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國民御侮自救會是1933年上半年中國共產(chǎn)黨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領導的一個群眾性反日團體。該團體雖然歷時較短，但一度在上海的反日運動中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是中共地下黨在民族危機下推行反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有益嘗試，并與察哈爾御侮救亡會、中國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有著承續(xù)關系。目前，史學界僅有通論性著作介紹該團體的活動概況，還未有專文予以深入研究。筆者擬對國民御侮自救會的成立經(jīng)過、活動起伏及其影響等問題進行簡要探討，敬請方家指正。

一、國民御侮自救會成立的背景與經(jīng)過

長期以來，學界一般根據(jù)時任國民御侮自救會黨團書記熊天荊的回憶，認為該會由以宋慶齡為首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和其他進步團體發(fā)起，是中共的外圍組織之一，而對其成立的具體過程則未深究。據(jù)“左聯(lián)”成員汪金丁回憶，1932年7月在上海大戲院的集會被敵人鎮(zhèn)壓后，上海反帝大同盟（簡稱“上反”）的組織受到破壞，一直難以進行公開活動。1933年初，“上反”征得“左聯(lián)”同意，調(diào)他參加籌備國民御侮自救會的工作。“上反”成員劉芝明后來也談道：“1932年年底或1933年年初熊天荊來做黨團書記，參加黨團有我、何云、老熊、穆木天。我們又搞了國民御侮自救會開始爭取上層人士?！边@里，汪金丁、何芝明透露出上海反帝大同盟及其推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乃是國民御侮自救會緣起的關鍵因素。

早在1927年2 月，國際工人救濟會總書記維利·繆岑貝格（Willi Münzenberg）等人就在比利時布魯塞爾舉行反對殖民壓迫和帝國主義的世界大會，成立了國際反帝大同盟（The League Against Imperialism），宋慶齡、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等人被推選為名譽主席。國際反帝大同盟是共產(chǎn)國際推行國際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群眾性組織，共產(chǎn)國際計劃在每個資本主義國家和殖民地國家建立反帝同盟支部，并準備于1929年7 月舉辦第二次世界反帝代表大會。1929年6 月23 日，中共江蘇省委在滬召開沙基慘案四周年紀念大會，成立了上海反帝大同盟，并選舉了出席國際反帝大會的代表。除“上反”外，中共還陸續(xù)在北平、天津、哈爾濱、廈門等白區(qū)大中城市和湘鄂贛、湘鄂西、鄂豫皖等蘇區(qū)建立了反帝大同盟，并打算由“上反”籌備召開全國反帝大會，成立全國反帝大同盟，領導各地民眾的反帝運動。但是，因受共產(chǎn)國際“資本主義總危機急劇發(fā)展”的“第三時期”理論及反社會民主黨、反右傾思想的影響，即便在九一八事變后中日民族矛盾上升、國內(nèi)階級關系發(fā)生變化的形勢下，“上反”仍推行排斥中間勢力的下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將“反帝反軍閥戰(zhàn)爭，反國民黨爭取自由的斗爭”與“反對世界大戰(zhàn)，擁護蘇聯(lián)，保護中國革命”同時并舉，很容易引起國民黨政府的敵視而招致打壓。1932年7 月17 日，“上反”組織的反帝抗日援助東北義勇軍聯(lián)合會在滬西共和大戲院召開江蘇省反帝代表大會，結果遭到國民黨鎮(zhèn)壓，當場被捕94 人?！吧戏础苯?jīng)此重挫，只得擱置原定于8月1日召開全國反帝大會的計劃。

