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瑞
村莊上空的月,總是變著花樣,考驗著村中的石碾,也煞有其事地捉弄著我。
當(dāng)月色清幽,銀光普灑,其高懸星空的姿態(tài)搖落成我心底的溫柔,如母親的目光,將群山擁抱的村莊輕撫成靜謐的模樣,穿過高空的蒼茫,灑下一片輕盈。
村莊,頓時恬靜起來,月光將這里裝點成一副幽藍(lán)如夢的容顏。此時的月色,搖不醒已入夢鄉(xiāng)的人們。整個村莊,除了我,只有老槐樹旁的石碾,泛著青光,與月默默對視,在遙遙相望中竊竊私語。在這時光的對視中,我不忍心離去,但又怕驚擾月色給予的這份寧靜。于是,我不得不將自己粗野的個性加以偽裝,試探著,默默地守望著這方時空的優(yōu)雅。
有時,月會悄悄將自己躲藏,將村莊毫不留情地推向一片黑暗。漫無邊際、無始無終。如墨的黑色,牢牢地鎖住我的目光和視線,唯一能與村莊相連的,就是自己腳下的立足之地。這片黑色的夜幕,孤寂頓時成了這里的主宰,剎那間,便將這里踐踏得了無生機。此時,仿佛黑幕中跳動著無數(shù)個森然的幽靈,一些鳥雀不得不在夜幕到來之前尋求庇護,紛紛躲藏。如此這般黑夜,獨有老槐樹旁的石碾,依然站成心中的一道風(fēng)景,堅定地守護著明日的晨曦和希望。
其實,這只是石碾的漫長歷史的一部分。石碾與這個村,與這個村莊的人們,我又能知道多少呢?
我聽說,自從我的爺爺,爺爺?shù)臓敔?,或者是更老的先輩們,這個石碾就是這個模樣。它以這個模樣淬煉于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又以這樣的姿態(tài)安然地守望著和平歲月。
應(yīng)該說,自從有了村莊,有了裊裊炊煙,石碾便以雄壯的尊榮,與村莊長相廝守。無論生活多么貧窮,無論歲月多么艱難,石碾都會迎著生活、迎著歲月,踏著不變的節(jié)奏,用厚重的身軀,碾奏出豐滿的贊歌。
毫無疑問,很多人目睹過石碾的外表,但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走進石碾的內(nèi)心?其笨重的身軀里,孕育的卻是村莊普通百姓的希望,以厚重的胸懷支撐起老百姓生活的信念。
其實,石碾只有一個動作,這個動作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無數(shù)遍。它以沉重的身軀將糧食碾碎,一同碾碎的還有昔日的饑餓和貧窮。厚實寬大的碾臺,舒展著自己寬廣的心胸,毫不猶豫地托起這方天地的煙火人生,恰如一個力拔千鈞的勇士,誓用一己之力,承載起昔日村莊的人們?nèi)?zhàn)勝艱難,堅定地走向未來的力量。一套木制的碾框,在與時光相行的侵蝕中,悄然脫去最初的清新外衣,退卻了散發(fā)著棗木清香的光環(huán)。外表斑斑駁駁,近乎腐朽,被無情的時間鍍上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色彩。不過,這絕不是真正的腐朽,只是在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的風(fēng)雨之后,它的容顏沾染了些許歲月的風(fēng)塵。若拂去裹著的風(fēng)塵,仍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它的風(fēng)骨,它的內(nèi)心依然能擔(dān)起時代的重任,牢牢地將碾磙固定在日復(fù)一日的軌道上,如此這般,堅守著自己的初心。
我想,石碾在沒有成為碾之前的樣子。也許是山嶺峰頂或是溝壑深處的一塊裸露的巖石,安靜地靜臥著一處,沐浴著山間秀美時光,徜徉于山林徐徐清風(fēng)。在慧眼和擔(dān)當(dāng)?shù)碾p重巧緣下,才千錘萬鑿走出深山,歷經(jīng)千百次鑿打,嶙峋凹凸的巨石便將身姿一變,成為留存于我記憶深處的石碾,成為養(yǎng)育我成長的那個石碾。
