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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門可見大海

        2022-11-07 05:18:54希孟
        都市 2022年10期

        文 希孟

        早上八點鐘的綠皮火車準(zhǔn)時到達(dá)膠州火車站。站臺上排起了長長的四列縱隊,每個人都戴著口罩,看著火車慢慢停靠站臺。

        張宗翀和袁力排在人群最前面。列車剛剛停穩(wěn),張宗翀一腳踏上臺階準(zhǔn)備上車。沒等列車員上前制止,袁力就開始大喊:

        “姥爺,不著急,車門還沒開呢。”

        張宗翀看著一旁微笑的列車員,又回到人群中,拍了拍他磨得發(fā)亮的毛呢西裝。他的蛤蟆鏡、鴨舌帽和西裝,跟周圍充滿年輕活力的短褲、短裙、帆布鞋格格不入。

        車門開了。列車員大喊:“都別急啊,一個個上!”

        那是一個臥鋪車廂,原先的硬臥床都改成了三人連坐的硬座。車廂內(nèi)人流涌動,人們走路帶風(fēng),泡面味和臭腳味撲鼻而來。各色口罩點綴起的斑斑點點,在車內(nèi)不停地晃動,像是水面不安定的漣漪。張宗翀想掏出車票看座位,袁力早就在手機上找到了位置。

        “姥爺,不是跟你說了嗎,沒有紙質(zhì)票了,在手機上看座位就行。”

        他們找到一個狹窄的硬臥床,面對面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都是去青島的學(xué)生,抱著大包小包,床底塞滿了各自的行李箱。張宗翀歇了口氣,望著窗外。鐵道外面是老火車站周圍的平房,紅磚白墻,斑駁的墻壁上寫著大大的“拆”字。這趟列車每天早上都會從平度發(fā)車,八點準(zhǔn)時到達(dá)膠州,九點到達(dá)青島火車站。張宗翀已經(jīng)很久沒有坐火車了,只有這趟火車還留著20 世紀(jì)的味道。列車劇烈震動時,他的身體也跟著晃動起來。袁力低頭看著手機,因為在外邊上學(xué),他早已習(xí)慣了各種交通工具。

        “姥爺,我跟舅舅說了,他說他臨時又來了一個客戶,就不去車站接咱了。他讓咱自己先玩玩?!?/p>

        張宗翀過了很久才回答一聲,嗯。他繼續(xù)看著窗外。平房和墻壁在他眼前移動起來。

        下了車,先去棧橋。沒去過棧橋就等于沒去過青島。

        “姥爺,你都去了多少次了?你以前不就住那邊嗎?”

        張宗翀愣了一會兒,他看著眼前的房屋和樹越移越快。他說:“那年八路打膠縣,我跟著你老姥爺去青島,一直住到解放。我就住在前海沿,凈去海邊摸魚,拾蛤蜊。”

        袁力沒回答,他已經(jīng)聽姥爺說了很多次了,有時候姥爺會說是去抓蝦,有時候會說去摸魚。

        列車運行中經(jīng)?!翱┼狻币幌?,猛地發(fā)抖,像是一個跛子的鞋底進(jìn)了石子。窗外的耕地,道路上徐徐前進(jìn)的收割機,三三兩兩的電動車,也隨之劇烈地晃動。袁力戴上耳機刷抖音,張宗翀看著袁力面對屏幕呵呵傻笑,自己也跟著微笑起來。車廂內(nèi)的學(xué)生要么在玩手機,要么低著頭打盹。

        此刻,窗外已是一片鄉(xiāng)間的農(nóng)地,收割機緩緩滾動,粗壯的麥子瞬間剩下了孤零零的麥茬。人們像螞蟻一樣上下竄動,拖拉機停在地頭,燃油機轟轟作響,裝載著剛剛收獲的玉米。

