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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大海

        2022-11-10 07:36:29老王子
        小說界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三毛

        老王子

        西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是物理的。受過多年唯物主義教育之后,我能夠從物理上分辨出,西郊與S城其他區(qū)域并無不同。建筑并不特別高大,植被并不特別繁茂,此地出沒的人們也并不特別美好,房價處于中高位,沒有河流穿過,沒有突然隆起的山峰,沒有本地特別需要保護的動物或鳥類。午后時分,我坐在公交車背陰的一面,跟著車輛穿過西郊,看著這平平無奇的景象,那種熟悉的、說不出的感覺再次升上心頭。我不死心,把眼光放遠,但車窗外的遠方仍舊不能給我什么答案。大約只能夠說,更遠處的天今天似乎更藍一些,而此刻,西郊的正上空,有一朵烏云籠罩,烏云之下,是一道彩虹。我沒有想過會有來西郊上班的機會。之前我來此均是為了無所事事的訪友或者游玩。這里有一個著名的動物園,因為出了環(huán)線,這里的租金也要略低一些,這里有一些異國風(fēng)情的美食街,這里經(jīng)常能看到外國友人,這里大約離機場也不遠……而我對其的了解也僅限于此了。

        唯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一直存在。

        這里不是常規(guī)上班的地方,尤其我將要抵達的這一片區(qū)域。寫字樓集中在高島屋、古北國際財富中心、東銀中心那邊了,建在這里的多是些別墅,幽深寧靜,高高的外墻上豎著密匝匝的籬笆,電網(wǎng)上報警器一閃一閃,顯出神秘,或者叫“有錢”的味道。給我發(fā)面試通知的集團“青湖”就在這附近,他們的官網(wǎng)顯示,青湖的業(yè)務(wù)涉及地產(chǎn)、餐飲、物流、交通,有多家分支機構(gòu),現(xiàn)在力圖推進整個企業(yè)的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因此給我來電的HR說,他們集團需要我這樣的數(shù)字化人才??僧?dāng)今這時代,誰還不是個數(shù)字化人才呢?我心下惴惴。問了面試地點,更覺得不安,那一帶并非S城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聚集地——就像我前面所說的,只是臨近動物園罷了。我總覺得這不是什么正經(jīng)公司。

        至于我為什么要離開現(xiàn)有公司也很值得一提。本來我做得好好的,但頭上的老板,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老IT男,在公司的內(nèi)部斗爭里被干掉了。他憤怒地離去,還在茶水間留下順口溜名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處不留爺,爺開辦事處。我們都跟了他很久,盼著他的辦事處早些開出來,好帶我們?nèi)グl(fā)財,然而終究沒有等到,只看到他在朋友圈發(fā)照片:“清晨起來,于自家陽臺澆花?!倍覀儧]有澆花的資格,普遍還住在沒有陽臺的合租房或亭子間。技術(shù)部在他走后陷入一團糟。這種在公司待了小半輩子的老IT要離職,肯定得讓他交接個至少半年,但HR竟然只留了一個月的離職期,然后他又把十五天年假一請,兩周不到就溜了。真是禮崩樂壞。公司派來暫管的人是集團的副總,對技術(shù)可稱“一無所知”,且是個只會“管人”的人,這就更是災(zāi)難。我們部門全體員工跟她開了一次會,出來有一半人提離職。我是其中之一。我知道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但是跟著一個要求每天寫日報,吃飯拉屎要批準(zhǔn),還不懂裝懂瞎指揮的人,我覺得我會猝死。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去年,我找工作已有蠻長一段時間了,怎么說呢,世道不好,青湖集團是唯一一個我覺得值得來看看的機會。

        我下了公交車,又走了一段長長的、連一個垃圾桶也沒有的路之后,感覺到了這里的不尋常。按照門牌號的說法,我應(yīng)該是到了,可門口卻豎著一個“私家住宅,非請勿入”的牌牌,我跟門口站崗的保安說話,他并不理我,也不放我進去,像保密單位門口的哨兵,只是不動眼珠地微微搖頭:“你走錯了。”這里行人太少,等了半天終于有一個外賣小哥經(jīng)過,我急忙把他攔住問路,他倒是一看便知,指揮我繞了一圈,找到另一條小馬路上的入口,總算順利到達了集團所在的園區(qū)。園區(qū)是個別墅群,青湖集團擁有其中數(shù)棟,有錢感再次撲面而來。我定定神,走近前臺登記,接著瞥見了隔壁會議室墻上掛著的錦旗。松了一口氣。好了,這還是個人間的公司。

        來面我的HR操著S城口音很重的普通話,不時還會冒出一兩個英文單詞。他說話有點吞字兒,我聽得略感吃力?,F(xiàn)在是午后兩點半,我午飯可能吃多了,有點犯困,人不精神,他似乎對我有了些不太對的判斷,于是突然從盤問職業(yè)生涯轉(zhuǎn)向了另一話題:“我個人意見啊個人意見,你還有一點要注意,就是一個人在辦公室要合群?!蔽衣牭靡汇渡駜?,抬眼看他,他急忙盯上來,似乎有點滿意我的反應(yīng)。

        “你來應(yīng)聘的是項目經(jīng)理。這是個集團的大項目,可以說你是重要的上傳下達的崗位。你可以話不多,可以有點個性,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跟大家打成一片的能力,這才是融入的基礎(chǔ)。我負責(zé)招聘這么久,我覺得這個能力有時是天生的,但后天通過努力也不是不能彌補。比如項目三部我們有個同事,姓陳,你要是能進來,你會認識他的,他的活絡(luò)就是天生的,他像個說話機器一樣,你只要把他往一個需要說話的社交場合一放,他就能自己調(diào)整頻率、音量、內(nèi)容,實現(xiàn)無縫連接,這簡單嗎?對他好像很簡單,但你外人看就不簡單了,因為都是聊,聊不好會冷場,或者變成尬聊,或者說錯話,得不償失,但他絕對不會,他善于察言觀色,在合適的時候聊合適的話題,使聊天能連續(xù)不斷地進行下去,繼而博得聊天者的好感,事后人家提起來,都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家伙。但與此相對應(yīng)的另一個例子,是項目一部的同事,他姓宗?!薄白?,祖宗的宗嗎?”我插話。他笑出來,說,“對,祖宗的宗。我覺得他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合群,我覺得你可以向他學(xué)習(xí)。他不是那種你進來以后馬上就能認識的類型,但我會介紹你們認識,他跟人有距離,但一旦走近呢,你會發(fā)現(xiàn)他很認真,很誠實,不會捉弄你,他跟你沒有多余的話,但是你只要有需求,他都會認真對待。然而你真的能走近他嗎?我也存疑,比如一段時間以后,大家都挺喜歡他,但沒有人跟他真的是朋友。他剛來的時候我很擔(dān)心的,為什么?因為我們青湖是‘家文化’,公司像家一樣,大家都是親人,但他卻像是游離在外,不過我們年底搞360環(huán)評的時候——我們是有360環(huán)評的噢——我松了口氣,他的結(jié)果很好,他就是有本事讓大家喜歡他,而且做事情結(jié)果好,現(xiàn)在分公司微信號里的那個會員服務(wù)中心就是他牽頭做的,使用部門非常滿意。所以,對于公司來說,這就足夠了。公司開在這里,也不是讓你們來交朋友的,我們是來做事情的,事情做好是個基礎(chǔ)……”

        我渾然不知為什么他在面試結(jié)尾突然跟我介紹這樣兩個我素未謀面的人,但我有一個八九不離十的心得,就是面試的時候HR愿意跟你多說話是個好事兒,這一般代表事情能成。因為你來應(yīng)聘,HR要是話少,你心里就會很難受,沒底嘛,說不定就是對你沒啥興趣。我來面試之前,是通過了在線筆試的,成績還不錯,兩者相加,我心里知道這份工作穩(wěn)了。

