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四奶奶身后的麥茬并不高,矮矮的麥茬快要貼近地皮了。
太陽底下,四奶奶的影子在亮亮堂堂的麥地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縮小,直至被她踩在了腳底。太陽正懸掛在頭頂,一根根麥穗在輕風(fēng)中搖晃著,麥芒相互摩擦著,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
我正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一動不動,我怕露出鞋洞的腳指頭觸碰到冒著熱氣的麥茬上。一行行泛白的麥茬會扎得我彈起來,甚至戳破腳指頭、腳踝。我害怕鮮血從我的皮膚里流淌出來,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血,看到血比扎到麥茬上的那一刻更叫人疼痛。
太陽緩緩移動,有一股股麥香味從嶄新的麥茬地里飄過來,這是一種成熟的味道。我的周圍都是麥茬。麥子成熟的過程中,所有的麥香味似乎都不約而同地隱藏在麥子的秸稈中,鐮刀劃過,一波接一波的麥香味便紛紛從麥茬地里溢淌出來,順著細(xì)風(fēng)四處飄蕩,把整個大地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我只能原地站著或者蹲著。若是挪動步子,哪怕是一小步,說不準(zhǔn)哪塊麥茬就會狠狠地扎我。
蹲在地上,我發(fā)現(xiàn)四奶奶的屁股撅得比她眼前的麥子還要高出一截。她的脖子伸得有鵝的脖子那么長,并順著鐮刀劃過的弧線或左或右擺動。一起擺動的還有她的雙臂和幾撮花白的頭發(fā)。我不時看到四奶奶的鐮刀不停地朝著麥子劃出幾道弧線,四奶奶面前的麥子便“刷啦啦”地朝她懷里鉆過來,歡快地聚攏在一起。
麥子與鐮刀相逢是歡快的。麥子歡快的時候就會像人一樣全身舞蹈起來。舞蹈起來的麥子,步調(diào)一致地鉆進(jìn)了四奶奶的懷里。
不無尷尬的是,我曾經(jīng)偷偷地握著一把鐮刀像四奶奶那般繞了幾道弧,面前的麥子卻并沒有歡快地朝我的懷里鉆過來,而是無序地跌落一地。我撿拾整理麥子的間隙,又一捆麥子被四奶奶扔在身后,我被一捆捆麥子扔得更遠(yuǎn)。
我喜歡看四奶奶割麥子的樣子,四奶奶揮起鐮刀來,像是一塊接一塊麥子拽著她一路小跑似的。鐮刀,麥子,還有四奶奶,它們相互追逐,拉開小跑的架勢。村莊一塊又一塊的麥地里,都是這般爭先恐后的模樣,熱氣騰騰。
四奶奶的腳裹得嚴(yán)實(shí),我從未見過她露出光腳板。在麥地里,她總是小跑著,像是怕哪塊麥子在天黑之前跑掉似的。我想她一定不害怕新割倒的麥子露出亮晃晃的麥茬扎她的小腳。我還沒邁出幾步,腳踝果然被麥茬劃破了,有幾滴血滲進(jìn)了泥土里。還有血絲從劃破的皮膚上慢慢地滲出來,我順手抓起一把麥子秸稈捂住傷口,有幾根秸稈被染紅了——麥子莖稈上的血紅色,我并不陌生。這種血紅色,不僅麥子秸稈上會有,高粱秸稈、玉米秸稈、糜子秸稈上也會有。那種血紅色,是農(nóng)作物秸稈戳破了誰的手指頭或者腳指頭染紅的嗎?這個疑問早早地烙印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麥地并不是年年都播種麥子?!?/p>
“倒茬才能恢復(fù)地力?!?/p>
“這塊麥地還要倒茬,在秋播前還能播種一茬莊稼?!?/p>
我待在麥地里,父親反反復(fù)復(fù)這樣說。父親的意思我明白,麥地里該干的農(nóng)活還有很多,我能夠干的農(nóng)活也不少。比如,一捆捆麥子要用農(nóng)用架子車趕快拉運(yùn)回家,把一捆捆麥子堆在打麥場上晾曬幾日;麥地里遺落的零散麥穗也得趁早撿拾,免得被繞著人翻飛的鳥搶食;陽光下?lián)]舞的鐮刀鈍得快,孩子得替大人搬磨石和提磨鐮水……
麥地里沒有閑人。麥地就是讓人不要閑下來,金黃色的麥穗等著與鐮刀邂逅,遲一天就會有不少麥粒急著從麥穗里跳出來,藏進(jìn)泥土里。我昂頭看了一眼日頭,它不知不覺已經(jīng)跑了一程——麥地里,一旦開鐮,一切就要跟日頭一樣不停地奔跑,不要停下來,直到日落西山,夜幕合攏。