當然，國民黨對中共的壓制并不能平息人們對其一黨專政、無力抗日的憤懣。10月底，國民黨左派張軍光、婦女協(xié)會陳振權、中國博愛協(xié)會沈祖儒及各省旅滬團體代表一百余人，在上海成立了全國各界救國團體聯(lián)合會，并通過相關決議案，“主張恢復中俄邦交”，“要求政府保障言論、出版、集會、結社及行動之自由”，“電請政府將全國軍隊除于重要都市酌留少數(shù)駐軍（最多不得超過全國軍額百分之四十）外，其余應全數(shù)開赴東北以武力收復失地”，“請政府重新厘定全國軍費，劃出全額百分之八十為抗日軍隊之用”，要求“準許全國民眾自動武裝抗日”等。該團體雖在組織上與中共無甚關系，但其抗日救國主張代表了相當一部分群眾的訴求。12月中旬，宋慶齡、蔡元培、楊杏佛、林語堂、吳邁等國民黨左派和知識分子組建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旨在營救被國民黨政府逮捕的愛國革命人士，并爭取人民的集會、結社、言論、出版自由等各項民主權利。美國共產(chǎn)黨員、《中國論壇》記者伊羅生和“左聯(lián)”成員洪深、郁達夫均是盟員，中共上海黨組織通過他們與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保持一定聯(lián)系，但并未設立黨團以領導該同盟事務。全國各界救國團體聯(lián)合會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興起，客觀上為中共擺脫白區(qū)工作困境提供了契機，而且這兩個團體的成員多為上層人士，也促使中共考慮改變過去只在下層發(fā)展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

1933年初，日軍攻占山海關、熱河，各地民眾再次掀起反日熱潮。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首先以毛澤東、朱德的名義發(fā)表“一月宣言”，聲明在“立即停止進攻蘇維埃區(qū)域”“保證民眾的民主權利”“武裝民眾創(chuàng)立武裝的義勇軍”三個條件之下，“中國工農(nóng)紅軍準備與任何武裝部隊訂立作戰(zhàn)協(xié)定，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接著又以中共中央的名義發(fā)出“一·二六指示信”，要求東北黨組織建立廣泛的“反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認為在一些義勇軍中“除下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外，在某種程度和范圍內(nèi)，或能實行上層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表明中共領導人開始嘗試建立有上層人士參加的反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與此同時，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致電中共中央，準備派出一個遠東調(diào)查團“赴滿洲和華北去研究日本的作戰(zhàn)行動”，并“在上海召開有中國、日本、朝鮮和菲律賓代表參加的合法的反戰(zhàn)大會”?！吧戏础彪S即發(fā)表了“歡迎世界反帝大同盟東北調(diào)查團來華”的通電，但中共上海中央局鑒于其組織已暴露，更傾向另以合法團體之名公開籌備遠東反戰(zhàn)大會。

2 月10 日，中共上海中央局致函各級黨部，決定吸收全國各界救國團體聯(lián)合會的部分主張，召開全國民眾團體的救國會議，提出“爭取中國的獨立與領土的完整”，“要求立即派遣全國軍隊百分之八十到華北去收復滿洲與山海關并防衛(wèi)熱河及華北”等口號，并要求將會議籌備工作與宣傳、擁護黨的“一月宣言”及年內(nèi)將舉行的反戰(zhàn)大會緊密聯(lián)系起來。上海中央局計劃“將各區(qū)各組織之救國代表會在閉會后變?yōu)榻?jīng)常的反帝組織”，并擬將“五七”國恥日舉辦的全國救國代表大會“變成經(jīng)常的群眾的反帝領導機關”，以重振黨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反日運動。該計劃出臺時，恰逢東北國民救國軍代表齊占久、王士毅、高云章、王禮等人赴粵途經(jīng)上海，遍訪東北同鄉(xiāng)，與“左聯(lián)”穆木天、前中共黨員陳公翊等共商抗日救國之計。穆木天痛感故鄉(xiāng)淪陷日久，“乃倡議組織一‘國民御侮自救會’……作國民自動北上收復失地之準備”。穆的倡議首先得到民權保障同盟支持，宋慶齡、伊羅生、吳邁等“以民權同盟會范圍太狹，會員亦少”，希望將其擴展為一個群眾性團體。中共上海黨組織也苦于“上反”難以公開活動，即令“上反”黨團熊天荊、何芝明等抽調(diào)“左聯(lián)”汪金丁等暗中籌劃，對外則以“宋慶齡、董康、史良、陳彬和、沈均如、俞鐘騷諸先生組織籌備會”。

