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塵

遙想南村先生

華亭泗涇南村草堂

耕讀、壺漿、簞食、長褂飄飄的

陶宗儀、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先生

一手撫卷，一手指天

在土石草木構筑的祠堂里

勾畫中國文人的精神地理圖標：

沅湘之水的屈子、江東衡山的淵明

輞川幽篁的王維、黃州臨皋的東坡

更有與你遙相呼應的佘山陳眉公

自沉云間第一橋的陳子龍

直至三味書屋的壽鏡吾

都在山水煙雨的褶皺里

演繹出“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的蒼茫而又清癯的形象

放下鋤頭，拍去身上塵土

摘一片翠綠的樹葉，南村先生

將人間歷史文化長河中的

浪花和潛流，凝縮于葉脈之間

卻又收藏于小口大腹的陶罐之中：

《南村輟耕錄》，積葉成書

南村先生，是你把江南泗涇的沃野

燒制成了一只黑土陶罐

而相對于皇皇巨著《說郛》

我更眷眷銘記，是你的《風雨歸舟》：

漁船釣罷歸何處，眼底狂瀾正可愁

南村先生，你偏于江南一隅

如一只安心虔篤的桑蠶

吐絲結繭，供鄉(xiāng)人早繅而緒，早織而縷

編織出的錦緞，披掛在離鄉(xiāng)趕考的

莘莘學子身上。可是，你為何

還有眼底狂瀾啊？我掩卷沉思：

即使在“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

那些緩帶輕裘的先生們

從來就沒有忘記憂患，眉頭須臾不舒展

花園閱讀

貼近冬青柵欄，坐下來

一本書，一杯茶，一支煙

竊取一段悠閑時光

陽光翻動眼瞼，鳥鳴在耳蝸里筑巢

向日葵矮到膝蓋，仰起驚訝

和打嚏的表情。手臂有螞蟻搔癢

書中的文字開始爬動

保持著密謀的間距與行距

光斑是挑剔的讀者

“文本要有充分堅實的細節(jié)”

“如何通過不同詩篇

來合成整體的詩歌形象”

“每個詞都要落到實處”“詩人如果

心智不夠細膩和有創(chuàng)造力，多半

就難以勝任”“主題往時間上凝聚”

而此時我忽略的細節(jié)是：荷花缸里

一條小魚跳上了睡蓮的闊葉

陽光正一點一點擄走它的生命

你的掌心藏有閃電

夏夜深處隱藏著一座祠堂

蛙蟬鳴叫，比白天輕微

但非常恒定，如誦讀

自動回旋。單調而曠寂

你指著車燈前的那棵花楸樹

說：它沉默，就讓它燃燒吧

頃刻，你的指尖劃出一道閃電

點燃了一樹火焰

無數(shù)火舌燎向夜空

我們就坐在車內，聽火低吼

看對方瞳孔內，火苗躥得多高

危險。刺激。灼熱。迷幻。

直到花楸樹以灰燼的形式

站在幽暗之中，鑰匙一樣

打開夏夜祠堂之門

襲人

拐角的茶花開得那么熱烈

西南向的岔道口

垂下滿枝紅朵，燃燒我眼

闊別一個多月后

以前在冷風里瑟縮的花枝

在春風中徹底解放

我聽見它們嘩啦啦地歡呼

刺激我心底沉睡已久的甲蟲

它沿胸腹下爬，從腳底心

鉆出來，而觸須從我眼睛里

彈出，世界如此晃悠，芬芳

吸引我抓牢挺拔的部分

一直爬到花朵中間，蜜的殿堂

我叉手看你們勞作

你們樂于被雇傭。面對一片

蕪雜的草木，臉上漫開葳蕤的笑

手中揮舞大花剪，在半米高的長凳上

掄動蠻橫的電鋸。徹底清理

瘋狂的，不節(jié)制的，相互侵犯的

冬青、油麻藤、桂樹、箬竹和小葉樟

在紛亂與嘈雜中，盡力實現(xiàn)我

整齊、干凈、閑疏、寡淡的要求

他們已經(jīng)在修剪藏于深叢中的

藍色莢果。不遠處的變電房

發(fā)出困獸的低吟，似乎他們內心

也在低低轟鳴，輸導著宣泄的電流

我叉著手。心意明確。用直截的語言

指揮一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

直到枝葉間裸露出褐色的鐵柵

我招手對他們說：來來，下來修理我

發(fā)條擰緊

齒輪咬住齒輪。咔咔作響

生命軸承，被內卷的意志

旋轉，順時針擰緊

越來越緊——

你可以聽到齒輪之間的龁咬

如果通過潮濕的空氣

或是金屬導線，擴大

那其實是互相碾壓后產(chǎn)生的

歡叫，和戰(zhàn)栗

振幅儀開始擺動，某種情緒

不斷疊加，大戲即將上演

聽，像腳步聲，雜沓，麕集

逐漸匯聚成整齊的步伐

籠罩你耳蝸

激奮使你雙眼模糊。越來越緊

終于停止旋轉。八音盒娃娃

又活了，她的公轉和自轉

模仿某顆藍色的星球

有聲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