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柱(彝族)
公雞還沒來得及穿褲子,左大蘭就一轱轆從床上爬起來,戴上頭燈,挑起一副大塑料桶,荷把鋤頭在肩上,急匆匆地出了門。
她沿著她家房子后面平時老公公放羊走的那條羊腸小道,一口氣走了一公里多,才走到她家的烤煙地邊。她停下腳步,放下塑料桶和鋤頭,輕輕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此時,她才聽到村子里一只公雞像唱歌一般領(lǐng)頭叫了起來,那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連串顫音,像花腔男高音的華彩部分。她在心里想:“這不是我家的大將軍嗎?”平時夜里她就注意過,它的叫聲與眾不同。即使是百只雞在一起叫,她也能分辨出她家大將軍叫的是哪一聲。
果然,村里的公雞們聽到大將軍的叫聲后,便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左大蘭拿出手機(jī)在屏幕上掃了一眼,只見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3 點35 分。她轉(zhuǎn)過身子,準(zhǔn)備到烤煙地旁邊的水窖里去挑水來澆煙苗,一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水窖旁邊閃現(xiàn)了出來,她定睛一看,那不是大花她爹嗎?她剛要開口想喊他一聲,可那個影子又隱沒在了夜幕中。此時她才怵然想起,大花她爹已經(jīng)離開她半年多了。他哪里還會來幫她澆煙苗呢?剛才看到他的影子,那肯定是因為她在潛意識中又想念大花她爹了,每每這種時候,他的身影總會瞬間幻化在眼前。
看到眼前這個水窖,左大蘭就想起大花她爹生前和普林海一起修這個水窖的情景。那是大前年春天的事了,大花她爹和他的發(fā)小普林海用整整五天的時間,才修建好這個能積蓄20多立方米水的水窖。大花她爹和普林海用他家那臺小拖拉機(jī),從村子后面那條崎嶇的山道上繞了五六公里,才將10 包水泥和1 噸砂石料搬運到那塊足足兩畝大的山地邊上。
普林海說:“這陣子是辛苦一點,反正老天爺是不會往地里撒錢的。這水窖他娘的就是老天爺,等水窖修建好,這兩畝烤煙地至少一年可以給你家凈增兩三萬塊錢。到時候大花和二花讀書的花銷就不愁了。嗯,大花她爹,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蘭當(dāng)年硬要盤這塊坡地,為這我們還吵過幾回呢?,F(xiàn)在回頭想想,還是她有理?!弊筇炝镣蟠筇m說。
“咋不是呢?這塊地是大集體時候種過的,包產(chǎn)到戶后就被撂荒了多少年?!弊蟠筇m有點小得意的樣子對著普林海說,“我們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不靠種烤煙你還能咋整?只有種好烤煙才能擺脫窮困,才能脫貧奔小康。五谷他爹,你是書記,你不是經(jīng)常跟我們這樣說嗎?”
“是呢?!逼樟趾Uf,“現(xiàn)在政策好了,只要莫懶,土疙瘩里都能刨出金子來?!?/p>
“是呢,我家大花和二花,還有你家五谷都在縣城讀中學(xué),如果不種烤煙,那真不敢想象拿哪樣來供他們讀書。”
“只是這幾年年時不好,連續(xù)幾年干旱。要是不修水窖,等老天爺來幫忙,那真是癡漢!”普林海說。
動工的頭天,左天亮親自開著家里的小拖拉機(jī),第一趟拉的是10 包水泥。那臺小拖拉機(jī)在平路上行駛的時候,“突突突”地像頭小黃牛跑得很歡快,可是一開始爬坡,它就像輪子底下抹了油,再怎么加油都不聽使喚了。
左大蘭只得和普林海一起肩并肩地在后面推車。
第二車?yán)笆蠒r,在一段山路上,由于左天亮沒有控制好車速,在拖拉機(jī)急轉(zhuǎn)彎時,普林海和左大蘭被從裝滿砂石料的車廂里摔了出來,普林海的身子先飛出車廂落在路邊厚厚的山茅草上,緊接著左大蘭的身子也跟著飛了起來,剛好壓在普林海身上。兩個人抱在一起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
普林海尷尬地望著左大蘭笑著說:“今日不嫌棄我了?給我一個兇險的熊抱?!?/p>
“誰嫌你了,那是天意,緣分不到!”
“都這樣了還緣分不到?。烤壏值搅四遣皇且鋈嗣鼏幔俊?/p>
普林海和左大蘭邊調(diào)侃邊紅著臉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土,只見左天亮的拖拉機(jī)還在“突突突”地朝前開著,他竟然還沒有發(fā)現(xiàn)車廂后邊發(fā)生的情況。左大蘭使勁喊了幾聲,左天亮才回頭看了一眼,將拖拉機(jī)停了下來。好在,普林海是摔在厚厚的山茅草上,而左大蘭又恰好摔落在普林海的身上,兩個人都無大礙。
晚上,左天亮和普林海圍著餐桌,把酒言歡,談笑風(fēng)生,白天發(fā)生的驚險事故仿佛從來都未曾發(fā)生過,或者在他們心目中,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就算不上是回事。
水泥和砂石料搬運好后,左天亮和普林海只用一天的時間便挖好土坑,用三天的時間拉水拌砂灰,把土坑周邊的土墻粉起來,然后再在里面鋪了一層厚塑料薄膜。就這樣,一個露天水窖就算大功告成了。
去年,她和左天亮就是得了這個水窖的力,種了兩畝烤煙,收入將近四萬元。左天亮說:“這回有了這個水窖,再旱的年時都不怕了。只要政策不變,兩畝烤煙一年三四萬的收入,再加上我外出打工掙上三四萬,這日子還愁過嗎?這種光景只消連續(xù)五六年,莫說才‘小康’,‘大康’‘老康’都不成問題!”
