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穎
小學五年,初中三年,我都是在縣城的二類學校讀的,中考后則干脆進了職業(yè)中學。那時,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進行分流,我是憑著自己一塌糊涂的中考成績進入職業(yè)中學的。那是1984年,職業(yè)教育剛剛在故鄉(xiāng)小城推行,是新生事物,我學的專業(yè)又是“家用電器”—在黑白電視機都還沒有完全普及的年代,也算是時髦新潮的專業(yè)。同級還有兩個建筑專業(yè)班,被強制分去學建筑的同學一個個灰頭土臉。沒想到多年后,他們中涌現(xiàn)出了多個千萬富翁。
回到進職中的那一年,包括學校老師在內(nèi),大家更看好的都是家電專業(yè)。學校接受各種采訪,也都是安排家電專業(yè)的學生去。我要講的這段人生故事,就發(fā)生在那個時間段。
我永遠記得進職中第一天的場景。我像一只內(nèi)心脆弱的小狗,用外表的倨傲,掩飾對前程沒有信心的虛弱。由于小學、初中成績都不太好,我對教室和老師心存倦意,總覺得那一眼望不到底的讀書生涯,會有一個不出所料的失敗結局在前方等我。就像一條上了罐頭廠原料輸送帶的魚,結局明擺著,跟你掙不掙扎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我就是在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下進入職中的。
我們班只有四十幾個人,教室空出一大截。班主任是位頭發(fā)花白的紅臉男人,梳著背頭,隨時面帶笑容,一說話就露出兩顆門牙,仿佛是一只快樂的卡通兔子。我沒想到的是,這個讓我第一眼看到就心生愉悅的老師,會那樣深地影響我,將我的命運從另一條道路上硬生生地扭轉(zhuǎn)回來。
這位老師叫李洪高,當時四十幾歲,教了大半輩子數(shù)學。人到中年,面對我們這幫奇異的學生,他的內(nèi)心其實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輕松。作為一名教師,看著眼前這隊剛在中考中吃了人生第一場敗仗,并且不知路在何方的學生,他的內(nèi)心也是打鼓的。這是多年后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交時他對我說的。當年,他也沮喪得不得了,但因為是老師,必須表現(xiàn)得足夠樂觀堅強。
開學那天,在點完名之后,李老師開始委派臨時班干部,說等一個月大家熟識后再進行選舉。一位皮膚黝黑的農(nóng)村同學被任命為班長,這個稱號一直保留至今;一位一看就學習很認真,可能中考運氣不佳才流落于此的瘦小的女生被任命為團支書;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任命班上的學習委員時,李老師居然叫了我的名字。連我本人也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從幼兒園到初中,十多年里我可是連小組長都沒當過一次,更不要說學習委員—它對于我就像天鵝肉之于癩蛤蟆,想想都是罪過。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學習委員什么的不是官職,是信任與認可。
此刻,這個任命從天而降,砸得我的頭嗡嗡響。我再次抬頭看李老師,確認他的眼睛的確看的是我。他眼含笑意,堅定地沖我點了點頭。我也由此成為成績最差的學習委員。好在當時和我一起考入職中的小學、初中同學不多,我因此少了許多窘迫和尷尬。在之后依葫蘆畫瓢的“選舉”中,我順理成章地正式成為學習委員。
除了我自己之外,其實沒有任何人在乎這件事。全班四十幾個人,一半都有這樣那樣的職務。幾十年之后開同學會,大家叫得出班長、團支書甚至文娛委員,唯獨回憶不起我這個學習委員,足見在同學們的記憶中,這職位是完全沒有存在感的。
但這對我,卻是石破天驚、開天辟地般的一件大事。這意味著,在新的學校里,老師并不討厭我,這對于一個青春期叛逆少年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那時的我像一支奇怪的放大鏡,總能發(fā)現(xiàn)并放大來自外面世界的敵意,有時甚至有些神經(jīng)過敏地制造和挖掘這種敵意,就像一只過于敏感的小狗,對黑暗中的任何一聲響動,都報以過激的反應。周邊的環(huán)境也因為我的這種敏感與敵意而變得不友好,這又正好成為我證明世間冷漠的例證。如此惡性循環(huán)之下,我自然就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從別人一句尋常的問候之中,都能聽出莫名的惡意來。