收麥的日子,我不停地在麥地和打麥場之間穿梭。我的腳印,正正反反,反反正正,一定有不少腳印重疊。我跟村莊的大人們一起,成了在大地上反反復(fù)復(fù)追趕腳印的人。麥地里,追逐著一行行麥子小跑的腳印最稠密——麥地一定知道誰來過。誰的腳印有多大,誰的腳印瘦還是肥,麥地一一替村莊人收集著。
從麥地到打麥場的那段距離,村莊每個人的腳印也格外稠密。而腳印最稠密的地方,當(dāng)屬一個個打麥場上的一棵又一棵大樹下了。
我家打麥場上有一棵大楊樹,樹梢展開,葉子繁密,我喜歡被綠色的大傘一樣的樹梢罩著,鳥雀也喜歡不時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偌大的打麥場上,是麥子歇腳的好地方。麥子在麥地里被割倒打成捆,它們的路還沒有走完。它們距離顆粒歸倉還有好一截路要走。我想,麥子不會把自己只身落在半路上,它們一定樂意挨挨擠擠地站立在打麥場上,經(jīng)太陽晾曬,撤走多余的水分,讓一顆顆麥粒硬實(shí)起來——瞧!每家打麥場的角落里都有一架已經(jīng)套好的青石碌碡,它們正要向一粒粒硬實(shí)的麥粒軋碾過來。玉米、高粱、紫蘇、豆子、谷子,沒有哪一樣糧食像麥粒這般硬實(shí)。麥子硬實(shí),麥子才配得上作為村莊人的主糧。巨大的石制碌碡有千百斤重,與一粒粒麥子較勁,一粒粒麥子與秸稈下的土場較勁——土場松軟的地方,總會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麥粒被擠壓進(jìn)去,麥粒竟然還是那么完好無損——把一粒粒麥子摳撿出來,這都是我要干的農(nóng)活。
晌午時分,場上的麥捆聚在一起,麥粒在太陽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硬起來。
我自然不能在打麥場的那棵大楊樹下過多停留,麥地里還有一捆捆麥子等著我拉運(yùn)。騰出麥地,還急著倒茬,種植別的農(nóng)作物。麥地早一天被騰空,麥地里播種的秋作物才能早一天收獲。早一天收獲了,倒茬后的麥地里還得搶種一茬麥子。這一切,看似是人催著麥地,實(shí)則是麥地在催著人。
我一路小跑著,把全身所有的力氣使出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自己騰空,邁出的每一步總是輕飄飄的,像是踩踏在棉花上。我感覺不出自己到底是累了,還是渴了、餓了。這時候,我特別反感別人家麥地里傳來收割機(jī)轟隆隆的聲音,收割機(jī)直接把麥粒剝離出來,把麥子秸稈打斷后從它的鐵嘴巴里吐出來,一溜溜留在麥地里。一臺機(jī)器,把麥子要走向顆粒歸倉的許多路都給省略掉了。是的,一臺機(jī)器的確把麥地里每捆麥子等待拉運(yùn)、晾曬、打碾、揚(yáng)場等環(huán)節(jié)統(tǒng)統(tǒng)給省略掉了。尤其是把我在土場上勾著頭摳撿麥粒的環(huán)節(jié)省略掉了。
打麥場上,太陽照在我的脊背上,一滴滴汗水落在手上。我摳撿出的麥粒和著泥土,手搓、嘴吹,吹散泥土,反復(fù)幾遍,才能把干凈的麥粒投向糧食堆里。這只是麥粒歸倉的路上,我每一年都要參與的一道環(huán)節(jié)。這不,人和麥子要走的路,都讓轟隆隆的機(jī)器走完了。我開始覺得它格外神奇,接著我又覺得它格外親切,就像叔父家勞力多,每年都或多或少幫我們家收割麥子。叔父幫助父母割麥,堂哥幫助我拉運(yùn)。叔父和堂哥跟其他麥地里轟隆隆響動的機(jī)器差不多,我也感覺到他們格外親切。
我之所以對穿梭在麥地里的一臺臺收割機(jī)不懷好感,原因是它們始終沒有能夠開進(jìn)我們家的麥地里——別人家麥地里的收割機(jī)轟隆隆響動的那幾天,我琢磨不透父親的心思。他不止一次地蹲在收割機(jī)割后的麥地里,把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最大限度地?fù)伍_,透過父親那個“八字形”的虎口,我看明白了,父親是在度量麥茬的高度;間或,他又撿拾遺落在麥茬底下的一顆顆麥粒,不大一會兒,他的左手心里就躺著半把胖乎乎的麥粒。父親遇人堅定地?fù)u搖頭,收割機(jī)割麥子留的麥茬太高,機(jī)器抖動麥穗灑落了不少麥粒,這不是花錢買浪費(fèi)嗎。關(guān)鍵是那么高的麥茬,麥地里怎么倒茬播種豆子、栽植紫蘇苗呢?