        那一周的周末,我收到了offer,被分到了集團的CRM中心,對接各個項目部的數(shù)據(jù)需求,無論職位描述里寫得如何詳細,我心里都知道,這比起我之前的活計,實在是輕松太多了。我主要是協(xié)助弄一個系統(tǒng),針對集團的C端消費品客戶做一些客戶群體分層、行為數(shù)據(jù)管理,然后針對項目部門的具體需求做一些開發(fā)。打個比方,就是你在我們集團的所有C端產(chǎn)業(yè)鏈里消費300元和消費30000元,我得保證你們看到的會員中心是兩個世界:前者簡陋得像里約,后者豪華得像紐約。疫情之后,線下不行了,這一塊的需求越來越大,我覺得這一塊的職業(yè)前景還不錯,比我原來那個游戲公司強多了。我原先的公司,最早是做頁游的,但很快就不行了,最早投錢的富二代老板撤資后,二老板牽頭想往手游轉(zhuǎn),但游戲出來后不受歡迎,他弄了些銷售去商家拉贊助,拉來的都是電動牙刷和脫毛儀,然而我們的游戲是個玄幻主題,根本植入不進去,還搞職場斗爭,真是灰了我最后一絲留下的心。走之前我在辭職郵件里寫了一句話:“我覺得公司非常有前途,相信公司一定會成功上市?!崩习灏堰@句話截圖給我,微信問,那你為什么要走。我想了想,回了一個雙手抱拳的表情:拜托。

        在青湖,我的職位雖然還叫PM,但已經(jīng)和之前的大為不同了。前端客戶的需求我要去對接,后面各組開發(fā)之間的意見我要協(xié)調(diào),不像之前完全都是內(nèi)部的溝通。而且有意思的是,我進公司第一天就認識了HR提到的陳姓同事,他叫陳新新,看我在茶水間操作自動售賣機就跟我說話,還給我發(fā)了一根“泰山”。我問他,你為什么在抽這個煙???你是山東人嗎?他笑,哈哈哈哈哈,我不是山東人,誰說山東人才能抽“泰山”了?怎么,我們本城人不配抽“泰山”嗎?我應(yīng)付不來自來熟的人,也感覺話題沒法繼續(xù)下去,只好笑著點頭,然后走開。他在遠處喊,山東人不要生氣啊。

        呃,我不是山東人啊!但隔天我就發(fā)現(xiàn)公司里在流傳一個“新來的PM是山東人”的梗,更有潑辣女同事、HR經(jīng)理Nina拿著某篇公號紅文直接來問,張偉,你家里逼你考公嗎?看我訥訥地不說話,又問,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棒球帽?我看你天天戴著。然后我看到跟著她來的前臺小姑娘偷偷踢了她一腳。她們倆笑著走開,邊走開邊說,中午一起吃飯呀,新人我們?nèi)耸虏慷家埧偷模∥彝齻凕c了點頭。前臺見過我沒有戴棒球帽的樣子,知道我沒有頭發(fā),但她大概誤以為我是禿了,覺得Nina再說下去會得罪我。我坐在位置上,不禁自己笑了起來。情商這么差的HR也可以存活,說明公司還是不錯的。

        我第一個重要項目的合作對象,便是面試時HR提到的宗姓同事,叫宗林。倒也不是這么巧,而是據(jù)說招我這個職位的預(yù)算,就是他們一部出的,日后我主要對接他們的需求。接下來,我要跟宗林一起制定策略,開發(fā)系統(tǒng),協(xié)助項目一部的汽車保養(yǎng)店連鎖品牌管理好自己的售后數(shù)據(jù)。

        宗林,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你簡直能一眼從人群中看出他的不同。他大約三十出頭,但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了,跟我不同的是,他是真禿,第一次見到他我就回想起來HR面試我的時候,看著我說:你跟宗林一定會合得來。不禁在心里笑罵他的促狹。我們兩顆鹵蛋湊在一起的時候,我會有意把棒球帽摘了,然后默默掃視身邊那些想笑不敢笑的同事。宗林沒有一絲因為禿頭而帶來的負面觀感。他頭型很好,因此完全掉光了頭發(fā)也不顯得突兀,而是生得面目清秀,表情里自然地帶著一縷淡淡的笑意。和過了三十歲就挺著小肚腩的普通男生不一樣,他非常清瘦,手長腳長,那個光亮而不大的腦袋輕輕地頂在細脖子上,有時你會覺得他像某一種森林里的、不常見的動物。他常穿的休閑西裝、襯衫、西褲,沒有突破過白、藍,灰,但從皮鞋和領(lǐng)帶的配色能看出來他的品位不錯。作為一個中層管理人員,他不參與同事聚餐或飯局,他帶著自己的飯盒,常年吃自己燒的飯菜,飯菜我們看過,菜多肉少,米飯是減肥期小姑娘的量。第一次見面我印象最深的細節(jié)是,我無意間走近他的時候,他趁我說話,有意輕輕往后退了兩步,跟我拉開了一個距離。我心里覺得這么一人可能會有些難搞,暗暗為自己接下來跟他的合作捏了一把汗。

        但宗林在做事上給了我更多的震撼。他每天早上比要求的上班時間早一個小時到公司,然后準(zhǔn)時下班,晚上從不在群里騷擾大家,這與別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今的公司不加班?你開玩笑嗎?但據(jù)說他跟老板、甲方都協(xié)調(diào)和說明過,他早上起得早,六點半就可以開始處理事情了,他的工作時間并不短,只是晚上不想被打擾。不過總歸還是有需要晚上回應(yīng)工作的時候,有天他下班之后,客戶果然發(fā)了新的緊急需求過來,我受命到他的電腦里調(diào)一份文檔,文檔一點開,我也不是故意的,軟件就把幾份歷史文檔一起打開了,于是在代碼之外,我看到了如下這么一篇東西: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常常想象自己是在一座山上。山不高,三百多米那種,頂上一般都有個六角的涼亭,涼亭不大,從臺階走上去,可以看到山腳下的城市,城市和山之間,有一條河,彌漫著淡淡的月白色的霧靄,像一條玉帶。而我所居住的城市地處平原,自古以來是魚米之鄉(xiāng),并沒有一個類似的地方。但這幻象是如此堅實,有時會進入夢中,使我漸漸明確其細節(jié)。例如,從半山到?jīng)鐾ぶg的布滿松針的小徑,林間陽光斑駁的投影,不休的鳥鳴,樹木間叢生的荊棘,涼亭柱子暗紅色的落漆,生銹的欄桿,甚至還有我用手碰上去之后的徹骨的涼意。涼亭里并不獨我一人,而是還有一些其他的踏青者,但我們并不相識,我看到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但我們彼此并不交談。然后我走到自己常站著的那一角,往下俯瞰。然而這俯瞰卻只是一個姿態(tài)并非實際的目的,我的目的只有一個,盡管我焦急萬分,心如湯煮,卻發(fā)不出聲音,做不了更多。

