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益斌
分析哲學在當代哲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什么是分析哲學?不同的學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就目前來看,有三種觀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種觀點認為,分析哲學的核心特征是主張通過使用邏輯分析語言,以獲得哲學上的認識。國內(nèi)的王路教授是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第二種觀點認為,分析哲學主張語言優(yōu)先,強調(diào)通過分析語言獲得關(guān)于思想的某些認識。達米特是這種觀點的代表。第三種觀點認為,分析哲學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性的特征,我們只能通過家族相似理解什么是分析哲學。本文試圖在解析前兩種觀點的基礎(chǔ)上,論證第三種觀點的合理性。
作為分析哲學第一種觀點的捍衛(wèi)者,王路認為,分析哲學“強調(diào)的是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凸顯的是邏輯的理論和方法的應用”。①從字面上,我們就可以看出,王路的觀點不但強調(diào)語言的優(yōu)先性,同時還為語言分析確定了一個方法論上的工具,即邏輯分析。而他所謂的邏輯通常指的是現(xiàn)代邏輯。②通過考察分析哲學史,我們的確可以推斷出現(xiàn)代邏輯在分析哲學中的重要作用。比如說,弗雷格被公認為分析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羅素、卡爾納普等人是分析哲學的代表人物,同時弗雷格是現(xiàn)代邏輯的創(chuàng)始人,羅素、卡爾納普等人也是歷史上著名的邏輯學家;弗雷格認為他的“概念文字”即現(xiàn)代邏輯符號可以應用于哲學領(lǐng)域,幫助我們分析自然語言的意義③;羅素則通過利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自然語言中的空名問題提出分析哲學的典范理論即摹狀詞理論。這些事實表明,分析哲學與現(xiàn)代邏輯之間必然有某種聯(lián)系。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分析哲學與現(xiàn)代邏輯之間存在某種本質(zhì)性的聯(lián)系。運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哲學問題,并不是該理論屬于分析哲學的必要標準。以王路本人非常欣賞的戴維森和達米特這兩位具有代表性的分析哲學家為例,我們可以證明這一點。
戴維森的意義理論是分析哲學的一個代表性理論,主要包括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子理論,即真之條件意義理論和徹底解釋理論。真之條件意義理論試圖通過利用塔爾斯基的真之理論給出一個意義理論;徹底解釋理論則試圖判斷如何在不了解說話者知識背景的前提下,解釋說話者所說話語的意義。在寬松的意義上,真之條件意義理論可以被看作是戴維森利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自然語言意義所獲得的一個成果。至于徹底解釋理論,雖然戴維森的確讓真之條件意義理論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這個理論的核心不是真之條件意義理論,而是戴維森對真之概念的解釋。
在徹底解釋理論中,戴維森需要對真之概念作全方位的規(guī)劃。在這種規(guī)劃過程中,戴維森至少需要解釋兩個問題:(1) 為什么真之概念是一個初始概念;(2) 為什么解釋者需要相信說話者所擁有的信念是真信念。前者涉及到戴維森對真與合理性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后者涉及到寬容原則以及信念的本質(zhì)這兩個論點。然而,戴維森對這兩個問題的分析似乎與現(xiàn)代邏輯沒有密切的聯(lián)系。借助戴維森對信念問題的思考,我們可以進一步闡明這個問題。
