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艷平

一

城里“解封”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雀兒林。雀兒林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也想念我。

車子進(jìn)村，碰到的第一個(gè)人，卻是德才叔。德才叔推著一獨(dú)輪車大米，像一只搬家的螞蟻，慢慢地朝前拱。

是小根呀，你回來了？見我從車上下來，德才叔大著聲招呼。

我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早晨還跟你爸說起你呢。德才叔邊說邊支住獨(dú)輪車，我趕忙上前，給他遞上一支香煙。

德才叔貓著腰站在獨(dú)輪車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待到氣兒喘順了，便從衣兜里掏出打火機(jī)來，自己點(diǎn)了火。

煙提神，吸了幾口煙，德才叔的腰慢慢直了起來。

我問德才叔，怎么拖這么多大米。德才叔張著缺了牙的嘴，看著我憨憨地笑，笑得臉上的汗水都閃出紅紅的光來，卻沒回我的話。

我記起來，德才叔耳朵背，就指著那幾袋大米，大聲又問了一遍。這次，他聽清了，回說，我買的呀，剛?cè)ユ?zhèn)上超市買的。

你一個(gè)人怎么買這么多大米？我疑惑地看著德才叔。

德才叔笑笑說，不多，才六袋，加起來也就一百二十斤。人家比我買得還多呢。

見我不解地看著他，德才叔說，疫情鬧得，不少田地都長得不好，大米肯定金貴。說著，他猛吸了一口煙，吐出煙霧。他接著說，你們這些伢兒，趕上了好時(shí)候，沒餓過肚子，不曉得餓肚子的厲害，當(dāng)年，要不是你奶奶給我一碗粥吃，我早就見閻王爺了。

我奶奶送他一碗粥吃？

此前，我也曾聽人說過這事，還專門求證過我奶奶和我爸，可他們都極力否認(rèn)，說沒有這事。今天，聽德才叔重新提起，我覺得，應(yīng)該有這事，我相信，德才叔不會說假話，也沒必要說假話。

要說呢，我奶奶生性善良，樂于助人，一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別人說起來，她總是笑一笑，不太當(dāng)真，但從不否認(rèn)，只有這件事情，她不愿意別人提起，就連我爸，也是諱莫如深。

按照德才叔說的，這件事情過去好多年了。當(dāng)時(shí)，他才十多歲，還是個(gè)伢兒頭，我爸呢，比他還要小兩歲，如今他們都年逾古稀，而我奶奶，已作古了。我承認(rèn)，有些事情時(shí)間長了，會被人遺忘，但我相信，這件事情我爸是絕對不會忘的。就算他真的忘了，德才叔和塆里人不時(shí)地提起來，也會讓他的記憶復(fù)活。

救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他們?yōu)槭裁床桓页姓J(rèn)？

正好利用這個(gè)機(jī)會，問問我爸。

昨天晚上，我和爸媽通過電話，說今天回來看他們，見了我，他們?nèi)援惓ｓ@喜，我爸還把手伸過來，跟我握手，弄得我有點(diǎn)措手不及。我趕忙伸出雙手，一把捧住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并順勢將他攬進(jìn)懷里。我爸像個(gè)受了委屈的孩子，把臉埋在我的肩上，瘦削的身體像是通了電，不停地抖動(dòng)。

在我和我爸擁抱時(shí)，我媽站在門口，眼淚汪汪的。我松開我爸，快步走到我媽跟前，喊了她一聲。我的聲音很輕，但還是驚著了她，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夢囈般地說，我根兒回來了，真是我根兒回來了，并用手輕拍著我的后背。

自成年之后，我還從未跟爸媽這樣擁抱過。疫情讓我們變得脆弱，也讓我們變得堅(jiān)強(qiáng)。

跟爸媽說完這段時(shí)間的情況，我就把話題引到了德才叔身上。我說，德才叔剛從鎮(zhèn)上買回了六袋大米。我爸說，他呀，總怕餓死了。我媽也說，他去年打下的兩千多斤谷子，還存放在糧倉里，一粒都沒賣。