        我在此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醒來。

        關(guān)于無法順利醒來一事,大約肇始于小學(xué)四年級,起初不過是普通的胃病。因為父母工作忙碌,經(jīng)常饑一頓飽一頓,長期靠方便面過活,然而小孩也是厲害,我并未有不妥,仍是見風(fēng)就長,體壯如牛犢,只是缺了大人約束,養(yǎng)了一身小毛病,比如什么都敢往嘴里塞,或者是對著學(xué)校操場上的冷水管一喝就是三分鐘之類的,至于放在火里烤熟的知了和毛毛蟲,學(xué)校隔壁農(nóng)田里尚且青澀的番茄和茄子,家里做中藥生意的小朋友帶來的不知道是什么但嘬一嘬有甜味兒的草根……那都是不在話下的美味兒。然而這么吃下來,鐵皮下水也是不行,終究還是有肚子疼的一天。雖然我一向頑劣,但老師也不敢怠慢,迅速將我?guī)チ酸t(yī)務(wù)室,校醫(yī)小杜除了好看本事不高,診斷方法也無非是將我平攤在行軍鋼絲床上,輕按肚皮,實際上我被送來之后就已經(jīng)不痛了,然而為了賴在這里不上課,我打算繼續(xù)裝下去。她按來按去,不得要領(lǐng),最后將我確診為闌尾炎。這病名之前沒有聽過,我當(dāng)即決定采納,小杜大手一揮,給我開了一些紅紅黃黃的藥丸,讓我回家去。我此去仿若魚入大海馬放南山,游戲室錄像廳車站門口的小吃街挨個掃蕩……我開心得像個國王。算著父母下班的時間我回了家,并未提及老師給我放病假的事兒,然而冥冥之中上天看不過去了,本來可稱得上安然無恙的我,不久便發(fā)起燒來。其時因為大雨父親并未將我送去醫(yī)院,而是采用了熱湯發(fā)汗術(shù)治療,我被灌下一碗紅糖姜茶,然后裹在被子里如同粽子,只允許露一個頭出來。此時我已安生無比,再無頑劣行徑,然而如此這般到了清晨,我依舊迷迷糊糊。父母請假在家照顧我,待到傍晚,應(yīng)該是父母與隔壁鄰居正在家中打牌,我晃晃悠悠從臥室出來,據(jù)當(dāng)時在場的人回憶,我堅稱臥室里有一個名為三毛的人。當(dāng)時,有兩個三毛較為有名,一個是女作家,一個是張樂平筆下的漫畫人物,可無論哪個三毛都不可能在一個小學(xué)生的臥室里。但因為我言之鑿鑿,父母還是起身去臥室查看了一番,然后得出結(jié)論:完了,燒糊涂了。沒人知道我那時的感受,事實上從那一刻起我便再沒有醒來,但這種未醒來并非睡著,而是我實在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處在一種極大的歡樂之中。最初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接著我聽到細細的水流聲,一開始我確定,那是從衛(wèi)生間傳來的,然后它由遠及近,我感覺它從衛(wèi)生間流淌了過來。媽媽,衛(wèi)生間馬桶又漏水了,但是我發(fā)不出聲音,我聽著水流變成汩汩的泉眼,又變成嘩嘩的海浪,震蕩著我腦袋里的某個地方,而我終于可以確定,它們逐步漲潮,漸漸漫至床沿,我感到床漂了起來,像船,水下,一個巨大而黝黑的東西繞著我旋轉(zhuǎn),說,來吧,來吧。起初我想哭,但是眼淚似乎被烤干了,我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之后又不知過了多久,水溫柔地漫了上來,將我淹沒,等我可以站起來,我覺得自己是個不一樣的人了。三毛,他就站在床邊,跟我說,你好。你好,我跟他笑笑。他并不是那個漫畫人物,事實上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叫三毛。我走在地上,又仿佛不止是地上,地面變得柔軟,像云彩,我和地面之間,從此有了一條毛邊。我開始聽到,看到,聞到,感受到不一樣的世間。那層毛邊,它無邊無際,我無法將之掀開。

        首先是成績變好了,那些題目列在紙上,我用手觸摸上去,接著答案就流了出來。我開始能夠輕易記住一切東西,仿佛一場盛大的表演,無論是課文、算式、方程式,抑或是媽媽偶爾寫在紙條上的一句話,她忘在某個角落的鑰匙,我都如數(shù)家珍。仿佛一個巨型的抽屜,一切都分門別類在我心中備份著,如果想要取用,我便信手拉開,從不落空。而那層毛邊,雖然常常使我鬧出笑話,但也使我因為可疑而特別了起來。既然能夠順利做題,那么起碼可以證明我沒有傻,既然不是傻,那么便是某種特殊的聰明。我特殊的節(jié)奏被原諒了下來,我感受到了這一點,而這一點的背后一定有大量的事實在發(fā)生,我像坐在河對岸的小和尚,看著毛邊外的一切。起初老師跟我談話的時候,我總是看著地面,后來他們強迫我抬起頭來,然后他們看到了我空洞的雙眼,而一切的起因是我不響應(yīng)課堂上他們的點名或者召喚,也經(jīng)常自行進入睡眠,他們認定我沒有聽講,然而我應(yīng)對掉了他們所有的測試,最終在父母介入之后他們放棄了對我的約束。

        學(xué)校終究是簡單的場所,如果你足夠奇怪,人們會漸漸忽略你,這是一個程度問題,比如你只是有些特別,那么等待你的是受歡迎或者被排擠,但完全顯得如同異類就是另一個境況了。我并未做什么特別的事情,在學(xué)校食堂,我看到隔壁班一個女生撿起餐盤里的蜘蛛吃了下去,然后我告訴了我的同桌,她舉報給了老師,但最終是我被叫去辦公室。老師們知道怎么對付我,他們不再跟我交談,只是讓我坐在那里,看看我,然后去忙自己的,大約一節(jié)課的時間,便讓我回教室。無論是吃蜘蛛,抑或是“校長有尾巴”,都不是我第一次被指控了;我每周交上去的周記被轉(zhuǎn)給了父母,也許他真的有可能變成一個作家,教導(dǎo)主任跟我父親說,但是他總得先畢業(yè)再寫這樣的東西,以后考學(xué),作文寫這個是會被判零分的。這是在冒犯所有人,教導(dǎo)主任說著,把我正在涂的本子拽了回去,我已經(jīng)畫了三副他的眼鏡,我父親站在那里撓頭,這孩子,可怎么辦?但終究沒有變成少年犯,確實都是些沒有傷害性的舉動,只是實在太奇怪了。

        鬧出的最大的問題其實是自我傷害。關(guān)于我在夜晚能夠飛起來這件事,我是當(dāng)作秘密來保存的,我不傻,我知道這是個了不起的事兒。在起飛之前,需要一段時間的滑翔和反復(fù)的練習(xí),這段距離大概是2~3公里,我需要先快速地跑起來,然后讓雙腳離地,之后我能滑行大約10~15米,我感覺到自己能踩到一些柔軟而富有彈性的東西,然后一次次跳起來,再向前俯沖,這樣的跑,跳,滑行,到了某一個程度之后,我就能習(xí)慣這種節(jié)奏,然后忽然之間,我浮空了,每一次跳躍都能夠到達七八層樓的高度。我穿行在樓房和田野之間,用雙臂調(diào)節(jié)方向,平靜又開心,覺得這是我最溫柔的秘密,真的誰也不想告訴。事情的起因是鄰居大人帶我們一幫孩子去釣魚,有魚的河流就在城區(qū)不遠處,但從城區(qū)到達河邊卻需要經(jīng)過一段復(fù)雜的旅程,首先是成片成片的農(nóng)田,但這些農(nóng)田里種的并非莊稼,大多數(shù)是番茄、豆角等低矮的經(jīng)濟作物。這些農(nóng)田被細細的田埂區(qū)分開來,越臨近河流的地方越發(fā)有一些荒廢的土地,要么堆著干草,要么就是亂石或者倒塌的窩棚,壞掉的稻草人,最后才是河灘,但淺淺的河灘里是沒有魚的,須得踩著踏石到深水區(qū),站在那里釣。在到達河灘之前,我們一幫小孩本是一起跟著劉迪的爸爸行動,路程過半的時候,我決定離隊到邊上的地里摸幾個成熟的番茄,于是假托小便尿遁。等我將番茄塞滿上衣口袋,便看到小伙伴們已經(jīng)到了河邊,于是我決定抄近路。近路是直達河灘的,但需要從堤壩上跳下去,堤壩有大概四五個我那么高。我看到并沒有人注意我,于是意識到自己可以利用一下飛行這個神通,便從田埂開始助跑,一路滑翔,有點滑溜的是小青菜,能踩踏實的是曲曲菜,有點硬的是蘿卜秧,有點絆腳的是紅薯梗,有點濕濕的可能是農(nóng)家肥……我越跑越快,甚至聽到了背后遠處傳來的罵聲,那是誰家的孩子在別人田里亂踩快點出去。我就要出去了,我高高躍起,最終輕輕落下。

        我得說,原本肯定應(yīng)該是安然無恙的,我有這個能力,然而我還是忽略了自己本身姿態(tài)控制的一些問題,像奧運會鞍馬選手那樣雙腳穩(wěn)穩(wěn)落地之后,我沒有控制好上身的緩沖,下巴磕在了自己的膝蓋上,我的門牙將自己的下嘴唇咬了一塊下來,然后整張嘴開始出血。我緩緩地開始往河邊走,劉迪爸爸看到了我,后面的記憶便是在醫(yī)院里了。由于我無法說話,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父母流淚,劉迪爸爸滿臉歉意,我拉他的手,表示我沒事,醫(yī)生給我縫針,包扎,我看到鏡子里,自己的下巴腫成了方塊。