七八十年代,我與石碾有過無數(shù)次的交手。那時,我家年年喂著幾頭豬。喂豬的地瓜干需要碾碎, 而后煮成豬食,這個重任只有靠石碾來完成。于是,瘦瘦高高的母親,經(jīng)常地頂著月光,或是迎著晨曦,挎著棉槐條子編成的筐子,一次次走向遠(yuǎn)比她不知沉重多少倍的石碾。自我家到石碾,需要穿過一條窄窄長長的胡同,這條胡同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我和母親的身影。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從不在意胡同的頹垣敗壁,也不在乎腳底下亂石鋪就出的凹凸不平。我和母親似乎被某種東西吸引,徑直走向老槐樹旁的石碾。
同樣,村莊的這個石碾,也無數(shù)次地見到過我和母親的身影。在幾十年的平淡的往來中,雙方都熟悉了彼此的身影、聽?wèi)T了碾軋糧食的滾動聲和推碾的腳步聲。這種聲響和節(jié)奏刻進了母親的皺紋,也刻入了我的年齡。只是,令我無法預(yù)料的是,幾十年之后,老槐樹旁的石碾還是幼時眼中的樣子,但是在這個石碾旁,一些熟悉的身影卻消失了。那一些本村的叫嬸子、大娘、奶奶,連同我親愛的母親,在突然的某一天或者不經(jīng)意的某一天之后,她們的身影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石碾旁。
最讓我茫然的是,母親的突然消失。曾有一段時間,我驚慌驚恐地去尋找,猶如心中揣著一只野兔、忐忑不安。我在胡同,我在碾旁,等待,尋找,呼喊,但都一無所獲,曾經(jīng)和藹可親的母親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處于失落中的我還是不甘心,我擴大了尋找的時空。選擇在晨曦微蕩的早上,或在月光如銀的夜晚,一個人時而靜靜地行走,時而靜默于寒秋。在我魂牽夢繞的思念中,在月色靜謐之時,我是多么盼望母親出現(xiàn)在那個老槐樹旁的石碾邊——
時光如梭,母親已離別我二十多年,時至今日,我還是無法忘懷母親推石碾的情形。故此,無論歲月如何更迭,心靈深處常?;赝嵌螘r光。回老家時,也會常常眷顧老槐樹旁的石碾。
站在石碾旁,石碾還是一如往常的沉穩(wěn),被時光留下的光滑的環(huán)形碾道,格外讓人扎眼。昔日熱鬧的石碾,除了缺失的母親身影會劇烈地撞擊著我的內(nèi)心,而石碾的清閑,也陡然間加劇了這種撞擊力。
現(xiàn)在的石碾,將自己一生的辛勞糅進了歲月,一同糅進歲月的還有時代的變遷。
當(dāng)我以一個生命的個體,降臨到這個村莊,以腳為丈,和著時間的節(jié)拍勾畫出村莊的輪廓,我的肉身和思想便安頓在這里。
穿行于村莊的時光,裂變著我的軀體,從稚嫩走向壯碩;而身后的村莊,終將時光聚集成一張巨大卻無形的網(wǎng),將我的鄉(xiāng)愁、靈魂統(tǒng)統(tǒng)收納。隨著身影霜染鄉(xiāng)村風(fēng)月,我的思想里,早已嵌入了屬于這個小山村的喜怒哀樂。每時每刻,累積成一棵大樹的年輪,不斷地被刻在村莊的肌膚里。時間長了,烙印上鮮明的地域符號。只要去外村,別人很快就能識別你的地域印記,知道你來自哪個村。如果遇到年長者,他甚至連你的父輩及家庭情況,都一目了然。
一直以為,只要生活在村莊,就不是一個孤獨者。在貧窮年代,心目中的孤獨者形同于流浪者,大多數(shù)是給我這種印象:要么身背琵琶巷中走、聲聲低吟人影瘦;要么孤兒寡女沿街討、一高一低黃昏后。獵獵寒風(fēng)中,他們總是一副單薄的身影朝著村莊走來,見到你時,也總是帶著一副乞憐的神情。在喜憂參半或者坎坷不安中,逐家登門,而后,留下一副長長的影子,或是夾雜幾聲嘆息,悄然離去。
路過的村莊,只是他們謀求生活的短暫駐足之地,只要用謙卑、悲憫的笑容,換取到一些煎餅,或者一些地瓜干、糧食,他們在這個村莊的使命便已完成。然后,就會走向另一個他們并不熟悉,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村莊。而這個村莊,絕不是他們的家,也不是他們?nèi)馍砗退枷氲陌差D之處。這個村莊,只會帶給他們短暫的欣慰,或者激起心靈上的一絲熱度,但不會給他們長久的留戀。除了他人眼中的一絲憐憫,他們不會留下什么,甚至連他們留下的腳印,也常常會被一陣風(fēng)刮走。
而長期生活在村中,又是本村的土著居民,怎么可能會是孤獨者呢?