戴維森認為,信念之所以在其本質(zhì)上是真實的,因為信念是外在的。戴維森試圖用三角測量理論說明這一問題。他說道:“如果我被固定在地球上,那么我將沒有辦法確定從我到許多其他對象之間的距離。我將只知道它們位于從我到它們之間所引出的直線上。我可能會成功地與這些對象交流,但是對于它們在哪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給出相關(guān)答案。如果不被固定住,我便能夠自由地三角測量。我們對客觀性的理解是另一種三角測量的后果,它需要兩個生物。每個生物與一個對象相互作用,但是為事物如何客觀所是的概念賦予內(nèi)容的是兩個生物之間通過語言形成的基線?!雹苓@段話的內(nèi)容有些復雜。它的核心概念是“三角測量”。三角測量是一個比喻,它原本指的是一種測量技術(shù)。如果我們知道一個點a 到另外兩個點b 和c 之間的角度,以及b、c 之間的距離,那么通過三角函數(shù),我們就可以計算出a 到b 和a 到c 之間的距離。戴維森通過三角測量意指,只有在可以自由地進行三角測量的情況,也就是只有在通過增加第二個生物和外在對象的情況下,說話者才能確定他的信念內(nèi)容。如果如戴維森所言,第二個生物以及外在對象是確定說話者信念內(nèi)容的必要條件,那么說話者的大部分信念為假是不可能的。因為說話者的信念內(nèi)容與外在的客觀對象之間存在相互對應的關(guān)系。
以上是戴維森思考信念本質(zhì)的簡單過程。通過考察這一思考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很難從現(xiàn)代邏輯那里找到對應的理論,也很難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這一問題。因為在戴維森的分析過程中,最為重要的是三角測量這一比喻論證,但現(xiàn)代邏輯并不承認比喻論證。因為比喻論證不是一個有效論證,現(xiàn)代邏輯關(guān)注的是有效推理和有效論證。當然,如果因為戴維森的解釋理論涉及到過多的假設(shè)而將其從分析哲學中排除出去,那么王路仍然可以堅持他的觀點。但是我懷疑有學者會認同這一做法。
與戴維森的解釋理論相比,達米特的意義理論對王路的觀點可能會構(gòu)成更嚴重的挑戰(zhàn)。達米特對意義理論的要求是,它必須是徹底的。根據(jù)達米特的解釋,徹底的意義理論試圖“解釋語言中基礎(chǔ)語詞表達的概念”。⑤按照這一標準,不但真之條件意義理論中預設(shè)的真之概念需要重新解釋,其他基礎(chǔ)語詞比如構(gòu)建T-語句所需要的語詞,甚至邏輯聯(lián)結(jié)詞的含義也需要重新解釋。
通過對比經(jīng)典邏輯、直覺主義邏輯和量子邏輯,達米特說道:“經(jīng)典邏輯學家有可能或者不可能向直覺主義者和量子邏輯學家傳達他是如何理解句子運算符的,但非常清楚的是,他們無法告訴他,他們是如何理解它們的……經(jīng)典邏輯學家和非標準邏輯學者如何理解彼此?很明顯,不能通過定義邏輯常項。他們不得不給出一個語義理論;而且,他們需要一個在元語言的底層邏輯變化的情況下盡可能保持穩(wěn)定的語義理論?!雹捱_米特的意思是,經(jīng)典邏輯、直覺主義邏輯和量子邏輯作為現(xiàn)代邏輯,它們之間無法通過定義邏輯常項而獲得對彼此的理解。唯一的可能性是給出一個語義理論,即通過語義理論告訴彼此它們各自是如何理解邏輯常項的。
在討論邏輯規(guī)則時,達米特也表達過相同的觀點。達米特說道:“當所考慮的邏輯規(guī)則有爭議時,這是因為意義理論、特別是它的語義基礎(chǔ)受到質(zhì)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尋求并且時常尋找一個語義理論,該理論容許一個不存在循環(huán)的辯護,甚至在語用上也是如此;盡管規(guī)則的反對者也會拒絕這種語義理論,但他至少會認識到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這同樣適用于對邏輯規(guī)則的批評。它也可以通過求助于語義理論來實現(xiàn);而且,當這個規(guī)則有他的支持者,尤其是它為人所用時,我們同樣應該尋求一種語義理論,這種語義理論允許在對象語言中反駁該規(guī)則,即便該規(guī)則在元語言中被認可?!雹咴谶@里,達米特同樣清晰地指出,如果哲學家或邏輯學家對邏輯規(guī)則的理解有爭議,那么他們應該給出一個語義理論,通過語義理論理清它們的問題所在。
達米特的觀點表明,在現(xiàn)代邏輯和意義理論之間,更重要的是意義理論,而不是邏輯體系。因為意義理論可以解釋不同的邏輯體系之間的爭論,但反過來不行。這即是說,運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自然語言并不是首要的,一種能夠容納某種邏輯理論的意義理論才是首要的。只有通過一種合適的意義理論,我們才能選擇合適的邏輯體系。這與王路的觀點,即運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自然語言的意義恰好相反。因為后者的主張中蘊含著這一論點,即先確定一種邏輯理論,比如一階邏輯,然后借助此種邏輯理論分析自然語言。如果我們對戴維森和達米特的分析是合理的,那么王路的觀點就是成問題的。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不是分析哲學的必要條件,我們無法通過是否應用現(xiàn)代邏輯分析自然語言判斷一個理論是否屬于分析哲學。