左大蘭說:“她爹莫亂說,人家上邊說的是‘小康’,哪樣‘大康’‘老康’?你莫找些歌唱唱!”
左天亮說:“‘大康’‘老康’咋啦?這不是比‘小康’還小康的意思嗎?我嘴笨,找不著更合適的說詞嘛!五谷他爹,你是組織上的人,是書記,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普林海說:“大花她爹說的沒錯,雖然上邊只說‘小康’,到目前也沒有聽說過‘大康’‘老康’一說,但我體會理是這個理!咱們國家富強(qiáng)了不就是‘大康’‘老康’了嗎?再過兩年,咱們?nèi)珖呢毨丝诙济摿素?,到那時,國家富強(qiáng)了,老百姓日子好過了,不就實現(xiàn)大花她爹說的‘大康’和‘老康’了嗎?”
現(xiàn)場的人又都被普林海這番話引得笑了起來。
左大蘭的腦海里總是閃現(xiàn)著丈夫左天亮的影子??偸情W現(xiàn)出一些往昔他和普林海在一起那些鎖碎的場景。水窖修好已經(jīng)三個年頭了,可是他卻在半年前不幸丟下阿爹阿嬤和她們母女三人走了。他再沒有機(jī)會看著他們一家子從小康走向他說的“大康”和“老康”。
自從丈夫走后,左大蘭深深地感覺到,她家的小日子能再努把力達(dá)到“小康”,莫往下滑就算阿彌陀佛了。丈夫所說的“大康”“老康”變成了一種奢望,這個曾經(jīng)叫他們一家開心歡喜,曾經(jīng)給他們一家?guī)硇腋嵬乃?,現(xiàn)在也仿佛成了一塘渾水、死水、臭水,成了她身上難以卸下的一個包袱、一塊心病。丈夫在世的時候,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兩個人種兩畝烤煙感覺輕輕松松的。自從他走后,原本兩個人的活計都壓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干一天活計下來,她感覺渾身都要散架了。最要命的是她心里發(fā)虛,空落落的,心里的話沒處說,寂寞就像過山的風(fēng),緊緊拉扯著她,總也擺不脫它的糾纏。她甚至想喊上幾嗓子,唱幾支彝調(diào),趕走那討厭的寂寞。
可是,再寂寞她也還得忍著耐著,人死不能復(fù)生,丈夫走了,可她還有公公婆婆和一雙女兒呀。公公已經(jīng)七十歲了,可他還每天趕著三十多只黑山羊到山箐里去放牧,多不容易啊。婆婆比公公小三歲,身體不是很好,卻也能幫她看家護(hù)院,煮煮飯,幫她分擔(dān)了不少家務(wù)。她最大的希望是在縣城讀書的大花、二花,這一雙女兒既漂亮又乖巧還會疼人且學(xué)習(xí)成績又好,為了她們,為了全家五口人好好活著,她必須得種好那兩畝烤煙,她必須將因丈夫去世而倒塌的那半屋檐撐起來。
眼下,她的兩畝烤煙已經(jīng)請人栽種下去了,可管理得跟上。煙苗剛栽下去這段日子,是最熬人的,比護(hù)理一個奶娃娃還淘神。她必須三天兩頭去澆水保苗,一直要等到煙苗噴根返青,新葉子從破口的塑料薄膜里鉆出來,才能追肥,進(jìn)入中期管理。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她不敢晚上一個人到山坡上去干活,她害怕有人悄悄跟著她到山上打她的主意。她只得選擇在黎明這段時間去,她想,即便有人盯上了她,也拿不定她會在后半夜去澆煙苗水,這樣,她澆著澆著天就亮了,就不再擔(dān)心和害怕了。
今天也不例外,從她聽到大將軍鳴叫第一聲起到澆完兩畝煙苗,她也記不清從水窖里挑了多少擔(dān)水。她只顧著低頭干活,干著干著,天光漸漸亮了起來,能看得清楚綠綠的煙苗了,她才關(guān)了頭燈,把頭燈解下來放在一邊。直到太陽從東邊的山梁上探出頭來,她才直起腰板,輕松地舒了一口氣。
左天亮和普林海同年出生在小普左村。普林海比左天亮大一個多月,他們兩家不僅同村而且還是鄰居。兩人從小一起掏鳥巢,逮馬蜂,摘黃鎖梅,支黑老倌,兩人好到穿一條褲子。后來又一起讀小學(xué),讀初高中。兩個人除了吃飯睡覺,幾乎都混在一起。再后來兩人又一同約著報名去當(dāng)兵。結(jié)果兩人都體檢合格,都一同到西藏服了三年的兵股,只是被分到了不同的連隊。
左天亮比普林海高一個頭,他身上遺傳的彝族特征除了喝酒豪爽以外,其他的都不是很明顯,高高大大的,膚色也好,像個蒙古人。而普林海站在他跟前仿佛是小了一號。他一米六五左右的身板,不胖不瘦。臉龐黝黑而顯精干,眼神明亮閃爍。他倆同一天入伍,同一個月復(fù)員,兩個人的履歷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普林海在入伍的第二年入了黨。