我說，德才叔說他餓怕了，家里不多存點(diǎn)糧，晚上睡不著覺。他還說，當(dāng)年要不是我奶奶給他一碗粥吃，他早就餓死了。

我爸怔了一下，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臉對我媽說，你個(gè)老婆子，光顧著說話，也不曉得給小根弄點(diǎn)吃的。我媽說，哎呀，我這就去弄，這就去弄。

我媽去了廚房，我爸仍沒回過頭來。我知道，他在想應(yīng)對我的辦法。

我媽雖然上了年紀(jì)，但干起活兒來還像過去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很快，廚房里就傳出乒乒乓乓的響聲，熱鬧極了，而坐在堂屋里的我和我爸，寂然無聲。

我爸突然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那口氣緩慢而低沉，像是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我心里涼涼的。

他搖搖頭說，這個(gè)德才哥啊，這么多年了，還提那個(gè)事情干啥嘛。

為什么不能提？我驚訝地看著我爸。

不能提就不能提！我爸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像頭觸仗的公牛一樣瞪著我。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

看來，真的不該問他這個(gè)問題。我正后悔著，突然我爸像只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坐回到椅子上。他說，你不知道，那是你奶奶到死都沒有解開的一個(gè)心結(jié)呀。

奶奶救人，那是做好事呀，怎么反成了她的心結(jié)？我心里這樣想著，但不敢把話說出來。

我爸沉著臉，低聲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這個(gè)事情，我今天就告訴你。

二

那是一個(gè)三月的早晨。不，應(yīng)該是上午，太陽都快升到中天了，我說那是早晨，因?yàn)槲覀冞€沒有起床，也沒吃過早飯。在我們?nèi)竷毫郑瑳]吃過早飯，就還是早晨。

我們?nèi)竷毫?，沒有懶人，但那天塆子里沒人起床，因?yàn)槲覀儧]有力氣了，起不了床。幾天沒吃東西，誰還有力氣？只能躺在自家床上，等死。塆子像是遭了霜的草木，沒有一點(diǎn)生氣，連林子里的鳥兒都不叫。

那些天一到晚上，貓頭鷹就活躍起來，在塆子上空不停地哭叫，叫得人心惶惶的。開始的時(shí)候，還有人罵一罵，后來沒人罵了，一來沒有氣力，二來也明白，自己活不長了，有個(gè)報(bào)信的也好。

當(dāng)時(shí)我還年輕，不想死，就跟你德才叔他們一起挖野菜，剝油樹皮，煮給家里人充饑。后來野菜挖完了，油樹皮剝光了，我們也倒下了。

你不知道人餓極了是個(gè)什么樣子，身體軟得像個(gè)棉條，一站起來，腿肚子就打顫，連神智都不清了，躺在床上一陣陣的發(fā)昏。那天早晨，不，上午，從迷糊里醒來，我就想不能再睡了，再睡，可能就醒不過來了。

我使著勁兒往起爬，爬了幾次可算爬起來了。坐在床沿上，心發(fā)慌，眼發(fā)黑，沒過一會兒又像一堵挖空了腳的墻，重重倒了下去。

我索性平躺在床上。想著積蓄點(diǎn)力氣，等會兒再爬。為了不讓自己再睡過去，我眼睛使勁睜著，腦子也沒空，不停地回想著過年時(shí)吃肉的情景?？赡苁俏姨澬牧耍际裁磿r(shí)候了，還想著吃肉。肉可是大葷呢，而我的肚子空得只剩一條腸子了。剛想了一下，肚子就受不了，“咕咕”叫了起來。叫過一陣兒，一股酸水從胃里泛出來。吐了幾口，肚子更餓了。還真是怪呢，肚子一餓反把其他器官餓活了。