        由于晚上就要將文檔處理完發(fā)給甲方,所以我沒有繼續(xù)看下去,只是默默關(guān)了電腦。我心里認為這是宗林寫的小說,盤算著白天要不要問問宗林。后面幾天,我在辦公室里默默觀察宗林,漸漸將他與那篇文章里的人等同起來。只要不在會議上,他瘦削的身材確實飄飄欲仙,沉默寡言的性格也有一種低存在感的氣質(zhì),仿佛隨時要離開地面。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跟他開口,告訴他我看了他的私人文檔。我們繼續(xù)著那個系統(tǒng)的開發(fā)工作,直到完成。在這種大企業(yè)內(nèi)部做事并不容易,簡直就像魯迅說的,搬動一張桌子都要流血。這是我的第一個項目,完成之后只覺得精疲力盡,口干舌燥。我請了兩天假,只是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系統(tǒng)上線之后,還有一項相對輕松的收尾工作,就是我們要作為技術(shù)人員,陪同培訓(xùn)講師到本城及周邊的各個店鋪去對店經(jīng)理和銷售進行培訓(xùn)。講師主講,我們負責(zé)答疑即可。整個行程是一天兩家店,上午下午各一場,宗林開車,我坐副駕,講師在后座上改PPT或者閉目養(yǎng)神。有的店很偏,我們經(jīng)常要開到一些荒涼的郊區(qū),我和講師都不會開車,宗林開一段時間后會下車休息一會兒。有的時候休息的場所是高速的服務(wù)區(qū),有的時候則是一些可以停車的國道邊。某個周五,我們在江蘇某地培訓(xùn)完,看時間還來得及回去,開了一段后宗林餓了,臨時停車去便利店買吃的。還沒等他回來,警察就來貼罰單了,我下車跟交警求通融,順便眺望一百米開外拎著塑料袋的宗林。他顯然看到了這邊的狀況,只見他突然就跑了起來。這時講師也下車了,抬手給交警遞煙,交警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遠處的宗林,停下了抄罰單的手:這人跑得可真快,是運動員吧?幾乎是一瞬間,宗林就到了我們面前,跟交警道歉,我們上車離開。待宗林喘完,我說,你跑得可真快。宗林說,是的,我從小就跑得快。我又說,你跑起來看著很輕盈啊,跟我們普通人不大一樣,是不是練過?宗林扭頭快速掃了我一眼,說,沒有沒有,可能就是身體素質(zhì)好一點罷了。培訓(xùn)師忙著吃宗林帶回來的粽子,車里彌漫著一股肉和糯米混合的香味兒,我們不再說話。 我看看他的光頭,壓低了自己的帽檐。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回想宗林奔跑時的姿態(tài),將他與文檔里那個會飛的小孩聯(lián)系起來,我越發(fā)覺得那可能是同一個人。然而一個會飛的人終究是胡扯,我佩服他的想象力,并打定主意再去翻翻他的電腦,但這并沒有想象中容易。宗林是項目總負責(zé)人,他不在工位上的時間很少,而且我趁午飯時分試過,他讓我調(diào)完資料后很快就換了密碼,也就是說,只要是長時間離開,他的電腦一鎖定,我就沒辦法了。就這么又等了一個多禮拜,終于在一次加班中被我抓到了機會。其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多,那天留下來加班的人最終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他告訴我,他去上個廁所,回來就走,問我要不要搭車,我說好,于是他起身去洗手間,我突然意識到他的電腦開著,于是馬上拿U盤迅速地拷貝走了上次那個文件夾里的文檔。我將一切復(fù)原,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但終究還是緊張,于是就假裝困倦趴在了座位上,U盤已經(jīng)被我塞進了褲袋,硬硬地頂在大腿邊上。宗林回來后沒有多在意我,只是催了一句,快走吧,不要在這里睡,會感冒的。到家后我已了無睡意,馬上打開電腦,把U盤里的文檔讀取了出來。

        那段受傷不能說話的時間里,我反復(fù)回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是什么導(dǎo)致了我這次飛行的受傷。我認為首先是我的助跑熱身時間太短,畢竟飛行是如此的復(fù)雜,而過多過久地踩踏別家的菜地也實在是過于罪惡,略為狼藉的菜地更沒有平地那種利于沖刺的飛行條件。另外就是我自己的小小失誤,不過我只要稍微調(diào)整一下身體的姿態(tài)就可以克服這一點,比如加速的時候快速揮動手臂,減速的時候?qū)⑹直巯蚝髷[動,下落的時候用雙臂維持平衡,著地時順勢滾翻……說到底,還是缺乏練習(xí)。我需要更多的練習(xí)。但我的內(nèi)心是非常開心的,因為那個堤壩的高度絕不是常人敢于跳下的,事后跟家長們說的是,我只是被絆倒了,沒有人看到我是從堤壩上跳下來的。等下巴上的傷口拆線以后,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堤壩,令人遺憾的是,那段菜地的邊緣被扎了一排小籬笆,小籬笆的邊上著重多撒了些糞水,田里被我踩壞的蔬菜已經(jīng)不見,土重新翻過,想來已經(jīng)撒上了新的種子。我沿著河堤走了又走,也沒有能夠找到合適的練習(xí)場所,只好回去。吃晚飯的時候,看著碗里的綠豆湯,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如果我不能夠用堤壩來練習(xí),以我的水平,最好的練習(xí)方式,就是在水面上滑翔。水面寬闊,平坦,又有一定的張力,如果運用得當(dāng),我應(yīng)該可以在兩岸之間來回穿梭。這一點讓我覺得激動,但仍舊得瞞了父母和鄰居。晚飯吃完,我在電視前熬到八點鐘,趁著父母開始看電視劇,出門往河邊走。在那段堤壩的上游,有一個本地非常著名的河灣,河水在此處侵入陸地,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池塘,或者叫湖。這個湖被我們稱為龍?zhí)?,至于為什么叫這個,卻似乎沒有人知道。龍?zhí)帘砻嫫届o美麗,但幾乎每年都要收割幾條偷偷下河洗澡的人命,因此少有人來。這里,便是我最佳的練習(xí)場。一切真的如我所料般順利,在充分的熱身準(zhǔn)備之后,我成功地在龍?zhí)恋乃嫔蠈崿F(xiàn)了滑翔,就是鞋子稍微濕了些。在拉練了兩三個來回之后,我坐在水邊喘息著休息,同時打算等鞋子稍微干一點就回家去。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月亮出來了,它就這么照在龍?zhí)恋乃嫔?,遠處是白水河,河邊是一叢叢的草和蘆葦。這會兒最多不過九點,時間尚早,我心中萌發(fā)出不如試試從這里穿過水面不停歇,一直越過河水直達對岸的念頭。我穿好鞋子,從龍?zhí)吝叺男逼马斏祥_始助跑,來回兩次準(zhǔn)備之后,再次騰空而起。我漂在湖面上,感到自己身上的汗衫幾乎要被風(fēng)吹開來,沾了月光的水濺在我的褲腳上,涼涼的,使我興奮。穿過水面開始進入白水河的時候我的體力還好,還試著往上騰躍了幾下,打算借勢通過滑翔往前漂一段,快到河岸邊時我開始覺得力竭,但一切還好,我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岸邊的草叢里。但,只是飛過來還是不行的,因為如果要在九點半之前趕回去,是不能繞道從大橋那邊回家的,這一趟有十幾公里,我還是得從河面上穿回龍?zhí)?。稍稍休息了一會兒,最多四五分鐘,我再次騰空而起,一切都相當(dāng)順利,龍?zhí)涟哆吥菈K空地就在眼前的時候,我突然腳下一空,這時,龍?zhí)吝叺奶锏乩餂_過來一個人:“誰家孩子掉水里了,快來人啊?!蹦侨诉吅斑呁锾?,水此時已經(jīng)沒過了我的頭頂,我掙扎了一番,但終究被一股黑暗吞噬。待我再次醒來時身邊已經(jīng)圍了一大群人,我聽到有人認出了我:“這是宗家那個小子。”已經(jīng)有人去喊我的父母,我被沮喪充滿,閉上眼,躺在地上默默等待。我終究弄明白了我飛行的死穴在何處,那就是不能近人,更不能被他人看見。我從堤壩上躍下之時原本應(yīng)該無恙,卻在奔跑騰躍之際被看菜園的人看見,導(dǎo)致受傷;剛才我原本應(yīng)該毫無問題地平穩(wěn)降落在岸邊,卻在臨近河岸的地方踩空,便是因為被這個救了我的、不知為何來到此處的路人看見,不過他靠近之時我已經(jīng)落水,他只來得及看見我在水中撲騰,卻并未看見我飛行,這讓我心下稍安。

