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勝

冬日逼近以來，天空一直陰郁著臉。而房檐下的七星椒卻與之迥異。那一抹抹紅顯得熱烈，把幽寂、灰暗的空間襯托得有了生機，像純情的土家女孩們那一雙雙眼睛放射出來的火辣辣的眼神，安靜中涌動著秋波，令你不覺心中蕩起漣漪，浮想聯(lián)翩。

屈居房檐下的七星椒，被勤勞的老人們一小把小把捆扎，倒懸在房檐下的繩子或晾衣桿上。此時，七星椒葉已然干枯，但依然附著在七星椒的枝干上，作為身體的一部分，保存著曾經(jīng)有過的尊嚴。七星椒的干枝已經(jīng)失去了曾經(jīng)的綠色，但縮水的骨架還尚存著奮斗過的證據(jù)。干枝依然堅韌，支持著面容枯槁的整體形態(tài)?？蔹S代表著失血，但并不代表著尊嚴喪盡。那一枚枚七星椒，就是一首首砥礪人心的詩歌。一枚一枚七星椒紅得正艷，夾雜在枯枝敗葉中，進行著奪人心魄的前生后世的敘事。

冬日的天空，很多時候都像鋪天蓋地的一張網(wǎng)眼過密的大網(wǎng)，密閉了陽光強悍的泅渡過程?；疑完幱晔侵髟渍撸瑯淠臼チ素S富的表情，改為內(nèi)斂地休養(yǎng)生息。房子還是那樣老舊，仿佛是孩子們曾經(jīng)信手丟棄的玩具，沒有與時俱進的節(jié)奏，還在頑固地守候著，在老人們呆滯的目光里黯然存在。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樹，依然還是那么蒼勁，虬枝和骨骼隨風錚錚作響，但并不影響內(nèi)在博大的表現(xiàn)。樹和老人一樣懂得如何存活在大地之上。七星椒就在這時被老人們從地里背回來，晾曬在房檐下，完成從視覺到味覺到心理的溫潤過程。一枚枚七星椒被放進與菜肴的化合反應，就是一次次進入身體內(nèi)部激發(fā)血液加速運行的過程。

七星椒以辛辣著稱，秉性也不同于一般的辣椒。七星椒生性倔強，不與其他辣椒茍合，拒絕與其他辣椒的雜交和變異。這種拒絕的性格，就導致了七星椒的味道是一種獨特的味覺刺激，令人望而卻步。而浸潤人們秉性的七星椒，卻是一種生命的推進劑，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精神世界。

七星椒幼苗和其他辣椒沒有什么不同，若不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農(nóng)是分別不出來的。但不久就可見端倪，種植在地里之后，七星椒的個頭迅猛地生長著，它不習慣旁逸斜出，而是選擇挺拔向上生長。在沒有結出豐碩的果實之前，一直是被詬病和遭受誤解的。它不像其他的辣椒，搶城掠地，瘋狂得很，相互掣肘，而是抒寫著自己獨特的個性。

人們種植的辣椒，從形態(tài)上說有大辣椒，有陰辣椒，有小辣椒。大辣椒性格柔和，沒有辣性，小孩子都欺負它。年少時，最為喜歡。陰辣椒不大不小，是小辣椒和大辣椒的結合體，始終覺得秉性不好，遺傳變異得不倫不類，吃起來總覺得有些怪怪的，有點陰陽怪氣。小辣椒總向往通向碩大的變身過程，狹長的個子表現(xiàn)出總也不能成功的印記。而七星椒就不同了，長到將近八十厘米的時候，就開始開花結果了。它的小辣椒不是單個的，總是一枚一枚從蒂部聚合在一起，然后各自分開，像一柄柄劍朝天向上，表達像俠客那樣的豪氣干云。因此，人們也將七星椒謂之朝天椒，形容它獨特的個性特征。

