漠地正視著我,滿臉橫肉仿佛凝固一般,一動不動,同時伸出一只手接過白玉手鐲。

        這時,手機(jī)響起。電話另一頭傳來丈夫急促的聲音,你在哪?快回來!

        怎么了?聽著丈夫催促的聲音,我大吃一驚:發(fā)生什么事了?

        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忘記了?今天是咱們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日,我約了一幫朋友來為我們慶祝。你快點(diǎn)回來,好好打扮一下迎接客人。

        我驚喜萬分,一股暖意流遍全身。

        光頭正低頭把玩著白玉手鐲,歡喜之情難以掩飾。我上前一把奪過白玉手鐲。光頭驚愕地看著我,然后說,你嫌錢少的話,我給你一萬。

        我重新戴上白玉手鐲,自斟了一杯普洱茶,一飲而下。我說,老板,這杯茶,就算是收到你的定金,我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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