        父母將我接回家中后,看我一言不發(fā),以為驚嚇過度,也不敢多說什么,只在我換完衣服后煮了姜茶給我,我喝完后沉沉睡去,又從第二日開始發(fā)燒,父親只好用自行車馱了我去醫(yī)院,吊上青霉素才好。

        文檔到此終結(jié),我查了一下Word的修改時間,發(fā)現(xiàn)這是剛寫完沒多久的,看來后面的東西還得等宗林寫出來。第二天我進公司,沒來由地有些心虛。我拿眼睛去瞄宗林,看到他一切如常,這才放心下來。我的位置離他不遠,倒是十分方便觀察,我認為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動了他的電腦。汽車保養(yǎng)店的項目結(jié)束之后我們并沒有片刻得閑,緊接著的是集團剛投資的一個服裝企業(yè)要搞品牌化運營,我們CRM中心需要從初期便介入進去,幫他們把底層建好。這個項目,公司仍舊是丟給了宗林,宗林來我們部門要人支持的時候,我老板直接把我指給了他。接下項目之后我沒有多想,等我到茶水間倒水,看到陳新新在那里跟女同事聊天,才意識到他好像很閑,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禁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宗林這么忙碌,還把活兒往他這邊派?陳新新幾乎在公司的各個場合跟人聊天,顯得除了聊天不干別的,我深深地知道我們干的這些活兒絕不是光靠聊天就能解決的,不由得對陳新新的狀態(tài)充滿了好奇。

        集團要搞服裝聽起來很突然,我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輕工業(yè),集團就沒有這個基因。后來還是陳新新在茶水間透露了玄機,因為集團董事長的兒媳婦在英國留學(xué),學(xué)的就是這個,本來她在一個大牌做相關(guān)工作,近年那個大牌掉到了二線,不景氣了,尋思資源累積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打算自己弄。開局的階段就三四個人,董事長兒媳,加上她從之前公司帶來的倆同事,再加上服裝廠的原老板,幾個人坐在會議室的長桌后面,把我們這些打工仔支得團團轉(zhuǎn)。這個項目雖然分給了宗林帶,但每次開項目討論會的時候,董事長兒媳Eliza都要拉上陳新新,她認為這是個大項目,需要公司資深的同事都參與進來。我們都知道,陳新新之前也沒有服裝項目經(jīng)驗,我們猜測Eliza是欣賞陳新新的個人著裝品位,甚至可能是,長相。Eliza是個洋氣而充滿風(fēng)情的女人,妝容精致,每天都穿著套裝,頭發(fā)的顏色是染出來的栗棕帶一些暗紅,光照之下還會有一些復(fù)雜的變幻,笑起來略有些像狐貍,也有狐貍型女人常帶的那種特質(zhì):既吸引人又讓你覺得不好惹。她對著我們,這些黯淡的“毛球”,長毛貓身上掉下來的那種——她看我們的眼神就是看毛球的眼神,揮揮手就能把我們掃走,從不假以辭色,只是盡量利用,我們都在背后罵她bitch??芍灰愋滦略趫?,她就顯出風(fēng)情萬種來,用拖長的夾子音叫:新新呀,你說說看呀,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然后陳新新么,就一臉諂媚的笑,我亂說的呀,你們最終還是要聽專業(yè)的噢,比如宗林哥,我就是覺得……陳新新嘴上說宗林的意見重要,但他非常啰嗦,往往會占掉所有的會議發(fā)言時間,最后頂多給宗林和其他人5~10分鐘,可是他全程笑嘻嘻的,你很難對他生氣。中間再加上Eliza不停地誘導(dǎo),基本一場會到最后,就是他和Eliza在打情罵俏,待他們倆相約離去,剩下的人長出一口氣,再加班把真正要討論的東西說完。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最終把事情干成,說到底,我就是個IT,只要公司能發(fā)工資,我并不在乎這個鳥項目。我更錯愕的是,Eliza不是大老板的兒媳么,這么公開跟陳新新這副樣子,不怕傳出去嗎?但我誰也不敢問,深怕自己因此觸雷被干掉,這種大型私人企業(yè)關(guān)系復(fù)雜,看不懂。董事長的兒子叫Henry,國外留學(xué)回來的,據(jù)說初中就送出去了,所以看起來確實就是個ABC,而不是一般的中國人。我第一次在某個會議上遇到Henry的時候還不認識他,是宗林敲微信告訴我的。后來聊天,他說,初中就送出去讀書的話,成長期完全在外國度過,確實會跟我們不一樣。Henry是個工作狂,按照他辦公室秘書公布的calendar,我們覺得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什么私人的時間了。Eliza為他生了兩個娃,兩個人住在附近的某個別墅區(qū)里,Eliza不愿意做全職太太,生完馬上就出來上班了。終于在后面的某個服裝項目會議上,Henry、Eliza、陳新新同時在場,我坐在角落,默默觀察。以為會發(fā)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結(jié)果沒有,陳新新還是那么一副吊兒郎當(dāng)、游刃有余的模樣,對Henry和對Eliza一樣的不正經(jīng),我嘆服于他的巧舌如簧,并且發(fā)現(xiàn),項目真的是按著他的思路,而不是宗林的思路在往下走。在這個項目里,宗林雖然是名義上的leader,但是項目的舵似乎是Eliza和陳新新掌的,宗林只是個大PM罷了。這讓我們這些對項目還抱有熱情的人都頗為不滿,最終灰心。你們要怎樣就怎樣吧。這樣事情其實反而簡單了,混著吧,哪個公司不是這樣呢。我百無聊賴地在位置上反復(fù)看宗林的那些自述,尋思要想辦法接著看下去。

        我又遇見了三毛。在青霉素剛接上的時候。那會兒我躺在四人病房的最里面,外面是陽臺,我父親因為擔(dān)心我被別人打擾,將我與三床之間的簾子也拉上了,我轉(zhuǎn)轉(zhuǎn)頭,瞇著眼,便能瞧見陽臺上的光。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大約是出去了,我看到他原本的位子上,有一個形體浮現(xiàn)出來,便是三毛。我感覺自己笑了一下,對他說,好久不見。他倒是很平靜,說,又見面了。我問他,我到底怎么了。三毛想了想說,你的情況相當(dāng)復(fù)雜,并不能很簡單地說清楚,這需要你自己體會感悟,然后我們一起試著搞明白,這世界上無論真實虛幻,很多事物均是如此。你首先需要明白,很多事物都是不確定的,像你,像我。說到這句的同時,他用手點點我,又點了點自己。我說,我是不確定的嗎?三毛說,有些部分是,有些部分還不是。我又問,那你呢?三毛笑了,相較于你,你不覺得我的不確定更多嗎?比如說,在你現(xiàn)在的認知里,我應(yīng)該是一個男子,但實際上我并沒有性別,而且性別也不重要,就像你也思考過,我是張樂平筆下的三毛,還是那個女作家三毛。我說,確實。不過,我現(xiàn)在感覺,你如果是一位男子,會讓我覺得安全些。三毛先生說,好的,那我就繼續(xù)以這樣的方式存在吧。我說,我大概理解了一點,但因為我畢竟生病了,腦子還是想不太清楚。三毛先生說,你并無大礙,不日就將痊愈。青霉素是頗為珍貴又神奇的藥物,人類發(fā)現(xiàn)的抗生素很多,但遇到棘手的問題常常還是要回到這個基本藥物上來。不過為了緩解你的焦慮,加快你的康復(fù),我想你可以簡單地認為,目前的狀況,不過是,你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出了問題。我說,是什么樣的問題呢?三毛先生思考了一會兒,又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大約有互相侵蝕和融合的趨向。我說,是不是指飛行?三毛先生說,還有此刻,也就是你感受到的無法醒來。好了,我得走了,你父親要回來了。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病床對面的墻上便是鐘表和電視機,時間是不到八點,電視里是《新聞聯(lián)播》剛剛播完,父親見我睜眼,便說,前面鄰居們都來看你了,買了蘋果,我給你削一個吃吃?我想說好,覺得有點卡住,就用力嗯了一聲。父親咧嘴一笑,餓了,餓了就說明快好了。吃完蘋果,我讓父親把床搖起來一些,我看著隔壁床的大爺拿著遙控器不停地一個個換臺,這么轉(zhuǎn)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有個臺開始播《馬大帥》,他停下來看,咧著嘴笑,上面放到范德彪回鄉(xiāng),跟鄉(xiāng)親們吹牛,然后喝醉。護士來幫我換輸液瓶,也扭頭看著電視直樂呵。沒多久困倦再次襲來,我又沉沉睡去。夢中我再次開始思索三毛先生提供的解釋,最終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條他跟我之間的“毛邊”上來。是不是每次可以用手把毛邊揭開,這樣便能順利地回歸現(xiàn)實呢?但是除非三毛先生主動來臨,我并無召喚他的能力,眼下也就無從實驗。實際上,直到我出院,他也再未出現(xiàn)。