我聞到了稻谷的香味！

我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個(gè)時(shí)候怎么會有稻谷香味呢？方圓幾里路的野菜都被我們挖光了啊。我張大鼻孔，用力地嗅。沒錯(cuò)，真是稻谷的香味。我還嗅出了那股香味傳來的方向。

在我們?nèi)竷毫?，我的鼻子是最靈敏的，別人聞不到的氣味，我總能聞到，塆里人都說我是狗托生的。

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幾步跑進(jìn)廚房，慌地從水缸里舀起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了個(gè)飽，然后循著稻谷的香味，向塆子的東頭急急走過去。

我得承認(rèn)，那天的太陽真是好，像是溶化了的金水，從天上泄下來。我一出門，就像進(jìn)了金碧輝煌的宮殿里。但我不愿多半刻的停留。我怕稍一耽擱，那股香味就沒了。好在那天塆子里很安靜，沒遇到人，連貓狗也沒遇到。我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鼻子上，循著那股香味往前走。

終于走到塆子?xùn)|頭了。塆子?xùn)|頭并沒有人家，只有一座低矮的碓屋。平常早晨或午飯后，大人來這里舂米，小孩子來這里玩耍，熱鬧得很。那段時(shí)間，沒有米舂了，這里也變得冷清了。

我推開碓屋的門，尋了半天，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一架長長的木碓，再就是靠墻邊有一把倒著的舊掃帚。舊掃帚用的時(shí)間長了，高粱穗子早蝕光了，亮禿禿的，像是一把閹雞刀。

我怔怔地站在碓屋里，感覺自己在做夢。那段時(shí)間，我經(jīng)常做這種夢，夢見自己找到吃的東西了，醒來后卻是更深的失望。

碓屋里為什么有稻谷的香味傳出來？是過去的殘留，還是我的幻想？應(yīng)該都不是，香味很真切，而且愈來愈濃。我吸了吸鼻子，感覺香味像一只鳥兒，在我的頭頂上盤旋。

我順著香味慢慢仰起頭來。我看到兩邊的山墻上，各掛有兩捆齊草。一看到那些齊草，我的心就激動(dòng)得發(fā)顫，眼睛也跟著亮起來。我心里歡叫，餓不死了！我有救了！我們?nèi)叶加芯攘耍?/p>

那些齊草，是去年秋天割完稻子后，我特地掛上去的，為的是留著給今年做犁纖和打草鞋用。齊草跟普通稻草不一樣，齊草選的是禾稈高的稻子，且在青禾亮稈的時(shí)候就要收割。如果等到稻子成熟了，禾稈就枯了。收割回后，還不能像普通稻草那樣鋪在稻場上用石磙碾，只能由人用手拿著，一把一把地對著石磙摔打。摔打完谷子，梳掉雜草衣，再攤在稻場上用石磙碾扁曬干，然后上捆。這樣的齊草，有韌勁，做出的犁纖禁用，打的草鞋禁穿。

因?yàn)辇R草收割早，且只碾一遍，一些癟谷就留在了上面。平常年景，這些癟谷沒人在乎，所以人都快餓死了，塆里都沒誰想到它。現(xiàn)在，它是最好的食物，可以救人命的。

我回家扛來一個(gè)小木梯，小心地把四捆齊草取下來，然后拿起那個(gè)舊掃帚，把碓屋掃得干干凈凈的。地掃凈了，我又將小木梯橫放在地上，把齊草拆開來，一把一把地在小木梯上摔打。我摔打得可仔細(xì)了，有一粒癟谷我也要弄下來。

摔打過一陣兒，我便將散落的草屑扒開，地上竟現(xiàn)出一薄層金黃的谷子來。我欣喜地抓起一把谷子，輕輕向上一拋，谷子落在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按捺住激動(dòng)的心情，又繼續(xù)摔打著?？赡苁俏矣昧^猛，也可能是那半瓢涼水的能量已消耗殆盡，我的心慌得厲害，臉上不停地冒虛汗，眼睛也發(fā)起黑來。

