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孝冬
吹牛就是夸口,說大話。是個貶義詞,常常用來諷刺那些說話不根據事實,夸大說話內容的人。人們經常說“說大話,不要臉”,最經典的演繹就是當代藝術家馬季的相聲《百吹圖》:“乙:我跟北京白塔一般高。甲:我比北京白塔高一頭。乙:我高,飛機打我腰這兒飛。甲:我高,衛(wèi)星從我腳下過。乙:我頭頂藍天,腳踩大地,沒法兒再高啦!甲:我……我上嘴唇挨著天,下嘴唇挨著地。乙:那你臉哪去啦?甲:我們吹牛的人就不要臉啦!”而這則相聲又是源于清代游戲主人《笑林廣記》嘲人“說大話”的笑話:
兩人好大言。一人說:“敝鄉(xiāng)有一大人,頭頂天,腳踏地。”一人曰:“敝鄉(xiāng)有一人更大,上嘴唇觸天,下嘴唇著地?!逼淙藛栐唬骸八碜硬卦谀抢?”答曰:“我只見他掙得一張大口?!?/p>
這則笑話具有民間笑話的特點,善于運用夸張的手法,用人之“上嘴唇觸天,下嘴唇著地”引出“講大話”者的荒誕,因為不合常理而引發(fā)笑料。又如同樣是來自《笑林廣記》“說大話,不要臉”的笑話:
主人謂仆曰:“汝出外,須說幾句大話,裝我體面?!逼皖I之。值有言“三清殿大”者,仆曰:“只與我家租房一般?!庇醒浴褒堃麓蟆闭?,曰:“只與我家?guī)ご话??!庇醒浴瓣襞8勾蟆闭?,曰:“只與我家主人肚皮一般?!?/p>
《笑林廣記》還將對“大話”的諷刺還轉為夸大其詞、誰也聽不懂的“天話”:
一人曰:“昨日某處,天上跌下一個人來,長十丈,大二丈?!被騿栔唬骸耙嗄苷f話否?”答曰:“也講幾句?!痹唬骸爸v甚么話?”曰:“講天話?!?/p>
《雪濤諧史》引《楊用修集》中載:滇南一督學,好向諸青衿談性談藝,縷縷不休,士人厭聽之。及談畢,乃問曰:“諸生以本道所言如何?”內一衿對曰:“大宗師是天人,今日所談,都是天話?!甭務叽笮Α!按笞趲熓翘烊耍袢账?,都是天話”,對道學家好為人師、夸夸其談,不務實際而又喋喋不休、自夸自話幾近“幻想狂”的“錯覺”進行諷刺,真是一語擊中要害。
吹牛比賽推本溯源,其實最早來源于人類無功利目的的游戲。20世紀30年代,荷蘭學者約翰·赫伊津哈認為“所有的詩都產生于游戲:神圣的崇拜游戲,宮廷的節(jié)日游戲,競爭的軍事游戲,如爭辯的吹牛游戲,嘲笑與辱罵、機智與敏捷的巧妙游戲”(《游戲的人》,多人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8年版)。游戲說認為,藝術起源于人類的游戲沖動。人類的過剩精力通過藝術得以發(fā)泄,呈現為一種無目的、無功利的游戲過程,爭辯的吹牛游戲是其中之一。從心理學上講,說大話是一種心理需求。補償自我和降低焦慮的需要是引起吹牛的兩種常見心理原因。有些人喜歡夸大自己的能力和身份,但是并不屬實,這時吹牛既是為了彌補落差,在心理上達到理想自我的境界,也是出于顯示自我、獲得別人關注的目的。