        我仍舊可以飛行,只要無人注視。后來我又去了一次河邊,成功印證了這一點。聯(lián)想到三毛先生說的那些話,我也有了新的想法。近來錄像廳的港片里,開始有了直接用手指掐滅蠟燭,或者直接把煙頭在掌心摁滅的鏡頭,并且看起來毫無損傷,這一切迷住了我。蠟燭并不難找,停電在這里是常見的事情,所以那種細長的白蠟燭家里有很多,隨意拿走一支不會被父母察覺。難買的是煙,不會有煙酒店和小賣部的人愿意把煙賣給我這個歲數(shù)的少年,而父親并不抽煙,家里也沒有他的煙可以供我偷。我將此事托給了好朋友姚可,姚可是個比我瘦弱卻膽子很大的小孩,他父親是個煙槍,偷出幾根來想必問題不是很大。但姚可卻很好奇我為什么動了抽煙的念頭,我只好騙他,說是因為我覺得抽煙很帥,打算學(xué)一下。他非常興奮,樂呵呵地去了。某個周六的早餐,我印象很深,我還在睡懶覺,突然聽到樓下門響,接著遠遠地聽見姚可的聲音,小林在不在家?我母親回復(fù)他,姚可呀,小林還沒起來,正好,你上去叫他起床吧。然后我聽到他噔噔噔上樓,瞬間便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他穿著一件緊繃繃的小夾克,一看到我,便輕輕用手按了按夾克衫的口袋,讓它露出了一個矩形的輪廓,然后朝我詭秘地一笑,我馬上明白了。那天上午,我們在河邊,把姚可從他父親那里偷出來的一包煙抽掉了兩根——我們也擔(dān)心被家長聞出身上的煙味。剩下的大部分煙,被我?guī)Щ亓思?。待到晚上熄燈之后,我將窗戶拉開一條縫,豎起蠟燭,點燃,再用蠟燭將煙點著。然后,在鼓了一會兒勇氣之后,我將火紅的煙頭往手心燙去,我用了很大的力氣,等我凝神去看,再擦掉煙灰,我的手心果然毫發(fā)無損,只有被我自己摁紅的一點印子。我伸手掐滅蠟燭,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漸漸在黑暗中平息下去。

        是的,在無人之境我已可以創(chuàng)造神跡。

        我徹底否定了“宗林只是在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種可能。怎么說呢,如果你經(jīng)由我的敘述了解宗林此人,我覺得這么想是可以的,但如果你真的跟宗林在辦公室認識,且有一些現(xiàn)實交往,你就會明白,他寫的這些,只可能是實錄。我開始認真思考宗林是否真的有飛行、辟火之類的異能。我不是個猶豫的人,況且我覺得我跟宗林的關(guān)系也挺不錯的,辦公室里一起干過項目的交情有時類似于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雖然不是出生入死,但也是以身家和后背相托付了。我以入職紀(jì)念日將臨的借口將他約出來吃飯,在“江邊城外”烤魚店那個嘈雜無比的環(huán)境里,在適量的啤酒和烤魚下肚之后,我用“我得跟你坦白個事情你先答應(yīng)不要怪我”為開頭,打算跟他說我看過他的“日記”。他聽完這句話嚇了一跳,臉上露出的表情是感覺我要跟他出柜+告白。我忍住尷尬,把我看到的東西大概說了一下,然后強調(diào)了“我不是故意的”,以及“你到底是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是真的有這種本事”。宗林沉默了半天,說,怎么可能有人有這種本事,你信嗎?又說,但這也不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說,那這到底是什么。宗林說,這是我的一種感覺。我說,這一切真的發(fā)生過嗎?他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看著我說,我認為是發(fā)生過的,但這種“認為”也在被時間磨損,所以我覺得得記下來。我問,那你現(xiàn)在還可以嗎?他想了想說,有人看著的話可能就不行。我說,那有什么辦法可以證明?他問我,你為什么要證明呢?我說,好玩呀。他說,在城市里找個沒人看著的地方有點難。我看著他說,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你可以錄個視頻呀。他不禁笑了起來,舉起啤酒跟我碰了一下,說,你記得這個事情不要告訴同事們,這會讓大家覺得我很奇怪。僅僅是很奇怪而已嗎?我看著他,他不再多說什么。

        當(dāng)晚這話題就這么過去了,我既然揭曉了這件事,那么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去翻宗林的電腦。我試著問他要后面的日記看,他每次就回我一個笑臉,我知道我是看不到了。但過了一段時間,我的QQ郵箱收到了兩個視頻文件,是宗林發(fā)來的。第一個是宗林對著電腦攝像頭錄的,畫面里的他對著鏡頭面無表情,點燃了一根香薰蠟燭,然后伸手過去掐滅了它,并把手指攤開來,顯示自己毫發(fā)無損。另一個視頻是在一條夜晚的馬路上,只有昏黃的路燈,能夠看到是他的第一視角,他拿著DV,先對著鏡頭說,5月19日晚上23:46分,第三次。然后他應(yīng)該是快速地奔跑了起來,畫面先是劇烈地抖動,然后在20秒鐘左右的時候,突然變得平穩(wěn),然后他將攝像機鏡頭對著自己的腳,他的雙腳離地,約十幾公分。這一時間持續(xù)了15秒左右,然后戛然而止。我馬上給他回了一封郵件,里面沒有一個字,只有順手打的十幾個感嘆號??催@個視頻的時候,我女朋友走了過來。這會兒我在家里,本來假裝在工作,我最近跟她就某個點正在發(fā)生爭執(zhí),我曉得她是來“查崗”的。我女朋友有一個觀點,就是我有了她以后,就不應(yīng)該再看小電影或美女圖片了,否則這就是不忠。這一切的起因是,上個禮拜她來我家過周末,因為要臨時處理一個工作,借用了我的移動硬盤,然后她從我的移動硬盤里翻到了我的一部分收藏,打開翻看了一遍,然后把臉也跟著翻了。她說,你女朋友很多嗎?我一陣迷茫,啥女朋友?然后她開始報我硬盤里女優(yōu)的名字。我不禁笑了起來,她杏眼一瞪,你還笑?我一看她是真生氣,馬上不說話了,然后想了想說,那你刪了吧。她說,當(dāng)然!接著她再三逼問我有沒有更多存貨,我矢口否認——反正剩下的片子在別的硬盤里,然后別的硬盤在公司。今日想必我在看宗林的視頻時臉上的表情太精彩,她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不住了。她說,你剛看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說,一個男同事發(fā)來的。她一瞪眼:男同事?你不要嚇我,你看女人我還安心些。我說,不要瞎猜,別人的個人視頻,涉及隱私。她說,不行,那我就更要看了。我想了想,跟她說,那我要告訴你的話,你得保密。她說,什么東西啊,神神秘秘的。我說,我有一個奇怪的同事,我覺得他有異能,現(xiàn)在他發(fā)來了驗證視頻。她說,噢?是嗎?接著她在我腿上坐下,點開了我剛剛關(guān)掉的兩個視頻??赐曛?,她說,什么破異能,假的好嗎?也就騙騙你這種白癡。這種視頻抖音快手上一天有三千個。我不甘示弱,回擊道,假的?那他為什么費這么大力氣來騙我?騙我有什么價值?女朋友扭過頭來盯著我,那我就要好好問問你了,他,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力氣來騙你?我一時語塞,女朋友見我呆若木雞,笑著將我抱住,壓倒,我順從地配合著她,接下來要干什么我一清二楚,可腦子里的念頭卻隨著那個問題越飛越遠。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項目工作繁忙,宗林與我未再就視頻或他的異能做任何的討論,他多余的話一句也沒和我說過,但是工作中,陳新新的主導(dǎo)意味變得越來越重,直到某天早上,我在公司的系統(tǒng)里,看到項目的審批權(quán)限直接轉(zhuǎn)給了陳新新。我想了想,把那個頁面截了個圖發(fā)給宗林,然后打了個問號過去。過了十幾分鐘,宗林回了句話:中午樓下一起吃個飯?