父親這么說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了早些年四奶奶割麥子為何總是把鐮刀壓得那么低。鐮刀壓得越低、越平,她的腰弓得就越高,她要保證每一鐮刀都貼近地皮,留出矮矮的麥茬。我看見過她在麥茬地里直接點(diǎn)種過豆子、移栽過紫蘇苗。多種一茬糧食,多一分收獲。收割機(jī)留那么高的麥茬,其他糧食怎么種得下去呢?父親反問我。
麥子割倒,人不能閑著,麥地不能閑著。
麥茬地不用犁,直接在麥茬地里栽種紫蘇苗,播種豆子、糜子。自然麥茬不能太高,最好貼著地,便于紫蘇苗和豆類栽種。挖窩,投入紫蘇苗,舀半馬勺水倒入,覆土。麥?zhǔn)杖兆?,見不得半點(diǎn)陰雨天氣,而剛栽種的紫蘇苗,或點(diǎn)或播的豆類,若有一場雨,紫蘇苗的根系很快會在麥地里坐實(shí),莖葉挺直,豆類則會很快出苗。
搶在一場雨前收回麥子,晾曬三兩日,把麥捆就地壘起來,高高的像個柴火垛。若能再迎來一場透雨,另一茬莊稼就有指望了。因此,搶收、搶種都是大地上的事情,最閑不住的就是人了。
“倒茬才能恢復(fù)地力。”父親的話是對的。四奶奶家的七八畝麥地,每年都有三四畝麥地要倒茬種上別的秋作物。收割后還趕得上播種一茬麥子,麥子果然年年豐收。快到麥?zhǔn)占竟?jié),她會提前磨好鐮刀,備好草帽和磨石。她簡直就像是提前憋足了一股勁,那股勁比麥地里日漸成熟的麥粒還要飽滿。一到麥粒飽滿的麥地里,四奶奶就要小跑著把滿地的麥子搶收回家。打碾麥子、晾曬麥粒的那幾天,四奶奶晌午時分喜歡躺在場上,讓滾燙的麥粒覆蓋住自己干瘦的肩膀,她說滾燙的麥粒能夠驅(qū)趕藏在骨頭里的風(fēng)濕。
打麥場上晾曬的麥粒是滾燙的。我喜歡拉著麥耙像寫一個個“回”字形那般翻曬麥粒,光著腳板,貼著場面移步,麥粒朝著腳面兩邊翻滾,腳心癢癢的,像千百只小蟲子從腳心和腳面爬過,腳下還不斷有股熱流貫通全身。
麥粒曬好,入倉便成了麥?zhǔn)盏淖詈笠坏拉h(huán)節(jié)。村莊人的糧倉形狀不一。糧倉用荊條編制而成,有的人家糧倉比門高比門寬,而且有數(shù)個之多。誰家的小伙娶媳婦,訂婚前女方都要去看看男方家庭狀況,必定要看看糧倉里的余糧多不多,尤其是麥子。
村莊人惜糧的傳統(tǒng)是祖上傳下來的,誰也不會浪費(fèi)糧食和食物。年長者飯后講究舔碗,掉在地上的饅頭瓤瓤,吹落上面的灰塵又送入嘴里。不論誰家,日子過得窮與富,人多與少,都要積攢些麥子。麥囤即便占了大半個屋子,誰也不會說礙事的。