說起普林海入黨還有故事呢。那是一次在國境線上巡邏的時候,走在他前面的一個戰(zhàn)友不幸腳下踩滑,滾落到了陡峭的山崖下,普林海第一時間向連長請求用繩索綁在自己腰上,下到山崖下,他緊緊抱住戰(zhàn)友,讓上邊的戰(zhàn)友們一齊使力,把他和受了重傷的戰(zhàn)友硬拽了上去。那一回,他受到了上級的嘉獎,被黨組織列為培養(yǎng)對象。當(dāng)然了,普林海這個彝族小伙子身上閃光的地方肯定不止這些。
而左天亮呢,在連隊倒是有一個全連都叫得響的綽號:“左兩斤”。就是能喝一公斤白酒的意思。本來他也被連隊列為培養(yǎng)考察對象,可是后來卻有人提出異議,最終沒能如愿。
他倆復(fù)員回到村里,起初兩個相約打算到外地去打工,后來沒過多久,普林海卻改變了主意。左天亮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普林海是三月天的白菜早就有心了。他看上了村里的姑娘左大蘭,他想追左大蘭做媳婦,想等結(jié)了婚再外出打工。
左天亮眼瞅著他的發(fā)小動了婚姻的念頭,不由得心里也慌了起來:“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不如也找個姑娘結(jié)了婚再外出打工?!?/p>
他把普林海約來家里,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談?wù)摗盎橐龃笫隆?。其實他倆也不懂什么婚姻大事。他們談去談來都是小普左村哪家的姑娘長得水靈好看,彼此看上了誰家的姑娘之類的話題。普林海說他早就喜歡左大蘭了,而且左大蘭每次在路頭路腦見到他時也總是笑瞇瞇的,一副懷春少女含情脈脈的樣子。
普林海有一回把他的想法跟阿嬤說了。阿嬤當(dāng)晚就跟阿爹說:“海兒他爹,你兒子的婚姻動了,他看上了村里的左大蘭!”
“核桃樹長大了就會開花結(jié)果。我家海兒都二十好幾了,再不動婚姻那可不是好事。”
“那該咋整呢?”
“還能咋整?按照我們彝家的風(fēng)俗,給他聘個媒。讓媒人先去探個口信。若是對方口松的話,就正二八經(jīng)去說,然后‘偷雞殺吃’,然后‘扳禮錢’,選個好日子把新媳婦娶進(jìn)門,然后我們二老就只管等著抱小孫孫!”
“死老倌,半夜討媳婦盡想好事!”
“是到想好事的時候了呀!咋個,你不想?”
“說正經(jīng)的。”阿嬤說,“普二嬸說媒倒是有一套的,村里好幾對婚姻都是她給撮合成的。只是她要價有點高,開口就要666。不過這是說成了的價,若是不成的話,她倒是只收66?!卑咴谶M(jìn)一步試探著阿爹的想法。
“寧可給她666!”
阿嬤把這一決定跟兒子說了,哪不知兒子根本不吃她這一套。
“阿嬤呀,都哪個年代了還興仿這種整嗦?我是軍人出身,是共產(chǎn)黨員,我可先把話說在前了,要是你們哪個敢仿這種整,我就跟她翻臉!”
“古話說,‘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說媳婦哪能不要媒呢?哪怕是做個擺搭也得要做呀!”
“做擺搭也不準(zhǔn)。”
“那……”
“我喜歡左大蘭,我自己找她去說,我親自找她阿爹阿嬤去說!”
“好吧,兒子,你翅膀硬了,連爹嬤的話都當(dāng)耳邊風(fēng)了!”
普林海把阿嬤氣得三天都沒有搭理他。
可是就在第三天晚上,普林海和左天亮已經(jīng)成了左大蘭家的座上客。
普林海那天跟阿嬤說了這事后,就一直在心里嘀咕,都什么年代了,還請媒婆,這事要是傳出去了真要讓人笑掉大牙。還當(dāng)過兵呢,狗屁!他去約了左天亮,拖上左天亮一起去了左大蘭家。一開始,左天亮是一百個不情愿。后來禁不住普林海軟磨硬拖,只得硬著頭皮跟普林海去了。他跟普林海說:“說好了,只跟你去頭一回。以后莫喊我,再喊我也不去!”普林海說:“你只消跟我去一回就行了,去多了,我還嫌你當(dāng)電燈泡呢!”
那天晚上,左大蘭一家五口吃了晚飯都在家里圍在火塘邊閑聊。天剛擦黑的時候,普林海和左天亮便提著一提兜水果出現(xiàn)在了左大蘭家的門口。左大蘭依舊笑瞇瞇地把客人迎進(jìn)家,端茶上水,無微不至。
左大蘭家阿波雖年歲已高,但還耳聰目明。他老人家身披一件黑色擦爾瓦,坐在一個草墩上,抱著一支水煙筒“咕嘟咕嘟”地吸著。他不時瞅上普林海和左天亮兩眼,那雙犀利的眼睛仿佛早把兩個彝家后生透視了一遍,憑他的人生經(jīng)歷,他心里早已有了譜。
阿爹阿嬤圍在阿波一邊,他們都身體硬朗,年富力強(qiáng),臉上蕩漾著喜色。左大蘭的妹妹左小蘭比她小兩歲,她緊貼著阿波坐著,看得出來,阿波最寵愛的是左小蘭。
普林海跟左大蘭家人說明來意后,左大蘭一家人也都十分高興,相談甚歡。阿波一直關(guān)注著左天亮,他問左天亮:“是哪年生的?屬哪樣?”左天亮想:“阿波咋個會問我呢,我是陪普林海來的,問他才合呀?!彼ゎ^望望普林海,普林海也回望了他一眼,意思是告訴他:“問你呢,呆子!”左天亮心里有點怵,趕緊老老實實把自己的屬相和出生年月向老人家報告了。沒想到阿波卻跟阿爹阿嬤悄悄耳語道:“跟大蘭很般配呢!”