說大話,古人稱之為“大言”??肌按笱浴薄靶⊙浴敝钤缫娪凇肚f子》?!肚f子·齊物論》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背尚⑹瑁骸把籽?,猛烈也。詹詹,詞費也。夫詮理大言,猶猛火炎燎原野,清蕩無遺。儒墨小言,滯于競辯,徒有詞費,無益教方。”莊子所說的“大言”指正大的言論,與不合大道的“小言”相對立?!肚f子》書中“大言”“小言”極多?!按笱浴比纭跺羞b游》中的“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小言如《則陽》中的蝸角上蠻、觸兩國相爭:“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薄肚f子》書中“大言”之大,“小言”之小,莫不恢詭譎怪,驚世駭俗。以至明代趙南星在《笑贊》感嘆那些吹牛說大話的人,比老莊差遠了,莊子是真正掌握了搗空拳說鬼話訣竅的人。“大言”“小言”語言游戲對文學思維具有極大的促進作用,它們常常使作家超越于現實時空與事件,冥想種種非現實的、甚至非物理的時空以及發(fā)生于這些時空中的離奇事件。戰(zhàn)國諸子百家中頗多“大言”“小言”之作。如《晏子春秋》外篇第十四《景公問天下有極大極細·晏子對》云:“景公問晏子曰:‘天下有極大乎?’晏子對曰:‘有。足游浮云,背凌蒼天,尾偃天間,躍啄北海,頸尾咳于天地乎!然而漻漻不知六翮之所在?!唬骸煜掠袠O細乎?’晏子對曰:‘有。東海有蟲,巢于蚊睫;再乳再飛,而蚊不為驚。臣嬰不知其名,而東海漁者命曰焦冥?!边@里所描繪極大與極小的東西,當然都是古人虛構夸張想象的產物。
戰(zhàn)國時宋玉堪稱中國游戲文學之祖,其創(chuàng)作的《大言賦》《小言賦》本為俳諧文之一種?!洞笱再x》是描繪極其宏大事物的俳諧體俗賦,《小言賦》則是描繪極小至微之物的俳諧體俗賦?!豆盼脑贰肪矶d“楚襄王既登陽云之臺,令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賦》,賦畢而宋玉受賞”。宋玉《大言賦》講楚襄王對唐勒、景差和宋玉承諾“能為寡人大言者,上座”。接著展開大言的游戲競賽。楚襄王以“太阿”劍為對象,采用夸飾的手法,極言此劍“戮一世,流血沖天,車不可以厲”的巨大威力;唐勒極言壯士一“憤”所產生的神奇的力量:“天維”之被“絕”、“北斗”之被“戾”、“太山”之被“夷”;景差極言“校士”之不凡:“覆思”為“大笑”所“摧”、“吐舌”及“萬里”和“唾”能加于“一世”;宋玉則通過夸張想象塑造出一種巨人,“身大四塞”“據地分天”,既為生長感到憂愁,又為仰頭感到窘迫,可他能“跋越九州”“并吞四夷”“飲枯河?!?,是一位以地為車、以天為蓋,身佩“耿介倚天之外”長劍的擎天巨人。宋玉的“大言”是其他人都難望其項背的,因善于用夸飾鋪排手法而受到楚王的封賞。
明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一說:“《大、小言》辭氣滑稽,或當是一時戲筆?!泵鞔跏镭憽端囋坟囱浴肪矶姓f:“《大言》《小言》,枚皋滑稽之流耳?!薄盎币辉~點破了宋玉《大言賦》善于夸張甚至因吹牛受賞的滑稽特征。人這個東西,欣賞趣味就是很奇怪,基于事實的描述往往感覺乏味平淡,而吹牛或夸大說辭反而能激起他人共鳴的情緒。