有一年走出村莊,我發(fā)現(xiàn)大地上最大的糧倉不在村莊,它在國家的糧庫里。我跟隨父母到糧站繳納公糧,入倉的麥粒在水泥地上曬得滾燙,驗(yàn)糧員的牙齒像是安裝了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他們能把隨意抓起的一捏麥粒投向嘴里咬得蹦蹦響。我疑惑不解的是,他們的牙齒竟然比麥粒還硬?午飯時間看到糧庫灶上的白饅頭,我饞得流口水。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白的饅頭。我想驗(yàn)糧員一定是吃了像雪花一樣白的白饅頭,牙齒才有勁的,才能夠靠牙齒咬動麥粒的聲音判斷麥粒的干濕度。
麥子在糧庫的水泥地上曬著,曬到位通過驗(yàn)糧員驗(yàn)收的麥子,還要上風(fēng)車,糧庫的風(fēng)車大吶,把秕麥粒都吹出來了。誰家麥粒熟得不好,被大風(fēng)車吹出來的秕麥粒能裝一化肥袋子。因此,糧庫里趁熱入倉的都是飽滿的麥粒。偌大的糧倉,比我后來見到過的最大的游泳池還要大,麥粒堆積得快接近屋頂了。
擱在村莊,五谷豐登,倉滿糧多,這都是村莊人耳熟能詳?shù)脑~語。種地是個把式活,誰也不想播種出太多的秕麥粒。那么,還等什么呢,人勤麥地才能不懶吶。
是的,麥地見不得人偷懶,偷懶的人會遭到麥地懲罰的。好幾年里,村莊里的麥子開鐮還沒有多少天,嘩啦啦的雨下了六七天,滿地的麥子倒伏在地里,麥穗里長出了麥芽。那白白的嫩芽就像是白乎乎的小蟲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麥穗里鉆出來。不對,應(yīng)該是從每一粒麥子出苗的尖尖角上鉆出來。我最不喜歡吃長了蟲子的麥子。長了蟲子的麥子磨成面粉,母親用它蒸成的饅頭像膠一樣粘住我的牙齒;搟成的面條不會像線一樣,還沒從鍋里撈到碗里,就已經(jīng)斷成了面糊糊。不能跟牙齒較勁的食物,沒有一點(diǎn)兒嚼頭。嚼起來像牛肉、瘦肉那么筋道,那才夠味(其實(shí)我一年吃不到幾次肉,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吃點(diǎn),喝幾碗帶油花花的肉湯。大塊吃肉的場景,每次都是在夢里)。
收割機(jī)轟隆隆響動的那些年,四奶奶和父親總是堅持一樣的觀點(diǎn)——麥子還是得用鐮刀收割吶,機(jī)器不是好東西,把不少麥粒糟蹋了。灑落在麥地里的麥子,一旦有點(diǎn)雨,十多天后麥茬地里就會長出綠油油的麥苗。這都是機(jī)器替人偷偷播種的——機(jī)器給人幫了倒忙。
麥地不虧待人,一粒麥子就能長出一根麥穗,幾根麥穗就能夠長出一個白白的饅頭。四奶奶的這句話也是對的。四奶奶惜糧吶——她說在災(zāi)年里,他爹餓得心慌,怕把四奶奶餓死,直接把她送給四爺爺做了童養(yǎng)媳——嫁漢嫁漢,只要餓不死就好!在村莊里,不僅四奶奶是一斗麥子換來的,還有大奶奶、三奶奶都是用幾斗麥子換來的。四奶奶總是說,救她活命的不是四爺爺,而是麥地里的麥子。一把把麥子就是她的親娘。這麥地,就是救活她命的血地吶!