關(guān)于“什么是分析哲學”的第二種觀點認為,我們只有通過分析語言才能獲得關(guān)于思想的某些認識。這種觀點放棄了邏輯分析在分析哲學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因此它比第一種觀點要弱。分析哲學第二種觀點的主要支持者達米特曾說過:“分析哲學有各種不同的表述,而使它與其他學派相區(qū)別的是其相信:第一,通過對語言的一種哲學說明可以獲得對思想的一種哲學說明;第二,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一種綜合的說明?!雹囡@然,達米特通過這個論斷想要表達的是,與其他哲學學派相比,分析哲學的獨特之處在于,用關(guān)于語言的哲學說明解釋關(guān)于思想的哲學說明。也就是說,分析哲學主張,關(guān)于語言的哲學說明優(yōu)先于關(guān)于思想的哲學說明。達米特在確定分析哲學的這一特征之后,還談到一個反例即加雷斯·埃文斯(Gareth Evans)。埃文斯試圖在獨立于語言的情況下,為對象給出一個說明。達米特認為,埃文斯的這一做法表明,他不是一位分析哲學家。
語言優(yōu)先的觀點在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它與哲學史上發(fā)生的語言轉(zhuǎn)向相關(guān)?!罢Z言轉(zhuǎn)向”這個詞最初出現(xiàn)在上世紀50 年代末60 年代初,但是一般學者認為,它起源于上個世紀初弗雷格、羅素和摩爾等人對語言的分析。根據(jù)伯格曼(G.Bergmann) 的解釋,語言轉(zhuǎn)向涉及到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方法層面的,一是技術(shù)層面的。在方法層面上,語言轉(zhuǎn)向指的是,語言哲學家通過談?wù)摵线m的語言談?wù)撌澜?。⑨在技術(shù)層面上,雖然伯格曼沒有明確指明這種技術(shù),但是他意指的是現(xiàn)代邏輯。⑩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伯格曼雖然談到了語言轉(zhuǎn)向的兩個方面,但他并沒有強調(diào)技術(shù)層面的內(nèi)容。因為根據(jù)伯格曼的觀察,語言優(yōu)先是所有語言哲學家都同意的觀點,而現(xiàn)代技術(shù)的應用只有部分語言哲學家同意。
伯格曼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支持達米特的觀點。不過這種支持力度有多強,依賴于我們?nèi)绾慰创治稣軐W與語言哲學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我們認為,語言哲學等同于分析哲學,那么達米特的觀點似乎是成立的;如果分析哲學不等同于語言哲學,那么即便我們將語言哲學視為分析哲學的核心內(nèi)容,達米特的觀點也存在值得商榷的空間。不過分析哲學的發(fā)展歷史尤其是蒯因以后分析哲學的發(fā)展歷史似乎表明,語言哲學只是分析哲學的一部分,并不是分析哲學的全部。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達米特的觀點。
達米特之所以用語言優(yōu)先刻畫分析哲學,主要是想用這一標準區(qū)分開以胡塞爾為代表的現(xiàn)象學家和以弗雷格為代表的分析哲學家。為此,他甚至考察了分析哲學的起源。然而,達米特給出的標準似乎無法做到這一點,我們無法將語言優(yōu)先看作分析哲學的判斷標準。
一方面,語言優(yōu)先并非分析哲學的充分條件。王路在語言哲學和泛語言哲學之間所作的區(qū)分,為回答這一問題提供了恰當?shù)木€索。?根據(jù)王路的理解,泛語言哲學以一種非常寬泛的方式討論語言,包括語言學家如洪堡、索緒爾等人,現(xiàn)象學家如胡塞爾、海德格爾等人,解釋學家伽達默爾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者如??碌热藢φZ言的思考。這些人對語言的思考與我們通常所認可的語言哲學家如弗雷格、羅素、戴維森、達米特等人對語言的思考的確不一樣。雖然我們可以利用達米特的觀點排除很多泛語言哲學家,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某些泛語言哲學家也主張通過談?wù)摵线m的語言談?wù)撌澜?,也強調(diào)語言優(yōu)先的重要性,比如喬姆斯基。如果這個判斷是成立的,那么這將表明,語言優(yōu)先的觀點太弱,不足以刻畫分析哲學家的共同特征。
