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四
第一次見到長江是2012年
在重慶,將近十天
我去了朝天門,又去江津
豐都、萬州、忠縣、奉節(jié),車子和江水并行
旋即鉆入深山
去探尋一個個村莊的秘密
高山搬遷的移民,種植金銀花的
母親和一群兒媳
在白帝城,我以杜甫或劉禹錫的眼睛
送別一些老友乘坐的船只
夔門擋住了視線又
拉長了更多的視線
有幾夜住在江邊,晚上推開窗
就看見白天陪我一起流動的
船只,它們不休息
用閃爍的燈光告訴我第二天將穿越三峽
為了多陪長江一會兒
我每天起得很早,去水邊
看霧氣自遠(yuǎn)方打馬而來
在忠縣,一個晨練的老太太聽出了
我的山東口音,跟我聊天
六十多年前,她跟著南下的大軍
從濰縣穿越平原,深入大山
從此終日與長江為伴
我問她這些年回去過幾次
她說,母親去世時是第一次
外孫結(jié)婚是第二次,最小的外孫
跟著嫁到農(nóng)村的女兒
移民到了濰坊
之后,她經(jīng)?;氐斤L(fēng)箏升起的鹽堿地
時間是巨大的輪回
新的命自故鄉(xiāng)生長
不斷告別,時間常會崩斷吧
不斷向某種捉摸不透的界限發(fā)出疑問
總歸要再次相聚,三維之外還有
另一個維度,無法抵達(dá)又終要抵達(dá)
總歸,要恢復(fù)到最初的樣子
——但還要去索取,去向那個時刻
埋怨,人終究要化身為一塊石頭
某年,某輛車上,某人喊一聲——
老四,是你。常想起那個時刻
常被一聲呼喚叫醒。在過去,我曾
深入桃花源里,去菊花叢中
訪問那個悠然自得的隱士
死去何所道,人間的此道和彼岸
在探尋中接近圓滿。然而,遍尋人間而
不得的虛空,著實(shí)讓人心悸
而你,遍尋另一個世界,可否呼喚出一群
同道者的悲傷?此刻,從殯儀館四散的
悲戚者,將繼續(xù)去呼號,去耽于塵世
去稻粱謀,去大醉之后把眼淚流進(jìn)鼻腔
時間在繼續(xù),耽于忘記,或某種思念
終究要自己趕赴人生的奈何橋
這個上午,我驅(qū)車離開,一路南行
奔至山間,尋得一條小溪
田園畢現(xiàn),小橋流水,一個農(nóng)民騎電動車
奔向人生的坦途,隱士于草木間自得
于桃林安放軀體,流水不腐
那些柔軟的鵝卵石,把歷盡的滄桑
安放在一年一度的綠苔底下
過去的二〇五國道
茶棚村至縣城段
常出現(xiàn)一個小型隊(duì)列:
軍大衣,灰白辮子
被二胡的繃帶收緊
無法相互拍打
這是徐仁沿著人生的旅途
走在普通的一個下午
此刻他正推著自行車
漫步在拾荒的旋律中
自行車后座上懸掛著
上百個礦泉水瓶
里面灌滿了縣城某廁所的水
水瓶之側(cè),他的瘋女人
從貴州流浪而來
清醒時曾跟我們提起
大山、丈夫、挨打、挨餓
兩個孩子、流浪、繼續(xù)挨餓
女人眼中只有前方的道路
道路上只有一條油膩的辮子
她手里牽著一根繩子
連接一條銀狐
男人、女人、銀狐
身上均布滿灰垢、塵土以及
慵懶的風(fēng)光
他們走進(jìn)村東的竹林
把水一點(diǎn)點(diǎn)倒進(jìn)水缸
三個人守著整個世界的廢品
搜尋藝術(shù)的價值
晚上,二胡開始演奏
竹林打葉,一些復(fù)雜的曲調(diào)
讓一旁的村莊心神不寧
后來一切失去蹤影
竹林陷入大火,徐仁死了
銀狐代替女人流浪
女人被我們送回貴州
她笑了,跟火車一起奔跑
只是在火車即將消失的剎那
我們聽到一聲凄厲
空氣碎成滿地玻璃
巨大的鐵軌一路向南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