        自從孫子森森上了小學(xué),張宗翀就很少看到兒子張偈回家,最近幾年連過年也不回來了。兒子每個月倒是會給他打來生活費,但現(xiàn)在已有半年沒有收到兒子的錢了。他聽女兒,也就是袁力的母親說,張偈在市北和一個青年一起租房子,兩個人據(jù)說認(rèn)識了很久。張偈的老婆一直干護士,她不想管也不想搭理張偈,每年過節(jié)到兒媳婦家,張宗翀總是能看到打碎的燈泡和碗盆。兒媳婦曾對張宗翀說:爸,我跟你說,我要是走了,我可不會帶你的寶貝孫子走,他在我眼中就是個累贅!張宗翀百般挽留兒媳婦,讓她維持張家這艘小船上最后一盞風(fēng)帆。膠縣本就是一片安于現(xiàn)狀的汪洋,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會讓水手老老實實地收起風(fēng)帆,他們也只能在這口罩翻涌的浪潮中慢慢安定下來,隨波逐流。

        眼前,海面金光閃閃,陽光普照暖烘烘的碼頭,集裝箱從剛剛靠岸的郵輪上一一卸下。張宗翀只覺得這片久違的大海有些耀眼?;疖嚧┻^了膠州灣北岸,遠(yuǎn)處的跨海大橋在陽光中若隱若現(xiàn),隱沒在大海深處。他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來青島了,上一次來還是為了談生意,他記得那時自己就是穿著這身毛呢西裝,戴著蛤蟆鏡,和做化工生意的經(jīng)理、董事長們談笑風(fēng)生。他那時經(jīng)常被人認(rèn)成是來自臺灣或香港的商人。

        袁力還在玩手機。張宗翀拍了一下他。他抬起頭,問姥爺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海?!崩褷斦f。

        “哦?!痹戳艘粫捍巴獾暮?,接著又看著手機。

        “還挺快,這就到前海沿了。”姥爺說。

        “這算什么,下午咱回去的時候坐高鐵,比這快多了?!痹φf。

        張宗翀從沒坐過高鐵。在他經(jīng)常出門的那段經(jīng)商歲月里,還沒有出現(xiàn)高鐵、動車這樣的名詞。他在電視里看到過這些飛速運轉(zhuǎn)的白色列車,他聽說在高鐵上喝茶很穩(wěn)當(dāng),杯中的水能靜止不動。

        “沒有稍微晚一點回膠州的車嗎?”

        “姥爺,最晚的就是下午兩點的高鐵了。要坐高鐵,只能下午回去了。其他的都是普通火車?!?/p>

        “就這樣吧?!?/p>

        窗外的景色從大海變成了零零散散的工廠,再變成了高樓大廈。過青島北站之后,又闖進(jìn)了紅瓦白墻的世界。鐵路沿線的一排排高樓,張宗翀從未親眼見過。那些泛黃的住宅區(qū)在這些青年面前,像是坐在街邊下棋的老漢。到了車站,袁力想扶著張宗翀下車,張宗翀攢足了勁頭,走在袁力前面。他此時不需要任何人攙扶,唯一的阻力只有迎面吹來的海風(fēng)。

        他們走出車站。對面的華聯(lián)商廈果然變成了平地,四周圍起了一圈鐵皮,行人貼著圍擋匆匆走過,對這片歷史遺跡視而不見。張宗翀停下腳步,他盯著平地看了一會兒,只見遠(yuǎn)處的棧橋和大海一覽無余,周圍泛起一片喧鬧,推銷海上觀光和棧橋留影的小商販拿著喇叭四處叫喊。

        “真拆了。”姥爺說。

        “那么老的大樓,早就應(yīng)該拆了,要不擋在這兒,多難看。”袁力說。

        “真的就像報紙上說的,出門可見大海。”姥爺說。

        “1994 年,華聯(lián)剛開業(yè),那個時候人多的都塞不進(jìn)去。我的這身西服就是在這樓上買的,當(dāng)時花了四百塊錢。那個時候,我還挺門面的?!崩褷斢终f。

        他們穿過地下隧道,直接步行到太平路。海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送來一陣海苔的味道。沙灘上空飛來了許多海鷗,岸上的人不厭其煩地給它們喂食。人們拿著手機四處拍照,小商販們招攬不動客人,他們的拍照生意全叫手機和自拍桿搶去了。他們拿著太陽帽,瞇著眼睛微張著嘴,默默地看著拿著自拍桿的游客縱情吶喊。

        沒走多遠(yuǎn),二人就折到棧橋上,貼著邊上的防護鐵鏈踱步。棧橋上的人沒那么多,若是在旺季,回瀾閣根本一眼看不到盡頭,但今天他們看得一清二楚。靠近棧橋的海面漂浮著一圈圈滸苔。張宗翀說:

        “以前這邊的岸邊,到處都是海兔子?!?/p>

        “海兔子?”