在戰(zhàn)國那種諸侯爭霸的背景之下,通過這種大話開展游戲競賽,開拓思維,進行心理激勵,讓人獲得心理博弈優(yōu)勢,在刻意“蔑視”對手的同時,降低了焦慮情緒,這可能是大言語言游戲盛行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這種“以文為戲”的夸飾描寫在“修辭學”上被稱為“張喻”,張即夸張,“張喻”后來逐漸由語言夸張描寫轉為吹牛的一種方式,“吹牛”作為宮中的娛樂游戲一直延續(xù)并悄悄發(fā)生轉化。《史記·封禪書》有漢武帝聽欒大說“大言”的記載。又如《啟顏錄》“命群臣為大言條”載:漢武帝置酒,命群臣為大言,小者飲酒。公孫丞相曰:“臣弘驕而猛,又剛毅,交牙出吻,聲又大,號呼萬里嗷一代。”余四公不能對。東方朔請代大對,一曰:“臣坐不得起,仰迫于天地之間,愁不得長?!倍唬骸俺及显骄胖?,間不容趾,并吞天下,欲枯四海?!比唬骸坝麨榇笠?,恐不能起。用天為表,用地為里。裝以浮云,緣以四海。以日月明,往往而在?!彼脑唬骸疤煜虏蛔阋允艹甲?,四海不足以受臣唾。臣噎不緣食,出居天外臥。”上曰:“大哉!弘言最小,當飲。”賜朔牛一頭,酒一石。東方朔吹得興起,還要再吹下去。武帝趕快揮手制止:“行了,行了,夠大了,夠大了,公孫丞相所言最小,罰酒?!焙苊黠@,東方朔所為大言,從立意謀篇到遣詞造句都模仿了宋玉《大言賦》,東方朔因善于模仿宋玉吹牛同樣受到漢武帝的封賞,《啟顏錄》收錄這則故事就是因其具有滑稽性質。
說大話的吹牛游戲到宋代轉為諷刺笑話,重在對說謊者謊言的戳穿。如蘇軾《艾子雜說》里《公孫龍辯屈》是對《啟顏錄》“命群臣為大言”的改造與新編,“命群臣為大言”是游戲競賽,到了《公孫龍辯屈》則轉化為對說大話說謊陋習的諷刺,從而嘲弄吹牛者的荒誕可笑。文載:
公孫龍見趙文王,將以夸事眩之,因為王陳大鵬九萬里、釣連鰲之說。文王曰:“南海之鰲,吾所未見也;獨以吾趙地所有之事報子。寡人之鎮(zhèn)陽,有二小兒,曰東里、曰左伯,共戲于渤海之上,須臾有所謂鵬者,群翔于水上,東里遽入海以捕之,一攫而得,渤海之深,才及東里之脛。顧何以貯也,于是挽左伯之巾以囊焉。左伯怒,相與斗,久之不已。東里之母乃拽東里回。左伯舉太行山擲之,誤中東里之母,一目昧焉。母以爪剔出,向西北彈之。故太行中斷,而所彈之石,今為恒山也。子亦見之乎?”公孫龍逡巡喪氣,揖而退。弟子曰:“嘻,先生持大說以夸眩人,宜其困也?!?/p>
公孫龍求見趙文王,想以夸夸其談來炫耀一番,便向趙文王滔滔不絕地講起大鵬展翅九萬里及連釣六鰲之類的故事。文王說道:“您說的南海巨鰲,我從來沒有見過,謹讓我給你講講我們趙國的一件事吧。在我的屬地鎮(zhèn)陽,有兩個小孩,一個名叫東里,一個名叫左伯。這天,他們來到渤海邊玩耍,剛玩了一會兒,忽然一群大鵬飛來,在海面上翱翔。東里急忙下海去捉,伸手就逮住一只。渤海那樣深的水才沒到他的小腿。東里回頭尋找裝鵬的東西,順手扯過左伯的頭巾包起來。左伯大怒,和東里打了起來,沒完沒了。東里的母親拉東里回家,左伯不罷休,抓起太行山打去,誤中了東里的母親,東里母親的一只眼被弄瞎了,她用指甲從眼窩里摳出來隨手向西北方向彈去。所以太行山從中斷開了,彈出的那塊石頭,就是今天的北岳恒山。先生想必也見過吧!”
