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永天
像結束一段旅行,浸染著時間的粗獷氣息,我水意淋漓地來到你面前。
勇氣頓失。啜飲你的目光時,我始終保持緘默。
傾聽你流水的話語,勝過鳥語花香。
春天再次到來。花兒從黃土中汲取力量,溫暖深入內(nèi)心,熱情洋溢。
如守住秘密的陶器,身體纏繞水渦紋,內(nèi)心儲滿卑微,在意念之間波光蕩漾。
我習慣于寫下詩歌,散發(fā)光焰。
時空遙遠,唯有詩歌在傾訴,念想熾熱。
此刻,詞語丟失,內(nèi)心荒蕪。話語如風,在唇齒間拂過,未找到契合的節(jié)奏。
唯有你喃喃訴說,話語繾綣,神態(tài)慵懶。有些事情默默逝去,成為恒久,永遠封存。
我們在凝視中目光碰撞、交融。呵,春天已然到來,青山綠水的日子觸手可得。
我絕口不提過往,埋下苦楚,冷暖如陶,守口如瓶。
唯有時間短暫。春天的火焰在持續(xù)升高,青枝綠葉的事業(yè)在壯大,春天于我們的恩賜無限深厚。
我看到:春天安靜。陽臺上,花草細致地綠著,記錄美好。
踩一路靜謐,在向晚時分,馬家窯充斥著巨大的寂靜,連一片雪都沒有。曾經(jīng)的澎湃,成為落下的黃土。光影斑駁,囊括一切,黃土喑啞,蓋住一切。
陶片散落。時間燃燒之后,只剩陶的記憶,只剩黃土溫和的光暈。我的目光被它們一片片照耀。
我深感:有一種撫慰來自遙遠的過去,那單純的熾熱和堅毅的秉性,讓落下的雙腳變得穩(wěn)重、踏實。
歷史在瞬間切換。
陶片在光速般穿梭。
時空闊大,一條隱秘的河流逐漸匯聚。
有祖先的雙腳一次次趟過,有安特生的叩問苦苦追尋,有子孫們的跪拜,將大地敲響……
此刻,寬闊的河流正蕩滌著我追溯的目光,沖刷著我疑惑的堤岸。
在躑躅前行中,我和來過這里的人們互相交換身體、靈魂,仔細體悟這一抔黃土的溫度。
佇立凝視,馬家窯小山坡上,寂寂的時間在荒草與黃土中發(fā)酵,在一個個掩埋的陶陶罐罐中匯聚醉人的陳釀。
我深深感到,多少年來,每一雙叩響這片土地的腳步,都發(fā)出相同的嘆息,接二連三的探洞作著謎一般的回答。沉睡泥土之下的陶片,在流動的線條與圖案中,目光撲閃,借助大地上的投影,窺視地上的心靈。
一路向上,我的腳尖帶起塵土,枯草碎裂的氣息那么濃烈。我恍然若失,短暫的行走里,那殘破的陶片不斷奏出龐雜的樂音,和我啞默的心田共振。
眺望遠處,我霍然看到恒久的洮水緩緩北去,此刻,正閃爍粼粼波光。
小獸在窗外怒吼。電線被彈奏出奇異的聲響,搖曳的事物被扯得奇怪細長。
一場暴雨來臨前,我努力整理好不安的心。躲藏在一本詩集中,折疊寂靜黃昏,略過漫長黑夜。
從屋外回來的人,帶著濃濃雨意,自顧自地傾訴:雨如瓢潑,穿過雨幕,如同新生。突然間,他酩酊大醉,身影在燈光下晃晃悠悠,忽而眼神明亮,被雨洗得發(fā)亮。
穿過雨幕,一個人的身體逐漸透亮。
雨聲中醒來,我徜徉于一首詩中。
聆聽鄉(xiāng)村春雨,我揣摩園中那棵老果樹內(nèi)心的想法。它們緊裹的花骨朵暗藏秘密,在雨水澆灌之下慢慢松口,吐露純粹的思想。它們會在翌日陽光的催促下綻開一片片云朵,高擎起耀眼的燈盞,照亮村莊,香氣四溢。
思想的道路悠長。屋外的那些老果樹,如同未曾謀面的祖先,泣涕如雨。
他們庇護下的村莊,多少年來生生不息,香火綿延。
或許有花瓣,會被雨水踩落,露出青綠的果實。
夢境芬芳。大地無限柔軟,青苔粉飾莊窠。有人在落雨聲中嗅到了青草氣息,有樹木伸展細胳膊搖曳著多夢季節(jié)。
一場雨在不斷敲擊我深夜的屋子。
雨聲中醒來,我真想打開門,看遼闊的雨水落下,而萬物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
那么多人出現(xiàn)在這里,喜歡這里的空闊,愛上飄舞的風箏,醉在無垠的藍天。
那么多人抬頭仰望,時光清淺!
