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亞 劉 芳 舒 野 鄧奕琳
《上海孤兒》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主人公(班克斯)的身份,通過大量回憶講述發(fā)生在20世紀前半葉的故事。采用“回憶”的寫作手法,可以不必按線性方式從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而是能夠隨心所欲地編織故事,具有明顯的空間敘事特征。但這種敘事特點使故事的前因后果、邏輯順序,需要由讀者在閱讀完整本書以后,還必須在腦海里進行重新組合才能明確。讀者不敢有半點分神,否則便會產生“時空錯亂”的感覺。米切爾森認為:“空間形式的小說……是由許多相似的瓣組成的橘子,它們并不會四處發(fā)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題(核)上?!北疚膰L試結合文學空間理論,在作者“零亂”的講述中梳理出故事所隱藏的主題。
人的一切行為都意味著“在某個場所”。列斐伏爾是最早研究空間理論的思想家,他在《空間的生產》中寫道:“在所謂‘現(xiàn)代’社會中,空間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是毋庸諱言的?!薄翱臻g”概念的內涵在近數十年來不斷演變和擴展,從最初專指“自然空間”,后來擴展到“精神空間”,最后再擴展到一種幾乎無所不包的思維方式,囊括了所有學科領域,即所謂“第三空間”。盡管列斐伏爾對空間的研究是在社會學和政治經濟學領域進行的,但由于空間問題與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息息相關,他的研究成果必然會對其他學科產生影響,文學空間理論便是其中受影響的重要領域之一。
邁克·克朗(Mike Crang)以自己對多部古典名著的閱讀經驗,指出文學作品中廣泛存在的一種空間敘事結構:主人公因為某種原因被迫離開家園,在外面經過一番闖蕩,或積累了大筆財富,或建功立業(yè)能力得到提升,功成名就再回到原來的家園……《上海孤兒》的基本敘事格局明顯遵循這樣的套路。上海租界是班克斯的出生地,也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當父母離奇失蹤使他成為孤兒,不得已離開“家園”回到英國投靠姑姑。在英國寄人籬下、發(fā)奮努力、歷經磨難,最終長大成才,并以成功者的身份再次回到上海租界的家園,希望以自己學到的本領和聲望能夠找回失蹤的父母,再續(xù)童年的幸福。
作家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描述了他們頭腦中“想象的空間”。這些“空間”與作者親身經歷過的現(xiàn)實世界有關,否則是無源之水;也與作者的思想情感有關,否則就成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簡單記錄。因此,它既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記述,又是對現(xiàn)實世界經過作者理想化了的描述。這中間包含了兩個要素:現(xiàn)實世界所存在的空間和經過作者虛擬美化后的空間。前者是客觀存在,是作者得以進行美化加工的源泉;后者是作者主觀進行再創(chuàng)造得到的結果,最終形成了“文學表征空間”?!渡虾9聝骸分凶髡呔臉嬛臄⑹驴臻g包括在上海的租界、家園、居家小樓、戰(zhàn)爭場面、廢墟,以及作者在英國時的寄人籬下、待人接物的謹小慎微、勤奮工作、望能出人頭地等,都以歷史和現(xiàn)實作為基礎,再經過作者加工改造和美化便成為敘述故事的文學空間。
空間理論學者??抡J為,“社會空間”是“權力”運作的場所。福柯以“監(jiān)獄”的建筑為例來比喻“社會空間”:全景式圓形監(jiān)獄的布局,以中心監(jiān)視廳(塔)為核心,能在任何時候看到每個囚室、囚犯以及看守人員;而被監(jiān)視者卻無法知道自己是否被監(jiān)視,所以只能將監(jiān)視行為視為持續(xù)存在,時刻要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那么“權力”又是從何而來的呢?權力的初始來源離不開“武力”影子。《上海孤兒》故事所處的社會大背景是清末及民國初年軍閥混戰(zhàn)等一系列“武力”沖突后所達成的社會暫時平衡。先后有英、美、法、德、日等國家在上海設立所謂的“租界”。租界現(xiàn)象是當時各方勢力“武力”博弈的結果,租界這個“社會空間”在權力的運作下,就像??滤扔鞯摹氨O(jiān)獄”,它不僅規(guī)范了租界內居民的行為,也控制著租界外的居民,并且主宰著該社會空間中所有人物的命運。在那個動亂的年代,租界反倒成為相對安寧太平的世外桃源。作者將《上海孤兒》以這樣一個社會空間作為整個故事的大背景,可以使主人公既擁有一個值得懷念的童年的幸福環(huán)境,又使這個幸福環(huán)境建立在殖民主義基礎之上而曇花一現(xiàn),為整個故事的悲劇結局埋下了伏筆。