起碼,他們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幾間完全可以遮風(fēng)避雨、驅(qū)寒保暖的房屋,還有種糧糊口的田地,完全可以過著自耕自織、自給自足的鄉(xiāng)村生活??梢哉f,他們比那一些流浪者,境遇好多了。不受顛沛流離之苦,不受異人冷嘲熱諷。村莊,在他們眼里、心里都是熟悉的,與這個小村相處,他們也應(yīng)該是坦然的、親切的。要知道,這些人從呱呱墜地,便和這個村莊、這個村莊的一切,一起經(jīng)歷著日出日落,一同徜徉著春夏秋冬。況且,這個小村莊也足可容納下他們的一生,不但如此,我看到的是,他們大多體態(tài)健壯,臉上飽滿滋潤,有的還常常泛著紅光。
這些人,與居無定所、食無安頓,讓人感覺一身落魄、悲憫的流浪者相比,又怎會是孤獨的人呢?
恰恰匪夷所思,我看到的是,村莊的夜幕降臨之時,幾個游離的身影中,總是閃現(xiàn)出一種缺少溫情的畫面。我曾無數(shù)次看到,落日余暉里他們獨自一人、形只影單。大多數(shù)情況是,吸著粗大的手卷煙或是一根細(xì)長的旱煙袋,透過濃濃煙霧,真切地似在凸透鏡下,看到他們的臉上,所無法遮擋的苦澀神情。我暫且稱這類人為另一類孤獨者吧。
莊甲,就是我幼時眼中的另一類孤獨者。莊甲與我家,一街之隔,多年的鄰居。一條普通的農(nóng)村街道,將我家與莊甲,標(biāo)記出在這個村莊的熟知度。在這時空下,街東、街西,清晰地呈現(xiàn)出兩種涇渭分明的心境,一種是他用曲折人生和豐富的閱歷凝聚而成的光芒,這種光芒給我?guī)砹搜瞿胶湾谙?;另一種是真切的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心燈,在閃著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投影出對村莊的依戀與隔閡。
莊甲,人生的頭高馬大,一副魁梧的身板。來來往往中,七十多歲的莊甲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在兒時清澈的心靈中,那個曾經(jīng)高大健壯的身軀,慢慢地被歲月吹打得如同一棵近乎枯死的梧桐。搖搖欲墜的樹枝,將他僅有的部分生機,不斷剝離。清晨時刻,他總是迎著朝霞,留下一副近乎踉蹌的身影,從村口離去,臨近黃昏時刻,又步履蹣跚地回到村莊。就這樣,村莊到集市,集市到村莊,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停止地留下一個個往復(fù)的身影。
每當(dāng)早上離去之時,其肩上必挑著一副用藤條編成的貨筐,筐里裝的是一些蘑菇、銀耳、海帶之類的干貨。這些是他的主要家當(dāng),也是他謀生的唯一生活來源。趕集、販賣干貨成為他在這個村莊的行動坐標(biāo)。在我的注視中,在村莊抖落的風(fēng)塵里,在熟悉的村口巷尾,他顫顫巍巍,離去的背影,猶如撥弄的琴弦,奏出低沉、乏味的曲子。入耳、入心,讓每一個見到的人,每一個聽到的人,泛起五味雜陳的思緒,成為一道生澀而又感傷的風(fēng)景。
從我記事起,關(guān)于他的故事,就在母親惋惜和同情的嘆息聲中,一遍又一遍地沖擊著我的心房。在母親看來,莊甲的孑然一身,是不應(yīng)該的。要知道,莊甲年輕時在外面闖蕩,曾有過一段極為光彩的人生。后來,也許是造化弄人,也許是命運使然,莊甲居然一直沒有成家,回到村里,一直獨自一人生活。
