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君灼

作者有話說：理解并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最近特別喜歡皇后樂隊，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是能聽同樣的歌也不錯呀！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一

一輛通體漆黑的小轎車在北陌高中寬敞的正門前緩緩?fù)Ｏ?，兩邊的后視鏡上都系著一截白絲帶。

沉默了一路的孟顏瑯終于開口，干巴巴地說了句：“那我走了?！?/p>

孟顏瑯開門下車，在車門即將關(guān)上的瞬間，汽車?yán)飩鱽硪粋€帶著抽泣的聲音：“小瑯，不要再學(xué)音樂了，好不好？”

孟顏瑯轉(zhuǎn)身望向車內(nèi)，堅定地搖了搖頭。

低頭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一個大膽到有些荒謬的想法在瞬間擊中了孟顏瑯的腦袋。

自從北高開始大力宣傳素質(zhì)教育后，每周四下午的最后兩節(jié)課被定為社團活動課，雖然一時間各種社團百花齊放，但在繁重的學(xué)業(yè)壓力下，短短數(shù)月，那些社團就名存實亡，活動課也默默地變成了兩節(jié)自習(xí)課。

高中一入學(xué)，孟顏瑯就加入了音樂社，高二時甚至短暫地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社長，他知道音樂社的活動教室就在綜合樓七樓。

氣喘吁吁地一口氣爬上七樓，孟顏瑯一把推開了那扇老舊的鐵門，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的花體字經(jīng)年未變。

跨年晚會之后，學(xué)校里并沒有再舉辦什么新活動，所以社團的日常集會結(jié)束得很快，部分社員就留在活動室里繼續(xù)自習(xí)。

孟顏瑯的突然闖入讓一些人疑惑地抬頭望著他，而他的下一個舉動卻讓在教室里的學(xué)生都驚呆了。

只見孟顏瑯大步走上講臺，臉上還帶著爬樓后的潮紅，他大大方方地宣告道：“我叫孟顏瑯，今年高三，是一名吉他手。我想組一個樂隊，你們有人愿意加入嗎？”

從他開始講話起，整個教室的氣氛瞬間變得很微妙，安靜得落針可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沖動之后，孟顏瑯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歸位的理智告訴他，想在一所以學(xué)業(yè)為重的重點高中組一個樂隊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就在孟顏瑯有些失落，準(zhǔn)備為自己的打擾道歉并離開時，最后一排卻忽然傳來椅子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

“我加入，我叫彭朝陽，是一名鼓手?！?/p>

說話的少年身材微胖，膚色黝黑，五官周正，表情堅定。他的頭發(fā)剃得很短，目光炯炯有神。

孟顏瑯驚喜地朝后看去，突然發(fā)現(xiàn)彭朝陽是整個教室唯一沒有在寫習(xí)題冊的人，他的桌上放著一本音樂雜志和一對深紫色的鼓槌。

緊接著，一只纖細白皙的手筆直地舉了起來。舉手的女孩有一頭閃著光澤的黑色長發(fā)，纖細的柳葉眉和一雙細長的眼睛都頗具古典美。

那個女生沒有說話，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認識她，北陌高中的風(fēng)云人物寧嘉木，鋼琴早早就過了英皇八級，水平堪比職業(yè)鋼琴家，在各種文藝會演中都是大軸出場的重量級人物。因為她性格高冷，綽號“寧冰山”。

她的舉手讓孟顏瑯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自己也沒想到幾分鐘前的沖動眼看就要成為現(xiàn)實?，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有了吉他手、鍵盤手和鼓手，只要再加上一名主唱就可以初步組成一個小樂隊了！

“我們現(xiàn)在還缺一個主唱，有人愿意加入我們嗎？”

彭朝陽和寧嘉木的反應(yīng)讓學(xué)生們開始騷動起來，他們開始交頭接耳。一個身材嬌小，頂著蘑菇頭的女孩機敏地環(huán)視四周，在確認沒有人毛遂自薦后，她抿著唇小心翼翼地舉起了手。