張鵬先生認為“文學空間來源于生活空間,文學空間是生活空間的變形、轉化和升華”??陀^“物理空間”中的事物,經過作家的描繪,富有人的情感,于是構造出了“文學空間”。作家創(chuàng)造文學空間的目的,自然是為其故事情節(jié)服務。本書為主人公的幸福童年打造了文學空間:他的家位于蘇州河畔英美公共租界內一棟由鴉片貿易公司為其雇員提供的小洋樓,樓內有起居室、書房、學習室、飯廳等,過道陳列著許多藝術古董,家務由傭人打理,主人公由保姆照料;樓前有一個院子,與鄰居之間有柵欄分隔;樓后面有一座小山包。鄰居家有一個只比他大一個月的日本男孩山下哲,是班克斯親密的朋友和玩伴。盡管租界外的社會很亂,但是租界內卻秩序井然,主人公可以和他的玩伴盡可能享受童年的幸福。這樣的故事空間,從歷史角度來看是真實的,因為在那個年代上海的租界確實存在,在蘇州河畔確實也曾經有過若干由外界僑民居住的洋樓小院。而故事中所具體描述的洋樓小院則是作者虛構的。盡管后來家庭發(fā)生變故,父母先后離奇失蹤,班克斯也認為是因為父母反對鴉片貿易這樣的義舉而遭到壞人的綁架。因此也就有了他成為著名偵探以后,一定要重返上海偵破這樁離奇的父母失蹤案,找回童年的幸福。
“文學空間”最先是從“文學地理學”得以突破的。文學作品在對客觀地理場景的描述中,既包含用寫實的手法對地理場景進行的描述,也包含作者對地理場景的想象和美化,以便使空間場景更符合創(chuàng)作者想要表達的意境?!渡虾9聝骸肥沁@樣描寫主人公成名后回上海的情景的:租界已經成為戰(zhàn)爭時期的孤島。此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還沒有完全爆發(fā),日本與英美之間還沒有完全撕破臉,日軍的進攻還不敢涉及英美在上海的租界。班克斯剛回到上海所看到的戰(zhàn)爭場景非常奇特:其一,戰(zhàn)爭雖然是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然而還有若干國家的“租界”。于是中國管轄區(qū)內“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租界內卻“鶯歌燕舞、花天酒地”。正當舞會熱鬧時,遠處傳來一陣陣炮聲(日軍進攻上海的炮聲)。舞會上的人們擁到陽臺窗戶邊,觀看外面的戰(zhàn)爭狀況,“仿佛窗外一場斗蛐蛐比賽又重新開戰(zhàn)”。其二,當時國民政府推行消極抗戰(zhàn)。于是就出現(xiàn)軍人們拼命廝殺,居民們的生活卻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仿佛是“政府打仗,與百姓無關”。故事還描寫:炮火雖然很激烈,但蘇州河上老百姓“行船的照樣行船”“完全無視右邊不到六十米的地方戰(zhàn)火正酣”。這樣的描寫手法既表明主人公對戰(zhàn)爭的厭惡,也表明他對當地政府腐敗和民眾麻木的不理解,同時也顯示了主人公高高在上,對爭斗雙方的蔑視就如觀看一群“好斗蛐蛐”在打架。
個人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盡管主人公頂著“著名偵探”的光環(huán),連租界的領事、市政官員都要對他另眼看待、小心侍候。但他個人終究不可能與社會趨勢相抗衡,他的“光環(huán)和能力”必然被消耗在社會現(xiàn)實的暗流中。故事描寫主人公尋找父母的具體過程:在戰(zhàn)火激烈進行的廢墟里,班克斯遇見了一個日本兵,竟然是兒時朋友山下哲。班克斯與他一起尋找據說是關押父母的房子。而千辛萬苦冒死找到的那棟房子早已不見父母的蹤影,只看到一個小女孩和她家人被炮火炸死的慘狀;接著是山下哲又被日軍以叛徒的名義抓走,生死不明;最后在一個陰森的辦公室里,由菲利普叔叔向他講述了父母失蹤的真相:當年父親是因為與情人私奔而客死他鄉(xiāng);母親是因為美色而遭人算計;他的富足生活、學業(yè),以及在倫敦的地位,都是建立在母親的血淚之上……在上海發(fā)生的戰(zhàn)事,只是增加了尋找失蹤父母的難度,不論有沒有這場戰(zhàn)事,主人公都不可能找回代表童年幸福的“失蹤父母”。因為他的“家園”和“童年幸?!笔墙⒃谥趁裰髁x基礎上的,殖民主義的血腥、非法、不人道,必然要給參與其中的移民帶來災難。從這個意義上說,“孤兒”不僅僅是失去父母的主人公,那些在租界出生并視租界為“家園”的所有移民子女,最終都會成為失去家園的“孤兒”。