3 月8 日，國民御侮自救會（以下簡稱“御侮會”）召開成立大會，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全國各界救國團體聯(lián)合會、東北義勇軍后援會、聯(lián)華電影公司等三十余團體的代表齊聚上海青年會，會場“躋躋蹌蹌，頗極一時之盛”。大會通過的章程規(guī)定，御侮會“以團結民眾一致御侮自救，求中國統(tǒng)一獨立及領土完整，并對于抗日作戰(zhàn)之義勇軍謀物質上、精神上之援助為宗旨”，“在上海設立總會，其他各地漸設分會”。宋慶齡在會上發(fā)表演說，批評國民黨政府阻止人民抗日，對日本侵略“從來不會作真抵抗的準備”，呼吁人們“一致奮斗來要求（一）全國軍隊至少百分之八十以上，配以適當?shù)能娦蹬c飛機，應開拔去抵抗日本帝國主義，收復滿洲、熱河，保衛(wèi)中國；（二）人民應全部武裝，組織人民自衛(wèi)團；（三）人民的民權（言論出版自由，集會結社自由等）立即恢復，革命份子的監(jiān)禁酷刑與殺戮應立即廢止；（四）停止向中國蘇維埃區(qū)域的進攻。中國的蘇維埃政府不但已對日本帝國主義宣戰(zhàn)，并且提議與任何軍隊合作抵抗日本帝國主義，假使停止向蘇維埃區(qū)域進攻，恢復人民的民權，許人民武裝”。宋慶齡既重申了保障民權的意向，又宣傳了中共關于“派遣全國軍隊百分之八十”收復國土以及在三個條件下紅軍愿與任何軍隊合作抗日的主張，是對中共的有力支持。

但是，由于出席會議者的背景和政治傾向各不相同，甚至包括以反共著稱的郵務工會代表陸京士，因此在討論提案時不免有所分歧。李劍華（“社聯(lián)”成員）等人希望御侮會全盤接受宋慶齡的四項要求，并“籌備歡迎世界反帝國主義戰(zhàn)爭委員會派遣來華的調(diào)查團，搜集帝國主義侵華材料，以備供獻參考”，但并未得到代表們的一致認同。大會最后通過的八項決議案未納入停止向中國蘇維埃區(qū)域進攻的要求，卻列有“要求蔣總司令，親赴前線，督率全國軍隊，限日收回失地”一案。會后的新聞報道也成兩橛，除英文《大陸報》、伊羅生主辦的《中國論壇》全文登載宋慶齡的演講詞之外，其他中文大報均略去了宋氏的第四條要求，而片字未刪“要求蔣總司令，親赴前線”的決議案。這雖有國民黨政府壓制的因素，但也反映了一部分人對蔣介石的幻想和對中共的不理解。因此，盡管此次大會推選宋慶齡、吳邁分任御侮會正、副主席，穆木天為秘書長，何云為宣傳部部長，并由熊天荊、劉芝明、穆木天、何云、張作人等組成中共黨團指導會務，但并不意味著中共在御侮會中的活動能一帆風順。

二、國民御侮自救會的活動起伏和內(nèi)部分歧

國民御侮自救會成立后，共產(chǎn)國際滿懷信心地認為“如果我們正確地采取行動和加以領導，這個組織的發(fā)展和建設潛力是很大的”。中共上海中央局也希望御侮會承擔2月10日的指示任務，在4月10日前爭取使在滬會員達到20萬人，并于5月7日召開全國代表大會，在全國逐漸建立總會、市（縣）會、區(qū)會、地方分會的組織體系，以領導全國的反日運動。這一目標雖過于樂觀，但經(jīng)宋慶齡的號召和中共黨團員的努力，御侮會的反日活動一度頗有聲色，如發(fā)表抗日通電，稱贊長城喜峰口將士“血戰(zhàn)三晝夜”，捍衛(wèi)華北，呼吁“匯集各路人馬，停止一切內(nèi)戰(zhàn)，北上殺敵”。又如舉辦演講會，請國民黨元老李烈鈞介紹華北軍事情況以及“抗日與開放政權”的重要性。派宣傳隊赴滬西、滬東日本紗廠，號召工友們“靠自己的力量救自己”，向東洋老板討條件，改善工人生活，并強迫國民黨政府“到北方去抗日”等。