另一方面,語言優(yōu)先似乎也并非分析哲學的必要條件。根據(jù)達米特的論述,語言優(yōu)先這一論點蘊含了三個信條:(1) 哲學的目標是分析思想的結(jié)構(gòu);(2) 對思想的研究明顯區(qū)別于對思維心理過程的研究;(3) 分析思想唯一合適的方法是分析語言。?問題在于,并不是所有的分析哲學家都接受這三個信條。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 甚至指出,這三個信條在分析哲學界都存在問題。?當代心靈哲學毫無疑問已經(jīng)取代語言哲學成為哲學界爭論的中心,而在心靈哲學中,真正重要的是表征,它超出了達米特所說的思想范疇,因而很有可能會威脅到達米特的第一個信條。第二個信條的麻煩之處在于,心靈哲學中存在自然主義的研究進路,自然主義者在研究思想時,不可能不研究思維的過程。第三個信條面臨的障礙在于,哲學家對思想的研究并不是只研究思想,更多的是研究思想所關(guān)乎的對象,這意味著即便哲學家在語言層次已經(jīng)知曉某些概念的語義特征,他們?nèi)匀挥锌赡軣o法了解這些概念所指對象的特征。
在威廉姆森對達米特這三個信條的批評中,只要其中的任何一個批評成立,語言優(yōu)先的論點都會存在被證偽的風險。事實上,威廉姆森對達米特的每個批評都有其合理性。首先,心靈哲學取代語言哲學成為當代哲學中的顯學,這一判斷基本上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共識。比如泰勒·伯奇(Tyler Burge) 曾明確指出,20 世紀70 年代后期,語言哲學逐漸并顯而易見地失去了在哲學活動中占主導地位的起點位置,人們的興趣逐漸轉(zhuǎn)向心靈哲學。?而在心靈哲學中,“表征”概念的確無法被還原為“思想”。因為表征可以是心靈的一種功能,而非思維的一種結(jié)果。其次,分析語言似乎的確不是分析思想唯一合適的方式。因為思想的對象總是在語言之外,我們不大可能通過語言了解思想的所有對象。達米特本人在討論如何理解一門語言時特別強調(diào)我們需要從經(jīng)驗知識的角度理解語言就是一個明證。因為只有通過經(jīng)驗知識、通過實踐活動,我們對句子意義的解釋才能得到辯護。達米特的這一案例表明,關(guān)于思想對象,我們需要超出語言分析才能對其有所認知;我們不應該將分析哲學局限在對語言的分析之上,而應該通過分析哲學努力獲得關(guān)于世界的認識。而這正是分析哲學超越于語言轉(zhuǎn)向和語言哲學的地方。事實上,分析哲學近40 年的發(fā)展表明,它已然完成了對語言轉(zhuǎn)向和語言哲學的超越。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已經(jīng)指出,王路的思路無法概括出什么是分析哲學。因為將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看作是分析哲學的必要條件過于嚴苛,容易將一些分析哲學家和分析哲學理論排除在外;而且,這種思路容易混淆意義理論與邏輯理論之間的關(guān)系。其次,達米特的觀點也面臨著失敗的風險,因為將哲學問題還原為語言問題并非所有分析哲學家的共同選項。在學術(shù)界,王路和達米特的理解模式不是孤例。很多哲學家都試圖通過為分析哲學找出某種典型特征來判定分析哲學。比如說,根據(jù)克洛克(Hans-Johann Glock) 的梳理:“哈克將哲學看作是二階概念研究,并且因此將蒯因及其信徒從分析傳統(tǒng)的部分中排除出去。有些當代自然主義者認為分析哲學立足于這一信念即哲學是自然科學的一部分,并似乎愿意將摩爾、維特根斯坦、牛津概念分析從分析俱樂部中排除出去?!?但是很明顯,無論是哈克的觀點還是自然主義者的觀點,都難以服眾。因為我們通常會認為蒯因和維特根斯坦等人是分析哲學家的典型代表。
王路、達米特和哈克(P. M. S. Hacker) 等人思考分析哲學的模式具有某種共性,他們都希望找出分析哲學的本質(zhì)或者某種可以用來將分析哲學與其他學派區(qū)分開來的固有特征。然而,從哲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這種思維方式可能并不合適。戴維森在批評其他哲學家對“真”這個概念的解釋時,曾指出過這種思維方式的缺陷。他說道:“我們?nèi)匀槐惶K格拉底的觀念所迷惑,即我們必須不斷地追問一個觀念的本質(zhì),換句話說,一種有意義的分析,一個對如下問題的回答,什么使該行為成為虔誠的行為,什么使這、或者任何話語、句子、信念、或命題為真?!?但這種做法很可能是不必要的。因為在不明確某一概念清晰含義的情況下,我們?nèi)匀挥锌赡芾斫獠⑹褂眠@一概念;相反,追問“……是什么”在學界則并沒有獲得多少共識。從這個角度來看,分析哲學的第三種觀點,即家族相似式的理解,要更合理些。
“家族相似”概念來自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為了克服哲學家對普遍性、對本質(zhì)的渴望,指出哲學的研究對象是“一種錯綜復雜的互相重疊,交叉的相似關(guān)系的網(wǎng)絡(luò):有時是總體上的相似,有時是細節(jié)上的相似”。?他以“家族相似”來描述這種相似性:“因為一個家族的成員之間的各種各樣的相似之處:體形、相貌、眼睛的顏色、步姿、性情等等,也以同樣方式互相重疊和交叉?!?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也就是認為,分析哲學之所以是其所是并沒有嚴格的充分必要條件,沒有普遍的判斷標準。