眼尖的孟顏瑯一下就看見了她，滿腔的激動還沒澎湃一秒，就在女生開口的瞬間冷卻了下來。

二

舉手的女孩叫許茵，而她有明顯的口吃。

“我……我叫許茵，雖然我有……有口吃，但我可……可以當(dāng)主唱?！?/p>

紅著臉說完這句話，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下，許茵被勾起了一段糟糕的回憶，后背開始不由自主地冒冷汗。

自從學(xué)說話開始，許茵就一直有口吃，小時候她最痛苦的體驗就是被父母強行塞進主持和朗誦的培訓(xùn)班，在一群伶牙俐齒的小朋友面前完全抬不起頭來。

站在臺上被所有人圍觀著，磕磕絆絆地報幕和背詩成了許茵一輩子都抹不掉的陰影，每每想起都會出一身冷汗。

許茵的病情曾在進入寄宿制初中不久后急劇惡化，因為不適應(yīng)進度飛快的教學(xué)方式，一向慢熱的她在開學(xué)后的期中考試?yán)飰|了底。

班主任為她安排單獨的試卷講解，強迫她開口復(fù)述解題思路，急得許茵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許茵的反應(yīng)讓老師怒火中燒，忍無可忍地呵斥道：“許茵，你是結(jié)巴，不是啞巴！”

這句話像一個魔咒似的盤旋在許茵的頭頂，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即使是面對最熟悉的親友，她也只能發(fā)出像幼童一樣的“啊啊”聲。

無奈之下，許茵的父母第一次將她帶到了醫(yī)院的心理科。

面對溫柔耐心的醫(yī)生，擔(dān)驚受怕了整整半年的許茵終于開始慢慢放松下來。

她很積極地配合著，每天堅持做肌肉放松訓(xùn)練，在嘴里含著冰塊或鋼珠，一遍遍地聽著朗誦錄音帶。

許茵在恢復(fù)語言能力后，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很……很喜歡這首歌?！?/p>

醫(yī)生驚喜地挑了挑眉毛，為了穩(wěn)定來訪者的情緒，她的診室里時常放著優(yōu)美而舒緩的音樂。

“如果你喜歡音樂的話，或許可以試試這種療法……”

聽完許茵的故事，孟顏瑯撐著下巴問道：“所以說，只要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你唱歌的時候就不會結(jié)巴？”

許茵急切地點點頭，她花了小半個小時才向孟顏瑯大致解釋清楚這種特殊的治療方法。

孟顏瑯有耐心聽，一旁的彭朝陽卻早就按捺不住了，急吼吼地問道：“你說要組樂隊，在哪兒練習(xí)？樂器怎么辦？我總不能把架子鼓搬到學(xué)校里面來吧！”

“月假時你就知道了，我自有安排?！泵项伂樕衩匾恍?。

幾天后的月假，四個少年并排站在一間舊倉庫前，面前的卷閘門用顏色鮮明的噴漆繪著一個卡通版的樂隊標(biāo)志。

孟顏瑯拿出鑰匙，在眾人或期待或懷疑的目光下將卷閘門自下而上拉起，倉庫里琳瑯滿目的專業(yè)樂器就明晃晃地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這是幾個大齡音樂迷的秘密基地，因為平常要上班，所以有很多空閑的時間可以借給我們排練。這里的樂器都可以用，倉庫也是隔音的。”孟顏瑯微笑著解釋道。

看著那些樂器，彭朝陽的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地摩拳擦掌：“所以我們就可以在這里為畢業(yè)晚會的節(jié)目排練了！哎，選的歌叫什么名字？”

“《孤勇者》?！睂幖文竞啙嵉匮a充道。

三

除了孟顏瑯，樂隊的其他三人都是高二，時間相對還算富足。而孟顏瑯則是藝考生，一月份就結(jié)束了藝考，基本確定了錄取的院校，雖然是高三學(xué)生，卻反而有更多時間可以準(zhǔn)備六月末的畢業(yè)晚會。

有寧嘉木這樣的明星成員，他們的四人小樂隊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赝ㄟ^了選拔，而且還成為節(jié)目單上的大軸表演。

演出開始前，許茵將自己的攝像機交給現(xiàn)場的一名工作人員，拜托他站在某個特定的角度全程錄像。

口吃讓許茵漸漸變成了一個技術(shù)宅，她在很多平臺上都有自己的賬號，剪輯了很多有趣的小視頻，已經(jīng)小有人氣。

在許茵細致地交代完拍攝要點后，工作人員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撓了撓頭，問她：“你真的可以唱歌嗎？”