幾個老婦人披著火紅的衣服,清理路邊的花壇。她們小心翼翼,抱走枯枝,細說著發(fā)芽的青春。她們駐足時,看到越飛越高的風箏,臉上堆滿微笑。
風箏高揚,童年的時光驀然回到地面。
道路兩旁齊刷刷的花木,舉手吶喊,一片片碎葉子長著綠森森的臉龐。亞高原訓練場里,一場曲棍球比賽正在進行。青春,熱火朝天,超出預想。旁邊有新建筑正在崛起,堆積的沙石,穿梭的工程車,大坑小窖的荒灘,共同構筑熱烈的氣息。
濱河西路,刺玫花開,芬芳馥郁。
不遠處,洮河平緩流逝。四處雜草茂盛?;臑┥侠毜年犖?,裹覆草綠色,制造新的誘惑。那些來自遠方鋼鐵的馬,讓吹過這里的風,雄壯、豪邁起來。
這個夏天,好多事情都在悄然而激烈地進行,遠離我們,又貼近我們。
驅車途中,突然跌落的鳥雀成為道路上的新障礙。
它們邁著悠閑的步子,如石塊,如地雷,三三兩兩埋伏在路中央。任憑我連續(xù)按響喇叭,它們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顧低頭啄食地面,投入它們的事業(yè)。
我,一路驚險躲避。
面對新障礙,我減慢車速,觀察它們的動向,伺機超越他們。有時還不得不停下,接受它們的審視……
血腥的場面,不斷被我假設。
它們卻仍在道路上交頭接耳,全然不為一只血泊中的貓產(chǎn)生新的悲傷。
草地邊緣,我仔細打量啁啾的水瓶鳥:它白腹灰背,細長的尾巴,像一把湯匙,上下撬動。
草地顯然被焚燒過,只剩一大片烏黑,焚燒時嗶嗶啵啵的呼喊還在回蕩。那些彎曲的、烏黑的痛楚,裹在少有的寂靜里,劫后的陽光空前明亮。
雨后的天地,多么熨帖,一只水瓶鳥在尋找新的平衡。
一只鳥獨享的心境,裝下整個龐雜的世界。
迎風而立,山川清新,布滿小愜意。
焚燒過的草地,淺淺的春天浮現(xiàn):絲絲揪疼的烏黑里,一縷縷綠芽尖冒出來。
后來,我繼續(xù)沿一片空闊之地漫步。水瓶鳥飛走了,丟下幾粒清脆的鳴叫。我身后的春天豁然龐大起來。
一只小飛蟲歡喜地來到臺燈下,油亮、烏黑的逗點。時間在它足下,停頓、凝固。
書頁的邊疆,文字的邊疆,生命的邊疆。
展開的書頁,似一片白色的海洋,每一粒文字排列整齊,飛翔的愿望隱隱再現(xiàn)。
小飛蟲的身體,注滿夜色,誤撞上平鋪直敘的日子。
燈光強烈,它似乎瞬間失明。圓形的光芒里,它掙扎,發(fā)出細微的呼喊。
當一滴黑色的血液,在指尖綻放,瞬間如同夜色般壯大、濃烈。
來自書頁上的波瀾、夜空的戰(zhàn)栗,閃電般穿我而過。某種碎裂的聲響,從我碩大、空虛的體內(nèi)輕輕傳來。在夜晚黑暗的一角,我看到光芒退去,又鋪開,不斷地探照我內(nèi)心的孱弱。
后來,整個夜晚,我的手指擺脫不掉濃稠的味道,內(nèi)心一遍遍響起骨骼碎裂的聲音。
雨水豐沛,植物的秋天。
最后的時刻,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和時令搶奪有限的地盤。
那些被拽出泥土的洋芋,靜臥黃土,憨厚可愛。當中,面容姣好者,被打上標簽,將遠走高飛。
秋天,事物的命數(shù)。
逐漸涼下去的眾多葉子,隨風不斷降低一棵樹向上的歲月。
雨水,過時的王者,命令秋天,一層層網(wǎng)織龐大的涼薄氣息。
而有些事物,正從現(xiàn)在開始……
雨,在外面刷刷響起——
緘默的間隙里,雨聲撕扯著夜幕,如同高處垂下的藤蔓,茁壯生長。
我們的話語被雨聲稀釋,散落在無邊的夜雨之中。
推杯換盞,雨聲逐漸接近酒的溫度。
現(xiàn)在的雨聲,是喜悅,越來越大,蓋過整個夜晚,直至世界酣暢淋漓。
一瓶又一瓶酒,燃燒于心胸,慷慨的話語里,滿腔的熱愛肆意流淌。
