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韻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綻放在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展現(xiàn)了舊時代繁華都市里青年愛情的無奈，諷刺了封建傳統(tǒng)價值觀影響下女性婚姻的悲涼，并留下了“紅玫瑰”與“白玫瑰”這兩種經(jīng)典女性形象。關(guān)錦鵬導演作為“后新電影”浪潮的中堅導演，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探索著電影藝術(shù)的本體、人與人的關(guān)系及時代走向。在他的鏡頭語言下，《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得到了另一種方式的呈現(xiàn)。但同時由于兩種語言藝術(shù)的差異，電影在對原著的改編中也難以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

一、電影《紅玫瑰白玫瑰》的處理技巧

香港導演關(guān)錦鵬是以柔媚、細膩、抑郁的筆觸描寫形色各異的女性形象的“女性主義導演”，在情節(jié)的處理上，他通過對畫面的巧妙運用，將原著的情節(jié)進行合理剪切和穿插，使電影達到了小說語言所不能呈現(xiàn)的強烈對照效果。在細節(jié)的處理上，他用自己特有的鏡頭表現(xiàn)出張愛玲小說中上海都市男女時髦花哨的味道。電影通過他們共同的艷麗華美的特色傳遞著含蓄深刻的情感表達。

（一）非時序組合段的對照

關(guān)錦鵬對原著的情節(jié)處理有他的獨到之處，其中最特別的是非時序出現(xiàn)的情節(jié)片段，通過有寓意的相互對照達到了別具一格的表現(xiàn)效果。下面舉三處較為明顯的對照片段來加以說明。

第一處是佟振保初到王士洪家中時，曾與弟弟篤保發(fā)生了一段關(guān)于前房客孫先生的交談，在電影中畫面此處穿插著王士洪房中士洪和嬌蕊相親相愛的場景。對丈夫的親熱與和孫先生的桃色緋聞相交織，令觀眾開始對這朵嬌媚的紅玫瑰產(chǎn)生好奇。

第二處是振保和嬌蕊發(fā)生曖昧關(guān)系時，兩人相擁著倒在床上，畫面轉(zhuǎn)切，振保再起身時床上卻是孟煙鸝與小女兒酣睡的場景。一邊是熱烈的情婦，一邊是圣潔的妻，紅白玫瑰首次產(chǎn)生了形象的對立，愛情的糾葛開始埋下伏筆。

第三處是振保與煙鸝結(jié)婚，婚禮上證婚人在念著證婚詞，教誨他們要做新時代的青年夫婦，而緊接著插入的畫面卻是振保穿著中國傳統(tǒng)的長衫在嫖妓。一面是舉辦新式婚禮、接受著蔣介石新生活運動教育的新人，一面是穿著代表中國封建社會的長衫嫖妓的男主角。說明振保雖然是留學歸來的新時代青年，內(nèi)里還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明明喜歡熱情如火的紅玫瑰，卻還是要遵守傳統(tǒng)娶賢良淑德的白玫瑰為妻。

（二）豐富的意象運用

關(guān)錦鵬自少年時就喜讀張愛玲，算是張愛玲的隔代知己。正因?qū)垚哿嵘钋械牧私?，關(guān)錦鵬能夠注意到原著小說中豐富的意象，并將其移植到電影土壤中，這種還原很大程度上增強了電影的表現(xiàn)力。

玫瑰是貫穿這篇小說的重要意象。因為振保的初戀情人名叫玫瑰，所以他把后來認識的所有女人都比作玫瑰。玫瑰暗喻文中的所有女性形象，紅玫瑰的代表是嬌蕊，象征熱烈浪漫的愛情，白玫瑰的代表是煙鸝，象征純潔平淡的愛情。嬌蕊和振保初次獨處時餐桌上的紅玫瑰嬌艷欲滴，伴著二人之間的來往試探，這是嬌艷的情婦。煙鸝和振保結(jié)婚時懷中抱著白玫瑰，在親朋好友和證婚人的注視下交換婚戒，這是圣潔的妻。他們的婚房外面種著白玫瑰，家中的墻飾和餐桌上卻都是紅玫瑰，這暗喻著男主人內(nèi)心掛念著曾經(jīng)嬌嫩熱烈的情婦，在外卻要和枯燥無趣的妻子表演恩愛，維持體面。當煙鸝決定離婚時，鏡頭掠過了桌上的紅玫瑰，代表著煙鸝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

除此之外，電影也穿插了其他意象。比如鏡子，嬌蕊說振保是不用假裝的真正的紳士，此時振保回到房間后有一個與鏡子交錯的鏡頭，他沒有照鏡子，只留下一個背影；婚后振保再次聽到嬌蕊消息時獨自在房間里對著鏡子自言自語，裝作和嬌蕊打招呼；當煙鸝提出離婚后振保摔碎了鏡子，破碎的鏡片反射出他扭曲憤怒的臉，這些鏡面的運用都是在影射振保的本我和自我之間的拉扯。還有在電影前期反復出現(xiàn)的電梯意象。電梯的鏡頭做了多次轉(zhuǎn)場，在公寓樓里上上下下，乘坐的都是男性角色，往來間代表了嬌蕊的期許，迎來了振保，送走了王士洪與孫先生，正對應了她那句“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p>

（三）場景和氛圍的營造

關(guān)錦鵬習慣著眼于一些細微之處，以細節(jié)表現(xiàn)人物，整部電影之中貫穿著的聲色光影對比，處處都體現(xiàn)著紅玫瑰與白玫瑰兩個形象的不同之處。