短短半小時后，許茵就用事實回答了他的問題。

即使寧嘉木的琴聲流暢輕快，彭朝陽的鼓點勢如千軍，孟顏瑯的吉他激情澎湃，全場的觀眾還是在許茵開口的一瞬間張大了嘴巴。

那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在聚光燈下爆發(fā)出了巨大的能量，她的聲音就像一片廣袤的藍海，兼具空靈澄澈和厚度，在瞬間滋養(yǎng)了每個人的心田。

那是被天使吻過的嗓音，許茵仿佛要將自己燃燒殆盡，熱情高歌，這個被口吃束縛著的女孩，在此刻終于得到了她的救贖……

表演結(jié)束時，滿頭大汗的孟顏瑯在觀眾席里找到了自己的母親，他驕傲地向她看去，可母親卻表情復(fù)雜地轉(zhuǎn)身離去。

畢業(yè)晚會之后，寧、彭、許三人變成了準(zhǔn)高三的學(xué)生，時間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經(jīng)歷了小半個月的沉寂后，許茵卻意外地提出要在倉庫碰頭，聲稱有個驚喜要給大家。

為了節(jié)省說明時間，許茵將驚喜提前告訴了孟顏瑯，由他來向大家說明。

“是這樣的，許茵把我們在畢業(yè)晚會上的表演剪輯后放在網(wǎng)上，結(jié)果一天點擊量就超過了三萬，上了平臺的推廣曝光?！?/p>

“然后她就收到了一條私信?！泵项伂槍⒔貓D翻出來給大家看，“葡萄音樂節(jié)的制作人邀請我們作為表演者參加開幕式！”

“真的假的，你們沒騙我吧？”彭朝陽一副被驚掉了下巴的模樣。

“應(yīng)該不是，對方發(fā)來了合同，還有工資哦?！泵项伂樞χf，“時間就在暑假，曲目是陳舟的《側(cè)畔》?！?/p>

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巧合，葡萄音樂節(jié)的開幕式本來已經(jīng)請到了最近名氣正盛的獨立音樂人陳舟，可他卻因為一件“關(guān)乎人生走向”的私事提出寧愿支付高額違約金，也一定要將那段時間空出來。

距離開幕式已經(jīng)不剩多少時間了，音樂節(jié)的籌備組實在沒有辦法很快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正無奈之際卻刷到了許茵的視頻，幾個江城本地的高中生，年紀(jì)雖小卻一點兒也不怯場，表演稚嫩卻讓人眼前一亮。

在得到陳舟的許可后，籌備組向許茵發(fā)來了私信，邀請他們在開幕式上唱陳舟的成名曲《側(cè)畔》。許茵本來想立刻答應(yīng)，但是擔(dān)心小伙伴們并不是都有時間，所以立刻召集大家會面。

彭朝陽歡呼道：“我當(dāng)然有時間，這種機會怎么能錯過?。　?/p>

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寧嘉木身上，她略沉思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答應(yīng)下來。

看著大家狂歡的模樣，就連一向高冷的寧嘉木也稍稍揚起了嘴角。

四

“你不能去！”寧爸爸臉色鐵青地堵在門口，“你馬上就是高三的學(xué)生，暑假也應(yīng)該用來學(xué)習(xí)！”

寧嘉木冷冷地與他對峙了一會兒，然后“砰”的一聲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轉(zhuǎn)身直上二樓。

寧爸爸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失落地望著嘉木的背影，開始思考自己有多少年沒有聽見過女兒的聲音。

寧嘉木出生在一個音樂氛圍濃厚的家庭，父親是鋼琴家，母親是指揮家，在古典樂圈是一對口碑極佳的伉儷。

父母的職業(yè)和名聲讓寧嘉木從會坐就開始碰琴，她天資高且付出的時間多，很快就在各大賽事中嶄露頭角。

外人只看得見寧嘉木擺滿了一整個書柜的獎杯和證書，卻看不見她在練琴八小時后癱倒在床時的崩潰。

寧爸爸很為女兒驕傲，時常將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一樣帶到各種社交晚會上。那年寧爸爸留學(xué)時的朋友攜兒子來做客，那個男孩與嘉木年紀(jì)相當(dāng)，也是自小學(xué)琴。