阿爹阿嬤也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左天亮身上。阿嬤還特別關(guān)照小蘭說:“趕緊給你阿哥倒水?!毙√m慌忙提起水壺給左天亮的茶杯里續(xù)水。續(xù)完水,她把水壺塞子塞好,剛要擺放水壺時才反應(yīng)過來,還有普林海的茶杯沒有續(xù)水。普林海卻不動聲色,端著茶杯假裝喝水。其實他的茶杯里早就干了。小蘭頓時臉紅了,慌忙又重新提起水壺給普林海的茶杯里續(xù)水。
阿爹阿嬤從普林海和左天亮一進(jìn)家門的那刻起,目光就基本上落在了左天亮身上,他們認(rèn)為左天亮身材高大,長腳大手,是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小蘭給左天亮的茶杯里續(xù)了幾次水,便和左天亮親近起來,她心里認(rèn)為如果左天亮能成為她的姐夫,那姐姐就會有一個高大實在的靠山,俗話說十大九不輸嘛。沒想到她的這種心理反應(yīng)全都寫在了臉上。
一開始的時候,普林海沒有在意左大蘭一家人臉上的細(xì)微變化,后來談著談著他才發(fā)覺情況不妙,左大蘭家把來說親的對象弄錯了,他們以為普林海是陪同左天亮來說親的。左大蘭的家人們把來說親的人搞顛倒了也就算了,竟連左大蘭本人也基本上把目光和注意力都鎖定在了左天亮身上,普林海還發(fā)現(xiàn)有幾次左大蘭還和左天亮碰上了眼神。普林海趕緊解釋說喜歡左大蘭的是他而不是左天亮,左天亮是陪同他來提親的。左天亮也唯唯諾諾地趕緊表示說:“是呢,我是陪普林海來的。”
哪想到左大蘭一家卻默不作聲,仍然把普林海晾在一邊。
這世上“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意插柳柳成蔭”的事也很多。自從那天普林海和左天亮登門提親后,左大蘭就干脆直接跟左天亮單獨約上了,把普林海甩在了一邊。
感情這種事情真是扯不清,一開始的時候左天亮也說左大蘭,他不能撬朋友的墻腳,他不能跟她左大蘭好,可左大蘭卻不聽,她說她偏要跟他左天亮好。左天亮就這樣演了一場現(xiàn)實版的董永,撿了一個“天上掉下的七仙女”。
普林海只得從這件事中全身退出,成全了左天亮和左大蘭。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還是普林海給左天亮做的伴郎,他親自陪著左天亮和左大蘭走上了紅地毯,普林海心中雖然有說不出的難堪,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把這種復(fù)雜的情感變成對他們小兩口深深的祝福。
后來,普林海又喊著左天亮去另一個村子追姑娘,第二年,他終于在距他們小普左村兩公里遠(yuǎn)的大村子楊家溝追到了現(xiàn)在這個五谷她媽,他的妻子楊樹英。
普林海和楊樹英結(jié)婚的第三年,普林海被村民高票選為小組長。當(dāng)了五六年的小組長后又遇上村委會換屆選舉,他又被選為楊家溝村委會黨支部書記。
自從普林海當(dāng)了村委會書記后,楊樹英真是多少回從睡夢中笑醒:五谷長大了,學(xué)習(xí)成績在年級中一直名列前茅;家里種植了三畝烤煙連續(xù)幾年豐產(chǎn),蓋了一所大房子;她和丈夫計劃再干兩三年,好好積攢一筆錢,讓五谷高中畢業(yè)后考一所全國重點大學(xué)。然后,再干上幾年,去周游全國,甚至到國外去旅游也未嘗不可。到那時,自己的丈夫是書記,兒子考取全國重點大學(xué),自己又是楊家溝上下幾村的“第一夫人”,面子里子全都有了,那幸福指數(shù)絕對全村委會第一!