莊甲有沒有自己的房屋,我不太清楚。印記中,莊甲是住在其二弟家的西屋,與我家?guī)撞街b。其謎一樣的人生,時刻攪動著我那充滿好奇的心,加之他口中花樣繁多的故事,讓我常常光顧他那四壁炭黑,低矮潮濕的小屋。并時常在他娓娓道來的故事中,忘記飯點。
我的每次到來,莊甲總是喜笑顏開,從床頭或者墻角,拿出一個紙團,小心翼翼地一層又一層地將報紙撥開,里面是一些夾雜著蛀蟲粉末的餅干。此時,被歲月吹皺的,如干枯的河床似的臉上,始終洋溢著溫和、寬厚、仁慈的笑容。在這個只有他一人居住的小屋里,大多數(shù)情況是以青燈為伴,抽煙成為他宣泄孤獨、打發(fā)時光的另一種方式。陣陣升騰的煙霧,將嗆人的、濃烈的煙草味道淹沒,同時,一起淹沒的還有他今生的回憶、嘆息和孤單。
有時,我能感覺到,幽暗漆黑的屋內(nèi),也會出現(xiàn)一絲光亮,如同閃電般,偶爾會在我面前極快地劃過。從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那分明是莊甲七十余年來,一直念念不忘,也是一直想擁有的兒孫繞膝,有說有笑的小家園啊。特別是每當(dāng)春節(jié)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響起的時候,家家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由此匯聚而成的溫馨幸福的暖流,會毫不留情地穿過層層墻壁,重重地沖擊著他的耳朵。別人家那帶有濃濃年味的場景,仿佛銀幕般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時,會讓他在屋中局促不安。
我無意成為村莊與莊甲思想的傳播者,也無意成為他們相互之間的審視者。但是,莊甲孤單的生活并不因我的無意而停止,相反,灑在村中的陽光,在普照著村中每一條街道的同時,也一如既往斑駁地映照著莊甲內(nèi)心的慘淡和怯懦。
我常常看到,每每與人相遇,莊甲總是一副謙和,近乎低下的姿態(tài)。那種謙卑將他的身軀不是凸顯得更加高大、堅韌,而是在兩種對峙的目光里,把他的身軀無限的踩壓,一起踩壓的還有他年輕時的狂熱和夢想。
在我的記憶中,莊甲從沒和任何人、因任何事紅過臉、吵過架。他總是安靜地過著自己平淡的生活,即使如同一杯白開水般索然無味,也絕不挑起絲毫的、微小的生活風(fēng)波。在他的周圍,一切都是平靜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好像一片楓葉,安靜地?fù)u曳于樹枝間,或許,詩人眼里的生如夏花般燦爛,死如秋天般靜美。這般生活,在莊甲七十余年來的人生中,就沒曾有過任何的奢望。
盡管如此,流水總會匯集奔向大海,人生總會終結(jié)走向墳塋。
就在村莊、我、莊甲構(gòu)成一種有條不紊的精神律動時。有一天,放學(xué)回來,母親帶著悲傷,強忍著眼角的淚水,告訴我:你莊甲大爺去世了。我心中一顫,但旋即又歸于平靜,在這個村莊,一個孤獨的身影離去,或弱如一絲微塵。沒有鮮花,沒有挽聯(lián),甚至沒有送別的人群,也許只有幾聲感嘆和唏噓,便將其一生蓋棺論定。而對于這個村莊,對于他,除了這幾聲感嘆和唏噓外,還能留下什么呢?如同我記憶中的流浪者。
不同的時間渡口,烙印著不同的人生底色。