在寧爸爸的熱情鼓勵下，男孩在寧嘉木的鋼琴上彈了一支水平很一般的練習(xí)曲，但是寧嘉木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男孩彈琴時的表情，那是一種從心底里涌上來的快樂。

在場的人都對男孩表示了禮貌的贊賞，寧爸爸的老朋友卻將目光投向了嘉木：“嘉木，他們都太油滑了，叔叔想聽聽你的評價?！?/p>

寧嘉木認真地說：“節(jié)奏忽快忽慢，按鍵的力度和曲子的情緒不匹配，漏彈錯彈……”

寧嘉木過于坦誠的話語讓現(xiàn)場溫馨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尷尬，寧爸爸連忙喝止住她：“嘉木，不該說話的時候就別說話！”

寧嘉木仍舊張著嘴，卻忽然失聲。她疑惑地看著身邊尷尬的成年人和那個傷心的小男孩，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對彈鋼琴，寧嘉木是十足的認真，這種認真也延伸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體會了多次用言語意外傷人之后，寧嘉木漸漸將自己封閉起來，變成了“寧冰山”。

那天孟顏瑯在教室里嚷嚷著要組樂隊時，寧嘉木果斷地在彭朝陽之后舉起了手。

孟顏瑯那個遲鈍的家伙一直以為是她那天下午突然心血來潮，其實事實遠不是這樣。

自從升入高中后，寧嘉木就一直負責(zé)在大課間時彈響放在教學(xué)樓一樓大廳里的那架三角鋼琴。那是一個寒冷蕭瑟的冬天，天氣暗沉沉的，她的心情很糟糕，選了一首不合時宜的曲子，然后將它彈得完全變了味道。

就在寧嘉木準(zhǔn)備結(jié)束今天的彈琴時，一個人突然走近，敲了敲鋼琴蓋，她被驚地差點兒跳了起來。

“抱歉，嚇到你了嗎？”孟顏瑯的聲音似乎總是這樣溫溫柔柔的，和他好脾氣的微笑一樣。

“你彈的似乎是柴可夫斯基的鋼琴組曲《四季》，在冬天彈代表著初春的《松雪草》本來就有一種奇異的浪漫感，所以完全不需要將這首輕快的曲子刻意彈得這么悲傷。”

在孟顏瑯走后，一直在試圖用鋼琴代替語言傳遞想法，卻根本無人聽懂的“寧冰山”悄悄紅了眼眶。

她固執(zhí)地將《松雪草》從頭彈起，在肅殺的冬天肆意彈著對春天的憧憬，甚至誤了下一節(jié)課的時間。

冰山因為孟顏瑯的一句話悄然融化。

只要你耐心等待，那個理解你的人就一定會出現(xiàn)，無論冬春。

五

音樂節(jié)的排練在即，主辦方特地派了車來接他們，在約定地點沒有等到寧嘉木的三人組，急得簡直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司機先生看了好幾次手表，有些不耐煩地說：“要不你們先上車，讓你們的朋友自己打車過來吧。”

“不行！”彭朝陽立刻回絕，“我們要么一起，要么都不去，誰都不能少！”

孟顏瑯和彭朝陽持相同的態(tài)度，但是他語氣更委婉地跟司機交涉了一下，總算讓司機答應(yīng)先載他們?nèi)幖文镜募摇?/p>

寧嘉木住在一片高端別墅區(qū)，司機磨破了嘴皮子才被放進來，灰撲撲的面包車在別墅門前停下，顯得格格不入。

孟顏瑯按門鈴，通過門外的監(jiān)控向屋主人說明了來意。出于禮貌，寧爸爸讓他們進了院子，用一種勸誡的口吻說道：“除了孟同學(xué)，其他的兩位同學(xué)也都是高三吧，你們這個時候應(yīng)該以學(xué)習(xí)為重，否則以后會后悔的?！?/p>

“為什么我們以后不會為沒有參加這次音樂節(jié)而后悔呢？”孟顏瑯皺眉反問道，“我們大家都知道學(xué)習(xí)很重要，這個暑假排練的次數(shù)已經(jīng)能少則少了。”