紅漆桌子在夜色中顯露出來,映照微醺的臉龐,透明玻璃杯盛滿笑意。
我越來越接近這些木質(zhì)的舊事物,它們,泛著柔和光澤。
雨聲茂密,推門看雨:
燈光照耀下的草坪上,一些流動的詩意,在瘋狂生長。
缺乏照耀,像一株貼地的植物,心事匍匐、蔓延。
雨后的地面親切、光潔、瓷實。天際,沉沉的云朵,誘惑著廣闊的大地。
春天早已到來,裸露的樹木、群山,仍然在長夢之中,告訴我身在西北,有些事物無法擺脫的命數(shù),總要在風中遲到,總要在不斷地仰望里,提前流下涼涼的淚水。
風的吼聲中,我空有細細的牙齒。
一只小獸,總迷失于沙塵暴,更多的時刻,把目光一再放低,去尋覓更低處,那些卑微的存在。
陽光突然灑下,有些期待與熱愛,突然被打開,那時,正有一地溫馨的綠色鋪展。
春天有些緩慢。
幾只鳥兒鳴叫,點亮傍晚。
羽毛脫落在枯草堆。
來自異地,暫時脫離泥土,緊憋呼吸的樹木,躺在挖好的坑邊,渴望泥土、水和一種瓷實的掩埋。
站在春風里,那樹桃花才有開放的愿望,渴望水去解決,被捆綁的手腳。
暮色漸重,我們注定要度過一個不平常的春夜。
無論從年齡、身高,還是對這個春天的主動性上,我們都比這傘一樣的榆樹,勝出許多。
幾個年輕人,有著簡單的想法,幫助這棵榆樹找到更適合的位置,更能夠在季節(jié)面前,展現(xiàn)自身優(yōu)美的身段。
五六個人,對一棵枯瘦的榆樹展開迂回的勸阻。挖開它腳下潮濕的泥土,暴露出它在地下營造的另一個家園,發(fā)達的根系是其靈魂。他們,用一把斧子的哲學,勸其放手。
一棵榆樹固守腳下的位置,逐漸崩潰瓦解。一大堆沙土散落周圍。揮汗如雨的春天,我們談論著潰敗,如在眼前。鐵锨、斧頭,輪番上陣,直到最后它被我們合力,推翻在地面上。
然而,倒下的榆樹并沒有放棄最后的抗爭,它與腳下的泥土互相依偎,它以我們挖開的坑,為城堡,任憑我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的突破口。
最后,即使攻下它,也仍是潰敗的感覺。
與一棵樹的較量,就好像和這個春天做著較量,潰敗,如在內(nèi)心。
明亮,恍若隔世,熟悉的聲響從遙遠的地方徐徐傳來。傍晚,幾個孩子,出現(xiàn)在操場上。
手中的線已用盡,那只鳥兒再也不能飛得更高。
抬頭仰望的孩子,把手中的細線拽拽,天空清白的光芒,便輕輕地閃了閃。
黃昏垂掛一匹白布,舊日情節(jié),點綴其上的幾粒黑點。
吸滿暮色的紅嘴鴉,企圖修改西天綿長的靜謐。
天空的錦綾,煅燒它們身體中的黑炭。
我立于大野,敞開胸懷,虛擬一次飛翔,像那些孩子手中收走的風箏。
一些身體嬌小的鳥,趕在最后,尋找歸宿,棲于密枝,或者鉆進我茫然的心間。
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兒,添足了食物和水,一夜風吹之后,它還是死了。
老榆樹上的斑鳩,撲閃著翅膀,身著錦緞,老紳士的眼里有明亮的春光。
門前的小蔥,比麥苗更茁壯、更旺盛。路邊的水渠里,舊年的殘枝敗葉在冰消瓦解。再過不長的時日,就會有清涼的洮河水流經(jīng)這里,每一塊土地就會閃亮起來。
一座座長滿青苔的老房子,青瓦覆頂,吱吱作響的大門,終日守著老人。那些越來越少的、消失在風中的老人,任憑怎么呼喊,都已永久失聰,不再回應。
新出現(xiàn)的兒童,面孔陌生。新出現(xiàn)的高大房子,棱角分明,面孔堅硬、冰冷。
春天里,騎在那些墻上的童年,偷偷摘取穿著花衣小杏的童年,在那些逼仄的巷道里一次次重溫。
杏花落。淡下去的山坡。幾棵楊樹、榆樹。屏風似的天空,高起來。
杏花落,我無依無靠地仰望,又被藍天送回來。
