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曉宇

[孤山行]

從庸常的日子來到一座山的頂部

先要在斑駁的光景中穿過一片茂密的松樹林

然后，穿過荊棘叢生的灌木。要像翻揀舊物一樣

找到那條無從涉足的小路。才能到達(dá)奔赴之地

當(dāng)你終于登臨此地，舉目遠(yuǎn)眺，天地一片空闊

山下房屋行人皆如煙塵，胸中塵念頓時消解

山頂上，幾顆星辰在野花之間分解，跳躍

裸露一地的石頭與野草，也是如此溫馴

溫馴得就像正在啃食青草的幾只綿羊

沒有了之前的幽暗。光芒正從時間的窄門中

一路風(fēng)塵仆仆趕來。一種恢宏的空茫和寂靜

正在這個片光中誕生。

你坐下來，反芻“此刻”帶來的平和與戰(zhàn)栗

你想起曾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晨，萬物喪失了

各自的形體，獨自閃爍，最后連成一片澄明之光

寫作也是在黑暗中，豢養(yǎng)這種光芒，讓它從斑駁里

無所遮蔽地顯現(xiàn)出來。而你筆下的文字

最終將像綿羊一樣，在時間的利刃面前

成為獻(xiàn)祭之物。直到神欣然領(lǐng)受這份祭品

[在一本佛經(jīng)上讀到“空行者”]

突然想起少年時的每個夏天，我們

都會去橘園里尋找一種叫“紅案”的

甲殼蟲。只因它笨拙的身體里

藏著不可思議的飛翔。只需用一根細(xì)線

將纖足縛住，再輕推它臃腫的臀部

“紅案”就會在振翅的轟鳴聲中起飛

我記得在那流水淙淙的鄉(xiāng)間，線的另一頭

一張張少年的臉龐也隨之飛了起來

那時，風(fēng)總會吹起我們薄如蟬翼的白色衣裳

那時，紅案、清風(fēng)、流水以及遍布蔭翳的水桐樹

就是夢境的全部：我曾無數(shù)次夢到自己在空中

無拘無束的飛翔，一直飛臨到無數(shù)個美妙的

次日清晨，像一個光明之子，再一次在晨光中誕生

我曾想把線系到鳥足之上。但苦于它們飛得太高

又太過警覺。弟弟從草叢中捉到的“張飛”鳥

在他手上無法掙脫，隨后就吐血死去

一次次愿望落空之后。父親變戲法般地從城里

帶來了一臺鼓風(fēng)機(jī)和數(shù)個巨大的氣球

一次周末的正午。我抓緊充氣球開始發(fā)足狂奔

它卻與我背道而馳，像水下拖著一個沉重的漁網(wǎng)

——沒有一陣風(fēng)把我和充氣球載到天上

還有一次，在接連數(shù)日夢到飛的一個下午

站在高高草垛上的我一時愣神，以為自己還在夢里

又恍惚覺得自己在現(xiàn)實中也可以隨時起飛

縱身一躍，就跳了下去……

再后來，時光緩慢得如同凝滯不動

我還是那個少年，總喜歡約兩三個伙伴

遠(yuǎn)涉群山到一個陡立的懸崖邊

我們合力將山頂?shù)木奘频缴钌畹墓戎?/p>

聽它在一陣狂奔之后，從谷底傳來的聲響

并在空氣中形成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那蜂鳥振翅般的

戰(zhàn)栗與悸動，源源不斷地從山迢水遠(yuǎn)的時光彼岸遞過來

讓我再次陷入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漫長的進(jìn)化史

和蒼茫的輪回中，誤入了一條歧路

[雨水之光]

細(xì)雨落到哪里，哪里

就閃現(xiàn)著微光。細(xì)雨連綿不絕地落在

山岡、屋檐和一頭耕牛裹滿泥巴的脊背上

像是沒有來由的善意，被時光彈奏出

寂靜之聲。天空也在積水的照耀下

變得清澈透明。要一直等到傍晚來臨

暮色才會收回那些光芒。滿山

歡啼不息的鳥雀，依憑一縷久遠(yuǎn)的氣息

如一葦渡江般回到巢穴

遍地牛羊，也已歸欄

然后，群星從大地上涌出

雨水落到哪里，哪里就有光

河水因匯集了雨水之光而顯得激越

每次潛入，我都想在其中找到

一座透明的宮殿——

它究竟在哪里呢？

雨落在果園里，果樹就有了凡·高筆下

火焰的形狀。晴空下，坐在樹下的人

最適合與姑娘談情說愛，做一陣

甜蜜的夢。田埂上裸足奔跑的少年

年輕得像一縷被細(xì)雨養(yǎng)大的晨光

根本不知道你說的黑暗是什么意思

[陽光在影子里晃動]

你去過捷克嗎？古老的波西米王國

那里有一座城市，叫布拉格

你玩過踩影子的游戲嗎？

在陽光下相互追逐的那種

我的女兒，再過幾天就六歲了

最喜歡我陪她玩這個游戲

她的影子，輕盈，淡薄

松鼠一樣，在陽光下來回跳躍

每一次踩中我的影子，女兒就會發(fā)出

勝利者的笑聲，驕傲得像個公主

那時，天空蔚藍(lán)，陽光清澈

風(fēng)會把我們源源不斷的笑聲，帶到

很遠(yuǎn)的地方，就像是

全世界的幸福，都在這里集散

有一次玩累了，坐在長椅上

女兒對我說，爸爸，長大了

我要帶你去捷克旅游，還要記得

帶上一些很重要的玩具。哦，捷克

多么遙遠(yuǎn)的國度。它的首都

叫布拉格，是影子博物館

偉大的城邦，其榮耀能達(dá)到天上繁星

那時，我們并肩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

通過萬物的影子，可以輕易地

占領(lǐng)這座城市。我們在沉默中

收復(fù)了那么廣袤的失地，成為

影子博物館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