陸揚先生在分析邁克·克朗關于文學空間的觀點時認為:“文學”將特定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信仰”呈現(xiàn)在文本中;同時“文本”也以自身的方式提供和宣揚某種“意識形態(tài)和信仰”?!拔谋尽苯M構了作者想說的“言語”,同時又組構了“言說的方式”?!拔谋尽北仨氂凶x者的參加才能實現(xiàn)。在《上海孤兒》中,作者并不直接議論他的主題,而是通過故事中對人物的描寫,隱晦地表達他的“意識形態(tài)和信仰”。讓讀者在參與閱讀的過程中,自己去完成對作品主題的理解。作為讀者,每一遍讀完故事,都讓人感覺不舒服。因為故事中的每個主要人物幾乎都沒有好的結果。
班克斯的媽媽正直善良,她“維多利亞時代的美”常常引來路人傾慕的眼光。鴉片貿易帶來的巨額財富,不平等條約下的外國租界及領事館對其僑民的庇護,足以讓外國公司的雇員在中國過著富裕安定的生活。然而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不反對鴉片貿易的基礎之上。主人公的母親沒有遵守這個規(guī)則,因反對鴉片貿易而受到出賣與迫害。
塞西爾爵士將西方洋大人的“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毛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從倫敦跑到上海,要來調解“遠東事務”(即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發(fā)動的侵略)。吞并中國是當年日本軍國主義蓄謀多年的既定國策,豈是幾句話就能夠解決的問題?他最終在上海一事無成是必然的結局。
莎拉是一個美麗、聰明、心氣高傲的姑娘。她與一般追求金錢物質享受的女人不同,她追求的是“名”,她在自我表白時說:“我若要嫁人,一定要找一個……為建設更美好的世界作出貢獻的人?!币虼瞬幌Ъ藿o了一個論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塞西爾爵士,后又因為他的失敗而出走,在南洋被日本人拘捕使身體受到摧殘,最終客死他鄉(xiāng)。
菲利普叔叔是一個典型的表面陽光而“心地陰暗”的小人。他早年與班克斯媽媽一道進行反鴉片貿易的斗爭,后來又因為背叛組織而遭到追殺;后又垂涎班克斯媽媽的美麗,于是便與軍閥合謀制造了綁架事件,陷班克斯媽媽于無底深淵。他機關算盡最終也只能是在躲避追殺和良心譴責中惶惶不安度日。
故事一直都在暗示“似乎美好的東西最終都是一場騙局”。故事中主人公和一位曾經留學英國的侵華日軍上校的一段對話頗為耐人尋味:
“上校,像你這么一位有教養(yǎng)、有知識的人,應該對這一切感到遺憾。我是指所有這些因為你的國家侵略中國而造成的血腥屠殺?!?/p>
“我同意,確實令人遺憾。不過日本要想成為像英國一樣的大國,班克斯先生,這是必經之路。就像過去英國曾經經歷過的那樣?!?/p>
什么是英國的“必經之路”?不就是以“武力”為手段,推行“鴉片貿易”和“殖民主義”嗎?故事通過日軍上校的話,將日、英帝國主義的丑惡嘴臉展露無遺。故事似乎是想向人們揭示: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受害者和加害者,甚至任何與這場災難相關的人,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這大概就是故事中幾乎所有主要人物最終沒有一個好結果的主題寓意吧!
《上海孤兒》故事所處的年代已經離我們遠去,但它留給我們的記憶久久無法消磨,正如作者通過回憶的方式講述故事一樣,潛意識里也許就是在暗示我們不應該忘記過去。文學空間理論的發(fā)展提出了一套新的文學評論方法,使我們能夠更好地分析、挖掘文學作品中的思想主題,發(fā)揮文學作品應有的功能?!渡虾9聝骸饭适碌闹黝}似乎是在呼喚世界能夠有一個持久穩(wěn)定的秩序,能夠讓每一個人都有安定幸福的生活。故事通過呈現(xiàn)人物悲劇這樣的“反諷”方式,暗示以往那些解決問題的方式都行不通,而將“如何解決問題”的懸念留給讀者去思考。社會文明取代野蠻,和平取代戰(zhàn)爭,合作取代掠奪,這是必然趨勢。只有這樣,才能使故事中出現(xiàn)的悲劇不再重演,真正實現(xiàn)全人類共同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