有不少學者支持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彼得·希爾頓(Peter Hylton) 和克洛克是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比如希爾頓曾指出:“我認為,為成為一名分析哲學家給出一個嚴格的定義,并具備充分必要條件,是不可能的,或者說是無用的。我們對這一觀點的理解來源于某些典范式的人物、著作以及思考哲學問題的方式。就像維特根斯坦對游戲的討論,我們所擁有的是相互重疊的線,而非一根(或兩根或三根) 連續(xù)的線?!?也就是說,分析哲學呈現(xiàn)的理論形態(tài),以及分析哲學家呈現(xiàn)的各種樣式,可能就像維特根斯坦所說的游戲一樣。游戲之所以為游戲,并不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單一的共同特征,而是因為它們有一系列彼此相互分享的相似點,就像一個家庭的不同成員在不同方面彼此相似但沒有一個本質(zhì)性的共同特征一樣。同樣地,分析哲學家,或者說分析哲學的各個理論之間,并沒有什么共同的特征等待我們?nèi)ネ诰?。不同的分析哲學家以及不同的分析哲學理論,它們所具有的是某種家族相似性,而非某種固定的本質(zhì)性的東西。
克洛克的觀點與希爾頓的觀點相似,他也認為“分析哲學”是一個家族相似式的概念。為了說明這一點,他甚至給出一張表格。?(見表1) 通過這張表格,克洛克清晰地指出,主流學界所認可的分析哲學的幾個核心特征并沒有同時出現(xiàn)在幾位典范性的分析哲學家身上或分析哲學理論上;但是同時,這幾位典范性的分析哲學家之間又具有某種家族相似性。
表1 分析哲學概觀
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有很多優(yōu)點。首先,它能避免本質(zhì)性的思維方式過分強調(diào)分析哲學具有的某種屬性。比如格雷厄姆·史蒂文斯(Graham Stevens) 指出:“為分析哲學尋找一個清晰的、起決定性的屬性的失敗,造就了基于家族相似概念的定義。憑借這一定義,上述列舉的每個屬性都可能在確定分析哲學家成員的問題上起重要作用,雖然不是唯一的作用?!?也就是說,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并不忽視某些特殊屬性在理解分析哲學中的重要作用,它反對的是將某種屬性看作是唯一的、本質(zhì)性的屬性。
其次,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能夠保證分析哲學的統(tǒng)一性。通常認為,分析哲學作為一種學術(shù)流派,可以與其他學術(shù)流派區(qū)別開來,但從歷時的角度來看,分析哲學作為一項哲學運動、一種思潮,它的內(nèi)部也發(fā)生過眾多轉(zhuǎn)變。比如從時間上說,我們大體可以將分析哲學運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注重邏輯分析,主要以弗雷格、羅素以及維也納學派為代表;第二個階段關(guān)注日常語言分析,主要以牛津日常語言哲學為代表;第三個階段是蒯因之后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主要以蒯因、戴維森、普特南等人為代表?;诩易逑嗨评斫夥治稣軐W,可以將分析哲學運動的發(fā)展變化看作是一個整體,能夠描述分析哲學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分析哲學的重要特征。
當然,有些學者不滿意用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他們的理由大概有兩個。第一,家族相似式的理解太過于寬泛,很可能會將一些非分析哲學家看作是分析哲學家。比如哈克就認為,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很有可能會將一些古希臘哲學家視為分析哲學家。?第二,家族相似式的理解似乎預先設(shè)定了它們的理解對象,因而有循環(huán)定義的可能性。比如史蒂文斯指出:“梅洛·龐蒂對許多當代心靈分析哲學家有影響,但是這不會使他成為一名分析哲學家。我們怎么知道這些?不是因為定義告訴了我們什么,而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對我們希望定義的集合成員的時間限制和空間限制有相當清楚的了解(盡管存在一些邊界問題)。”?