御侮會通過這些活動擴大了對群眾的政治影響，其組織也隨之發(fā)展起來。據(jù)4月初上海黨組織的報告稱，滬東、滬西、法南、閘北等區(qū)都相繼成立了御侮會分會，其中法南分會有4000人，以學生居多，滬西分會約1000 人，也多是學生群眾，閘北分會包括黃包車夫、學生義勇軍和文化組織，共100人。到5月初，御侮會人數(shù)進一步增長，以專揭社會內(nèi)幕新聞著稱的《福爾摩斯》感嘆御侮會“積極聯(lián)絡一般失業(yè)工人及學校學生，以及各黨小黨員，借以擴充實力，增加人數(shù)。故該會會員，其人數(shù)殊為驚人，即如滬南一區(qū)，連各分支會在內(nèi)，其會員已超過一萬三千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的一份情報也透露，5月13日御侮會會議上，秘書何黎克稱該會會員已超過34000人，“得到了人們的熱情支持”。該數(shù)字或有不準確之處，但御侮會具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則毋庸置疑。

與此同時，御侮會也存在一些急于求成的冒險之舉。如有的會所張貼激昂的標語，將“加入御侮自救會”“慶祝紅軍勝利，擁護紅軍北上抗日”等口號放在一起，過于強調(diào)“日本紗廠工人實行總同盟罷工”。有的分會租房設立會員登記處，“第一條就提出‘釋放一切政治犯’”，結果被害怕的房東趕走。另據(jù)楊小佛回憶，因御侮會提出武裝民眾、以軍用品接濟東北義勇軍，其父親楊杏佛曾向某洋行訂購槍支，該洋行因此受到特務破壞。這些活動不免引起日本、國民黨和租界當局的嫉視，成為它們同施打壓的借口。4 月7 日下午，滬東分會12 名宣傳隊員在上海紡織第五廠和第四廠門前講演，突遭日本巡捕和浪人毆打，4 名隊員被押送至巡捕房，經(jīng)分會群眾抗議，當晚獲釋。4 月9 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巡捕以有人舉報御侮會“跡近反動”為由，分別搜查御侮會總會、法南分會，并將法南分會6名所謂嫌疑者帶走。

事后，宋慶齡一方面派人與國民黨和租界當局交涉，使法南分會6 人獲釋；另一方面吩咐御侮會負責人將會所激昂的標語撤去，避免麻煩。在宋慶齡看來，御侮會應謹慎地開展合法斗爭，不必過分強調(diào)宣傳黨的主張，以免給自身帶來危險。中共江蘇省委也批評御侮會某些同志“不會提出適宜的口號去爭取廣大的公開的活動”，主張“根據(jù)具體的事變與環(huán)境，提出靈活的淺近的部分口號，來充實和貫徹綱領性的口號”。但是，當時黨內(nèi)仍占統(tǒng)治地位的“左”傾思想又不時提醒他們要突出御侮會活動的革命性。4月21日，御侮會法南分會舉行代表會議，經(jīng)某黨員提議，一時熱血沸騰，通過了“推翻國民黨政府，建立人民政府”案。23 日，蘇聯(lián)大使鮑格莫洛夫抵滬，御侮會組織兩百余名代表到碼頭迎接，高呼“擁護蘇聯(lián)”“反帝抗日”等口號，并散發(fā)有關“反對帝國主義侵略蘇聯(lián)、瓜分中國”“祝中國革命取得勝利”的宣言、傳單，結果“為探捕所注意”。待御侮會代表整隊游行時，“即被探捕驅散，將白布旗幟等奪下”。