        “老早以前的小船,開起來轟隆轟隆的,跟摩托車似的。我來前海沿,見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海兔子。這一片全都是。”

        袁力給姥爺拍了幾張照片,幾乎所有的照片中,張宗翀都擺著同樣的姿勢。兩手交疊放在腹前,雙唇緊閉,眉頭緊鎖,目光注視著右前方,像是在望著華聯(lián)商廈那個方向。張宗翀看著那些原畫照片,突然笑了:“怎么這么老了?”

        “我給舅舅發(fā)過去了,舅舅還說帥呢。”

        沒過多久,舅舅發(fā)來了語音:“你們在哪呢?我找你們?nèi)ァ!?/p>

        “你跟他說,讓他到海底世界找我們吧。咱們?nèi)ズ5资澜纭!?/p>

        袁力想和姥爺體驗一次青島的地鐵。離棧橋最近的地鐵在青島站,他們本要原路返回,這時一輛公交車穿越人群慢悠悠地駛來,張宗翀立馬拉住袁力。

        “就坐這個?!?/p>

        他們在魯迅公園下車,沿著前海沿一直向前走著。路上沒多少行人,陽光愈發(fā)熱烈,道旁的楊樹和香樟都難以遮住這團火。清晨泛起的霧氣此刻都已散去。二人已經(jīng)走到了水族館,往前五百米便是海底世界。張宗翀突然問袁力:“你的手機能查到哪里有廁所嗎?”

        袁力帶著姥爺又折回水族館,在那附近找了間公廁。三兩個小商販圍了上來?!昂5资澜纭舜箨P(guān)、一浴、二浴、石老人一日游啦!帥哥看一下!拍照不?坐船不?潛水不?”袁力裝作玩手機的樣子,在外面等著姥爺。

        姥爺出來時還在整理西裝。袁力想起姥姥生前經(jīng)常跟姥爺說的一句話:

        懶驢上磨屎尿多。

        他知道哪怕這句話說出口,姥爺也不會訓(xùn)斥他。張宗翀只會微微一笑。自從老伴三年前因為高血壓去世后,張宗翀就一直一個人生活。十多年前他經(jīng)商失敗,只能靠著年輕時的企業(yè)職工身份拿到一筆養(yǎng)老金,勉強度日。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看電視、看報、養(yǎng)魚、養(yǎng)花、吃飯、睡覺,早晨想起來了就出去散散步。他很少和街上的老人聚在一起下棋、打牌、聊天,他覺得要是出去做這些事,自己就真的變成老頭了。即使出門買菜,他也要穿上白襯衣,齊整地把襯衣下擺扎進(jìn)西裝褲的褲腰里去,再穿上釘子頭黑皮鞋,最后戴著鴨舌帽上街。

        他們在海底世界門口等著張偈。在這里才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排成兩列隊伍等著入場。旅游團的大巴車停在路對面,到處是觀光導(dǎo)游的各色旗幟和游客們組團出行的紅色旅游帽。袁力給舅舅打電話,舅舅說路上堵車,他們馬上就到。

        “他們?”袁力對張宗翀重復(fù)完舅舅的原話后,反問道。

        “不是舅舅一個人嗎?”袁力像是在自言自語。

        姥爺沒說話。

        等了差不多半小時,舅舅才過來。他帶著室友一起來了。室友留著一頭綠色的長發(fā),微胖,臉上長著粉刺,眼睛瞇起來像是一條穿過繡花針的細(xì)毛線。T 恤上畫著加菲貓的漫畫,足蹬一款幾年前時興的AJ。張偈在袁力眼里明顯老了許多,他記得以前舅舅留著黃頭發(fā),戴著鍍金的項鏈,非常時髦。那時候張偈經(jīng)常理一個莫西干頭,兩邊剃光,中間留著長長的一片頭發(fā)。如今,舅舅臉上白得沒有血色,皺紋叢生,胡茬布滿嘴角,留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寸頭。但他那身畫著史努比漫畫的T 恤,那雙白色的高仿AJ,讓他看起來依舊青春靚麗。袁力注意到,他們兩個人的衣服配色出奇的接近:花花綠綠的T 恤,寬松的黑色運動褲,白色運動鞋,還有兩人無名指上的銀戒指。