我們首先討論第一種質(zhì)疑。嚴格來說,如果我們將家族相似式的理解模式理解為,通過在家族相似的群體性屬性中尋找一兩種屬性以確定某位哲學家是不是分析哲學家,那么這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會導致我們對分析哲學作一種泛化式的理解。比如說,如果我們關(guān)注的是分析哲學中的論證和概念分析,那么基于家族相似,將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排除在分析哲學家之外的確是不合理的。但問題在于,基于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不是簡單地判斷家族相似中的屬性,更為關(guān)鍵的是,它要求我們重視“家族成員”也即典范案例在判斷中的指示性作用。也就是說,利用家族相似理解分析哲學,是在典范案例的指示作用下,通過尋找典范案例與被分析對象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以及家族相似的屬性,以確定被分析的對象是否屬于分析哲學。如果我們和絕大多數(shù)學者一樣,將弗雷格、摩爾、羅素、維特根斯坦、蒯因、戴維森等人視為分析哲學的典范,那么顯然,即便亞里士多德具備某些相似屬性,但由于他缺乏與這些典范人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他對語言的分析也應該被排除在分析哲學之外。盡管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的確和史蒂文斯所指出的一樣,預設(shè)了一些典范案例的存在。但我懷疑這對于我們理解分析哲學而言是否真的是一個問題。因為對于每一項研究而言,只有預設(shè)研究對象的存在,我們才能作進一步的研究。同樣地,對于理解分析哲學而言,只有當我們預設(shè)一些典范性的分析哲學家或分析哲學理論,我們才能對這些哲學家或哲學理論之間的共性或相似性作進一步探索。我們不能先為分析哲學確定一個標準,然后基于此標準確定它的適用范圍;而只能先確定大家關(guān)于分析哲學的某些共識,然后基于這些共識判斷什么是分析哲學。正是基于這種思考,典范案例必然預先存在,史蒂文斯的質(zhì)疑并不構(gòu)成一種挑戰(zhàn)。
注釋:
①楊紅玉、王路:《哲學的本質(zhì)是邏輯———再訪清華大學王路教授》,《學術(shù)研究》2018 年第1 期。
② 參見王路:《分析哲學的啟示》, 《湖北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0 年第6 期。
③ 參見弗雷格:《論概念文字的科學根據(jù)》,載《弗雷格哲學論著選輯》,王路譯,商務(wù)印書館2013 年版,第45 頁。
④Donald Davidson, Rational Animals, in Subjective,Intersubjective, Objectiv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1,p.105.
⑤ Michael Dummett, What Is a Theory of Meaning(Ⅰ)? in The Seas of Language,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3, p.5.
⑥Michael Dummett, Reply to John McDowell, in B.M. Taylor (ed.), Michael Dummett: Contributions to Philosophy, Dordrecht: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87, pp.253-254.
⑦參見Michael Dummett, The Logical Basis of Metaphysic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45.
⑧ 達米特:《分析哲學的起源》,王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 年版,第4 頁。
⑨ 參見 Gustva Bergmann, Strawson’s Ontology,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60, 57(19), p.607.
⑩ 參見 Gustva Bergmann, Physics and Ontology,Philosophy of Science, 1961, 28(1), p.4.
? 參見王路:《走進分析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1—29 頁。
? 參見 Michael Dummett, Truth and Other Enigmas,London: Duckworth, 1978, p.458.
? 參見 Timothy Williamson, Past the Linguistic Turn?in Brian Leiter (ed.), The Future for Philosoph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07-112.
? 參見 Tyler Burg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Mind:1950-1990,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1992, 101 (1), pp.27-28.
? ? Hans-Johann Glock, What Is Analytic Philoso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07,p.218
? Donald Davidson, The Folly of Trying to Define Truth,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96, 93(6), p.275.
?? 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陳維杭校,商務(wù)印書館2000 年版,第48 頁。
? Peter Hylton, Analysis in Analytic Philosophy, in A. Biletzki and A. Matar (eds.), The 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 London: Routledge, 1998, p.54.
?? Graham Stevens, Analytic Philosophy as Philosophy,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Analytical Philosophy, 2013,2(2), p.31.
? 參見 P. M. S. Hacker, Analytic Philosophy: What,Whence, and Whither? in Anat Biletzki and Anat Matar(eds.), The 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