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那一日黃昏,我和母親在外婆家吃了晚飯,便動身趁晚涼回家。月亮從沙地盡頭的江水上升起來時,我們已快行至那片遼闊沙地的最高處,母親說此地叫佘家沙包。
那時,我一放假就去外婆家,仿佛一頭覓愛的孤獨小獸,我愛膩在姨的懷里,覺得外婆家才是世上最暖心可靠的屋宇。外婆家在長江邊的一個沙洲上,日日夜夜,我們耳朵里都是江上輪船的鳴笛聲,似乎江村是野生的,我也是野生的。只有早晨和黃昏時,高懸在沙地之上的大喇叭會播放用普通話播報的天氣預報,小小的江村彼時才會微微蕩漾出一種若遠若近的現(xiàn)代感——現(xiàn)代文明從悠長的電線里伸出手臂來,在江水之畔一寸寸撈,撈一個蘆葦和雜木掩映的小村,撈我的外婆家,撈我。
只是沒想到,就在暑假快要結束的前幾天,忽一日下午,母親出現(xiàn)在江洲上,她說要接我回去上學,怕我賴在外婆家連學也不愿意上了。我心里懷疑她只是為了回趟娘家,女人么,總是喜歡回娘家。她尋常時日常常是將我遺忘在外的,我不回家,母親也不尋。大約我們彼此都不思念對方。
我和母親,一前一后走在沙路上。我身體左右兩側(cè)的沙地盡頭,一頭是夕暉漸漸彌散于夜色,一頭是明月靜寂初升于靛藍天幕。好像我的兩肩上,一邊擔著日落,一邊擔著月升。
而眼前,沙地無垠——一百多年前的江水沖積出來的沙洲真是遼闊平坦,在淡淡的月色下,沙地一片銀白,遠處近處的莊稼黛色的影子融在月色和沙地之間,像奇怪而可愛的走獸。我一路奔跑在前,雖然人小,卻比母親走得還快。我大約已是氣喘吁吁,還出了不少汗,可是依舊不曾放緩腳步向母親靠攏。我內(nèi)心拒絕和母親并排走,假若她牽了我的手,我會尷尬,會不自在。我潛意識里似乎拒絕和母親十指相扣,十指相扣應該像河流交匯。而我像一條倔強的河流,一旦從源頭出發(fā),便獨自奔瀉,再也不肯往返了。我必得和母親之間保留一點小小的空間或距離,好從容安放我的寂靜深淵和不羈怒濤。
我心里盼著快快走到暗黑高聳的江堤下。我想,只要翻過江堤,我們就到家了,我的煎熬就結束了。母親會再次抱弟弟在懷里親昵,忘記我的存在——是啊,我還不習慣獨一無二地在母親面前存在著,這太隆重。太隆重的事,往往都顯得生分。
沙地平坦,又時有緩緩的起伏,這也因了一兩百年前的江水雕刻出這種波浪似的地貌。我們走到沙包地的最高處,像走在浪花飛濺的銀色波峰上。舉頭看天頂,一輪皎潔的明月似乎伸手可摘。而不遠處,在沙地緩緩向下的盡頭,是一面半月形的池塘,微微的粼波上銀光閃耀,水里也灼灼顫動著一個不斷起皺仿佛就要碎掉的白月亮。
“這里風好,又涼快,阿晴別跑那么快,我們坐下來歇歇。”母親忽然叫著我的乳名說。
我回頭瞟一眼母親,只見母親已坐在沙地上了。我想趕路已不可能,可是又不愿坐到母親身邊,感覺左右為難,只好站在原地不動。我聽到遠處莊稼葉子被風吹動的嘩嘩聲,還有更遠處村狗的吠聲,村莊之外這一片被月色雕琢得童話一般的沙地上,只有我和母親。是的,別人家的母親都在樹木蓊郁的村莊之內(nèi)入了夢鄉(xiāng),別人家的孩子都甜美地臥睡在母親身旁。
“阿晴數(shù)數(shù),我們面前有幾個月亮?!蹦赣H依舊坐在沙地上,呵呵笑著說。
我心想,這么幼稚的問題也好意思問我,只有弟弟還懵懂無知或可值得一考。便沒好氣地回道:“誰不知道,天上只有一個月亮?!?/p>
母親忽然起了身,一把拉住我,將我拉到她身邊,讓我傍著她坐下來?!八镞€有一個月亮!”母親指指池塘說。
“那是月亮的倒影?!蔽也环饧m正道。
“那是月亮的女兒?!蹦赣H慢悠悠地解釋著?!疤焐系氖窃铝翄寢專锏氖窃铝僚畠?。沒有天上的大月亮,哪有水里的小女兒!”母親摸摸我出汗后又被夜風吹得沁涼的臉,指指天空,又指指池塘。
我順著母親所指,看看頭頂?shù)脑?,又看看水里的月,囁嚅道:“水里的月亮被風吹皺了。”
“它是在生氣呢!”母親哈哈笑道。