隨著御侮會行動的激進化，其內(nèi)部難免出現(xiàn)分裂。除郵務工會代表陸京士等較早退出御侮會外，民權保障同盟也被迫疏遠與御侮會的關系。民權保障同盟在3月18日召開大會改選上海分會執(zhí)委時，一致決定“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上海分會名義，參加國民御侮自救會”。而在4月9日御侮會遭到租界巡捕搜查后，楊杏佛對記者表示：“御侮自救會之主席，聞雖推定為宋慶齡先生，惟宋氏因其他工作不能兼顧，始終未允擔任。至蔡元培先生，則既非該會發(fā)起人，亦非該會職員，外傳為該會中堅份子，殆傳聞之誤也?！边@其中雖有為宋慶齡、蔡元培開脫與御侮會被查的責任，避免同盟受此牽累之意，但已向外界表明同盟與御侮會的不同界限。4 月下旬，宋慶齡、吳邁分別辭去御侮會正、副主席一職，民權保障同盟則將吳邁除名。至于其原因，宋慶齡僅委婉表示，因擔任其他工作，精力不濟。吳邁未公開辭職函內(nèi)容，僅以“吾已引起當局注意”為由謝絕御侮會的挽留。民權保障同盟的解釋也只有“吳邁主張、行為與本同盟宗旨不和”寥寥數(shù)語。這不禁引起外界探究真相的興趣。

據(jù)《婦女日報》透露：“吳邁律師因反對保障民權中之維護階級觀念，最近又以介紹因擲彈嫌疑被捕之羅嗣章于民權保障同盟，請為之保障民權，遭該會拒絕，大起沖突，隨即吳氏即被該會開除?，F(xiàn)吳氏已致函該會，要求解釋被開除之理由，若理由不充，將依法控訴該會負責人宋慶齡女士。”國民黨C.C.系主辦的《社會新聞》也刊登“秘聞”：御侮會成員多為青年黨，其工作方法、行動急躁，“在抄查之后，孫夫人以會長地位表示意見，希望把無為的觸角收進點，放棄不必要的宣傳工作，而致力于組織，否則她負不了保障之責。因此副會長吳邁及其羽翼不滿意了，由爭論而弄僵，彼此鬧著辭職?！劥耸玛P系于‘反帝’與青年黨合作問題者至大，王造時之流正在設法斡旋，竭力勸老吳讓步云”。另據(jù)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的情報稱：“吳強烈反對‘國民御侮自救會’的各種激進活動，因此辭去他在自救會委員會中的職務。又聽說吳邁贊成民族黨既反對國民黨也反對共產(chǎn)黨的主張。”這三種說法真假摻雜，對吳邁是否支持御侮會的激進行動執(zhí)論不一，且提到他是青年黨員或贊成該黨的主張，那么吳邁的政治傾向究竟如何呢？

其實，吳邁是國民黨員，曾于1927年6月加入江西旅寧黨員“清黨促進會”，1930年7月赴南京請愿，“乞國府派兵弭平贛省匪禍”。他對中共有一定誤解，但不乏愛國熱情，因脾氣火暴而被外界譽為“火鏢律師”。他曾于1928年12 月13 日在蔣介石接見南京反日示威群眾時，當面反駁蔣所謂“今日之舉動，即不法之表現(xiàn)”的訓話。1932年1月，吳邁隨上海青年決死團赴南京要求發(fā)放槍械，“大鬧軍政部”；3月為保釋上海反日被捕學生，與市公安局某科長發(fā)生沖突。為此他幾度入獄，但秉性不改。1933年初，血魂除奸團羅嗣章、陸勇等人因向經(jīng)銷日貨的萬順昌洋貨店投擲炸彈，被當局判處有期徒刑三個月。4月15日，吳邁主持御侮會招待會，請出獄后的羅嗣章介紹情況。由此可見，吳邁曾要求民權保障同盟為羅嗣章保障民權是在情理之中的。同盟之所以予以拒絕，可能是認為羅嗣章的過激之舉違背了包括商人在內(nèi)的“應受保障的普遍人權”。于是雙方大起爭執(zhí)，導致吳邁被同盟開除會籍。