一塊塊麥地,維系著村莊人的生命和繁衍,它是一代代村莊人生生不息的血地。
那年麥?zhǔn)諘r節(jié),似乎被整個村莊人忽略了的一個細(xì)節(jié),在當(dāng)年冬天的一場大雪后,徹底被大人們弄明白了。
用收割機(jī)割麥子,不僅麥茬高、浪費(fèi),還少了不少麥秸稈、包裹麥粒的外皮,麥秸稈和麥粒皮都是要經(jīng)過碌碡軋碾后才與麥粒分離。麥子秸稈既可以當(dāng)成牛羊馬匹的飼料,也可以用來燒火炕,尤其是那些麥粒皮,在冬天里被村莊人視為寶貝,煨炕,炕面一夜暖和。一塊麥地,不僅把滿村莊人的口糧、取暖問題解決了,還替牛羊考慮到了冬日的飼料問題。這些細(xì)節(jié),正是在冬日火炕的煙囪里冒出縷縷青煙的時候被村莊人一一考慮清楚的。
誰家的麥子割得好,就要看誰家的麥茬矮得快要接近了地皮。多少年,都是這樣。土里刨食,正是在村莊的麥地里生發(fā)出的詞語。民以食為天,活命最要緊吶!村莊人的根系都在靠麥地維系著。村莊長大的人,從小離不開一把麥子。吃麥子長大的人,誰都不會成為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即便不種小麥,誰又能離得開一把麥子。誰家還不是一日三餐,天天離不開一把麥面。面肚子,就是靠麥地供養(yǎng)著的。
在黃土高原上,不論誰,一輩子都應(yīng)該敬重和感念一粒粒麥子。
不管走到哪個村莊,每每邂逅一塊麥地,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靠近它,哪怕是收割后不久的麥茬地,我都會情不自禁地走進(jìn)地的中央,踩踏幾腳泥土,猜一猜這一塊麥地的收成。如今好多年過去,我這樣的愿望已經(jīng)成了奢望。不知道在哪一年,村莊里大塊大塊的麥地里,倒茬不再播種糧食作物,而是栽植大片大片的蘋果樹,蘋果樹卻又帶不來經(jīng)濟(jì)效益。父親說,蘋果樹得靠化肥養(yǎng)著,春季花開怕凍災(zāi),夏秋又擔(dān)心冰雹。連續(xù)七年,不是遭凍災(zāi)就是遇冰雹,有幾年幾乎絕收。眼看果子快長成了,一場冰雹落下來便成了殘次果,本錢同樣收不回。
父親說,種地不能算經(jīng)濟(jì)賬。都說種地不賺錢,大家總不能把地撂荒吧?我看著父親年年給果樹投資,年年回不了本。但這幾年,父親并沒有放棄蘋果樹,該施肥的時候施肥,該打藥的時候打藥,想的就是把終于長成的蘋果樹的命吊下來。而村上幾塊沒有人經(jīng)管的蘋果樹,真的被撂荒了,整塊地里的蘋果樹短短兩三年就枯死了。
枯死的蘋果樹不叫樹,只能砍掉當(dāng)柴火燒。柴的命,跟麥地的命一樣。遠(yuǎn)走上海打工的張木匠兒媳倆,從上海捎回話來,他們家四畝果園里枯死的果樹送人,誰若當(dāng)柴火砍伐了,騰出來的閑地送給他免費(fèi)耕種五年。以往從沒有這等好事,但如今硬是沒有一個人接招。村里還有幾戶果農(nóng),不知道哪年鎖了家門,全家人到西安城里做生意去了。他們過年回村里說,只要肯吃苦,城里到處有錢賺。王貴家有十畝果園,兩年前,他兒子兒媳把王貴老兩口接到銀川看孩子去了。沒有主人管護(hù),蘋果樹掛了兩年“落果”(殘次果),第三年便陸續(xù)枯死了。
樹死了,找不到歸宿;枯死四五年的蘋果樹撐在曾經(jīng)的麥地里,麥地死了!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家屋內(nèi)大大小小的麥囤不見了。家里幾畝地的玉米裝在化肥袋子里,孤獨(dú)地站在地上。我到堂哥堂弟家,各個屋內(nèi)連裝糧食的化肥袋子也沒有了。糧食似乎日漸逃離了村莊和大地。
麥地,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無所事事地閑起來。每年春天,我與城市郊區(qū)那一塊塊麥地擦肩而過,除了麥?zhǔn)蘸箝L出的低低矮矮的麥苗外,還長出了別的雜草——是的,沒有人愿意倒茬種上紫蘇苗和豆類的麥茬地,它們多么像一個個胡子拉碴的人,沒有一點(diǎn)精氣神,甚至有點(diǎn)暮氣深沉。
一個黃土高原上的村莊人,在大地上勞碌一輩子,終了走進(jìn)土里,送葬的人都免不了給離去人的墳頭上撒些五谷雜糧。沒有綠色點(diǎn)綴的墳頭,無比矮小、荒蕪,而長出了糧食,墳頭的黃土不僅不易被雨水沖走,還顯示出后代人的興旺和富足。