        “爸,力力……都長成大青年了……這是我伙計……別在外面了,怪熱的,一塊兒進(jìn)去吧?!?/p>

        姥爺嗯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了兒子。他看上去像是在笑,不過口罩遮住了他的臉,他到底是不是在笑,袁力也搞不清楚。他跟著舅舅向入口處走去。

        舅舅的室友一直跟在舅舅后面,看上去很不好意思。買票時,他小聲地對舅舅說:“票我都買好了,直接進(jìn)去吧,先叫叔叔進(jìn)去。”

        “以后你別老花錢?!本司诵÷曊f。

        舅舅扶著姥爺,到入口處排隊。他的室友排在后面,袁力緊隨其后。袁力聞到了他身上厚厚的香水味。進(jìn)海底世界需要健康碼,凡是有智能手機的,基本上都亮出來綠色的健康碼。

        張偈問袁力:“你姥爺有健康碼嗎?”

        袁力說:“沒有?!?/p>

        檢票員說:“沒有的話,老人需要登個記?!?/p>

        張偈俯下身登記,寫手機號時他問張宗翀:“爸,你手機號是多少來著?”

        沒等張宗翀回過神,袁力就搶過筆來,說:“我來吧?!彼灰粚懴聫堊诹埖男彰?、性別、手機號、身份證號。袁力早就背過這些信息,他曾經(jīng)用這些信息申請過助學(xué)貸款。

        張宗翀來海底世界玩過很多次,二十年沒來了,他沒有看到熟悉,反而更陌生了,比第一次還第一次。他們看到閃著彩光的水母,看到在大缸里老實地趴著、據(jù)說還會殺人的大螃蟹。那些早已成為化石的水草他們一帶而過。走到陳列著各種活魚的魚類館時,張宗翀突然想起家里的鯉魚今天還沒有喂,想必他們已經(jīng)餓壞了。每次喂魚,錦鯉們都會跑到張宗翀所在的位置,等著他投放那些黑黑的顆粒。魚兒們?yōu)榱藸帗岕~食,常常濺起一片片水花,弄得地板上都是水。張宗翀看著大人小孩在水池邊對著小魚扔面包屑,不禁對袁力說:“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為了口吃的才活著?!?/p>

        張偈和室友走在一起,他們拿著手機四處拍攝。袁力想,他們整天在青島,海底世界應(yīng)該常來,可看他們拍照錄像的架勢,像是頭一次來似的。兩人沖著稀奇古怪的魚說說笑笑。姥爺走在前面,他對著一頭抹香鯨的標(biāo)本發(fā)呆。那應(yīng)該是海底世界最大的一只魚了,青色的身形比集裝箱還要大,粗糙的皮膚上似乎傷痕累累,近看又像是包著一層快要脫落的油漆。姥爺繞了一圈,看著鯨魚的頭,只見鯨魚微張著嘴,里面沒有牙齒,舌頭耷拉著,貼著下頜,簡直像一個沒牙的老漢。姥爺一直盯著它看,他跟鯨魚眼對眼,嘴對嘴,像是在說話,但沒人能聽見他們在說什么。四周匆匆忙忙的游客聽不見,拿著高音喇叭的導(dǎo)游聽不見,手里攥著面包屑的孩童聽不見,說悄悄話的舅舅和他的伙計也聽不見。袁力聽說鯨魚發(fā)出的聲音遠(yuǎn)超人類所能接受的分貝,所以人類根本聽不到鯨魚的叫喊。他覺得姥爺更聽不到,再說,那本來就是一個死去的標(biāo)本。