        正常的午飯時間過了一個小時之后,宗林消息我下樓,我在餐廳找到他時,發(fā)現(xiàn)他專門選了個相對獨立僻靜的角落,加上這會兒下來吃飯的人已經(jīng)變少,可以聽得出老板專門放的背景音樂。我坐下來跟他打招呼,說,我之前來都沒有注意過,這個餐廳中午還會放音樂。宗林笑道,我不喜歡人多,一般都會錯峰下來。我說,我以為你只吃自己做的飯。宗林說,但還是免不了要出去吃的。他遞過菜單讓我點菜,我直接喊了一塊牛排,待到上菜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只點了一小塊烤魚和一份烤蘆筍。我吃到一半的時候,他拿著一杯冰咖啡,慢慢地跟我說,我要離開青湖了。我問,為什么?他說,表面的原因,便是你想必能感受到的那些。我說,哪些?他笑道,陳新新要升副總裁了,那么我們倆就只能留下一個。我陷入沉思,停下了切牛排的刀。這里的牛排很好,但沒來由地,我此刻開始覺得牛排里的血水腥氣。我問,這么說,還有一個真實的原因?宗林說,因為你。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覺得剛吃下去的牛排幾乎被擠到了嗓子眼,我放下了刀叉,然后太陽穴也突突突的,我又摘下了帽子。側(cè)面的玻璃幕墻里,兩個相似的鹵蛋,面對面擺著。我問,什么叫“因為我”。宗林想了想,在手機里搗鼓了一會兒,說,發(fā)給你了,等我走了你再看。說完,他將剩下的冰咖啡一飲而盡,起身離去。我想起之前從沒有見過他如此“大規(guī)模”地進食,即使是大家一起在國道邊吃粽子的時候也沒有。他走后,我吩咐服務(wù)員撤了盤子,也叫了一杯冰咖啡,然后打開了那份他從微信發(fā)來的文檔。

        西郊是一片海洋。我愈發(fā)真切地看到。出了內(nèi)環(huán),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沙灘,這里的沙子是銀色的,并非常見的金黃。從沙灘往南看,能看到累累白骨,可能是海鳥,也可能是魚類。如果我順著沙灘一路向西,大約在古北路的位置,開始能看到海水。海水無邊無際,深不可測,我深知以我之力,已不能泅渡。但如果我不顧一切地起飛,便能在不久之后,于西南方,動物園的位置,看到一座島嶼。島嶼上有凸起的斜坡,蔥蘢的樹木,溫和而無害的小獸。如果我愿意,這將是我唯一可以停留之所,在這無邊無際的海上。但我明白,一旦落下,便不能再次離開。公司新來的同事叫張偉,難以想象的是,他長著一張和三毛一樣的臉。這讓我惶惑。我問三毛,這又是為何?三毛說,這代表毛邊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模糊。我問他,這樣下去,毛邊會不會消失?之后又會怎樣?三毛說,之前并未遇到過毛邊消失的狀況,但這想必是顯而易見的不妙。因為常人的醒來與夢境之間,有著堅實的壁壘,你的已經(jīng)如同毛邊,如今毛邊也消失的話,你豈非既在夢中,又在醒來?那你的狀態(tài)如何確認呢?比如想必你一直都知道,西郊是一片海洋,青湖是水底龍宮,你侶魚蝦而友麋鹿,與他們朝夕和睦相處。然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是魚蝦和麋鹿,陳新新不覺得自己是小白龍,Eliza也不覺得自己是??蛩?,若你的出現(xiàn)模糊了這一切,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大概終有一天,你要拿著一截珊瑚,說其是公司新裁出的時裝?這一切可是因為張偉的出現(xiàn)?我又問道。三毛說,張偉的出現(xiàn)是偶然,也是必然。張偉看到了你的自述,便成了與你類似又完全不一樣的存在。原本,當(dāng)他身處你醒來的時刻,他是毋庸置疑的,他也證明著你的醒來,他為你工作,崇敬你,愿意幫你在公司打下一片天地,他原本該是這西郊之海里巡游的夜叉,可終究被他窺見了另一個你,一個人掀開過毛邊,便會終身執(zhí)迷于毛邊。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夜叉,他便會逐漸取代我的位置。你又是什么呢?我問。三毛不再答話。我看到張偉戴上帽子,將食指豎起在嘴邊,朝我輕輕地噓了一聲。西郊的海面上,剛剛還飛著幾只海鳥,海鳥的上面,是無邊無際的晴空,晴空的底下,有一座草木蔥蘢的小島,我看四下無人,于是平心靜氣,反復(fù)助跑,試圖朝它飛去。但隨著那一聲嗚咽般的噓聲,突然一片烏云飄來,接著狂風(fēng)大作,海浪滔天,海水開始越過古北路,朝著內(nèi)環(huán)線涌去,我看到青湖的同事們站在岸邊,艱難地轉(zhuǎn)身,逃離。我在人群中拼命尋找著張偉的蹤跡,但我怎么也不能找到他。因為他像三毛一樣,想來才來,或者他現(xiàn)在就是剛才的三毛?更大的問題是,我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毛邊的哪一邊?抑或,毛邊到底在哪里?過去,我站在宋園路,毛邊便是古北路,我站在虹許路,毛邊便是中環(huán)路,一級級的界限,標(biāo)定著我的心。我只有不斷地閉上一雙雙眼睛,想象他就坐在我對面,與我交談,皺起眉頭談?wù)撐业淖园?,談及巡海夜叉工作的種種,比如在龍宮海底架設(shè)光纖和CRM系統(tǒng),抑或用朝霞和海藻織成錦緞衣服。這能不能增強我的現(xiàn)實感?能不能讓我覺得我真的存在呢……

        就在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陳新新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小張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忘記我們兩點半要開會了?我恍惚著,答應(yīng)了他,腦中只有隆隆的雷聲。宗林的自述,還有些沒有看完,我只好關(guān)掉手機,坐電梯上去。會議室里,Henry、Eliza、陳新新,以及公司各位老板都在,我們的服裝項目,欣欣向榮朝前發(fā)展。過了春節(jié),四月,我們的第一家新店要在IFC開業(yè),以此為時間節(jié)點倒推,我們的系統(tǒng)在這之前,要完成全部的測試并最終上線,我機械地念著自己Excel上的項目進程,但同時也看著投影幕布上全項目的作戰(zhàn)計劃圖,宗林的名字已經(jīng)被全面摘除。真的是,這么快就人走茶涼了。這時,大老板的聲音響起:小張,這是你來公司至今,跟的最大的一個項目了吧?我說,是,是的。大老板點點頭,回頭跟站在投影幕布前提案的陳新新說,他還不錯,你可以放手讓他做,能這么快帶出來,你也下了不少功夫吧?陳新新說,哈哈,沒有沒有,都是張偉自己比較努力。我在心里撇撇嘴,你帶過什么?都是宗林教的好嘛!大老板起身離去,會議室里的緊張氣氛一下子消散了。有人長出一口氣:總算過了!是的是的!終于告一段落了!下面就是執(zhí)行了,就看小張的了!說著,有人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陳新新則在邊上跟Eliza說著我的八卦,張偉剛來的時候呆頭呆腦的(對不對,張偉?他朝我招手,他明明在損我我卻要拼命點頭),還容易走神,我心想,完蛋了,來了個傻子,沒想到成長得這么快……我此刻只想離開,但我像被焊在了會議室的椅子上一樣,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在我心里升騰著,但我嘴上說的卻是:陳總,接下來讓我用一下這個會議室如何?陳新新說,你用你用,那我們出去了,你對對清楚啊……同事們走了以后,我一個人在會議室里待了下去。這是公司最大的會議室,位于走廊盡頭,一般有重大會議才會使用,所以一整個下午,并沒有人來打擾我,待到時間過了晚上七點,我估計除了加班的同事,大部分人已經(jīng)離開了以后,才緩緩起身,走出會議室,往辦公區(qū)域走去。

