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鴨

阿姨走后，我便不再哭了，倒不是因為她安慰的話語起了作用，而是因為她臨走時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孩子疼，在屋里哭，她爸跟著也在外面哭，天下父母心啊。”

記憶中第一次見他是在我四歲那年的春節(jié)前夕，他拎著大包小裹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家。爺爺、奶奶、媽媽和姐姐都出門去迎接他，只有我一個人扒著門怕生地不敢見他，他倒也沒生氣，和家里人寒暄完了以后就跑過來要抱我。我膽怯地后退，終究逃不過他粗糙的大手，被他一把撈過抱在了懷里，我委屈地望向奶奶，淚水直在眼里打轉(zhuǎn)，可奶奶卻笑著讓我喊他“爸爸”，我猶豫著不敢開口，最后在全家人密切注視下蠕動著嘴叫了一聲：“叔叔?！比缓笪铱匆娝樕系男θ菹袷潜蝗藵娏艘粚铀傩z水一樣瞬間僵硬在了臉上，我內(nèi)心的恐懼直線上升，—下子就哭了出來?；蛟S是真的害怕以后我認(rèn)不得他，那次回來以后他就再沒走過，在舅舅那里買了點地以后從此安分地做起了農(nóng)民。

再大一點，我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開始每天背著媽媽縫的小書包跟著一群小伙伴蹦跳著去村子里的小學(xué)讀書。有一次，班上有個男孩帶了一把能打出“子彈”的玩具槍，讓我們每個人都著實羨慕了一把。要知道那個時候玩具可是我們這群孩子的奢侈品。好在那個男孩和我玩得比較好，答應(yīng)我放學(xué)后讓我陪他表演一次“警察抓小偷”就把玩具槍借我玩一個晚上，我興高采烈地答應(yīng)了。放學(xué)后，我被那個男孩拿著玩具槍追著跑了好幾圈，然后又挨了好幾個“槍子”，眼看著那個男孩已經(jīng)累得要把玩具槍借給我玩了，他卻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倆中間。他搶過男孩的玩具槍，聲音低沉地說：“你這孩子怎么欺負(fù)我閨女呢？這‘槍’萬一打到眼睛怎么辦？”他兇神惡煞的面孔嚇哭了那個男孩，我也因此失去了和玩具槍共度一晚的機會，心中的苦悶和悲傷無處宣泄，我變得更加討厭他，每次他和我說話，我都故意把頭偏向一邊故作忽視，堅決不理他。

那年夏天，我小學(xué)畢業(yè)，考了個全鎮(zhèn)第一，村長打電話給他，說我一定會是村子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xué)的學(xué)生。掛斷電話后，五音不全的他繞著房前屋后哼了一首亂七八糟的歌。再回到屋子時，他非要帶著我去鎮(zhèn)上買衣服，說我馬上要上初中了，得有幾件新衣服穿。我沒有看他臉上喜悅的表情，搖搖頭拒絕了，倒不是不想買新衣服，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出門。他倒也不生氣，轉(zhuǎn)身搭著別人家的車就去了鎮(zhèn)上。再回來時已是傍晚，他拎著一個鞋盒和一個衣服袋子，笑得滿臉皺紋。他把衣服和鞋子遞給我，轉(zhuǎn)頭就因為花了太多錢被媽媽教訓(xùn)了一通，我沒有顧及這些，滿心期待地拆開了袋子和鞋盒，隨后我的期待就落了空，那分明是男孩子穿的衣服和鞋子！我難過得把手里的袋子一股腦地都扔在了地上，轉(zhuǎn)過身就跑出了家門，委屈的淚水也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在那之后，我對他的敵意又深了幾分，逢有家長會我也只讓媽媽來開，有幾次他提出想和媽媽一起來學(xué)校，都被我義正詞嚴(yán)地拒絕了，他也不說什么，月假回家依舊對我在學(xué)校的生活問東問西。

高二的暑假，我因為慢性闌尾炎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的原因，麻藥作用的時間很短，剛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來我便恢復(fù)了意識。于是在病房里，伴隨著他和媽媽關(guān)切的詢問，我在疼痛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跑去找醫(yī)生，卻被告知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班，他滿頭大汗地跑回來和媽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哭泣的聲音又大了幾分。他伸出手想摸摸我的頭，手伸到半空中又縮了回去。未了，他嘆了幾口氣便走出了病房。之后，或許是我的哭聲過于響亮，旁邊病房的阿姨也過來探望和安慰我，阿姨走后，我便不再哭了，倒不是因為她安慰的話語起了作用，而是因為她臨走時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孩子疼，在屋里哭，她爸跟著也在外面哭，天下父母心啊?！蹦且豢?，我突然讀懂了這茫茫歲月中父親的愛，雖然偶爾也會南轅北轍、適得其反，可他滿滿一顆心，想著的都是我?。?/p>

我大學(xué)新生報到的時候，他本來是計劃要去的，可計劃不如變化快，家里突然有了要緊的事情，那兩天他走不開，只好讓媽媽和姐姐去送我。臨走的前一晚，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一會兒問我有沒有帶銀行卡，一會兒又問我車票買沒買好，我一一耐心地回應(yīng)。夜里風(fēng)來，我因為要離家遠(yuǎn)去無以入眠，靜謐的夜里，我不作聲響地看見他慢慢地爬起來，走出門，坐到了門前，看著前方，久久沒有動靜，瘦弱的身影很快就和黑夜融為了一體，讓人看不清臉上的悲喜。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夜沒睡，他幫我清點行李，像嘮叨的老太婆一樣囑咐我在火車上要注意安全，到了學(xué)校要好好吃飯，我一一點頭應(yīng)下，卻還是在和他告完別轉(zhuǎn)身的時候又被他叫住了。我回頭，他似是沒想好要說什么，嘴蠕動了半天，最后只揮了揮手，艱難地說了句：“去吧。”我看著他在烈日下單薄的身影，終于忍不住扔下行李回頭抱住了他。

他不是一個完美的爸爸，我也不是一個完美的女兒，好在他雖跌跌撞撞，但仍替我遮風(fēng)擋雨，保駕護(hù)航，傳達(dá)了他滿心的愛意，而我，遲遲鈍鈍，經(jīng)年之后也終于懂得了珍惜。

王容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甜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