心靈,充當(dāng)著調(diào)味師,將生活百態(tài),清晰而深刻地調(diào)味成酸甜苦辣咸。心靈又是魔術(shù)師,將時光無限放大,又將時光無限縮小,在放大與縮小的變換間,一盞心燈、一處煙火,始終占據(jù)著我精神的制高點,恰如遼闊海面上導(dǎo)航的燈塔,又如古時戰(zhàn)場上發(fā)號施令的烽煙。穿過歲月的紗帳,散發(fā)出的光點煙霧,被時光俯視成斑駁記憶。但有時,也會被時光仰望的無比強大,毫無懸念地支撐起前行的堅定信念,甚至偶爾能集聚起宙斯的磅礴力量。
煤油燈、蘿卜燈、炊煙,這樣一處處煙火,燃亮在心中,照耀著回望故鄉(xiāng)的路。淚眼朦朧中,忽明忽暗、清晰而又模糊。我知道,就是這難以磨滅的煙火。從我呱呱墜地、牙牙學(xué)語,便散發(fā)著悠悠清香,同時,將生活中的清幽、濃烈和悲壯,一同籠罩在它的周圍。給我的容顏濡沫作色,與我的生命纏綿縈繞。
村東口,一條阡陌之路,以彎彎折折的方式將家與學(xué)校連接起來。我將求知和遠(yuǎn)方鋪展在這條路上,迎著星光而去,踏著余暉而來。每當(dāng)幾縷炊煙此起彼伏緩緩升起之時,即使遠(yuǎn)隔數(shù)里,溫暖的感覺便立刻在心底泉涌。
年復(fù)一年,不知不覺中,這充滿煙火的時光,不斷將我的身影拉長,也將我的青澀悄然退卻。當(dāng)我的身影消失在那條小路時,煙火氤氳的過往便會封存到腦海。求知和遠(yuǎn)方,也會隨之變換了方向。
“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xiāng)”。山村煙火,終將會沉默成醬香美酒,時間愈久、甘醇愈濃,路途越遠(yuǎn)、心中越親。
有時,我的思緒會化作一絲烽煙,飄向歷史的時空,遙想昨古,風(fēng)起云涌中翻動著遠(yuǎn)去的畫面。自“三皇之首”,便煙火傳續(xù)。取暖避獸、耕種生息,直到煙火屯居,開疆拓土,刀光劍影淹沒于烽煙戰(zhàn)火之中,煙火點燃了文明,開創(chuàng)著歷史的腳步,也映照著歷史的沉浮,時代的變遷。
而今,當(dāng)穿過煙火繚繞的歲月,走出山村的視線,不斷變換著人生坐標(biāo)。城市、農(nóng)村,邊疆、沿海,身影猶如翻動的海潮,潮起潮落間,封存的煙火,仍會屢屢攪動心弦,是那樣的蓬勃、涌動。
記得,貧窮困乏年代,夜晚照明燃起的是煤油燈,燈具大小形狀各異,不過大多粗糙普通,缺乏精致外觀。盡管如此,孱弱的燈光,總會照亮一處低矮的草房。青山黛色,蒼穹之下,數(shù)百盞燈在微微閃耀,在靜謐的夜色中蕩漾起一片山村風(fēng)情。白天雞犬相鳴、牛歡馬叫,演奏著一方天地的生活旋律;油燈燃起之時,遽然間,便將這方天地的噪雜,立馬掩映于靜謐祥和之中。不過,此時幸福的暖流,仍會接續(xù)著白天的溫度,汩汩涌動,徜徉在每個鄉(xiāng)親的心底,縈繞在每盞小小的燈旁。
遠(yuǎn)望,熒光閃閃,這燈光里,燭照著天真無邪的孩童,映照著一張張燦爛如霞的笑臉;抑或如太陽余輝填平老人滿面的皺紋溝壑,搖曳著忠厚慈祥。殷殷難忘的是,在這孱弱的燈光下,卻時常有一幅動人的情景:一副老花鏡、手拿鞋底或衣服,穿針引線。正所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白天勞累一天的母親,不辭辛勞,仍在這煤油燈燃起的煙火中編織著母愛,傾訴著對子女的疼愛和思念。此時,兩種光芒在屋內(nèi)情景交融、相映成輝,一種是煤油燈散發(fā)的燈光;另一種則是母愛的光芒。