我怕自己倒下去，趕忙坐下來，把頭伏在小木梯上，順手抓起一小把谷子塞進(jìn)嘴里，輕輕地咀嚼著。谷子嚼爛后，我才慢慢地把它們吞進(jìn)了肚子里。真是神奇呀，沒過一會兒，我的心不慌了，眼不黑了，臉上的虛汗也慢慢干了，更重要的是，我感覺手上又有勁了。

我趁著力氣回升，抓起一把把齊草，使著勁摔打。忙碌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我才將四捆齊草摔打完。其間，幾次出現(xiàn)過心慌眼黑的情況，每次這樣，我就抓起一小把谷子，想塞進(jìn)嘴里，但每次又輕輕地放了下來。我真的舍不得吃呀，家里還有幾個(gè)快要餓死的人呢。

我把摔打過的齊草捆好，重新掛回到碓屋兩邊的山墻上，再把打下的谷子并在一起。有一小堆呢。盡管多是癟谷，但在我眼里，每一粒都是金子，甚至比金子還要貴重得多。

我本想在碓屋里就著碓把谷子舂好后再拿回家，但不敢。我怕碓一響，驚動(dòng)了塆里人，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我脫下上衣，把谷子包在里面，悄悄地提回了家。

我爸講到這里，像是耗盡了力氣，閉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我想去給他倒杯茶，我媽出來了。我媽把兩碗雞湯放在桌子說，你們爺兒倆餓了吧，吃點(diǎn)東西再說。

臘雞湯很香，而且碗里還橫著一個(gè)大大的雞腿。面對小時(shí)候最愛吃而很難吃得到的美食，我卻沒有一點(diǎn)食欲。

三

我爸喝了幾口雞湯，恢復(fù)了一點(diǎn)元?dú)狻Ｋ粗?，我也看著他。我說，爸，休息一下吧，不要再講了。他搖了搖頭說，不，我還是把它講完。

我提著那包谷子直接進(jìn)了你奶奶的房間。人說兒多母苦，你奶奶是真的苦啊。你爺爺死得早，我們兄妹三人都還沒成年，家里全靠她一人撐著。平常家里的糧食就不夠吃，遇到荒年就更不夠了，缺餐少頓是家常便飯，她把有限的一點(diǎn)吃的讓給我們。這次，我們家第一個(gè)倒下的，就是你奶奶。

你奶奶瘦得只剩皮和骨了。她癱睡在床上，床顯得特別的寬。我站在床邊，輕輕叫了一聲媽。她身子動(dòng)了一下，但沒有回我。過了一會兒，我又喊了一聲。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雖然沒有睜開，但鼻翼在翕動(dòng)，而且越動(dòng)越快。接著她的嘴也動(dòng)了，咂巴咂巴的，像是在吃東西。細(xì)長的脖頸像是在吞咽食物。吞咽了幾下，臉頰慢慢變紅了，像是在笑。

我想再喊，卻聽她喃喃地說，香，真香。說完，頭慢慢地昂了起來，接著，上半身也慢慢地離開了床板，像是有一根繩子把她往起拉拽。

你奶奶坐起來了，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她瞇著眼睛皺著鼻子向四下里嗅著。嗅了幾下，見我在床邊，忽然瞪了眼睛問，哪來的稻谷香？我把那包谷子舉起來，對著她晃了晃。

你哪兒弄來這么多的谷子？你奶奶的眼睛像被人猛吸了一口的煙頭，突然亮了起來。她用亮亮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審視一遍，不是你偷來的吧？

我搖了搖頭，這個(gè)時(shí)候哪里還有谷子等我去偷？我怕她不放心，就把剛才的情況跟她說了一遍。聽我敘說完，她用雙手接過那包谷子，放在胸前，緊緊地抱著，生怕被人搶走了。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你奶奶念完，對我說快去舀一瓢涼水來。