在村里,她楊樹英算得上是豪氣的,她當(dāng)年不嫌棄普林海又矮又黑又瘦嫁給他并非看走了眼,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她知道他當(dāng)過兵,見過高山大海,她還聽說他在部隊入了黨,她知道在楊家溝、小普左這種大山旮旯里,扳著手指頭也數(shù)不出幾個黨員。單憑這一點,她認(rèn)為普林海就是藏在小普左村的一塊寶!她在心里嘲笑左大蘭是睜眼瞎,她那丈夫不就是比普林海高一點,周正一點嗎,有多稀奇,又不能當(dāng)飯吃。她必須不失時機(jī),將這塊寶貝撿起來好好捂在自己懷里。
婚后沒幾年,就像小普左村的人跟普林海開玩笑說的那樣,普林海是小公雞掉進(jìn)茅坑 —— 冠(官)越泡越大了,從小組長當(dāng)?shù)搅舜逦瘯洝?/p>
普林海當(dāng)小組長那些年,每月能領(lǐng)到六七百元的補(bǔ)貼,公家的事情他一個月頂多花三五天時間便擺平了。有時候會到楊家溝(村委會在楊家溝)開會、學(xué)習(xí)什么的,反正一個月下來有二十日左右的時間在幫她干農(nóng)活,他家一年的主要經(jīng)濟(jì)收入也全指望一季烤煙。種烤煙,這也成了普林海除了管好公家的事務(wù)之外的主要任務(wù)。從平整苗床開始到育苗、理墑、移栽、澆水、施肥、除草、打農(nóng)藥、摘煙葉、烤煙、理煙、分級、交煙等所有活計他基本上都是主力。這些活計做完,小半年時間就過去了。那時他家的五谷還小,花銷也不大。所以,別瞧不起他當(dāng)個小組長,每月有六七百元的補(bǔ)貼,在大山里過日子,差不多夠一家人的開銷了。有一回楊樹英還跟村里的姐妹們顯耀說:“莫嫌小官沒馬騎,小組長再小也是官,也享受著國家的俸祿!”
普林海當(dāng)了村委會書記后,他當(dāng)小組長時那種安逸的狀況便一去不復(fù)返了,一個月頂多有10 天時間能在家里幫妻子干活,其余的時間都“泡”在了村委會,好不容易回家來,吃完飯,撂下飯碗拔腳就走了,一開口便是開會、學(xué)習(xí),仿佛開會和學(xué)習(xí)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的心思已經(jīng)不完全在家里了,開口閉口都是大道理,開口閉口都是讓群眾如何增收致富,讓困難群眾如何過上好日子等等。楊樹英感覺普林海越來越陌生了,他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一個人,甚至已經(jīng)不再完整地屬于他們這個家庭 —— 他成了眾人的普林海,已經(jīng)被公家的事務(wù)撕成了數(shù)不清的碎片!
雖然說自普林海當(dāng)了村委會書記后,補(bǔ)貼比當(dāng)小組長時翻了幾倍,他拿到補(bǔ)貼的時候,除了留一小部分零花錢以外,全都交給了她,可她真心不指望他那幾千塊錢,她指望的是他能多在家里陪她干干活計,說說話,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漸漸地,楊樹英覺得有一種新的危機(jī)已經(jīng)籠罩在她家里,整不好這種危機(jī)會隨時爆發(fā)。原先種烤煙那些活計也基本上都落到了她一個人身上。她心里那種優(yōu)越感、那種幸福指數(shù)正在隨著時光的流逝在不經(jīng)意中悄悄流走,她跟普林海結(jié)婚以來共同奮斗、營造起來的幸福美滿的小日子也似乎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被滌蕩得幾近失去色澤。
更糟糕的是去年鬧完元宵后沒幾天,左天亮和左大蘭還沒來得及把兩畝煙墑?wù)剑筇炝镣蝗环噶瞬?。左天亮一犯病,普林海能不管嗎?他倆既是發(fā)小又是戰(zhàn)友,平時普林海打個噴嚏,左天亮就要得鼻炎!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普林海得知左天亮犯病后,第一時間找了一輛微型車親自把左天亮送到了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一出來,大家都嚇變了臉色。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已是晚期。左大蘭一聽說丈夫得了肝癌,腳一軟便癱坐在醫(yī)院過道上,硬著脖頸輕輕抽泣起來:“這都是那口貓尿害的呀,叫你們少喝,你們偏不聽,這回喝嘛,還左二斤呢,連命都搭上了!”。
“以后注意了,你們男人在一起就只知道喝、喝、喝!”楊樹英也借機(jī)敲打著普林海。
“莫嚷了,吃大米飯還噎死人呢!”普林海說。
后來,縣醫(yī)院建議讓左天亮轉(zhuǎn)院到省腫瘤醫(yī)院治療。
左天亮得了肝癌,對于左大蘭一家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頃刻間,左大蘭的精神大廈轟然倒塌了。丈夫住院期間,左大蘭經(jīng)常一個人躲到衛(wèi)生間里哭,大花和二花也很懂事,星期六星期天還忙到醫(yī)院來替換一下她的手腳。但從前他們一家人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那種歡樂氛圍再也找不回來了,一雙女兒雖守在左天亮病床前,卻總是黯然神傷。尤其是面對兩個月下來產(chǎn)生的巨額醫(yī)藥費,最后雖經(jīng)“新農(nóng)合”“城鄉(xiāng)困難居民大病醫(yī)療救助”等渠道報銷,但剩余部分仍然還是一個大窟窿,左天亮家里的那點積蓄只夠填補(bǔ)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由普林海臨時墊付的。好在楊樹英也是看在左天亮和普林海是發(fā)小是戰(zhàn)友的情份上,才勉強(qiáng)同意墊付。后來,普林海又利用他的影響力發(fā)動全村委會的群眾募捐了幾萬塊錢。為左天亮家彌補(bǔ)了一些因看病造成的虧空。然而,左天亮最終還是沒有挺住,在他住進(jìn)醫(yī)院后的第65天撒手人寰,最終還是沒有逃脫“人財兩空”的結(jié)局。
立夏節(jié)令過后,眼看著小普左村全村的烤煙都移栽完了,楊樹英跟普林海說:“五谷他爹,要不你回來幫我?guī)滋?,把烤煙移栽了吧,再拖?jié)令不在了?”