        “這應(yīng)該是假的。”舅舅說。

        姥爺沒說話。

        “這頭鯨魚在這兒好多年了?!本司说幕镉嬚f。

        “嗯?!崩褷敶饝?yīng)了一聲,隨后轉(zhuǎn)身去下一個景點。

        他們在室外“海底世界”四個大字前拍照留念。舅舅的伙計主動提出拍照,他拍了十張照片,換了好幾種濾鏡,都覺得不好看。最后他開了美顏,又拍了幾張照片,然后調(diào)試了一個日系的濾鏡,不停地給四個人瘦臉、瘦腰、磨皮,這才覺得滿意,把照片拿給大家看。張宗翀看了之后哈哈大笑。

        “我怎么看著跟個青年似的?”

        “叔,你本來就帥!”張偈的伙計說。

        逛完海底世界時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外面的大巴車載著游客,一輛接著一輛地駛往下一個景點。因為是違禁路段,出租車總是蜻蜓點水,看到乘客上車,關(guān)上車門,立刻奔向目的地。很多車根本不停。張偈正在打車,他想帶著大家去臺東步行街吃點。袁力說:“舅舅,我們是下午兩點的高鐵?!?/p>

        “怎么還要坐高鐵回去?膠州那么近,坐個客車不行?”張偈說。

        “姥爺還沒坐過高鐵呢,出來一趟,得體驗體驗。”

        張偈看著正在排隊的打車界面,對他的伙計說:“要是去臺東,可能來不及了。”

        “隨便吃點吧?!睆堊诹堈f。

        “這附近還真沒什么吃的?!睆堎实幕镉嬚f。

        “去中山路。”張宗翀的語氣很堅定。

        “中山路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中山路了?!睆堎收f。

        他們走在中山路上,烈日當(dāng)頭,街上居然沒有行人,只有他們一行四人,沿著石板斜坡上上下下。道路兩旁的德式建筑看上去新鮮、干凈,像是一個老人,穿著剛剛曬干的舊衣服。天主教堂在他們的左側(cè),顯得空曠而耀眼。廣場上盤旋著幾只迷路的海鷗。商店、紀(jì)念品店、飯店大部分都關(guān)著門,鮮有一兩家海鮮大排檔還在營業(yè),老板們聚在一堆,有的刷抖音,有的坐在馬扎上談天說地,小孩子們在螃蟹、對蝦、刀魚、偏口魚中間嬉笑追逐。

        他們?nèi)チ艘患绎溩羽^。老板說起話來像是沒沾水的拖把,隔著口罩,看不見他干巴巴的表情。店里只有他們四個顧客。他們坐在折疊椅上,要了四斤韭菜餃子。張偈的伙計說他最近減肥,只吃三兩就夠了。張宗翀看了看他,沒說什么。張偈說:我記得小時候,爸來青島出差,經(jīng)常帶著我和姐姐逛中山路。那個時候中山路全是人,一年到頭都是人,有時候你去買個東西,都能被人擠掉了錢。那時候賣什么的都有,糖球、炸魚、老冰棍、啤酒、餛飩……

        “舅,你怎么光記得這些吃的?”

        “那個時候,你不記吃的,還能記什么?”張偈說。他的伙計玩著手機,在一旁跟著他傻笑。

        “過去這一陣就好了,天災(zāi)人禍,躲都躲不了。”張宗翀說。

        老板端來了四斤韭菜水餃。張宗翀分了分,自己低著頭吃了起來。張偈先給他的伙計分好餃子,隨后又給張宗翀倒了一小碟醋,接著他又給每個人都倒了一小碟。袁力知道,姥爺吃餃子不喜歡蘸醋。他拿來一瓶醬油,給姥爺?shù)沽艘坏?。吃到最后,姥爺夾起最后一個餃子,對著醋碟蘸了蘸。每個人都低著頭,像是反芻的牛一樣咀嚼著餃子。周圍只聽見老板看電影的喧嘩聲,以及無盡的蟬鳴。

        吃完飯,大家沿著中山路又走了一圈。張偈和他的伙計走在后面,他看到父親在炎炎烈日下,還穿著那件厚厚的舊西裝:“爸,還穿著這老古董呢,不熱?”

