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
鐵線蓮的鈴鐺,在風中搖晃。
無盡夏碩大且飽滿的花冠上,闡釋著
它獨特的序列之美。
一棵耬斗菜,在形成的暗房中,悄悄孕育種子。
這是五月末的陽臺。
你看到,垂射的陽光,鍍亮了每一片花瓣。
蝸牛睡了,花殼瓢蟲睡了,守護的小天使也睡了。
流浪貓收回利爪的濃蔭里,每一根綠枝
都承擔了清涼趨靜的意義。
一夜新雨。
花園里,紅與綠都更加蔥蘢了。
旅行家蝸牛先生,背著它的家園,在朽木上散步。
苔絲均勻的呼吸,在微鏡頭里細若可辨。
一個卷發(fā)小姑娘,從鐵皮畫框中,走了下來。
在薔薇花架下,她拱著手,壘起小小的花冢。
身后,透明的翅膀,才剛剛冒出脊背。
后來,通過形色軟件里的存貯,
你最終確定了那段記憶的真實性。
宛若他在某個春夜,仍為你竭力描述:
細長花莖上,花舌如火,亦如牙貝。
作為植物學的共同愛好者,你驚訝于它的命名
——龍牙花。多么獨特的形態(tài)和純正的色彩。
你不知道,一朵花,伸出它的貝齒,
在喧囂的塵世想要訴說什么。
正如你此刻,凝神于另一棵植株——
青綠的箭鏃,仿佛帶來野生溪流的氣息。
柔軟花莖上,分蘗的花穗頂端,
無數(shù)團小火焰跳動,嗞嗞燃燒。
而窗外,鉛灰色云團快速移來。
在沉悶而趨暗的背景中,你仍可見它向四周
釋放著熱力與光彩。它在表達什么?
抑或在渙散的生活中,替我們抗拒著什么?
微小的電流,從空氣傳向你的指尖。
噢,它有好聽的名字——火焰蘭。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無非是今日無事,更無人造訪。
用小盅泡茶,讀閑詩兩行。
午后,在書桌前發(fā)呆。
天藍得像有人在云端擦拭。
從潘越云、齊豫,再聽到李健。
若時間只夠湊一句詩行:
上闋:浮生若寄,下闋:夢比花輕
被視為蠻荒之地的遠方,
也可以是孤獨者的天堂。
當褐色的沼澤地,
在畫紙上拖動著凝滯的色塊。
鳴叫的海鳥,在天空麇集,
像一小片飛濺的海水。
沒有一種愛,
不能被藝術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不是嗎?
當手執(zhí)畫筆的手與拿手術刀的手,
在塔影下重疊,這優(yōu)美而細膩靈魂的
另一個孤本。
我確信,我完整看到:
一個怯生生的眼神,
在季節(jié)的推移里,怎樣融化、松動。
一只雪雁,用它的遷徙史,
締結起兩個相似的靈魂。
五月的防波堤上,你們并肩而立,
目送那生靈。
我將再次祈禱:趁戰(zhàn)事還沒有來,
分離也沒有來。
噢,雪雁。請張開碩大的翅膀,
在我們的頭頂,多飛一會。
*題名為何多苓畫冊《雪雁》。
展館里,他們是:孔子,弘一法師,齊白石
馬三立,阿炳……
一群不同時代的人,被領到同一個空間。
仿佛一場盛會,正在舉行。
而我,所感嘆的是:這些青銅、鑄鐵、石膏……
它所承載的表情與精神,是怎樣被一雙魔術之手鑄成?
你久久地凝視,從那些履歷里
提煉出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部分。
又如何重新融合,塑造?
一切看起來,像是他們最終完成了不同的你。
瞧。這些線條,這些面孔,通過簡潔終于抵達深邃。
那件《睡童》,被放置在展館的中心。
我多么相信,正是它,呼應著你藝術之殿中
最純樸、且寧靜的初心。
從飯店出來,
滾燙的熱浪制造了短暫的眩暈。
但我們,還是決定去附近的公園走走。
初夏的玄武湖,風景并未減損。
角堇、百子蓮、金雞菊、鳶尾……
鋪就著不同的花境。
而一棵大桑樹,用密匝匝的濃蔭,
美妙地款待了我們。
姐姐陳陳指著一棵叫秤錘的樹冠,
向我們描述它花期時的驚駭。
而爛漫的二小姐和小米,圍繞著一叢蒲葦,
捕捉一束最佳光線。
噢,寡言的樹春先生,
當我們談論荷爾德林、海子……
你當然知道,在各自的生活里,
我們同樣承擔了虛無與重力。
我們又能說些什么?