        這會兒,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好得過分了,天居然還沒有黑,還有一絲絲金黃色的夕陽從窗戶里漏進來,它們映在暗黃色的地板上,顯得格外的溫暖,溫柔。我順著樓梯往上,往六樓走。這別墅也是賚安洋行設(shè)計的,銅牌掛在門口,樓梯很寬,坡度很緩,清清涼涼,踩上去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有那么一瞬間,我聽到外面有海鳥的叫聲,叫聲里混著海浪的聲音。我就這么走著,直到看見宗林遠遠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沖我笑笑。此刻已只有我們兩人。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后半部分的文檔沒有看完,就支吾著說,要么等我晚上看完了以后我們再聊聊。宗林說,不著急,你慢慢看。又說,其實不看也可以。我說,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呢?宗林笑笑,彎下身,將褲腳折了起來,接著開始壓腿,熱身。我說,你一會兒要去健身房嗎?宗林說,不,我打算到海里去了。海里?哪里的海里?他說,那里,然后快速地指了一下窗口。話音未落,只見他飛一般地向窗口撲去,球鞋跺在老房子的地板上,發(fā)出巨大的咚咚咚的聲音,快到窗口的時候,我看到他騰空而起,然后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跟了過去,渾身顫抖,望著窗外,窗外沒有別墅區(qū)的花園,沒有老板常年停在這里的奔馳車,沒有陳新新一直靠著抽煙的路燈桿子,沒有假山、草坪,也沒有昏黃的夕陽,觸目所及,僅剩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黑色,波動,即將崩潰,發(fā)出陣陣咆哮。烏云和海水之間的海鳥是黑色的,它們從我眼前掠過,一次又一次。

        我只能用我的方式飛行。那就是不為人知的飛行。我不能被發(fā)現(xiàn),不能被定位,不能有他人。在我的世界里,終其一生都只能有一個人,不論是毛邊的左邊,或者右邊。是張偉使我成為了不連續(xù)的存在,因為我被他“看到了”。我是不應(yīng)該被看到的事物,就像醒來與夢境之間的裂縫,它本不應(yīng)該存在,萬事萬物,都應(yīng)該待在它本該在的位置上,就像不應(yīng)該有人會飛。起初,我不了解三毛,也沒有做好準(zhǔn)備面對。我才九歲,想要的不過是母親手里的糖果,或者巴掌?在那個歲數(shù),我尚分不清二者的區(qū)別。在我見她之初,我能夠具現(xiàn)出她女性的特征,比如身長,比如豐滿,搖搖欲墜,發(fā)量多且烏黑。我醉心于她的美貌,那一頭長發(fā)不過是她肉身之上無數(shù)個優(yōu)點之一。她的膚色白皙中泛出淡青,小小的臉龐在遠處飄著,我有點近視又撐著沒戴眼鏡,覺得那如同巷頭的半滴月亮,心中泛酸,終究覺得不能幸免于她。夢中相識之后,我時常如同將要滅國的君主,捧著她的臉自況,好頭顱,何人得之?她笑我自我美化,“你又不是隋煬帝”,其實不過是猴子撈月亮,但轉(zhuǎn)眼也覺得寓意不好,繼而默然。在與此不明之物的糾纏里,這些奇詭的瞬間太多,我們也并不駐足,只一路往前,看命運給我們什么。相伴至成年,我不知道對她說了多少奇談怪論,海誓山盟,我們自得其樂,讀書,工作,來S城,進入青湖,進入西郊的海。直到毛邊卷起,拋了一個考驗給我:一日夢中,她變成了張偉。那時我尚不知張偉翻看了我的文檔,然而這一切就這樣發(fā)生。原本我們狀如連體,根本片刻不愿稍離??晌覍δ凶硬o興趣,也無法接受張偉取代三毛。2021年10月的一天,在常州到本城的一條國道上,我和張偉在路邊吃著我剛買來的粽子,他摘開粽葉,看了我一眼,我想起他談?wù)撐遗懿降臉幼?,一瞬間明白他已經(jīng)知道我是誰了。我不再說話,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不知從何而來的畫面:傍晚,日落之后,我們在一個城郊的農(nóng)村參加某種儀式,很多親人陸續(xù)趕來,涌向廂房,也許是誰的葬禮?“尚有氣息,但已經(jīng)從醫(yī)院送回,只是時間問題了。”張偉眼角通紅,離開我跟一對中年男女抱在一塊,并交談。我猜測那是他的父母。過了一會兒他發(fā)來消息,只有八個字:“醒來的事晚點再說。”想必老人躺在廂房?我一人坐在客廳靠門口的竹凳上,沒人叫我進去,我覺得自己湊上去有些尷尬,只是默默發(fā)呆。這便是臨死嗎?我為什么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只看到很多的小飛蟲在屋里飛。臨死就是有很多小蟲在屋里飛??赏饷婷髅饔屑喆暗摹F渲杏袔字煌T诹宋业男渥由?,我撣了撣,看它們落下,又停好。夜晚降臨后不知多久,屋里傳來一陣喧鬧的哭聲,我知道是時候到了。我看到人們又涌出來,卻圍著我,張偉呼喊著,但我已經(jīng)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張偉,我看到了,臨死就是有很多小蟲在屋里飛。

        這篇小說在表達什么?

        從小到大,我經(jīng)常覺得這個世界是假的,比如干凈明亮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觸手可及的物品……這個念頭經(jīng)常冒出來:這一切是不真實的,是虛假的。

        我不太懂是為什么,可能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等以后生物學(xué)發(fā)展到更高深的地步,說不定科學(xué)能給我們答案。

        但這個世界又很糟心,如果你不把它當(dāng)成真實存在的事物來處理,它又會教訓(xùn)你。所以你看經(jīng)常有人沖我們喊:你清醒一點,你現(xiàn)實一點。我一直在努力。

        從童年到成年,一定是有什么東西發(fā)生了的,我想每個成年人都會這么認為,有那么一個轉(zhuǎn)折點,過去了,童年的世界就不對你打開了。就連通靈者也說,小孩是通靈的,從古到今都這么說,肯定是有原因的。

        還有就是關(guān)于他人。他人對于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身邊有沒有一個他人,對我一直都是個很重要的事兒,讓他看著你,你是不是就被確定下來了?

        這篇小說,是這三個問題的一點解答,一點緣起。當(dāng)然,最后你看完覺得跟我說的這三點完全沒有關(guān)系,也有可能。

        為什么要寫這篇小說?

        我越發(fā)希望表達日常不那么能說清楚的一些事情,我覺得這些東西應(yīng)該交給文學(xué)來說。文學(xué)更溫柔,不那么雄辯,不那么邏輯清晰,頭頭是道,不是理論性的,戰(zhàn)斗性的,就是制造一個情景,看看能不能把一切盡量說清楚,說好。

        在我們的語境里,我前面描述的那種東西太多了,我希望我能夠為此做一些中和,做一些努力。

        你喜歡海邊嗎?

        回想一下,每一次在海邊的時候,總有各種細碎的不快,沙子啊,淹水啊,摔跤啊,爭吵啊,離別啊,曬傷啊……但之后回想起來,又都覺得,這些都是開心的經(jīng)歷。所以覺得海邊真是神奇的存在,似乎可以化解一切。唯一純?nèi)挥鋹偟慕?jīng)歷,是在青島的海邊喝醉??旎钔耆且驗槿硕唷6嗄昵?,同事婚禮包下了一段海灘,然后海灘上全是熟人,以各種奇怪的方式喝醉,不知道怎么說,有點像淳于髡說的那種“半夜大家都喝醉了,我現(xiàn)在能喝一石”的場景,也有點像《西游記》里孫悟空闖進了蟠桃會,看到一地醉仙。大海占去了我們這顆星球表面的三分之二,我有時覺得它美得像假的,所以有了“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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