        “還行。這西裝陪著我這么多年了,穿著穿著就涼快了。”

        張偈和他的伙計笑了。

        “去看看衣服吧咱們?”他的伙計說。

        “不用了,都關(guān)著門呢。”張宗翀說。

        “這衣服真是給我們家立下汗馬功勞了,爸每次出去談生意,都穿著這身。門面。我記得很清楚,爸是在華聯(lián)買的。當(dāng)時華聯(lián)剛開業(yè),爸就領(lǐng)著我們一家來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了,即墨的,平度的,膠州的,膠南的,都來青島體驗坐電梯。那個時候,華聯(lián)裝了全青島第一臺手扶電梯,那么多莊戶人都沒見過。結(jié)果第二天,電梯壞了,人太多了,塞不上。”

        張宗翀笑了笑。

        “西服也是那天買的?;税雮€月的工資?!睆堎收f。

        “四百塊錢,在那時可不止半個月的工資。有的人一個月還掙不著四百塊呢?!睆堊诹堈f。

        袁力跟著他們走,一直沒說話。姥姥去世后,姥爺就從舅舅那里搬出去了,在護城河邊一片老住宅區(qū)租了一間平房。那個片區(qū)全是小平房,間或夾雜著幾棟二期樓。河對面的平房已經(jīng)拆掉了,建起了一幢幢高層。夏天,張宗翀在天井里養(yǎng)花養(yǎng)魚,但那些君子蘭、蟹腳蘭、滴水珍珠,剛開始還冒出幾個骨朵,接著開始泛起黃斑,一點點地枯萎。他索性買了一些假花,放在天井充當(dāng)裝飾。冬天,他在臥室里生爐子,煤灰落得到處都是,隨手一摸就是一層淺淺的黑色。森森上小學(xué)時經(jīng)?;貋恚狭顺踔校棠倘ナ?,小孫子就很少回來了。袁力有時放假,會回來和姥爺一起吃飯,幫著他給魚缸換水,給花施肥。袁力問姥爺,為什么不像街上的大爺那樣養(yǎng)幾只鳥,姥爺說,他以前也養(yǎng)過,不過喂食的時候,他們機靈,全都順著籠子口飛走了。

        他們找了一個公交車站歇腳。車站的站牌旁有一張長椅,長椅背后是一個掛著宣傳廣告的遮陰篷。廣告上的一男一女紅紅火火,舉著對聯(lián),慶賀新年。畫面中間是一行大字:

        防控重如山,平安合家歡。

        張宗翀和張偈坐在長椅上。一時間,陽光毒辣,讓人透不過氣。張宗翀的手指敲打著自己的關(guān)節(jié),張偈擦了擦白鞋上的灰塵。張偈的伙計在車站前走來走去,他看了張偈一眼,走到遮陰篷后面去了。一聲清脆嘹亮的“Timi”從后面?zhèn)鱽?,緊接著是一聲“歡迎來到《王者榮耀》”,聲音由大及小,隨后只能聽見針眼般大小的動靜。

        張宗翀問:“森森你打算怎么辦?”

        張偈說:“我尋思送他去中專。他那個分?jǐn)?shù)也考不上高中。”

        “這個孩子,不聽話?!?/p>

        “那能怎么辦?還是讓他上學(xué)吧?!?/p>

        “學(xué)個技術(shù),也不錯?,F(xiàn)在那些技術(shù)工人也很吃香?!?/p>

        “你那是老皇歷了,爸。早就變了?!?/p>

        “你們就不好管管他?”

        一只海鷗在頭頂上盤旋,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爸,很多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明白的,本來很簡單的事,過去了這么多年,全都變得很復(fù)雜了?!?/p>

        張宗翀輕聲嘆氣,像是白酒下肚,回味酒精的辣味。

        張偈說:“當(dāng)初我就不愿意跟她結(jié)婚,你們倒是把她當(dāng)個吉祥物似的供著。有了森森,她更不知道姓什么了。”

        “我們幫你說了媳婦,到最后還賺了個埋怨?!?/p>

        張偈說:“我不知道,就這么過著吧,怎么過都一樣?!?/p>

        張宗翀看看兒子灰白的臉,說:“你該回來還是得回來。家里刷刷筷子,刷刷碗,不礙事。一家人坐一起吃飯,不會有事的。”

        公交車呼嘯而過,街道上彌漫著海風(fēng)腥咸的氣息。通往火車站的街道上散見兩三個行人,幾片銀杏葉在柏油路上打了卷?!锻跽邩s耀》的戰(zhàn)斗聲從站牌后面?zhèn)鞒觯合嘈趴茖W(xué)!