七星椒就這樣特行獨立，以外在的形式表達著精神內(nèi)質。老人們喜歡七星椒，就像老人們源自土地的桀驁不羈和抗爭的秉性。老人們身上有著被七星椒外形和內(nèi)質影響的秉性。老人們是看著七星椒一年年長大和一年年變老的。一株株七星椒的個體，就是老人們盛年時的腰桿，那么正直，那么挺拔，沒有媚骨和秀頎的模樣，傻乎乎地努力向上。老人們一生受著土地之上植物的滋養(yǎng)，性格耿介，不輕易服輸。也許你覺得他們渾身長刺，像七星椒那樣伸長觸角棘人，像匕首像投槍那樣天馬行空，顯得盛氣凌人。年輕時，男人們脾氣暴躁，會角力、摔跤、掰手腕、甚至大打出手。也許這一觸即發(fā)的行為方式里面，就有七星椒潛移默化的過程。土家人的火鍋里離不開七星椒，辛辣的七星椒不僅使人胃口大開，而且能加速血液循環(huán)，使這種辛溫的力道通達直至四肢百骸。

老人們喜歡邊燉著火鍋邊對后輩說起那些跌宕起伏的往事，把先人的榮耀以語言的形式進行傳承。老人們用心良苦，一方面是骨子里流淌的七星椒的遺傳基因在表現(xiàn)著顯性基因，一方面是老人們的高瞻遠矚、畏懼迷失的深邃在自覺引導，希望后世子孫不被外物所迷惑。只是老人們覺得鮮有人愿意在快節(jié)奏的當下，聽他們慢吞吞、口齒不清地敘古，阿Q式地品頭論足過往的煙云。

是的，年輕人忙碌的是事業(yè)，繼承的是七星椒努力向上的秉性。他們習慣在外面闖蕩。他們不相信城市的大門是緊閉的，他們不相信他們沾滿泥土的手腳在城市里沒有安身立命之處。那一只只高大的腳手架上，有他們壯碩而堅韌的身影；那深入云端的大樓的玻璃上，有他們懸掛繩索矯健的身姿；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樓盤里，有他們背負著裝修建材，艱難向上的身影。即使他們躋身異鄉(xiāng)，也同樣不會忘記他們深受七星椒影響的內(nèi)質，一樣會如大地之上的七星椒一樣正直，努力向上，堅韌不拔。他們用他們的汗水換得的鈔票置換了故鄉(xiāng)大地之上的茅檐低小，就是活生生不容置疑的客觀事實。

事實上，年輕人還在用另一種形式進行著突圍。他們把方向轉向了飲食，方式就是依靠味蕾。城里的美食街上那一個個聲名鵲起的農(nóng)家土菜餐館，就是他們進軍城市的證據(jù)。在那里，有他們馳騁自如的疆場，他們或是操刀掌勺的大廚，或是成功變身的平民老板，他們一面烹飪著令人大快朵頤的美食，一面烹制著一生的心事。那門洞兩旁，聯(lián)綴著呈線條狀的七星椒，就是他們不忘來路的象征。他們也同樣如老人一樣在向世人展現(xiàn)著融合了七星椒的歷史，只不過他們的敘事方式不再是語言，而是選擇用舌尖用味蕾，他們的受眾不像老人那樣僅局限于滿堂兒孫，而是成千上萬的城市人和來此的游人。

老人們和年輕人此時沒有交集。老人們不了解年輕人，年輕人也不像老人們那樣暮氣沉沉，心如枯井。老人們固執(zhí)地認為角色的轉換，還沒有及時地被時間完成，他們相信年輕人始終會像他們那樣成為堅守的代名詞?，F(xiàn)在，他們一面囁嚅著，一面望著高高的布滿灰色的四角的天空發(fā)呆、出神，他們是在自我表達內(nèi)心的憂郁和隨想。他們的悲喜已經(jīng)在時間的熔爐里變成了青銅器那樣具有厚實和暗藏鋒芒的冷漠，他們的心事便是附著的銅綠，暗結著歲月的霜花。他們敝帚自珍，又想一陳心事。但始終找不到焦點，于是，就成了思想上的孤憤者。

天晴了，陽光甚好。午后，他們搬一把椅子，靜靜地曬著太陽，順便閉上眼睛冥想，把自己還原成遠年的模樣。這時，他們骨子里的七星椒一樣的秉性就漸漸地復活了，他們或想著自己年輕時的叱咤縱橫，或想著與有著七星椒一樣火辣的女人在野地里情到深處的細節(jié)，或想著與鄉(xiāng)鄰糾結一時的沖動魯莽和唐突……一切都成了過往，都是生命里的浪花，而這一束束浪花的組成里，七星椒似乎就是一個重要的化學元素。