公孫龍這個吹牛大王本以為可以把牛皮吹起來,沒想到趙文王吹牛水平早已是骨灰級的了,反正吹牛不用上稅,也不犯法,只要你敢聽,我就敢吹。果然吹得公孫龍自慚形穢,垂頭喪氣,心里連連叫服,自己吹的牛太小了,感覺都沒臉見人了?;厝ミB他的弟子都嘲笑他說:“哈哈,老師一向自以為吹牛高端大氣上檔次,這一回遇到真的吹牛大神,可輸慘了?!?/p>
蘇軾《東坡志林·三老語》對三老吹牛游戲同樣帶有掰謊與諷刺意味:
嘗有三老人相遇,或問之年。一人曰:“吾年不可記,但憶少年時與盤古有舊?!币蝗嗽唬骸昂K兩L飼r,吾輒下籌。爾來吾籌已滿十間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棄其核于昆侖山下,今已與昆侖齊矣?!币杂嘤^之,三子者,與蜉蝣朝菌,何以異哉?
這三個吹噓“高壽”的吹牛大王,一個比一個吹得神、吹得玄,吹得自己都覺得是真的。蘇軾只以一句“以余觀之”作“點評”:“三子者,與蜉蝣朝菌,何以異哉?”這種當真事兒似的吹牛不過是裝作長命人,蘇軾偏說他們是比蜉蝣朝菌還短命的短命鬼,形成強烈的對比與諷刺。
到明清,吹牛游戲、笑話由文人轉向民間,除了對大言的掰謊,更多的是娛樂意味。如《笑林廣記》載,有人說謊道:“我們那里某寺里有一面鼓,有幾十圍大,傳聲百里?!迸赃呉粋€人說:“我們那里有一頭牛,頭在江南,尾在江北,一只腳就有萬余斤重,難道不奇事?”眾人不相信。那人說:“如果沒有這只大牛,怎么得到這張大皮,做得這面大鼓?”
《笑林廣記》又載:
有人慣會說謊,其仆每代為圓之。一日,對人說:“我家一井,昨被大風吹往隔壁人家去了。”眾以為從古所無,仆圓之曰:“確有其事。我家的井,貼近鄰家籬笆,昨晚風大,把籬笆吹過井這邊來,卻像井吹在鄰家去了。”一日,又對人說:“有人射下二雁,頭上頂碗粉湯?!北娪煮@詫之,仆圓曰:“此事亦有。我主人在天井內吃粉湯,忽有一雁墮下,雁頭正跌在碗內,豈不是雁頭頂著粉湯?”一日,又對人說:“寒家有頂漫天帳,把天地遮得嚴嚴的,一些空隙也沒有?!逼湍藬€眉曰:“主人脫煞扯這漫天謊,叫我如何遮掩得來!”
傳統(tǒng)相聲《扒馬褂》,對此則笑話就多有借鑒。
這類民間笑話不僅具有文學夸張想象思維引發(fā)的諧趣,還按照吹牛者的思路進行謬推,把矛盾極其尖銳地擺列一起,得出讓吹牛者也無法自圓其說的荒誕結論,淋漓明快、一針見血地揭露人性喜好吹牛的劣根性,從而引發(fā)閱讀者機智快意的笑。
中國古代笑話的源頭主要是民間笑話、俳優(yōu)笑話和文人笑話。民間笑話多取材于日常生活,語言崇尚質樸,多方言口語,情節(jié)簡單,有明顯的虛構痕跡?!缎α謴V記》收集記載的這類來自民間“說大話,不要臉”的吹牛笑話具有濃厚的生活情趣,形象生動,具有口傳性的特點。而“說大話”吹牛笑話在文人笑話或俳優(yōu)笑話那里同樣可以找到源頭,優(yōu)伶笑話常常是笑中含慍,在似是而非的語言中曲折地表達自己的嗔怨;文人笑話常常是智中見志、風趣穎脫、趣理結合;而以機智幽默為中心的諧謔則是中國笑話的主要特色。從吹牛笑話這一題材的演變可以看出民間笑話、俳優(yōu)笑話、文人笑話交融影響、相互補充的關系,從這一笑話傳播空間來看,具有民間與文人及其上層社會的互動性,既有口頭傳播,也有書面?zhèn)鞑サ奶卣?。吹牛是一種夸大狂,從道德眼光來看是人性的缺陷,而將這種缺陷變成游戲,轉而成為笑話藝術,就妙趣橫生。文學不是說教,文學應該是審美的,千載之下猶喟嘆古人自由與諷喻的游戲精神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層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