我便低頭不肯再說話,心想,天上的月亮也好,水里的女兒也罷,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是我,今日不巧跟你同道,坐在這沙地上陪你看月亮而已。如果此刻換成是姨在我身邊,我一定不會這樣尷尬,不會這樣苦于無話可說。姨會將我的小手握在她的掌心里……如果姨在身邊,我多么愿意姨是天頂?shù)拇笤铝?,而我,是一只在水底貪玩的小月亮呀。一想到姨,我便又抬頭仔細去瞧月亮里的那棵桂樹了,那無比皎潔明凈的玉盤中間一片黛藍色的陰影,怕就是月中桂樹吧。姨的名字里也含了一個“桂”字。姨曾指著月亮跟我說,吳剛在月亮上砍桂樹呢。聽得我驚詫又恐懼,吳剛生了誰的氣要拿桂樹來當出氣筒?還是吳剛家缺柴燒飯?直到姨告訴我,那桂樹是神樹,砍一截長一截,永遠砍不完的,我才放了心。
在我心里,月亮是姨的月亮。
我坐在沙地上,自江水之上遠遠吹拂過來的夜風吹干了我身上的細汗,我周身清涼干爽地坐在月下,倒真覺得自己也像是月亮生出來的一般潔凈涼軟。如果不說話,這江洲之夜真是寧靜呀,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的輪船鳴笛,便是近處的唧唧蟲鳴。蟲鳴來自腳邊的草叢里,更多的仿佛來自池塘斜坡上的苧麻地。苧麻地,大約也是蟲子們的外婆家,誰都愛在外婆家的吧。蟲聲很密,蟲子們大約也是親戚拉著親戚,在草間賞月乘涼,吹拉彈唱。
想到蟲子們的歡暢,我便愈發(fā)感受到坐在母親面前的局促不安。我偷偷瞟了一眼母親,母親周身披覆月光,正舉頭看月,微微仰起的側(cè)臉,多么像姨。是呀,她們是同胞姐妹,自然長得很像,尤其不說話時,我?guī)缀蹩梢园涯赣H當做姨。坐在月光里的母親,靜靜地,也像在聽蟲鳴,也像失去了年齡,也像是成了年輕的專屬于我的姨……我忍不住悄悄地細看母親。
“阿晴在外婆家待了這么久,想不想媽媽?”母親忽然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我問。我看見母親的眼眸亮晶晶的,也閃耀著月光。
我心里想說“不想”,又怕母親傷心,可是又不想撒謊,只好折中說,“有時想,有時不想。”
母親似乎很甜蜜,忽然又溫柔地嘆道:“今晚終于能和我寶貝女兒單獨坐一起好好說說話了哇!”
寶貝?我心里一愣。母親竟然稱呼我寶貝!尋常時日,這個詞是專屬于弟弟的。我的耳朵,在父母的屋檐下,路過無數(shù)回這“寶貝”二字,但都是漠然路過。我在父母身邊靜靜生長,把一件件新衣穿短穿舊穿小,卻好像都與“寶貝”無關。
是今晚的月亮讓母親忽然發(fā)現(xiàn)我也是寶貝了?我心上一片慌亂,又像落滿了蹦蹦跳跳的蟲唱。
母親忽然又道:“阿晴天天歪在姨懷里,過幾年,姨嫁婆家了,你還要跟著姨到婆家去?”
我不說話,心里卻倔強地認定,我當然要跟去。母親大約猜透了我的小心思,笑著道:“到時候,姨要生自己的寶寶,你到時剛好不上學,天天幫姨搖搖籃……”
我知道母親在說反話,可是我依舊不回應,只是心里忽然難過得要命。原來姨有一天也要出嫁,也要像媽媽抱著弟弟一樣,抱著白白嫩嫩的小寶寶。
我啜泣起來了。
母親哈哈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給我擦淚?!拔业呐畠嚎烧媸丘B(yǎng)野掉了哦,姨還沒出嫁,你倒先傷心起來了!”
在萬籟俱寂之中,在淡淡的月色里,我倚著母親的胳膊輕輕抽泣著。母親齊耳短發(fā),不似姨還拖著兩根烏黑長辮。我望著剪著利落短發(fā)的母親,又暗自掐著自己的手指甲,仿佛在背誦著一篇艱澀的課文,我在心里默念:這是我的媽媽。
月亮不知幾時已經(jīng)低低落下來了,落在沙地斜坡的苧麻葉上,慵懶的眉眼,像一只正要臥睡的蠶。苧麻地里,蟲子們也像是叫得倦了,只有夜風像一根涼軟的舌頭在沙地上舔,在我們臉上舔,舔得人不覺起了睡思。母親拉我起身,繼續(xù)趕路。我照舊走在母親前頭,卻分明感覺母親的目光緊緊貼在我身后,像月亮一樣照著我。
前方江堤隱隱,就快要到家了。月色朦朧中,我仿佛覺得自己不是回家,而是山水迢迢地奔往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