看一眼房檐下的七星椒，思想的觸須就這樣無限延伸，懷舊是冬日里的重要一課，沒有老師教授，老人們喜歡自習課，喜歡溫故而知新。在陽光下，拆一拆厚實衣衫的扣子，打量一下自我，才發(fā)覺時間是隱形的殺手，沒有人被通融，也沒有人可以實施賄賂。雞皮鶴發(fā)和瘦骨嶙峋是不可避免的外部形態(tài)的形容詞，江河日下也是再所難免啊。梳理一下之后，就難免會被感傷銹蝕。不過，老人們也很坦然，就像七星椒一樣，成為一束束被時光收割的標簽，也是一種自然過程。何況七星椒在植株干枯的狀態(tài)下，還是強悍地保存著曾經(jīng)的光榮。那一枚枚紅得發(fā)亮的七星椒，就是內(nèi)在生命的詩意表達。瞅一眼就會激蕩起生命長河里的波瀾。老人們就是假借著一枚枚七星椒，來調(diào)息著日漸式微的生命氣息。

老人們不甘失敗，也不愿坐享其成。他們還以殘年余力飼養(yǎng)著家畜，他們的意識里，這些家畜是他們堅守在闃寂鄉(xiāng)野的另一種堅實理由。他們種著馬鈴薯，種著紅薯，為家畜提供著滿意的食糧。雞鳴狗叫也是給他們記錄時間的一種方式，老人們與之為伍，顯得很是滿足。孫子們交付給了學校，不在家的時間里，雞狗豬是他們的寵愛對象。老人們的愛像溫暖的陽光，無私而純真。老人們散發(fā)著光和熱，也暗暗扣合了七星椒凝固了的品質和力量。

最好是下雪。老人們并不憎恨雪的到來，老人們一直強調(diào)的是瑞雪兆豐年。一旦大雪飄落，老人們的勤勞被天氣狀況暫時中斷，他們就有了充裕的時間，好好地割一截臘肉，或者燉蘿卜，或者燉粉條，或者燉白菜，七星椒也會被老人們從晾衣桿子上采摘下來，進入這種食物的蓄意打造里，把一直簡單明了的生活變得自以為豐富起來?；鹛晾镲h蕩著木質馨香，一爐古意就逐漸形成，完成了七星椒從視覺到味覺的轉變。老人們幾近枯竭的身體內(nèi)部的河流，因七星椒的火辣秉性，呈現(xiàn)出升陽舉焰般的瞬間快感。老人們會和相濡以沫的老伴酌一杯自釀的米酒，伴著七星椒的辛辣，漸近微醺或者興味闌珊，在越走越近的人生道路上對酒當歌。這種況味是復雜的，老人們沒有太多奢望被兒女們所謂的博大的孝道所溫養(yǎng)，只是借著一枚枚七星椒，就完成了內(nèi)心大廈的一次次倒伏與重建的過程。七星椒就是老人們名正言順賴以堅守的物質媒介。七星椒在房檐下閃耀著光輝，就是一束燃燒的焰火，溫暖著老人日益荒涼的心靈，溫熱著涼薄的世間，讓老人們活得有理有據(jù)，尊嚴猶存，不被時間被動湮沒和隨意刪除。

老人們與七星椒相互依存。一年一季，種植著七星椒，試圖從七星椒上找尋到落下的時光，七星椒被一手種植，就像從物象上重演了一回青春時光，愜意和活力就是過程里最大的一種收獲。種植七星椒，就是重新種植自己。老人們就在這種種植與收割里，一次次享受至今猶存的天年。

七星椒存在，老人們似乎就活得信心滿滿。老人們和七星椒成為驅散冬日酷寒的陽光，裝飾著日益岑寂的鄉(xiāng)村。微茫中顯露著真實存在和不屈的生命張力。

滿目寂寥，荒涼肆意，瞟一眼房檐下恍若紅色火焰燃燒的七星椒，就心潮澎湃。充塞著俗世繁文縟節(jié)的心靈，就暫時得以讓位。那火熱的七星椒就強力介入，內(nèi)部隱遁的思想就被迫一展鋒芒，插上翅膀，翻越一道道無形的山崗，在紙上自由揮灑，并成了凝聚在隱匿于紙上的無形力量，于是，自我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我想，我就是為頑強堅守的老人，為房檐下熠熠生輝的七星椒，做了一次酣暢淋漓地隨物賦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