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恒維(中央戲劇學院，北京 102209)

《李茂扮太子》是由高可導演，馬麗、常遠等主演的古裝喜劇，講述了一個“貍貓換太子”的故事：馬麗飾演的富家女楊家珍和常遠飾演的小捕快李茂是一對新婚夫妻，非常恩愛，但李茂卻得不到家珍父母的認可。一次意外中，李茂發(fā)現(xiàn)自己與當朝太子的長相竟然一模一樣，于是一個想要進宮追求仕途、一個想要出宮追求自由的二人結(jié)拜為兄弟，交換了身份，希望通過成為“對方”而拯救“自我”。影片的片名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民間傳說中“貍貓換太子”的故事，《貍貓換太子》最早出自元雜劇《金水橋陳琳抱妝盒》，后被寫進明小說《包公案》、清小說《三俠五義》中。清代末期，貍貓換太子的故事被改編成京劇搬上戲臺，后來衍變成多種戲劇形式，為人們所熟知。貍貓換太子故事的內(nèi)核是宮廷內(nèi)的權力博弈以及在此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忠君報主、舍生取義、善惡有報的思想，“各文本之間雅俗的轉(zhuǎn)換，體現(xiàn)了帝王文化、士大夫文化與市民文化三種文化的交相更替及兼容”。而在開心麻花出品和以開心麻花陣容為主進行創(chuàng)作的影片中，向來追求平實化、接地氣的情感表達，《李茂扮太子》也是如此。李茂所在的“廟堂”與太子所代表的“江湖”代表著兩種文化的碰撞與交融，在“一人雙面”的形象塑造下，兩個故事系統(tǒng)并立與融合，在強烈的喜劇氛圍下體現(xiàn)出帶有古代文化承續(xù)的深刻思考。

一、身份互換下自我認同的重構

身份互換類型的電影已經(jīng)有了許多代表性佳作，也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類型化敘事的特征?！叭丝偸翘幵谝欢ǖ纳鐣P系網(wǎng)格中，網(wǎng)格的每一個節(jié)點是社會中的個體所扮演的角色，在社會學上稱為‘角色叢’。個體正是通過網(wǎng)格中的角色占有一定的地位和身份?！眰€體在“角色叢”中的身份是相對固定的，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難跳脫出自己現(xiàn)有的角色，以全新的身份面對人生，但電影藝術以其出色的想象力可以完成這樣的建構?！吧矸莼Q”類電影可以大體分為以下幾類：一類是靈魂互換，或者說互換身體。如《羞羞的鐵拳》《你的名字》，以科幻元素為基礎，多是男女二人在性別錯位下的靈魂互換，可以產(chǎn)生更加戲劇化的敘事效果；再有是身份互換，又分為面貌一致的二人互換身份，如《李茂扮太子》中李茂和太子長相一模一樣的設定，成龍主演的《雙龍會》中雙胞胎互換身份的設定?；蚴情L相各異的二人借用對方的身份“進入”了對方的人生，如改編自日本電影《盜鑰匙的方法》的《人潮洶涌》，影片中草根群演與喪失記憶的黑道殺手互換了人生，在體驗不同的社會身份的過程中，人物對于自我價值的思考和對于他人的認同都發(fā)生了改變。我們所主要討論的是第二種，即身份的互換。