“行。正好我有幾天時間,我們明天就干吧!不過,先幫左大蘭吧,你看左天亮不是剛剛……把她家的移栽完再移栽我家的,耽也耽擱了,再耽擱幾天也不會咋的。”
“那好吧,這回就依著你。”
接下來的幾天,普林海、楊樹英和左大蘭,還有她出嫁到外村的妹妹左小蘭也回娘家來,大家一起七手八腳只用了一天半的時間便將兩畝烤煙移栽下地。接下來大伙又集中火力用兩天的時間把普林海家的幾畝烤煙也移栽下地。
兩家的烤煙都順利移栽完成,楊樹英和左大蘭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可煙苗移栽完成僅只是烤煙栽種環(huán)節(jié)中前幾個步驟中的一小步。就像村民們總結(jié)說的:“烤煙烤煙,工序上千?!边@話聽起來感覺有些夸口,但說明種植烤煙的工序是十分復(fù)雜和非常辛苦的,別看收入高,那可都是血汗錢!
就這樣,左大蘭家雖遭遇不幸,但在普林海一家和村民們的共同拉扯下,最終沒有出現(xiàn)普林海所擔(dān)心的“因病返貧”。她家正在戰(zhàn)勝重重困難,漸漸擺脫困境,驅(qū)散著籠罩在她家里的陰霾。
楊樹英說:“五谷他爹,我曉得你心里一直裝著左大蘭,可現(xiàn)在左大蘭已經(jīng)成了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得把住自己的腳啊,千萬莫走錯門,上錯床?!?/p>
普林海說:“開哪樣國際玩笑,我是哪樣人。上面說了,在脫貧致富奔小康的路上,一戶人家都不能少,一個人都不能落下!”
“可是你也得注意我的感受啊。左天亮活著的時候,你咋個幫他們家我沒有意見,現(xiàn)在左天亮不在了,你成天跟一個寡婦絆在一起,要是有人往你身上潑一盆臟水,我看你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
“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有人要潑就讓他潑好了!大花二花現(xiàn)在正在讀中學(xué),正是使錢的時候,如果這個時候有點閃失,那不是毀大花二花的前程嗎?”
“你少管大花二花。五谷才是你的親兒子,管好五谷才是你的本分!如果你老是這種偏心眼,我這里有的是繡花小鞋!”
不是楊樹英心眼小,有時候她也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普林海成天把左大蘭一家掛在嘴上。她一肚子的鬼火正沒處發(fā)。半年來,他倆為此事沒少紅臉吵嘴。好在夫妻沒有隔夜仇,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
現(xiàn)在,話又說到開頭的時候,左大蘭的兩畝煙苗剛移栽不滿半月,老天爺又開始使性子了。連續(xù)二十多天不見天上飄落一星點雨。有半數(shù)人家修建的小水窖都干得見了底。普林海只得發(fā)動、組織全村委會的黨、團(tuán)員進(jìn)行抗旱保苗。他們把全村委會各自然村、各小組受災(zāi)最嚴(yán)重的面積收集上來,召開會議進(jìn)行分析研究,制定抗旱保苗措施。鄉(xiāng)上也支援了他們一輛灑水車,他們用灑水車將水運到煙地邊,劃片輪番澆水保苗。那幾天,楊家溝、小普左村周邊的山坡上到處黨旗飄揚,處處呈現(xiàn)出一派熱火朝天的義務(wù)勞動景象。
普林海這段時間吃住都搬到了村委會。他早已顧不上自己的家和家里種的那幾畝烤煙了。就連岳父岳母來喊他回家去吃一頓飯他也左推右推,一直沒有時間去。他在心里想:“自己有一個得力的媳婦,而且還修了一個能容積30多立方米的大水窖。前久他還去看過,那水窖里的水蓄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0?,在小普左村栽烤煙,必須窖里有水,心里才不慌呀!?/p>
但是,他的心也不是一點都不慌,他在擔(dān)心左大蘭家的那個水窖。
那天晚飯后稍有點時間,他便決定親自去看一下左大蘭家那個水窖。按道理,那個水窖他們修的時候水泥標(biāo)號高,墻壁粉得厚,而且里邊還鋪了一床厚塑料薄膜,這樣一個容積的水窖,左大蘭的兩畝烤煙用水是不成問題的??伤€是不放心,他還得親自去看看。他從自家門口經(jīng)過時卻沒有回家,而是直接繞到房子背后,沿著那條上山的羊腸小道直奔左大蘭家的煙地去了。
楊樹英老遠(yuǎn)便看見丈夫沿著門前那條小河溝回家來,心想丈夫好久沒回家來住了,今晚好不容易回家來,她得逮住時機(jī)跟丈夫親熱親熱??傻攘艘魂噮s不見丈夫的影子,她這才心里有點發(fā)毛。她心里想:“是不是見鬼了?剛才分明親眼看見五谷他爹回來了,咋個一轉(zhuǎn)眼沒了人影呢?”她轉(zhuǎn)念又想:“五谷他爹會不會到山地里去視察煙苗長勢去了?”他家的烤煙地距離左大蘭家那片烤煙地不到一里地,站在他家那片地里就能看清楚左大蘭家那片地里的情況。她決定親自去看看,也順便在丈夫跟前表表功 —— 這段時間她獨自一個人在利用水窖里的水抗旱保苗,煙苗長勢喜人。
她順著那條羊腸小道一直爬到他家的烤煙地邊,抬頭朝地里張望,地里卻不見丈夫的身影。她又繼續(xù)朝左大蘭家那片山地里望去,只見夕陽的余暉下,丈夫正挑著兩塑料桶水從水窖邊往煙墑溝里走,左大蘭卻拿著一個塑料瓢站在煙墑溝里等著他。看見這一情景,楊樹英頓時傻眼了。她的腦海里一下子便閃出黃梅劇《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那段唱段:“‘……你挑水來我澆園,夫妻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好不爛漫的一對野鴛鴦??!好不知羞恥的一雙狗男女?。『冒?,這十多天不回家,還說吃住都在村委會,我看左大蘭家已經(jīng)成了第二個村委會了!”