我舀來一瓢涼水，她接過去就喝。每口涼水入肚，都會砸出一聲響來。幾聲響聲過后，她將剩下的水往地上一潑，說，走，我們搗米去。

她把家里原先喂狗的破石臼洗凈抹干，將谷子倒進(jìn)去，用一根長長的搟面杖搗著。她搗了幾下，便有些氣力不支了，我接過搟面杖，繼續(xù)搗。我搗了一會兒，你兩個(gè)姑姑也吸著鼻子，一搖一晃地走了過來。她倆在床上躺了兩天，也是被稻谷的香味牽引來的。

見了你兩個(gè)姑姑，你奶奶的神色突然緊張起來。她跑到堂屋，關(guān)上大門，還把門閂給插上了，然后，又把兩個(gè)房間的窗戶關(guān)上了。這樣她還不放心，又去關(guān)兩個(gè)房間的門。她對我說，你搗輕一點(diǎn)，不要弄出響聲來。

我輕輕地?fù)v著谷子，你奶奶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dòng)靜。

石臼里的黃慢慢變成了白，米快要搗出來了。這個(gè)時(shí)候，你小姑忍不住嘴饞，偷偷將手伸進(jìn)石臼里，想抓點(diǎn)谷米出來吃。你奶奶眼疾手快，一個(gè)巴掌打過去，餓死鬼，就你命貴。你小姑的手縮回去，眼睛卻一直看著石臼里，不停地咽口水。

你奶奶終是不忍了，從石臼里抓起一小把谷米，分給你兩個(gè)姑姑。你兩個(gè)姑姑得了谷米，一下子塞進(jìn)嘴巴里，然后，鼓著腮幫子“咔嘣咔嘣”地嚼。

你奶奶讓我多搗一會兒，把谷皮搗碎，好就著米煮。

搗好的谷米，把一個(gè)升子裝滿了，差不多有兩斤重呢。你奶奶說，這是菩薩搭救我們的，我們要省著點(diǎn)吃。說罷，從升子里抓出一把米來，也不洗，就丟進(jìn)鍋里，然后，添進(jìn)兩瓢涼水，叫你兩個(gè)姑姑燒火。

你兩個(gè)姑姑心急，把灶里的火抖起來燒。沒過一會兒，鍋里的水就開了，發(fā)出“咕咕”的響聲。聽到響聲，我們的肚子也不甘寂寞，跟著叫起來。

煮粥時(shí)，水燒開了，鍋蓋就要用東西架起來，不然米湯就會潽出來。你奶奶剛把鍋蓋架起來，你大姑就吸著鼻子說，呀，好香啊。你大姑一叫，你奶奶就慌了，連忙把鍋蓋又蓋了下去。這一蓋，米湯就從鍋邊潽了出來。你奶奶更慌了，一把將鍋蓋揭起來。

鍋里的水翻出好看的花兒，粥香味兒隨著水霧大團(tuán)大團(tuán)地往外散。你奶奶說，真是奇了怪了，今天的粥怎么就這樣香呢。說完，對你大姑吼道，還不快把火熄掉。

你大姑得了令，忙把灶里燒得正旺的柴禾扯出來，用火鉗打熄了。灶里沒了明火，鍋里的粥湯就失了勢，翻動(dòng)幾下就落了下去。你奶奶將鍋蓋蓋上，又找來兩條抹布，繞著鍋蓋邊沿覆了一圈。杉木做的鍋蓋用的時(shí)間長了，邊沿有些缺損，她怕香味從那些缺損處冒出來。

做完這些，你奶奶的神色還是很緊張。她警覺地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敲門。我們都把耳朵豎起來，仔細(xì)地聽。聽了一會兒，都搖著頭說，沒有啊。你奶奶說，怎么沒有，我聽到了敲門聲。

你奶奶說完，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邊，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過了一會兒又躡手躡腳地轉(zhuǎn)過來，并搖著手輕輕對我們說，你們再不要說話了，都給我回到床上睡覺去，等粥悶好了，我再喊你們起來吃。不然，鬧得塆里人知道了，我們就吃不成了。