吳邁、王造時被國民黨C.C.系判斷為青年黨員的原因，正如王造時自己說的：“九一八后，我主張取消一黨專政，對日反抗到底，許多人便認我是國家主義派的重要人物?！背滞瑯又鲝埖膰顸h員吳邁，在當局看來更像是一名青年黨員。吳邁支持御侮會采取激烈的反日運動，但又反對運動體現(xiàn)共產(chǎn)黨的色彩，因而在其已引起當局注意的情勢下，不愿再冒入獄的風險，而寧愿選擇退出御侮會了。宋慶齡與吳邁不同，雖不滿御侮會黨團的激進行動，但她本人對共產(chǎn)黨并無偏見。她辭去御侮會主席之職，是為了同盟維持“無黨派的成見”的對外形象，以便營救包括共產(chǎn)黨在內(nèi)的一切政治犯。

中共對吳邁的注意，是從1932年3 月他應邀擔任上海中等學校學生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的常年法律顧問開始的。共青團中央為此批評“團在革命的學生運動中沒有實行明確的階級路線去反對一切妥協(xié)的反革命派別”，“中學聯(lián)作了吳邁的尾巴”。此次御侮會黨團推選吳邁為副主席，嘗試將上層納入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是一個進步，但對如何與上層人士求同存異，推進御侮會的抗日救國工作，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和準備。宋、吳辭職后，御侮會繼續(xù)過激的行動。5 月1 日上午，各分會動員了幾千人召開反日義勇軍戰(zhàn)死者追悼緊急市民大會，由熊天荊、劉芝明、何云、穆木天和張作人等負總責，各區(qū)負責人也參加指揮。隊伍原計劃經(jīng)泥城橋到跑馬廳一帶集中，但途中被警探和巡捕沖散，便改為各區(qū)分別舉行飛行集會。集會群眾一邊走，一邊高呼反帝及反國民黨性質的口號，并散發(fā)“共產(chǎn)黨傳單”。結果，租界巡捕房逮捕了59名御侮會成員，國民黨當局也在西門公共體育場附近逮捕了“36 個手持旗幟和帶有傳單的人”。

御侮會雖通過五一集會擴大了對群眾的政治影響，但將幕后的中共力量公之于眾，不啻加劇了自身的生存危機。此前法租界巡捕房曾告知外交部條約委員會委員夏奇峰，御侮會為“變相共黨集團，惟關于孫夫人地位，且我國政府亦為放任，故不便封閉，只派偵探駐會日夜監(jiān)視”。宋慶齡辭職后，租界和國民黨當局便以五一集會為把柄，很快將御侮會總會及各區(qū)分會辦事處封閉。御侮會總會雖在5 月13 日召開代表會議，呼吁各界營救五一集會被捕人士，啟封被當局封閉的會所，但難以力挽狂瀾。不久，熊天荊、何云相繼被捕，黨團被破壞，御侮會的活動更為艱難，遂改名為中國領土保障大同盟，但不及一月又被國民黨當局查抄。中共在上海的反日運動暫時低落下去。

三、國民御侮自救會的影響

關于御侮會的影響，熊天荊后來頗為遺憾地指出：“國民御侮自救會在喚起民眾抵御帝國主義進攻方面曾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它存在的時間較短……活動也僅限于上海，影響有限?！辈⒄f：“由于受當時‘左’傾錯誤的影響，不適當?shù)夭扇×斯_斗爭的方式，使有一定基礎的群眾組織還未得到充分發(fā)展，就被敵人摧殘而夭折了?！边@里熊天荊將上海御侮會失敗的原因歸結為“左”傾錯誤和“被敵人摧殘”，可謂一語中的，但是她于5 月21 日被捕而對御侮會的后續(xù)情況并不清楚，其所言御侮會的活動“僅限于上海”是有待商榷的。