楊樹英沒有出聲,她咬牙切齒地下了山,早早就將大門從里面反鎖了。等到天剛擦黑,普林海和左大蘭才有說有笑地從山上下來。普林??粗蟠筇m進(jìn)了家門,才拍響自己家的大門板,輕輕喊著:“五谷他媽,開門!”可任他怎么喊叫,門里都沒有聲音。他只得拿出手機(jī)撥打她的電話,電話里傳出的卻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的提示音。普林海這才下意識地反應(yīng)過來:“一定是五谷他媽又誤解他了,跟他慪上了?!彼闹芡?,斷定自己的喊門聲沒有驚動四鄰,才輕輕笑了笑離開家門,打算直接回村委會去??墒菦]有想到,他剛走到左天亮家門口,左大蘭已經(jīng)從家里折轉(zhuǎn)出來站在門口等著他了。只見她手上拿著針線和一個黨員徽章笑臉迎著他說:“五谷他爹,這個黨員徽章的別針斷了,這是我剛才在煙地里撿到的,我給你用線先縫上吧,等以后換一個新的。”說著,她便攔下普林海,借著從大門里透出來的一線亮光,親手把那枚斷了別針的黨員徽章縫在了普林海左胸前的衣襟上。做完這一切,她仍笑著說:“我曉得你忙,快連家都顧不上了,趕緊去吧!”普林海說:“確實忙,不回家了!”他轉(zhuǎn)身朝小河溝那邊走去。
讓普林海沒有料到的是,自他轉(zhuǎn)身離開家門口那刻起,妻子楊樹英就悄悄拉開一條門縫,探出頭來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看見丈夫被左大蘭攔在門口,親密無間地?fù)崤男馗?,不由在心里狠狠罵道:“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家五谷他爹的衣裳再破再爛也輪不到你來縫補(bǔ)。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勾引五谷他爹嗎?”她眼睛都急得淌血,本來她想現(xiàn)時沖上去抓住左大蘭扇她兩個耳刮子,好好警告她一下,但又看在普林海和左天亮的情份上,強(qiáng)忍下了這口氣,直到看到丈夫在漸漸模糊的夜幕中朝小河溝那邊走去才關(guān)上門,把門又重新反鎖起來。
普林海人是走了,可心還一直想著妻子楊樹英,他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妻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她屬于那種一點就燃的剛烈個性,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哭哭鬧鬧、懸梁上吊。但是她也有好處,臉變得快,就像秋日的天空,一下子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風(fēng)向一轉(zhuǎn),一下子又晴空萬里,風(fēng)和日麗。他想起今天晚上的事有些反常,搞不好她又想不開了。不然他十多天沒有回家,按理說是不應(yīng)該把大門反鎖起來的。想到這些,他邊走邊給左大蘭打了一個電話,叫她抽空去他家一下,看看五谷他媽。他的言下之意左大蘭一聽便全都明白了。
左大蘭洗了臉腳,打算睡覺之前去跟五谷他媽坐一會兒。她走到普林海家門口拍響了大門。拍了一陣,五谷他奶奶才拄著拐杖來開門:“五谷他媽不讓開門。她今日怕是闖著禍祟了,哭了好一陣,尋死覓活的,你來了倒好,去勸勸她吧?!?/p>
左大蘭勸慰了老人家?guī)拙洌銖街弊哌M(jìn)普林海家堂屋。這時,楊樹英見左大蘭出現(xiàn)在她家堂屋里,便不由分說,抓起一根皮條朝樓梯上奔去。左大蘭急忙攔腰抱住楊樹英:“五谷他媽,你這不是犯傻嗎?哪樣事能叫你懸梁上吊呢?你家不是好好的嗎?”
“我家好哪樣好,我死了讓你跟普林海過得了!”
“五谷他媽,你誤會了吧。五谷他爹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你這一鬧不是逗別人笑話嗎?”
“笑話?你跟他那點破事說出去了才是笑話!”
左大蘭眼看著自己也無法說服、勸阻楊樹英,只得給普林海打了電話。意思是叫他趕緊回家來一趟,勸一下五谷他媽。楊樹英卻搶過左大蘭的電話氣呼呼地吼叫道:“普林海,我跟你沒法過了,明天就去離婚吧!”
折騰了一陣,楊樹英有點支撐不住了才冷靜下來。左大蘭趁機(jī)說:“五谷他媽,我跟五谷他爹本來倒是冇得哪樣事,可經(jīng)你這么一鬧,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事了。如果你真的不想和他過下去,那明日就真的去把婚離了。這么打著燈籠火把都找不著的好男人,你不嫁我還真的巴不得嫁給他呢!反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寡婦,名聲再好也沒有意思了。你可以這樣無中生有地傷害我、誣陷我,我咋不可以破罐子破摔呢!你倒是真的想好了啊,想好了,明早太陽出來的時候告訴我,我好梳梳洗洗,打扮打扮,你前腳跟他離了,我后腳就跟他登記結(jié)婚!”