無非是花草盛開,無非是
面朝著這寬闊且閃光的湖水,
一種可被眺望的生活?
一如來時,在街頭,我們匆匆告別。
車里,宋冬野唱起那首《安和橋》,
而我,剛剛穿過的城門,它叫北安門。
你只恪守這唯一的信條
“藝術的使命即是愛的使命”
你用結滿繭子的手
在巴比松的大地上:播種、拾穗、晚禱
并勾勒出無數(shù)的米亞、潘恩與狄尼俄索斯
你終生吝嗇使用顏料
只讓勞作本身,在暗質(zhì)的畫布上
散發(fā)出它肅穆的光芒
正如你篤信的那樣
自然的母體將不斷誕生美與生命
而她并不需要任何冠冕的加持
瞧,親愛的米勒先生
那么多的人,光著腳站在這里
只為靠近你心中的圣地
記得最后一次去看你,
因為疼痛,你過于僵直的脊背,
勉強撐在床沿。
你有沒有落淚?當我們說起過往,
一些你還惦記著的人。
桌上的牛奶,你示意我喝掉。
五斗柜上的塑料花,依然開得和上次一樣熱烈。
我們又說了些什么?
仿佛所有話題,只為打破寧靜本身,
但我們知道,那黑暗的入口處。
命運的繩索早就懸在那里。
后來,去山上送你。
那天,天氣格外晴朗,但山風猛烈。
在所有的儀式完成后,我們迅疾散開,
奔向各自的生活。
是的,我并沒有時常想到你。
只是偶爾聽到你送我上學的那列綠皮火車,
哐當哐當?shù)亻_著。
你離開后,我在花園里種了一棵雪松。
這又有什么意義呢?我仍然不知道。
有時,我說不出話來。
像冬天的松枝頂著厚厚的雪蓋。
多霧的磨石山上,你聳動肩膀,
奮力去向山頂?shù)纳碛耙老】杀妗?/p>
在那里,你忙于壘屋、筑籬、植花。
同時,也是一個捕云者,聽風者。
正如西蒙娜薇依一樣,你秉持樸素
與堅韌的意志,獲得最終的個人空間。
而更多時。我看到,在大樓的格子間,
或一間夜晚書房中。
你像尾透明的海豚,在自我的大海上卜居。
你徹夜傾聽詞語,從幽暗處發(fā)出音律。
這多像,當年倚樹觀云的鄉(xiāng)村少年。
變幻的星云,在天穹聚合,流瀉。
他豎起耳朵,整夜捕獲群星的低語:
一種尚未被翻譯的生命奧義。
那個少年,多年來。他從不長大。
也從不消失。
這是平常的一個早上。
天剛蒙蒙亮。
一個佝僂的男人,在村道上走著。
他去向哪里?
當他在村口的小公園停下。
把那些隔夜的枯葉、礦泉水瓶,以及
散落的紙屑,
一一歸攏,再分裝到
不同的垃圾箱里。
他負責這片小廣場的保潔工作。
在這里,要忙碌上兩個小時,
直到細密的汗珠,在稀疏發(fā)間閃爍、發(fā)光
而手術后遺癥造成的微跛,讓他歸去的背影,
看上去分外勞累。
這只是平常的一個早上。
當他走進小院,陽光照臨在白蘭花樹上。
他放下一捆舊紙盒后,像魔術師
從黑色塑料袋中取出了什么。
——一個完好的,玻璃材質(zhì)的花瓶。
他把它撿了回來,送給他的小女兒。
帶著微微的窘迫,又有一絲得意。
客廳的舊餐桌上。一大捧油菜花,
正在花瓶中綻放。
它金色而耀眼的光芒,像從某個
很深的地方提煉出來。
我木訥的老父親,在他的七十歲
送給我們一堂樸素的美學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