寧爸爸固執(zhí)地搖搖頭：“不行，這都是為了你們好?！?/p>

就在這時，寧嘉木走下了樓梯，默默站在父親身后，用一種悲哀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小伙伴們。

嘉木的眼神和寧爸爸的話就像火柴和引信，立刻點燃了彭朝陽這個炸藥包，他大聲嚷嚷道：“你為什么不問問寧嘉木她到底想要什么？”

寧爸爸尷尬地摸摸鼻子：“她不愿意說……”

彭朝陽擼起袖子，中氣十足地朝室內(nèi)的寧嘉木喊道：“寧嘉木，你說啊，你想要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一句帶著哭腔的話從寧爸爸的身后傳來。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四人組順利會師，雖然遲了一個小時，但還是一起到達了音樂節(jié)開幕式的彩排現(xiàn)場。

“彭……彭朝陽，你也太……太厲害了！”許茵笑嘻嘻地向彭朝陽豎起了大拇指。

“沒什么?！迸沓柟室饪囍?biāo)洝?/p>

彩排會進行幾輪，在前面的彩排中更注重考察節(jié)目的現(xiàn)場效果，在四人組到達時舞臺上有一個樂隊正在進行排練。

臺下的人不多，但都是行家，一看到那個樂隊，彭朝陽就再也繃不住，興奮地在原地蹦了起來：“我見到我的偶像了！這是飛鳥樂隊，靈魂人物就是鼓手張晗！他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但還是活躍在各種現(xiàn)場演出里！”

孟顏瑯向鼓手投去佩服的目光：“真厲害，我也想四十六歲時還可以在舞臺上彈吉他?！?/p>

舞臺上的張晗奮力地打著鼓，所有人都可以看出他青春不再，皮膚變得松弛，剃成光頭，上面綁著一個黃色的頭巾，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

但所有人也都可以看出他對音樂的熱愛，在他每一次的落槌里，在鼓面每一次的震顫里，這也正是音樂的不分男女老少的魅力。

就在表演進行到一半時，張晗手中的鼓槌突然從手中滑落，他本人身體也搖搖晃晃了幾下，體力透支和夏天悶熱的暑氣讓他頭暈?zāi)垦?，不得不被?dān)架抬下了舞臺。

彩排中斷，現(xiàn)場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

就在這時，彭朝陽趁著眾人不注意，忽然翻上了舞臺，撿起張晗扔在地上的兩根鼓槌，發(fā)瘋似的敲了起來。

所有人都被他勢不可擋的銳氣嚇到，一時間竟沒有人來阻止他，大家欣賞著這段架子鼓獨秀，開始好奇是什么讓這個少年的每一下敲擊都帶著如此的千鈞之力。

六

彭朝陽時常在夢里看到小時候的那片棉花地，細細的枝干上墜著好幾顆青澀的果實，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日子里突然成群地綻開，吐出一團團潔白的棉絮。

在接連遇到了一年旱災(zāi)和一年水災(zāi)后，彭朝陽家里的棉花廠破產(chǎn)了。他永遠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氣勢洶洶的人野蠻地沖進了他的家，對各種可以賣出的東西估價。

后來彭朝陽的父母一起去外地打工，他則被托付給了年邁的爺爺。

自從那群野蠻人沖進他的家后，彭朝陽常常能感受到一股無法發(fā)泄的怒火在他的五臟六腑間亂竄，他開始變得好斗，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

那天彭朝陽被人砸破了腦袋，爺爺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然后拄著拐杖拉著彭朝陽的胳膊走進了一家樂器店。

“你去試試那個?！睜敔斦f著，指向了一臺架子鼓。

那是彭朝陽第一次打鼓，沒有任何節(jié)奏，甚至連幾個鼓的名稱都搞不清楚。但是在一次次的敲擊下，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淤積在身體里的憤怒開始變得平靜下來了。