念想落單,無聲無息的憂傷落滿心底。
那些小小杏兒,那些迅速生長的綠芽。在遙遠的童年,繁星滿天,吵吵嚷嚷。
寒冷,冬天的深淵。
飄落地面的事物,碾為齏粉,氤氳成冬日氣息,像一臺磨,鋪天蓋地的寒冷,細細地磨合天地萬物的傷口。
洮水河畔,萬物安眠。
揚起的塵埃里,萬物細小的脆弱分子,在融合,脫胎換骨。
曠野,巨大的容器。萬物在其底部悄然輪回。
一只死于路面的野狗,像一張薄紙。
無人的時刻,心間悲憫,以更細小的手腳,觸摸這泛濫青光的世界。
經(jīng)過樹下,我看到一棵樹的凋零,心中戚戚,在眉在心。葉子,被日日清掃。
我看到更深的凋敗開始:老樹皮艱難地剝落,枯枝在鳥雀的踩踏下斷折,蓬松的果殼以及一些過時的言詞,簌簌落地。
根在地下,不忍耳聞。
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下腳就踩到了一地低低的卑微。不斷加重的寒風里,一棵樹丟棄多余的部分,只剩干凈的枝條,挽不住一粒塵埃。
最后,一棵樹,粗疏有致,分割西北的天空。
云朵模擬縹緲的遠山,層層疊疊,逶迤起伏在天空深處。
藏匿在綠葉深處的小果實,酣睡,還未脫盡柔軟的茸毛。
新一輪的閃電與雷鳴,正在醞釀之中。
星星點點的雨,刺得那些莖稈挺直的植物,發(fā)癢發(fā)狠,連穗子都迅速抽長、沉重。
草坪,躲過銳利的眼睛,抽出芽尖,豁然亮相,作為草的榮耀。
毛茸茸的桃子,羞澀地躲在葉子后面,不急于見陽光。
只有草莓紅過了頭,而櫻桃正在持續(xù)點亮剔透的心。
夏至以后,大面積的土地上,莊稼排隊,接受一只高飛的鷹的檢閱。
沒有誰能夠平息田野中的競爭:最先勝利的,最先衰敗。
那么多人,突然擁擠到這里,又突然間離開。
——這荒蕪之地,被眾人的腳步,瘋狂踩踏,廝殺掠奪。
人群離開后,一只鳥返回,春天蔥郁。
一棵草退回安靜,在一片稍顯廣闊的泥土上輕輕落下嘆息。
草孤獨。零亂的光線,慢慢舒展。
鋁皮煙筒,從屋檐下固執(zhí)伸展。
每一間房子都幸福地冒煙。
煤炭在爐中分娩。多年的石化植物,開始分蘗、茂盛,溫暖觸手可及。
我們坐擁萬物,兩手間的溫暖,爐火一樣散播出去
寒冷通過伸出屋子的煙筒,更廣闊地消散。
那么多鳥兒瞬間出現(xiàn)。逼仄的黃昏,頓時被交錯的翅膀撐得空闊。
鳥鳴清亮如雨,大珠子、小珠子,落滿房屋、樹葉,以及更加廣闊的大地。
落滿我心田,一場雨,就匯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湖。
高處的黃昏,在低低地掠過水面。
那么多鳥兒歡呼,翻飛,鳴叫……
有什么突然被推開,遙迢在望。
灌木叢下,一只麻雀安靜地抬頭,就像我看它一樣,認真地打量我。
一只麻雀,身披一襲灰色,眼神清澈,躲開眾多聒噪的聲音,獨守安靜。
多少次,我經(jīng)過那里,一抬頭,麻雀熟人似的,向我投來輕輕的一瞥。
我回它微微一笑。
它抖抖翅膀,亮出翅膀底下潔白的羽毛。
多么意外!青枝綠葉的春天,沙塵暴肆虐,天空撕下舊棉絮,紛紛揚揚,撲向人間。半夜,新枝斷折。
夢在大雪之中,蜷縮成一團。
翌日,道路封鎖,兩邊的樹木垂首,擋住一切。
消息從四面?zhèn)鱽?,無數(shù)樹木被摧折,有人夜半起來,為塑料大棚掃雪。
有人,則在懶惰的習慣里精神坍塌。
一場雪在修剪樹木,粗魯?shù)卮蚱祈敹藘?yōu)勢,家家門前堆滿殘枝敗葉,好在這樣浩大的雪,沒有傷及到花果、玉米。好在僅一天的時間,它就消失不見了
只留下樹枝倒垂,凌亂而瘋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