一般來說，互換身份的雙方通常有著社會地位、價值觀念上的巨大差異，才能在互換之后產(chǎn)生具有落差感的敘事效果。如《雙龍會》中的雙胞胎兄弟，弟弟玩命被舞女撫養(yǎng)長大，混跡于底層，因為結(jié)識了舞女而被黑社會追殺；哥哥馬友被有錢夫婦帶去美國接受了良好教育，成長為著名音樂家。影片的高潮戲份發(fā)生在玩命扮作哥哥在舞臺上胡亂指揮演奏，而馬友“作為”哥哥在搶劫囚車。影片以平行剪輯的方式將這兩場戲交叉剪輯在一起，以極具戲劇性的效果突出了互換身份后的荒誕感。再如《人潮洶涌》中互換身份的殺手和群演。他們有著經(jīng)濟基礎上的巨大差距，一個想要躲避危險、回歸平淡，一個被財富沖昏頭腦。影片著重表現(xiàn)二人在交換身份后，在以他人視角反觀自己的人生的過程中所得到的反思與感悟?！独蠲缣印放c這些影片略有不同，在影片中，李茂本是個小捕快，為人老實，仕途渺茫，被岳父岳母嫌棄，甚至養(yǎng)不起孩子。他“扮演”太子的初衷是想要體驗上層階級的生活，也想要讓“自己”得到仕途上的晉升；太子坐擁榮華，卻只想要普通人的自由。他們就像磁針的正負兩極，在同樣的面孔下，夢寐以求的卻是對方的人生。于是，接下來的敘事似乎是順理成章的，李茂進入廟堂體驗富貴的生活，卻逐漸領悟到富貴之下是無限的束縛；太子閑于江湖享受自由，卻慢慢發(fā)現(xiàn)自由表象之下的現(xiàn)實壓迫。我們想象中美好的生活往往只有美好的一面，而只有在分別體會到了自己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生活的多面后才了解生活的本質(zhì)，乃至人生的意義。而此時，此前被忽視、在敘事中被隱匿的“自我”方才顯現(xiàn)出來，他們都領悟到了自己擁有的一切可能是旁人所羨慕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互換”這個行為，屬于游戲化的敘事策略，這其中的敘事進程依賴于“扮演”，可以看作“戲中戲”的呈現(xiàn)效果。觀眾以全知視角去看李茂在宮廷中扮演太子和太子在市井中扮演李茂，他們與環(huán)境和社會關系的沖突帶來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如，李茂在皇宮看見皇帝，緊張地強調(diào)“我是太子”，皇帝則一頭霧水地問“不然呢”。人物與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讓影片從始至終處于一種矛盾的氛圍之中，也是這種矛盾讓影片產(chǎn)生了一種敘事張力與懸疑性，讓觀眾始終想要知道后續(xù)的發(fā)展。在此過程中出現(xiàn)很多烏龍戲份與無厘頭的表達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致敬了經(jīng)典港片的敘事策略。當李茂成為太子后，他要學習太子說話做事，努力達成太子的知識儲備，整日在宮里“頭懸梁，錐刺股”。這樣由于身份的錯位和試圖跨越階層的自我重塑與無厘頭的表達方式相結(jié)合，產(chǎn)生了意料之中的“笑”果。李茂是自下而上跨越階層，而太子是自上而下跨越階層，他想要擁有平民無拘束的生活，卻也體會到了平民的種種窘境。太子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想象中醉心鄉(xiāng)野、享受人生的自我在很多的時候要受到客觀環(huán)境與物質(zhì)條件的限制。

在他們扮演彼此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那些表象之下的個體困境，由此也看到了自己原本的人生中那些不曾被重視的情感與責任。李茂在皇宮內(nèi)感受到了權力背后的勤勉與約束，而自己原本平淡的生活中蘊含著平凡的幸福；太子則在深入民間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作為皇室血脈身上無法拋卻的責任，那便是守護蒼生與腳下的這片土地。當二人以一種他人的視角去凝視自己的生活時，人物的心理結(jié)構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事實上，身份認同問題是一個較為現(xiàn)代性的問題，充滿存在主義的哲思。正是出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失望和對自我的懷疑，才使李茂與太子愿意進行身份上的轉(zhuǎn)換?！耙粋€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在不參照他周圍的那些人的情況下，自我是無法得到描述的?！痹谧隽俗鳛椤捌渌晕摇倍嬖诘膰L試之后，李茂和太子重新確立了自我的本質(zhì)，對于真正的自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身份認同。同時，自我認同的過程也是與世界和解的過程，是重新認識客觀世界的過程，也是找尋人生意義的過程?！皩ふ艺J同的過程就不只是一個心理的過程，而是一個直接參與政治、法律、道德、審美和其他社會實踐的過程”，只有自我最終與環(huán)境相契合，產(chǎn)生良性互動，才能獲得自我認同的正確途徑。

此外，家庭與宗族關系是影片中一直隱喻的話題。太子和李茂在自己的原身份下都受到家庭關系的束縛。李茂一直受到妻子父母的嘲諷，他想出人頭地做出一番事業(yè)來證明自己。太子因為犯錯被皇帝禁足在皇宮，無法出宮聽戲。在他們自己的人生中，起初都認為家庭與宗族關系是生活中的絆腳石，是強加給自己的壓力源。但當他們互換了身份也無法更換掉家庭情感的羈絆時，情感聯(lián)結(jié)顯現(xiàn)了出來。《李茂扮太子》的情感內(nèi)核十分簡單，那便是“活在當下”，太子和李茂二人在架空的背景與弱邏輯、重設定的情節(jié)框架下盡情地體驗了理想中的人生，最終回歸到對自我的認同與肯定。這也是影片想要傳遞的價值觀念，即關注自我的成長，珍惜當下所擁有的一切，真心對待愛你的人們。