“你的力氣應(yīng)該使在這里，而不是用來打架。”爺爺這樣說。

即使那時經(jīng)濟條件很糟糕，爺爺還是堅持為他買下了那臺架子鼓，將他從變成一個問題少年的邊緣拉了回來。

彭朝陽初三那年，爺爺平靜地在睡夢中溘然長逝，終究是沒有看見與他相依為命的孫子考上了重點高中，只給彭朝陽留下了一對紫芯蘇木的鼓槌。

每每將沉甸甸的紫芯蘇木握在手中，彭朝陽都會想起第一次看見架子鼓的那一天，佝僂的爺爺用枯瘦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另一手則用力按在拐杖上。

即使彭朝陽在日后成為無數(shù)鼓手的偶像，名利雙收，可以買得起更貴、質(zhì)量更好的鼓槌時，他也總是將這對鼓槌珍藏著，帶著它飛遍了大江南北。

七

孟顏瑯雖然上了大學(xué)，但還是為幾個小伙伴操碎了心。

許茵和彭朝陽都有意參加藝考，但彭朝陽的準(zhǔn)備時間太短，而許茵則直接被咨詢老師給勸退了。

即使許茵詳細地向咨詢老師解釋，只要自己將歌曲的旋律記住就基本不會出現(xiàn)口吃的情況，咨詢老師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孟顏瑯陪許茵離開咨詢處的時候，本以為她會很失落，剛想安慰幾句，卻被許茵的一個完整的長句打斷。

“人生不就是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嗎？”

這句話是當(dāng)年許茵的主治醫(yī)生教給她的，她在心中默念過無數(shù)次，所以可以流暢地脫口而出。

孟顏瑯笑著望著身邊小巧的許茵，終于明白即使不站在聚光燈下高歌，這個女孩身體里也始終蘊藏著巨大能量，永遠都在燃燒著。

更讓孟顏瑯頭疼的是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的寧嘉木。她的父母早就有送她出國深造的打算，在通過世界頂尖的茱莉亞音樂學(xué)院的資格審查后，她卻固執(zhí)地不愿意去參加面試。

寧爸爸病急亂投醫(yī)，他可以選擇將寧嘉木從家里強行拉到面試現(xiàn)場，卻不能強迫她在現(xiàn)場乖乖彈琴，只好一個電話叫來了孟顏瑯。

孟顏瑯急急趕到，寧嘉木卻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不愿開門，和其他兩個小伙伴商量后，孟顏瑯在門外大聲說道：“寧嘉木，我們的樂隊解散了，就從現(xiàn)在開始！”

這句話像一把刀插進了寧嘉木柔軟的心臟，沒過多久，她就一臉不可思議地推開門，瞪大眼睛望著孟顏瑯：“你說什么？”

自我封閉了多年的寧嘉木像一截在水上漂泊了多年的浮木，在這一個小小的樂隊里找到了自己的土壤和歸宿，偶一停駐卻從此生根發(fā)芽。

比起前途，比起再度變成漂泊的浮木，寧嘉木更想跟大家待在那間老舊的倉庫里快樂地玩音樂。

“正確的選擇從來不會以犧牲前途為代價?！泵项伂樢贿吔忉?，一邊微笑著展開雙臂，“四年后再見吧，寧嘉木?！?/p>

寧嘉木紅著眼與他相擁，溫?zé)岬臏I水浸濕了他的襯衫。

送別了寧嘉木，孟顏瑯獨自坐上了去倉庫的車。

有的人即使緊緊相擁也覺海天兩隔，也有的人即使身離萬里卻仍篤信著重逢。

他和寧嘉木還可以期待重逢，但是和自己的父親卻永遠沒有再見的那一天。

孟顏瑯的父親是一個大齡搖滾愛好者，平時只是個靦腆的上班族，和幾個至交好友聚在這個倉庫里玩音樂時卻完全換了一副面孔，變得自信而熱情。

孟顏瑯從小就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在叔叔阿姨們的關(guān)照下學(xué)會了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切都其樂融融，直到他高三那年。

雖然只是一個業(yè)余的樂隊，但是因為成立的時間久，每年都能不少收到演出的邀約。在那次的表演中，孟顏瑯的爸爸意外跌下了舞臺，頭部遭受重創(chuàng)，經(jīng)搶救無效而去世。