左大蘭這招激將法用在楊樹英身上真可謂見了奇效。楊樹英立馬安靜下來,再也不哭鬧了。
第二天,她又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早早就到煙地里忙她的活計去了。
三天后,她倆又好合如初。
楊家溝、小普左村的旱情越來越嚴(yán)重。前幾天普林海和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還陪著一個氣象專家來小普左村考察,氣象專家說今年的旱情已經(jīng)達(dá)到了二十年一遇。他們根據(jù)氣象資料分析預(yù)判,這種情況將有可能持續(xù)到芒種節(jié)令前。
盡管左大蘭家修建有水窖,但畢竟水窖容積有限,死水不經(jīng)瓢舀。經(jīng)過將近一個月的干旱,她家的窖水終于告罄?,F(xiàn)在只有依靠普林海家那個大水窖里已經(jīng)不多的水來澆煙苗了。只是兩家煙地的距離遠(yuǎn),原來從自家水窖里挑一擔(dān)水只消幾分鐘,現(xiàn)在到普林海家的水窖里去挑一擔(dān)水來回一趟差不多二十分鐘。怎么辦呢?遇上這種年時,只能和老天爺磨性子了!
這天晚飯后,楊樹英看見左大蘭獨自一個人挑著一對大塑料桶上山去了,那桶里好像還一邊裝著五六瓶礦泉水,她覺得事有蹊蹺。她想:“大花她媽不是經(jīng)常早晨去澆水嗎,今晚咋個太陽朝東邊落了?”她琢磨了一陣又忽然想起三天前發(fā)生的事。她一下子開了竅。肯定又是普林海跟她約好了。想到這里,她暗暗地在心里說:“今晚就等著瞧好戲吧。如果真是普林海狗膽包天出現(xiàn)在左大蘭家的煙地里,那這回她可要跟他真刀真槍的干一仗了!”
楊樹英一直依在大門邊等著。她想,過不了多久,那個挨千刀的普林海肯定要出現(xiàn)在家門前。可她一直等到天擦黑都沒有等到普林海。這時,她有些泄氣地朝后山上望了望,只看見后山上有手電筒光在來來回回地晃動著。
這時候,她的心里真的有如一群黑山羊在奔跑著,她慌忙進(jìn)門找來手電筒,換上一雙走山路把滑的鞋子,急急忙忙地往山上奔去。
可是,她越是往山上走心里越?jīng)]譜氣,她想:“如果她真的將五谷他爹抓了個現(xiàn)場,那又會咋樣呢?那對她又會有哪樣好處?她這么一鬧騰,人家上邊挨他的官職撤了咋整?那豈不是自搬石頭自砸腳嗎?如是那樣,五谷他爹肯定要跟她離婚。如果真離了,她這十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不是白球啦啦的了?”她的腦海里剎那間閃現(xiàn)出若干問號?!鞍ィ@個人啊,莫瞧著平時斧頭舉得高高的,可真正到了關(guān)鍵時刻咋個都砍不下來!不管了,先上去看看捉住了又再說,即使不離婚也要好好整治整治他!”
她這樣想著便快步來到了左大蘭家的煙地邊。她借著手電筒的光放眼望去,只見一大片煙苗綠油油的已經(jīng)返青,那長勢讓她心里越看越歡喜。
她看完煙苗再往地里看時,卻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看見那煙苗塘里被水澆濕的痕跡。這時,她發(fā)現(xiàn)地頭的一棵小松樹上掛著一件衣服,這件衣服她越看越眼熟,她走過去把衣服拿起來一瞧,果然是五谷他爹那件汗浸浸的迷彩服。只見迷彩服的前胸左襟上別著一枚閃亮的黨員徽章,她知道那是五谷他爹非常愛惜的黨員徽章,他隨時將它別在外衣左前胸的衣襟上。她有一次還聽他念叨:“黨員的身份必須亮出來,要敢于讓群眾監(jiān)督!”可是她發(fā)現(xiàn)五谷他爹衣襟上別著的這枚黨員徽章有些異樣,別針早已不見了,是用紅線纏在后面突出的架子上再直接縫在衣襟上的。這時候,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左大蘭將五谷他爹攔在門口撫弄他前胸的情景,她此時才恍然大悟。
這個時候,只見五六個人借著微弱的月光,排成一隊正在朝左大蘭家的煙地這邊過來,他們個個肩上都挑著一副大塑料桶,桶里裝滿了水。走在后邊的人還時不時打開手電筒照一下前面高低不平的路,讓大家看好走穩(wěn)。那手電筒的光忽明忽滅的。顯然,這是五谷他爹帶領(lǐng)他們從她家那個大水窖里挑的水。
楊樹英聽著這一隊人在邊走邊說笑著。她聽出來了,這些說笑的聲音中不單有五谷他爹的聲音,還有左大蘭的,還有婦聯(lián)主席楊蘭仙的,還有團(tuán)總支書記楊加貴的,還有團(tuán)總支副書記左杜娟的……
她無意間抬頭仰望了一眼夜空,忽然看見掛在天際的一半月亮,月亮的周圍聚著一大片像棉花一樣潔白的薄云,她心里一下子釋然了。
她在心里說:“再過五六晚,月亮就該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