其實，盡管南京政府行政院訓令各地當局，稱御侮會“與共黨互通聲氣……分赴各地組設分會，征求會員，陰謀反動”，應予嚴密取締。中共難以在全國建立御侮會的組織體系，并被迫取消原定于5月7日召開全國代表大會的計劃，但還是力所能及地將御侮自救運動擴展到上海以外的地方。例如，5 月初，中央蘇區(qū)反帝擁蘇總同盟奉命籌備蘇區(qū)民眾御侮自救會議，以聲援白區(qū)御侮會的反日救國行動。蘇區(qū)革命互濟會、工會等團體也紛紛號召“他們所有的會員來響應這一會議”。6月23日至25日，來自各根據(jù)地政府機關、團體及紅軍代表300余人齊聚紅都瑞金，正式舉行蘇區(qū)民眾御侮自救會議。大會通過了“立即武裝全國民眾，立即以全國民眾名義宣布對日作戰(zhàn)”等九項提案，并發(fā)表宣言：“只有猛烈開展民族革命戰(zhàn)爭，才是中華民族的出路?！睋?jù)時任蘇區(qū)反帝擁蘇總同盟主任蔡孝乾回憶，許久未曾公開露面的毛澤東親臨會場，并發(fā)言指出，“九一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占了我們的東三省，現(xiàn)在又進攻熱河，威脅平津。日本帝國主義這樣欺侮我們，我們一定要抵抗，這就叫做‘御侮’。中國只有抵抗日本，才能得救！我們主張‘國難’應由我們老百姓自己來救。當然我們自己要有充分的準備”。毛澤東言簡意賅地肯定了御侮和自救的意義。

除蘇區(qū)民眾御侮自救會議之外，5 月27 日，即馮玉祥宣布就任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總司令的第二天，以柯慶施為書記的中共前線工作委員會在張家口召開市民大會，成立了察哈爾省御侮救亡會，楊波等5 名共產(chǎn)黨員當選為執(zhí)行委員，占執(zhí)行委員會半數(shù)席位，使得該會成為北方黨組織與馮玉祥合作抗日的一個外圍團體。6 月22日，察哈爾御侮會又召開有二萬余人參加的群眾大會，產(chǎn)生了“以抗日反帝領導全華北民眾運動擴大革命民族為宗旨的華北民眾御侮救亡會”，并決定籌備華北救亡代表大會。7 月27日至8 月1 日，來自河北（包括北平、天津、唐山等地）、察哈爾、綏遠、山東、山西、河南、陜西7 省的270 余名代表在張家口舉行華北御侮救亡大會，通過了18 條政治綱領，包括“反對日本帝國主義進攻中國”“集中全國百分之八十以上軍隊及全部飛機北上收復失地”“在精神上，在物質上，積極援助抗日同盟軍、義勇軍一切抗日反帝運動”“爭取言論、集會、結社、罷工、罷課與示威游行的絕對自由！釋放全國政治犯”“打倒賣國辱國的軍閥政府，工農(nóng)兵聯(lián)合起來，建立民眾自己的政府”“開展全國民眾的自救運動，促成全國御侮救亡總會的成立”等。這幾條綱領的內(nèi)容與此前中共上海中央局2月10日的指示以及上海御侮會的部分議決案大致相同，呈現(xiàn)出前后承續(xù)的關系。

與上海的御侮會類似，中共北方黨組織領導的察哈爾省御侮救亡會、華北民眾御侮救亡會順應了當?shù)厝罕娋韧鰣D存的訴求，推動了察哈爾反日運動的發(fā)展，但同時在與馮玉祥、方振武等國民黨將領合作抗日的過程中也存在過激之舉，如強調(diào)隨時揭破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陰謀與企圖，提出“為建立察省蘇維埃而斗爭”等在馮玉祥看來“要讓蔣介石抓住我們的岔子”的口號，以至于御侮會中的豪紳地主們對會務活動持消極態(tài)度，馮玉祥因得不到中共的有力支持而更傾向與南京政府妥協(xié)。8月5日馮玉祥宣布下野后，華北御侮會隨著前委撤離張家口，逐漸停止了活動。