葬禮之后，孟顏瑯的媽媽讓他不要再學(xué)音樂，固執(zhí)的孟顏瑯卻瘋狂地沖進了音樂社的活動教室，牽頭組成了這個小小的樂隊。

站在倉庫外的卡通彩繪前，孟顏瑯仿佛又看見父親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忙忙碌碌地搭著梯子，用色彩鮮艷的噴漆一筆一畫地繪制著他們的樂隊標(biāo)志。

孟顏瑯感到眼睛溫?zé)?，小樂隊暫時解散后，他決定將鑰匙歸還，拉起卷閘門的下沿，從縫隙里將鑰匙滑了進去。

“爸爸，我似乎也找到了可以一起玩一輩子音樂的摯友，我想滿頭白發(fā)也仍舊跟大家一起站在舞臺上彈吉他?！?/p>

“我很幸福，希望你也是?！?/p>

八

四年后，孟顏瑯將自己的錄音工作室打掃得一塵不染，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將雜物收拾得整整齊齊。

第一個推門進來的是依舊性急的彭朝陽，他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大學(xué)期間沉迷健身，讓他的身材從微胖變成了肌肉結(jié)實，整個人變得英挺起來。

第二個走進來的是許茵，她還是頂著學(xué)生時代的蘑菇頭，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雖然最終沒有被音樂學(xué)院錄取，她大學(xué)期間就干脆繼續(xù)學(xué)習(xí)自己感興趣的新媒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人氣博主。

孟顏瑯有些緊張兮兮地看了看手表，距離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小時，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他們?nèi)齻€人在音樂節(jié)前夕等待寧嘉木時的場景。

好在這次嘉木并沒有讓大家擔(dān)心，十分鐘后，一個穿著長裙的高挑女生推門而入，在頂尖音樂學(xué)院的深造讓寧嘉木變得更加有氣質(zhì)，以前那種冷若冰霜的感覺也褪去了不少。

“抱歉，路上一直堵車……”嘴里說著這樣的話，寧嘉木卻第一時間在人群中搜尋孟顏瑯。

他的樣貌變化不大，溫和中總夾雜著一種純真的稚氣，穿衣的品位倒是提升了不少。在家人和父親舊友的幫助下，孟顏瑯在大學(xué)期間建立了自己的錄音工作室，幫助不少學(xué)生錄制并發(fā)行了自己的單曲和專輯。

孟顏瑯的視線也立刻被寧嘉木吸引，他們的目光稍稍碰了一下，兩人卻都覺得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不疼，卻讓人心跳加速。

孟顏瑯主動移開視線：“我們先來做一件最重要的事——來確定我們的樂隊名字吧！”

他們就幾個名字商量了許久，最終卻還是被許茵說服。

他們的小樂隊遲來的名字叫“半滿”。

因為作為成員的四個人都是“半滿”的：有人天生口吃、有人內(nèi)心封閉、有人遭遇家庭變故，甚至有人差點兒就變成了不良少年。

這樣四個半滿的人聚在一起，卻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寧嘉木最后深沉地總結(jié)道：“作為一個樂隊，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主打歌。”

三個月后，一首名叫《生而半滿》的歌在各大音樂平臺同步上線，MV（音樂短片）則在一個人氣視頻博主的頻道里高調(diào)首發(fā)。

我們生而半滿，但我們心有不甘

痛苦著掙扎著也不愿停一晚

后來我們回頭一看

原來這世間竟沒有所謂完滿

……

這段由孟顏瑯執(zhí)筆的歌詞在多年后也仍舊被人津津樂道，這首主打歌里有寧嘉木扎實的譜曲功底和彭朝陽偶得的奇思，加上許茵天籟般的聲音和高人氣的賬號，毫不意外地爆火出圈。

慶功宴上，美食擺滿了整個桌子，彭朝陽和許茵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出唱片和開演唱會，寧嘉木微笑著彈琴伴奏。

孟顏瑯端著剛出爐熱氣騰騰的比薩，無奈地小心繞過地上的一個空易拉罐。

看著摯友的笑顏，孟顏瑯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來：世間真的沒有所謂完滿嗎？

或許當(dāng)他下定決心，伸手推開社團活動室鐵門的那個下午，一切就早已注定，他們四個人一定會相逢，也一定會成為彼此的靈魂摯友。

每個人都生而半滿，不甘放棄的靈魂們卻互相支持著日追夜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完滿吧。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