二、狂歡情境背后的階級沖突

作為一部在元旦上映的喜劇影片，《李茂扮太子》延續(xù)了以往賀歲檔電影的基調(diào)?？駳g式的影片氛圍向觀眾發(fā)出進入影院、忘掉煩惱的呼喚。同時，影片內(nèi)部構筑的狂歡式的情境形成了對封建秩序下階級的一種倒置。在影片中，李茂和太子身份的互換行為實質(zhì)上充斥著荒謬的意味。正如巴赫金在論述他的狂歡節(jié)理論時所言，“這是人生體驗的一種特殊感受，這種世界感受同一切現(xiàn)成的東西、完成性的東西相敵對，同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動搖性和永恒性的東西相敵對”。在影片中，李茂與太子分別從屬于截然對立、全然不同的社會地位。他們的階級身份不只從根源上規(guī)定著他們的經(jīng)濟實力，更從階級的外部賦予了他們強弱不一的權力。占據(jù)不同位置的李茂和太子的差異，被影片有意地壓縮至最小。當外貌這一作為角色辨識的根本性標志的差別被抹除時，李茂與太子的身份互換便構成了一個令人反思的空間。在影片中，不論是李茂還是真正的太子，當他們戴上象征太子的面具時，他們便擁有了發(fā)號施令、改變他人的權力。換而言之，真正行使著權力的并非某個具體的個人，而是太子的身份，以及占據(jù)這個身份的主體。

影片正是通過這種方式諷刺了所謂的血統(tǒng)論的迷思。在《李茂扮太子》中，二人身份的互換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了巴赫金關于狂歡節(jié)的論述中的“加冕與廢黜”環(huán)節(jié)。在這個儀式當中，處于社會底層，一事無成，總是對縣令、岳父岳母唯唯諾諾的李茂被通過隱蔽的方式加冕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太子，真正的太子則被廢黜為一名地位卑微的縣城捕頭。通過這個過程，權威與卑微、崇高與渺小的界限都被消弭、模糊，留下的是純粹化、自由化的狂歡。一方面，這增進了影片的喜劇效果，將某個具有權威性、神圣性的主體進行解構正是當今的喜劇影片常常采用的敘事策略之一；另一方面，這又以某種方式暗示著影片文本中潛在的階級沖突?！凹用崤c廢黜”能夠產(chǎn)生戲劇感的核心因素之一便是將個體與他所屬的階級身份相剝離，再予以重新組合，并通過全新的組合來挑戰(zhàn)人們的既有印象。

影片中，當這種剝離與再組合的過程完成后，李茂和太子的本質(zhì)便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本質(zhì)依然與他們此前的身份密切相關。換句話說，這是一種陌生化的處理方式：將人從他所熟悉的環(huán)境中抽離，在一個全新、異質(zhì)化的場景中對其進行重新考察。而經(jīng)由此種敘事，李茂和太子的分歧也得以更加細致地展開：盡管李茂越來越像太子，太子也越來越像李茂，但當二者回歸原有的身份之時，一切顛倒錯置的觀感都消失了，李茂依然是李茂，太子依然是太子，李茂依然要向太子行禮，太子依然心安理得地接受著李茂的卑微。階級從某個更為根本的位置造就了二者。

因此，在影片中，雖然狂歡式的敘事手法在某種程度上隱蔽了太子和平民的階級對立，但當這種敘事終結(jié)之時，影片反而從另一個角度彰顯了對立。李茂和太子的關系的變遷也是這種對立的鮮明體現(xiàn)。當太子得知李茂是為了升官發(fā)財而接近自己時，他本能地產(chǎn)生了戒備。這種戒備也符合人們對封建秩序之下皇親國戚的刻板想象：只有權力與利益，缺乏真情。但是，正如李茂所言，謀取官職、追求利益和真正地在乎他人是并不沖突的。李茂將太子視作兄弟，和他將太子視作自己階層躍升的跳板是自洽兼容的。階級賦予了太子和李茂不同的世界觀。對太子而言，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家生活造就了他的情感潔癖。在太子的視角中，一切接近他的人，都是沖著太子的身份來的，而真正的太子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沒有人在乎。他所渴望的真誠情感被他的階級身份束縛了?？稍诂F(xiàn)實中，對物質(zhì)利益的渴望和真實情感的訴求往往是并行不悖的，正如日常生活中親友們的互相幫扶。更為極端地說，真情實感往往要借由物質(zhì)的形式才能表達出來。這一點可以從李茂身上清晰地看見。李茂既希望太子賞自己一官半職，幫助自己出人頭地，又真正地關心太子，幫助太子排憂解難。用李茂的話來說，便是“兄弟幫自己升官有何不可呢”，只有太子幫助自己實現(xiàn)了官職的升遷，那才代表著太子真正地把自己視作兄弟，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口頭稱呼。但這種平民視角的渴求在太子眼中，被轉(zhuǎn)化為一種別有用心的利用。太子所處的階級賦予他的物質(zhì)和權力的豐盈使他忽視了這兩者在實際生活中的重要性。