簡而言之，從上海的國民御侮自救會到蘇區(qū)民眾御侮自救會議，再到察哈爾省御侮救亡會、華北民眾御侮救亡會，各會名稱雖略有差異，但均體現(xiàn)了中共依靠群眾力量，抵御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意旨。后兩者受到前者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上海、張家口兩地的御侮會均曾嘗試上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但與宋慶齡、吳邁、馮玉祥等人的合作坎坷不平，雙方的分裂乃是御侮會未能持久的一個重要原因。當時中共上海中央局認為，上海御侮會的敗因在于“不是不堅決的實行群眾的路線，度著狹隘的生活，便是不進行堅苦的群眾工作，把每一件工作進行一個澈底，有始有終”，即沒有在無產(chǎn)階級周圍實行真正革命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共河北省委也批評前委“對于馮玉祥的必然背叛始終沒有采取積極的進攻的態(tài)度，〔未〕在下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奪取大多數(shù)群眾在黨的周圍”，華北救亡會等“都是脫離群眾的空架子”，以至于黨對馮玉祥的妥協(xié)毫無辦法，“使察省民眾的革命運動不得不放棄他的根據(jù)地——張家口”。換言之，在上海中央局、河北省委看來，御侮會因為未做好下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能有效應對與上層合作的破裂，并經(jīng)受住國民黨當局的打壓而維持其存在。他們忽略了御侮會的“左”傾冒進對上層乃至下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損害。

盡管上海、張家口的御侮會歷時短暫，與宋慶齡、馮玉祥等人的合作也不那么愉快，但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和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還是肯定了御侮自救的組織形式和繼續(xù)吸收上層人士參加反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必要性。6月中旬，共產(chǎn)國際給中共中央關于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指示中明確要求“利用工會、全國民眾御侮自救會”提出六條共同行動的綱領，內(nèi)容包括“抨擊國民黨的投降叛變”，號召全國民眾“必須起來，為著保衛(wèi)中國的領土與獨立而作神圣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動員整個海陸空軍對日作戰(zhàn)，立刻停止進攻蘇區(qū)及軍閥戰(zhàn)爭”等。并強調(diào)“救國會必須極端的利用如宋慶齡等的公開和半公開的可能性”，在工廠、學校、兵營等創(chuàng)造有力的組織。10 月27 日，王明和康生寫信給中共中央政治局，進一步提出《中國人民對日作戰(zhàn)的基本綱領》，較此前六條行動綱領的內(nèi)容更廣泛，不僅聲明“中國人民只有自己起來救自己！中國人民唯一自救和救國的方法，就是大家起來武裝驅逐日本帝國主義。就是中華民族武裝自衛(wèi)”，呼吁“成立工農(nóng)兵學商代表選舉出來的全中國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這是全國人民抗日的總領導機關”，而且其落款為“中華人民救國御侮會/發(fā)起人/贊成人/簽名”。王明等希望借助原國民御侮自救會的影響力，發(fā)起各界擁護《基本綱領》的簽名運動，并提出“由宋慶齡及其他有可能參加的一切所謂名流學者、新聞記者及其他社會上有相當?shù)匚坏淖杂陕殬I(yè)者等等”，只要同意這綱領，就可“共同簽名作為這綱領及委員會的發(fā)起人和贊成人”。

由此可見，1934年中共在上海成立的中國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一定程度上也是國民御侮自救會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民族武裝自衛(wèi)會繼承了御侮自救會未竟的使命，欲成為中共領導全國人民反日救亡的總領導機關，盡管這一目標任重道遠，中共還不能完全擺脫“左”傾思想的干擾，但對上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探索已有些許進步，為此后制定結合上層與下層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準備了思想基礎。國民御侮自救會表面上僅活動數(shù)月，曇花一現(xiàn)，實際上其影響是深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