讓糧食為一個離去的人廝守,麥子首當(dāng)其沖。在糧食作物中,唯有麥子,秋季播種,冬季安然過冬,來年春天醒來得還要比任何雜草都要早。麥子的根須牢牢地扎入黃土,哪怕是一座墳頭的新土里。
村莊里的幾塊公墓地已經(jīng)安置滿了,一塊公墓地只有一排墳地,似乎誰也不愿意讓先走的人踩在自己親人的頭上。有人幾年前便開始把去世的親人埋葬在自家的麥地里。只要麥地耕種著,年年便少不了朝墳頭上撒幾把種子。
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小麥,黃豆、玉米、小米、高粱都在秋天成熟。成熟收割后,還來得及播種一茬麥子。五谷雜糧也是一個追趕著一個,即便哪類歉收了,還有其余幾類替補(bǔ),因此地總不會閑著。小麥、黃豆、玉米、小米、高粱在麥地里輪番倒茬著,村莊才煙火豐盈,五谷豐登。
一座黃土墳頭上,怎么能缺少五谷呢?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麥、黃豆、玉米、小米、高粱,要同一時間在村莊里湊齊,已屬不易。
爺爺去世的那年,正值春天,桃花杏花凋謝不久。田野里除了滿眼的蘋果樹外,很難看到一塊綠油油的麥田。沒有麥地的村莊,大地缺少了春天從地而起、悄然而生的綠色。送葬的前一夜,父親為爺爺墳頭撒的五種糧食種子?xùn)|奔西走,折騰了大半夜,最后不得已才到一家祭祀紙活店里買了成品,終于將幾種糧食湊齊。作為種子,廣撒苗卻稀,后來才知道,紙活店里買的成品種子,是隔了幾年的陳糧,出不了苗。
五叔父說,墳頭上的五谷種子,還得靠自己親自耕種哩。
五叔父晚年,竟然把經(jīng)管了十多年的蘋果樹全部挖掉了,種上了一茬小麥,待小麥?zhǔn)崭詈?,他?zhǔn)備倒茬種植黃豆、玉米、小米、高粱。五叔父到底還是老了,說他種不動地了。那一茬麥子下來,他家的幾畝田地又讓村里整體規(guī)劃栽植了矮化蘋果樹苗。五叔父指著那幾行矮化蘋果樹苗說,人若哄騙麥地的話,麥地都知道哩。
我家的打麥場早已復(fù)墾種植了別的農(nóng)作物,打麥場上的那棵楊樹也被挖倒了。沒有麥地,打麥場成了多余,大樹也成了多余。我碰到過的零星的麥地,不是在村莊,倒是在城市的郊區(qū)。郊區(qū)的土地,年年都被征用,一塊塊麥子守護(hù)著一個個城中村最后的耕地。郊區(qū)的農(nóng)民同樣沒有打麥場,我在城郊見到附近的農(nóng)戶,收割機(jī)收完麥子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將柏油路當(dāng)成了打麥場——晾曬麥粒。柏油路上細(xì)碎的石頭太多,柏油味篡改了麥香味,這是四奶奶晚年和我說的話。自然,四奶奶這句話是對的。柏油路上打場、晾曬的麥粒,磨的面吃起來磕碰牙齒呢。四奶奶臨走的那一年,沒能等到當(dāng)年的新麥,吃一頓新麥面,成了四奶奶未了的心愿。
埋葬了四奶奶,四爺爺默默地挖掉了幾十棵蘋果樹,騰出兩畝地,種了兩年麥子。
有幾次回家看到四爺爺家麥地里新栽植的矮化蘋果樹,我想起了四爺爺家屯的幾百斤麥子,全部裝在化肥袋子里,圍繞炕邊立著。四爺爺總是不舍得磨面,讓麥子就那么囤著,那情景,就像是一個老人安心地守護(hù)著一塊塊麥地。
離開村莊已經(jīng)好多年了,在我的夢里,還會不時出現(xiàn)早已遠(yuǎn)去的麥?zhǔn)占竟?jié)的場景,我在麥地里小心翼翼地走路,有時候雙腳還會順著麥行慢慢滑步行走。但幾乎每次都會被麥茬劃破腳趾或者腳踝,我在睡夢里一次次被冒著熱氣的麥茬扎醒。
至今,無論走到哪里,每當(dāng)我看到麥子、高粱或者玉米莖稈上的血紅色,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認(rèn)為那是祖先們還有四奶奶、四爺爺、五叔父、父母親和我曾經(jīng)流淌在麥地里的血染紅的——麥地是我一生之中走不出的血地。
我看到麥子、高粱、玉米秸稈上露出來的血紅色,總是報以生命的敬畏,再不像小時候看到它們那樣恐懼和疼痛。我知道,那一道道暗紅色的印記,是村莊人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