而李老師這一看似不經(jīng)意的“任命”,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信任。
學習委員有兩大工作職責,一是配合教導處寫“教學日志”,也就是悄悄給老師的講課質(zhì)量打分;二是辦黑板報。前者要求我每堂課必須坐在教室里,而不能像小學、初中時那樣,待在學校背后的小樹林或隔壁茶館里的時間比在教室里的多。而辦黑板報,對于5歲就能在廁所墻上畫“丁老頭”的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的事。加之從小到大,我唯一擅長的就是作文,雖然字寫得丑了點,但文章的內(nèi)容還算有趣。因而,我的黑板報辦得還算過得去,甚至在年級和學校都有了一點名氣。后來,我進報社,編報紙、寫新聞,與這段經(jīng)歷也多少有關。
但我的專業(yè)是“家用電器”,主要科目是“電工基礎”“電子技術”“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冰箱”等,后期甚至還有計算機二進制基礎編程之類。這些課,實驗操作尚好,基礎理論卻很枯燥。我這個混了八年的“學渣”,簡直如同蚊子叮鋼板,完全扎不進去。加之學校初創(chuàng),經(jīng)費緊張,實驗很難實際操作一回,而外聘的專業(yè)老師大多是不擅講課更擅實操的工人師傅。到了期中考試,我的成績可想而知。
那些日子,我人生第一次為了學習而焦慮。此前,為學習成績挨過的批評甚至打罵不可謂不多,但我都沒那么焦慮過。而此時,我開始在乎—作為一名學習委員,我的成績至少不能是倒數(shù)前幾名啊!那也太對不起老李了!“老李”是我心中對李洪高老師的昵稱,它自然而然地蹦出來,并在我心中保留了一生。
為了緩解這種焦慮,我想過許多辦法:找當電工的舅舅補課,買各種課外書,攛掇母親訂與電子有關的雜志和報紙……我甚至用肥皂盒加幾個三極管和電容電阻,做出了一個電子門鈴。母親為了配合我破天荒的勤奮,甚至賣了50斤糧票,花9.8元為我買了本厚得像磚的《三極管參數(shù)大全》—這相當于一個沒有電腦的家庭花巨資買了個硬盤放在桌上當擺設,但它至少表明了母親和我希望把學習搞好的愿望和決心。
但這一切,絲毫沒改變我一塌糊涂的成績單—上面七個科目,除語文和體育之外,基本都是紅色。但老李在通知書中,不吝惜言語地對我細小的優(yōu)點進行了放大式的表揚:辦黑板報被稱贊為熱心公益,幫圖書館抬書被視為樂于助人,在聯(lián)歡會上演啞劇被認為有文藝潛質(zhì),連寫作文被教導主任批評不符合主流思想,也被他表揚為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那封通知書發(fā)到我媽手中,我媽驚訝得把字數(shù)并不多的通知書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她沒有恐懼開家長會。這樣的場景,讓我汗顏并且羞愧。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努力學習,以對得起李老師對我的欣賞和信任。但遺憾的是,直至畢業(yè),我也沒有把家電專業(yè)學好,更沒達到一個學習委員該有的程度。
但我至少努力過,還把原先不及格的科目,掙扎著考及格了。
因了那份尷尬和遺憾,我努力想成為更好的自己,這種信念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是老李幫我樹立起來,并讓我受益一生。我至今每天堅持早晨6點就起床讀書、寫字,心里的感覺,與38年前一樣。
從那時開始,我不再把自己視為混混,而是向著老李在評語里給我的方向努力。那些文字哪里是對我的評價,分明是對我的期許,像一條條繩子,把我從一條危險且冷酷的路上拉了回來。如果說如今的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愛和眷戀,那源頭,一定可以追溯于此。
畢業(yè)10年后,我和妻子結婚,我給老李敬酒時說:“謝謝您!如果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
老李頭發(fā)更白、臉更紅了,笑著說:“當年你一進教室就橫起眼睛看人,我就知道不是個善茬兒,特意送你一頂花花帽子戴,想不到效果還很好!”
他把自己比作騙孫猴子戴金箍的唐僧,而我并不認同:緊箍咒給人的是痛和征服,而他給我的是信任和愛,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我曾是一個成績很差的學習委員,我對此既慚愧,又感激,同時充滿了欣慰和自豪。我沒有學會修理電視機,卻學會了修理自己。這一切,都要感謝那個樂觀開朗并且偶爾有些小小狡猾的老李。轉(zhuǎn)眼他離開人間3年了,愿他在天堂,知道我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