一起烙印心間的,還有串門飲茶、訴說家長里短。簡陋的農(nóng)家小院,樸實的父老鄉(xiāng)親,在燈光造就的溫馨中,各自暢談著心中的夢想,盤算著一年的光景。濃濃的大葉茶、長長的旱煙袋,伴隨著吞吐的煙霧,偶爾一聲長嘆,抑或幾聲爽朗的笑聲。小小火焰,即可蕩及起歡樂,也能釋解掉憂愁。父老鄉(xiāng)親就是用這種至真至純的方式,過著田園生活,渲染出山村的春秋。
小河淺淺彎彎,小村安靜悠然,縱使生活磕磕絆絆,只要夜幕中的油燈燃起,便可照亮前行的路。也足以托起心底的歸宿和對家的眷戀,綿綿長長,生生不息,匯聚起一片燈火闌珊。
若說“連天燈火,滿地瓊瑤,”當(dāng)數(shù)元宵節(jié)。春節(jié)過后,一元復(fù)始,元宵節(jié)是花燈招展,張燈結(jié)彩的日子。此時,春情萌動、龍飛鳳舞,人聲鼎沸、車流如織,這樣的場景必然會在燈會中熱情高漲的上演,當(dāng)然,這些都是擁有繁華的城市之景。
印記中,鄉(xiāng)村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景致。做燈,還是自己動手,一個個帶著泥土氣息的蘿卜被切割成各種燈的形狀,中間挖成凹槽,草稈纏棉,插于中間,后澆上油,刻上一圈圖案,一盞自制彩燈便可完成。這樣的蘿卜燈雖做工簡單,但燈光閃耀的卻依然是父老鄉(xiāng)親的祈福,于是,堂屋、配房、大門、豬圈,小院內(nèi)的每一處都會有一盞蘿卜燈,燈光普照、瑞氣盈門。
小時候,父親常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在那個物質(zhì)困乏的年代,為滿足過年時的美食之欲,孩子們可是從臘八就翹首期盼。年三十至正月十五,這是令多少孩子向往的時光。若是趁著新年剛過,正月十五,再來一場酣暢淋漓、紛紛揚揚的大雪,豈不更是天公作美? 大雪掩映、蒼??⌒悖h落一身潔白的農(nóng)家小院,在蘿卜燈光的閃爍中更顯幽靜安然,閑舒祥和。那個晃動的燈焰,微微搖蕩著孩子們的童年美夢,也映照著大人們對豐衣足食的愿望。
“忠厚傳家遠(yuǎn)、詩書繼世長”,這是每年父親供奉先人所掛的一副對聯(lián)。燈光映照著泛黃的紙張,香火燃起的縷縷青煙,年復(fù)一年,伴隨著這句家訓(xùn)。而兒時的我,總是會投去一副虔誠的目光,且在心中無數(shù)次的默念。從年三十掛起直至過完正月十五,這副寓意深長的對聯(lián),便又靜靜被擱置在一處角落,任憑風(fēng)塵盡落,只有等來年春節(jié),再次舒展在堂屋的正墻上,迎接晚輩們的頂禮膜拜和供奉。
月色嬋娟,而又燈火通明,這更是正月十五給予人間的一幅勝景。這一天,對于我們來說,不僅僅是花好月圓,能燃起蘿卜燈,而是更留戀于燃放刷竹(一種用于刷鍋的草制刷子)。村子?xùn)|北方,一處空地,彼時的我們,常常在興奮愉悅中聚集此處,點燃從各家苦苦搜尋而來的刷竹,用力拋向空中,此起彼伏、虎虎生風(fēng)。此時,月色嬌柔,如銀光倒瀉照射到歡呼雀躍的我們身上,奔跑吶喊、追逐嬉鬧,無盡的歡樂便在這煙火中彌漫開來。
寧靜的村莊,一直延續(xù)著人間的另一種煙火。“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夕陽西下,在田間勞作一天的人們,便會向村口深情的張望。此時,伴隨著倦鳥歸巢,縷縷炊煙就會飄蕩在村子上空,只要炊煙在望,心中便會堆起兒女情長,勞累煙消云散,臉上的滄桑早已淹沒于愜意笑容之中。