我們哪里睡得著呀，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肚子也跟著鬧騰，“咕咕”響個(gè)不停。真是心煩呀，餓得心煩，等得心更煩。你兩個(gè)姑姑不時(shí)爬起來，偷偷跑到你奶奶的房門邊，看你奶奶的動(dòng)靜。

你奶奶終于從房間走出來了。她先去廚房看了一下，然后站在房門邊，輕聲喊我們起來。她一喊，我們就直朝廚房奔去。

鍋里的粥雖然很稀，但畢竟是粥啊，上面浮著一層薄薄的米湯油，很香，也很誘人。

你奶奶用鍋勺在鍋里攪動(dòng)了幾下，把粥調(diào)勻了，再給我們每人盛了一碗，包括她自己。盛完后鍋里還剩下一小碗的樣子。她問，這剩下的給誰呢？我跟你兩個(gè)姑姑互相看了一眼，都說給你奶奶。

你奶奶笑了笑，說，難得你們有這份孝心，但我不能吃。你小姑問，那給誰吃？你奶奶說，給你哥吃吧，這米是他弄回來的，他又是個(gè)男子漢。我當(dāng)然不肯一個(gè)人吃，等她們喝了幾口，便將那點(diǎn)剩粥一人碗里添了一點(diǎn)。

說到這里，我爸拿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四

人是鐵，飯是鋼，糧食可是最好的藥啊。喝了一碗粥，肚子里雖然還是餓，但人舒坦多了，晚上我睡了一個(gè)好覺。第二天早晨，你奶奶說，昨晚貓頭鷹又哭叫了一夜，我和你兩個(gè)姑姑都說，我們怎么一點(diǎn)沒聽到。你奶奶也不搭理我們，自顧自地說，貓頭鷹鬧騰得這么兇，弄不好塆里有人餓死了。

我發(fā)現(xiàn)你奶奶眼瞼浮腫著，臉色很不好看，像是一個(gè)晚上沒睡覺。果然，她說，除了貓頭鷹哭叫，還聽到有人在敲門，一陣一陣地敲，一夜都沒有消停。

我驚恐地看著她，說哪有這樣的事，塆里人都餓得下不了床，有誰來敲門？你奶奶搖搖頭說，不，我不會聽錯(cuò)的，真的有人在敲門，雖然敲得很輕，還是聽得很清楚。我感覺門外站著好多人呢。

看到你奶奶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想勸勸她，又不知要怎樣勸好。你奶奶說，我心里很不安。我說，家里還有那么多谷子呢。你奶奶說，正是因?yàn)橛心敲炊嗟墓茸?，我心里才不安。我沒聽懂你奶奶的話，家里有那么多谷子，她為什么心里還不安呢。

你奶奶簡單地洗了把手，又抓起一把谷米丟進(jìn)鍋里，上好水后，就吩咐你兩個(gè)姑姑燒火。

粥很快就煮好了，你奶奶像昨天那樣先盛了四碗。不同的是，這次她把剩下的一點(diǎn)粥盛在了一個(gè)碗里，那個(gè)碗比我們的碗要大一些，剩下的粥沒把大碗裝滿，她就從自己的碗里往出勻，大碗裝滿了，她的碗里卻淺了不少。

做完這些，你奶奶對我們說，我想把這碗粥給你們七成爺爺送過去，不知道你們同不同意？我和你兩個(gè)姑姑低著頭，沒有說話。

七成爺爺一生未娶，無兒無女，對我們家?guī)椭簧?，特別是你爺爺過世后，我們還沒成人，他一直護(hù)著我們，不讓外人欺負(fù)，一些重活兒都是他幫忙做。他還經(jīng)常接濟(jì)我們糧食，可以說，他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見我們沒表態(tài)，你奶奶說，我知道，你們舍不得，其實(shí)我也舍不得。這個(gè)時(shí)候，一碗粥可就是一條命呢。誰都想先保自己的命，但咱們不能吃了菇子忘了樹的恩啊。