        張宗翀想再說幾句話,可是他卻像那只無聲的鯨魚一樣,似乎是在發(fā)出些超乎常人的聲音,以至于他的兒子也感受不到。最后,他整理了一下西裝,看著過路的公交車,慢慢地說:你跟你伙計好好相處。

        張偈低頭不語。袁力看著舅舅和姥爺端坐在長椅上,恰好處在廣告牌正中間。他突然提議給他們拍一張照。舅舅說:“就這個背景?”姥爺說:“挺好的?!彼麄冋驴谡?。姥爺雙手按住膝蓋,目視前方;舅舅滿臉笑容,蹺著二郎腿,雙手交叉放在腿上,似乎是在祈禱。背景的廣告牌玻璃反射著兩人的背面,也正好把袁力拍照時的樣子收納進(jìn)去。廣告標(biāo)語被三人的影子蓋住,看上去模模糊糊。

        去火車站的路上,張宗翀和袁力一直沒說話。上了高鐵,袁力和張宗翀坐在第一排左邊靠窗的兩個座位上。張宗翀看著紅白相間的建筑漸漸褪去,迎面又緩緩迎來灰白色的居民住宅樓。

        “這也不怎么快嘛?!睆堊诹堈f。

        “還沒開始加速呢?!痹o張宗翀指了指掛在車廂自動門上方的電子測速牌。

        逐漸,窗外的樓房從一幢幢清晰可見的立體,幻化成一道道五顏六色的流蘇。景物飛快地流逝,灰白色的線條變成天藍(lán)色,瞬間又變成綠色和土黃色。唯一不變的只有太陽,流火一般映照著張宗翀和袁力。張宗翀望著窗外,袁力想,姥爺一定是在那片天藍(lán)色的膠州灣上,看到了海兔子和鯨魚。

        車廂里泛著淡黃色的燈光,年輕的乘務(wù)員在過道上來來回回。乘客大部分都已沉浸在午后的烈日中,安靜入睡。這時,一聲清脆的哭聲震響整個車廂,小孩子躺在一個戴著黃頭巾的老婦人的懷里,吵著說肚子疼。老婦人抱著自己的小孩,揉著他的肚子,輕聲細(xì)語地用鄉(xiāng)音哼著一段童謠:

        肚子疼,找老熊。

        老熊不在家,找三疤。

        三疤在家里磨刀刀,嚇得小狗好好的。

        他們坐著公交車回家。汽車穿過一大片鄉(xiāng)村和田野,接著拐了一個彎,沿著廣州路一路南下??諘绲奶镆奥兂闪巳顺睕坝康募?,冰冷的醫(yī)院,以及做五金生意的門頭房。膠州的冷色調(diào)就沿著這條大路,漸次擴散,最后在勝利橋凝結(jié)成一團冷暖交替的雜燴。商場旁的道路和廣場上,到處是戴著口罩的年輕人,商場店家的高音喇叭在午后格外犀利,奶茶店開始售賣廉價的果茶和冰激凌。過了大橋,道路逐漸狹窄,老城區(qū)中夾雜著新建好的高層,仍有些老平房,像是路邊那些坐在馬扎上聽茂腔的老頭子,一坐就是好多年,不知老之將至。

        張宗翀回到家,脫下西裝,找來坑坑洼洼的木頭衣架掛好,接著躺在床上,轉(zhuǎn)了個身,面朝墻壁,背對袁力。袁力看著姥爺,幽幽地問道:姥爺,咱們還去青島嗎?

        姥爺一直沒吱聲。袁力以為他睡著了。過了很久,才聽到姥爺堅定但細(xì)微的聲音: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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