西風(fēng)瘦、人困馬乏,大漠孤煙永遠(yuǎn)是一副悲憫西涼。村莊的炊煙則不同,細(xì)柔纏綿、不緊不慢?;蛟S炊煙是山村兒女的化身,以愛為約,以緩緩升起、輕輕縈繞的身姿相聚于村莊上空。因為喜歡村莊的恬靜,習(xí)慣于農(nóng)家的閑舒,不約而同也罷,接連相繼也好,縷縷青煙挾持著生活的平靜而扶搖直上。寄情纏綿、久散不去,如云波微動,恬靜從容、波瀾不驚,是小村莊的另一種田園景象。
曾幾何時,就在炊煙縈繞的傍晚,瘦弱的母親,顛著“三寸金蓮”般的小腳,將風(fēng)雨中刻成的布滿皺紋的臉,凝望于村口巷尾,她輕輕地呼喚著子女的乳名。當(dāng)一聲聲的呼喊,傳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時,仍不見孩子的身影。就在慈祥的母親充滿焦慮時,滿頭大汗、調(diào)皮的孩子卻一蹦一跳的,一臉燦爛地?fù)湎蚰赣H的懷抱。想必是炊煙升起,孩子們早已聞到飄散在空氣中的飯香,饑腸轆轆的他們?nèi)缤B雀歸巢,他們要在母親的慈愛目光的注視下,吃完飯,而后帶著美麗憧憬進入夢鄉(xiāng)。
有時,一縷炊煙,便可帶來異樣的感動。當(dāng)步入農(nóng)家小院,迎頭望見一座用泥土和石塊砌成的爐子,水壺之下,雜草或柴木燃起的爐火呼呼作響,映照著白發(fā)如霜的老人。經(jīng)年煙熏火燎的茶壺,旺旺的爐火,似乎將老人歷經(jīng)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酸甜苦辣瞬間消去,只留一種溫暖充盈胸間,這些便足以托起老人心底的幸福。
抑或,當(dāng)置身崇山峻嶺,舉目無路、四下張望時,只要望見一縷炊煙在林間平遙直上,心中的焦慮立刻化為驚喜,涌動起“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慶幸。循著炊煙,直奔此處,一處簡潔的籬笆院落,還有一間或二三間草屋,安然的靜臥山隅。此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一幅圖畫伴隨著一種心靈顫動,山嶺、小院、炊煙,竟是那樣自然和諧,美妙絕倫。不知這樣的境地,是有人匠心獨具、精心打造呢?還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力,獨辟此處,天然飾成?我想,這深居山林的老人,應(yīng)該是擁有像陶淵明那樣的世外情懷吧?將自己的耄耄之年,坦然地留存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中。
今天,當(dāng)我的腳步,穿梭于樓房林立的城市之時,陡然發(fā)現(xiàn),鱗次櫛比的樓房上空,竟難覓到一縷鄉(xiāng)間那樣的炊煙。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無數(shù)個背影在眼前閃過。但這繁華云景里,始終沒有像望見山村炊煙那樣,從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種纏綿、溫馨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