你奶奶說完，我和你兩個(gè)姑姑幾乎同時(shí)抬起頭來，并重重地點(diǎn)了一下。然后，我捧起那碗粥，說，我這就給七成爺爺送過去。

七成爺爺住在塆后的山邊上，我推開他家的門，喊了一聲七爺爺。沒聽到應(yīng)答，我就直接去了他的里屋。

七成爺爺伏臥在床上，我以為他睡著了，就放下粥碗，走到他床前，想把他推醒?？晌业氖忠话ど纤纳碜樱拖裼|了電一樣，立馬縮了回來，人也嚇得倒退了幾步。他的身子已經(jīng)硬了。

我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跑。見我臉白著，又跑得急，你奶奶慌地迎上來，怎么樣？你七爺爺怎么了？我說，七爺爺、七爺爺已經(jīng)死了。你奶奶的身子一下子定住了，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下，碎了一地。

碗碎聲把你奶奶驚醒了。突然，她發(fā)了瘋似的朝七成爺爺家那邊跑，我和你兩個(gè)姑姑也跟在她身后，跑了起來。跑到七成爺爺?shù)拇睬埃隳棠屉p膝往下一跪，大叫一聲七叔，人就昏了過去。

你奶奶是下午才醒過來的，人完全虛脫了，氣息奄奄的?？吹轿液湍銉蓚€(gè)姑姑守在床前，她不說話，只默默地流淚。你大姑把剩粥熱了，端過來喂她，她也只是搖頭。

看到她這樣，我很心痛。我說，媽，你有什么話就說吧。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兩只手支著身子往起撐。我忙上前把她扶起來。

你奶奶軟軟地靠在床背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她說，咱們對不起你七成爺爺。聽她這么一說，你兩個(gè)姑姑就放聲哭了出來，我雙腳一軟，不知怎么就在她的床前跪了下來。

你奶奶說，昨天我有意多煮了一碗粥，就是想送給你七成爺爺?shù)模胂耄€是沒舍得。要是昨天咱們把那碗粥給他送過去，興許他就不會死。

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不要說昨天，就是早晨你奶奶說要給七成爺爺送粥，我還有點(diǎn)舍不得。你看，我多么混蛋，我還算是人嗎？

你奶奶伸出枯瘦的手，想幫我擦臉上的淚?？赡睦锊恋酶砂?，她越擦，我臉上的淚越多。

過了一會兒，你奶奶叫了我一聲。這次，她沒叫我乳名，而是叫我的大名。她說，德明，我想跟你商量個(gè)事兒。

我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說，我們?nèi)竷毫?，塆不大，人不多，總共才八戶人家?，F(xiàn)在你七成爺爺不在了，只有七戶人家了，還不足三十個(gè)人。如果再弄不到吃的，今晚，肯定又會有人餓死的。

聽了你奶奶的話，我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緊得喘不過氣來。

你奶奶看著我說，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把家里那些谷米拿出來，多添點(diǎn)水，煮兩鍋清粥，哪怕煮成米湯也行，每個(gè)人送一碗，興許會救了大家的命。我真怕看到再死人呀。這些谷米是你弄回來的，還是由你來決定吧。如果你不同意，就當(dāng)我沒說。

這次我沒有猶豫，忙回她說，媽，我聽你的。你兩個(gè)姑姑也說，媽，我們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

你奶奶看著我們苦笑了一下。她說，這些谷米如果留著，我們一家可能餓不死，拿出去給那么多人吃，也不一定救得了大家的命。但是如果雀兒林的人都餓死了，我們也沒臉活著呀。

你奶奶說完，我們就開始行動(dòng)了，把谷米分作兩份，煮了兩大鍋稀粥，給雀兒林的每個(gè)人都送去了一碗。

我問，吃了那碗稀粥，雀兒林還有沒有人餓死？

我爸說，沒有，第二天上面得知了我們?nèi)竷毫值那闆r，就派人送來了救濟(jì)糧，幫塆里人度過了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