在影片所呈現(xiàn)的社會結(jié)構中，權力的高位者不僅擁有行使政令的權力，同時還擁有對情感關系的定義的權力?？駳g式的敘事對階級對立的消解只是表象的、暫時的。當狂歡終結(jié)，一切回歸正軌，太子立刻對李茂心生厭煩。影片的此種處理方式固然是為了營造沖突，并為李茂和太子最終的轉(zhuǎn)變制造契機。但與此同時，它也再一次肯定了太子所處的階級對李茂所處的階級的壓迫。這種壓迫不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而是如前所述的情感意義上的。李茂與太子容貌的一致更加重了這種壓迫感?！耙蝗穗p面”的根本原因在于外部環(huán)境的塑造。

“電影的觀眾依據(jù)影片中的敘事來尋找自己的位置，辨認自身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軌跡，敘事也會指引個體形成自我的身份認同，敘事和認同之間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盡管《李茂扮太子》是一部將邏輯進行模糊并以設定作為主導的喜劇電影，但它對于太子和李茂的塑造無疑是對一種以階級區(qū)分作為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的再生產(chǎn)。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中，底層階級的訴求被認為是不體面的、有礙觀瞻的，而上層階級則擁有對底層階級的人群進行定義的權力。在李茂潛入縣令府邸，假扮太子的一幕中，影片的狂歡敘事已經(jīng)接近了終點。此時，李茂出于自身利益考量而做出的舉動被太子的突然出現(xiàn)置于一個滑稽、危險、不被認可的境地。在這一幕中，太子的形象是正面的，李茂的形象則復現(xiàn)為一個小丑。加冕和廢黜的儀式再次上演，象征著秩序的回歸。草根和精英訴求的對立被完全地展現(xiàn)出來。太子對李茂的審視標志著階級沖突的浮現(xiàn)。

《李茂扮太子》對喜劇的悲劇內(nèi)核以階級沖突的方式進行了闡釋。在二人互換身份的前半段，影片通過輕快、流暢的音樂，快速切換的鏡頭，將這一過程表現(xiàn)出一種戲謔、詼諧之感，隨著狂歡氛圍越發(fā)濃郁，當狂歡節(jié)落幕之際，其反差感也更加強烈。草根、小丑、平民身份的再度浮現(xiàn)，意味著尊嚴的喪失。在李茂和太子對峙的場景中，盡管二人的衣著尚未更換，但兩人的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差地別的變化，由默契的同謀、拜把子的兄弟，轉(zhuǎn)化為敵對、無法達成共識、互相沖突的主體。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一幕中，李茂的尊嚴經(jīng)歷了淪喪。李茂的價值被太子否定(“我本以為你和那些接近我的人不一樣”)，這是來自權力高位者的碾壓和定義。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遭遇了冷酷的階級事實的沖擊。人與人的關系不可避免地遭受了異化。這種異化不只是對物質(zhì)與情感的主次顛倒，將物質(zhì)視作表達情感的唯一手段，更是一種視角、看待世界的方式的變化，一種極端的潔癖：將一切和物質(zhì)相關的因素排斥在外，營造一個烏托邦式的無菌環(huán)境。但太子并未意識到，他所強調(diào)的理念正和他的行為發(fā)生巨大的割裂。他言說著對真情實感的渴望，卻又同時剝奪了李茂的尊嚴，忽視了眼前真實存在的個體，專注于一個想象中的理想對象。

《李茂扮太子》以時下流行的“諧音?！钡谋磉_方式命名，借用了古代“貍貓換太子”的傳說典故，通過高度概念化的設定，將本處于兩個不同階級的李茂和太子二人置于一個敘事語境中進行探討。并在此過程中，展現(xiàn)出“一人雙面”的身份互換下二人身份認同的重構，以及在狂歡化的情境構建下階級沖突的頓顯。作為一部風格明顯的喜劇片，影片在邏輯架構與人物塑造上為人詬病，但“一人雙面”的設定除了具有趣味性之外，還有諸多可供探究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