電影中兩個不同的女性有著完全不同的場景底色。振保初入士洪家中時，在嬌蕊剛洗完頭的浴室里洗澡，影片中用朦朧的水聲和不規(guī)則瓷磚烘托氛圍，給了嬌蕊留下的幾縷秀發(fā)特寫鏡頭。而和煙鸝初識時，是在寬敞明亮的環(huán)境里吃西餐、泛舟湖上，背景音樂是宛轉(zhuǎn)悠揚的傳統(tǒng)戲劇。拿瓷磚作對比，嬌蕊家里的顏色鮮明、形狀特別，煙鸝家中則白凈整潔、方方正正，這體現(xiàn)出兩段感情的差異，一段陰暗而曖昧，一段明亮卻乏味。

在人物造型上，嬌蕊穿著時髦，服裝多用濃郁的色彩，而煙鸝著裝十分素雅，款式保守。在這里有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煙鸝出軌的裁縫師兩次強調(diào)衣服顏色不對沒有關(guān)系，可以再染一染色。這代表著煙鸝冷感淡漠的性格中開始漸漸染上了情欲的色彩。

還有影片中具有流動意義的雨水。紅玫瑰的出現(xiàn)大多數(shù)在多雨水的環(huán)境，初見時濕漉漉的浴室，窗外不停的大雨小雨，一直到她對振保感情最終確定的雨夜，雨水中生長的紅玫瑰擁有著洶涌的欲望。而后來振保發(fā)現(xiàn)煙鸝和裁縫之間的情事時也是在一個雨夜，仿佛是一場穿越時空的雨，落在了煙鸝干燥的生活中，滋養(yǎng)出她萌芽的欲望。

二、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不足之處

（一）小說原文的旁白和字幕

為了處理好小說語言中的孤傲感，延續(xù)小說敘事的獨特風格。電影通過采用原文的字幕和旁白達到了對原著的忠實還原，但因為兩種語言藝術(shù)的差異，出現(xiàn)在電影中的小說原文難免有一種尷尬。比如那段“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伙，一輩子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里，照現(xiàn)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原文中是揶揄的口吻，在電影中放在振保演講之后，作為畫外音來呈現(xiàn)，就變成了不合時宜的正經(jīng)，其實振保何時“自由”過，他始終被傳統(tǒng)規(guī)矩束縛著。原文出自張愛玲的筆下，是以女性視角來講述這段愛情，冷眼旁觀著可悲可憐的三個主角，而畫外音選用了男聲，就變成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故事敘述，諷刺意味減弱了。

（二）人物演繹的細微偏離

三位主角的演繹大體上是符合原著形象的，但在細微之處也存在一些偏差。陳沖演繹的紅玫瑰眼角眉梢間皆是風情，從一開始出場就熱烈大膽，加上爽朗的大笑，展現(xiàn)的是一個“成熟的婦人的美”，但筆者多次品讀原文后，認為紅玫瑰最本質(zhì)的在于她“嬰兒的頭腦”。在她的風情背后是一個天真的靈魂，所以她在和情夫們曖昧糾纏時，也能自如地和丈夫嗔癡撒嬌。家里送她去英國讀書，她借著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覺得自己學會了一樣本事舍不得放著不用。所以在她聽說過振保在愛丁堡坐懷不亂的“光輝事跡”后，第一次見到振保時的態(tài)度應該是漫不經(jīng)心的試探，而不是費盡心力的勾引。陳沖演繹的王嬌蕊多了幾分勾引，少了幾分試探，有情婦的熱烈卻少了少婦的天真。

（三）原著經(jīng)典情節(jié)的不合理刪改

佟振保與王嬌蕊的重逢是小說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幕場景。小說中是振保帶著篤保與嬌蕊在公交汽車中遇見，嬌蕊肉眼可見地蒼老了，以至于振保差點沒有認出。懷抱著孩子為生活奔波的紅玫瑰已經(jīng)失去了年輕時肆意嬌縱的風采，當一個愛美的女人承認自己不再年輕，當一個曾經(jīng)與男人們逢場作戲，游刃有余的女人承認自己終于學會了愛時，她在別人眼中是處于弱勢的一方。但流淚的卻是拋棄了她的佟振保，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都覺得這完全不對。這是因為愛嗎？也并不是，只不過是久而久之，沒有得到的紅玫瑰變成了心口的朱砂痣。但在電影中將這段重逢改成了篤保與嬌蕊，再借篤保之口轉(zhuǎn)達給振保。即使在影片的最后還是安排了佟振保與王嬌蕊的重逢，但也大大沖淡了故事沖突和宿命色彩。

三、結(jié)語

總體來說，關(guān)錦鵬導演的《紅玫瑰白玫瑰》還是一部經(jīng)典的改編作品，也獲得了諸多獎項?！都t玫瑰與白玫瑰》從小說土壤移植到電影土壤的嘗試是成功的。電影和小說都能讓我們體會到這段愛情糾葛中主角的悲涼無奈，在舊社會封建觀念與新時代先進思潮交織的年代，青年人依舊被裹纏束縛著，婚姻與愛情割裂分離，卻還要演好一個“好人”。一開始形象鮮明對立的紅白玫瑰在故事的最后慢慢變了顏色，紅玫瑰褪色了，但懂得了愛情，白玫瑰染上了情欲的色彩，但自主意識開始覺醒?；蛟S，紅白玫瑰之外，粉玫瑰才是新時代的女性開始逐漸靠攏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