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奇
五味書社是全縣最早的個體書店,一開始在興隆路郵政局附近,后來搬到了文化路上,再后來又搬到了山旺路上。
五味書社主人姓曾,是個老詩人,也是個嗜書如命之人。從20年前我認識他到現(xiàn)在,他的腦袋都是剃得锃亮锃亮的,長相也很粗獷,怎么看都不像個讀書人,反倒像一個伙夫,或者屠夫。十足的人不可貌相。
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個老曾很是風(fēng)光過一陣子,他的詩作,在國家級、省級大刊上一組組地發(fā)表出來,引起很大轟動。據(jù)說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一抱一抱的,幾年下來能有好幾麻袋。有一次我問起此事,他只說一句跟我來就把我領(lǐng)到二樓——這是他第一次邀請我到二樓。一到二樓就看到靠南墻邊有四五個大麻袋在那里杵著。他朝我努努嘴:自己看看。我湊近一看,果然都是些來信。我扒拉扒拉,天南地北到處都有。雖然這些信件已經(jīng)泛黃,但它們在這個幽暗的小屋里散發(fā)出來的微弱光芒卻銳利地擊中了我。那一刻,我的心被那個年代的文學(xué)熱潮深深激動著,卻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曾原先是一個汽修廠的修理工,滿身的油膩和機油味,誰也不會想到,就是干著這么一份工作的一個臨時工,居然寫詩寫得那么好。他這一火可不得了,縣內(nèi)縣外粉絲無數(shù),家里的地有人幫忙種著,廠里的活也少派了一大半??h領(lǐng)導(dǎo)對這個人才頗為重視,不久就破例給他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安排他到文化館當創(chuàng)作員,一時全縣轟動。
當了創(chuàng)作員的小曾算是鯉魚跳了龍門,可是從此卻一首好詩都寫不出來了。因為領(lǐng)導(dǎo)盡安排他寫命題作文,并且以劇本為主。善于寫詩的小曾寫不來這個,三天兩頭挨批評,挨批評多了就郁悶,郁悶厲害了就得了抑郁癥。領(lǐng)導(dǎo)也就越發(fā)地“恨鐵不成鋼”,先是把他安排到了縣劇團打雜,后來又一屁把他崩到了電影公司。再后來,他就腳一跺牙一咬辦了停薪留職,開起了小書店。
給書店起名“五味”,充分呈現(xiàn)了老曾的復(fù)雜心路歷程。因為經(jīng)常到老曾那里買書,且又喜歡著寫作,關(guān)鍵是還很有些志趣相投,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如今的老曾雖然依舊嗜書如命,卻很少提筆了。問及原因,他說自己早已江郎才盡,硬強寫出來的東西再也沒有了原先的靈氣,自己讀著都感到可憎。我說天天讀著書,咋會江郎才盡?他就苦笑著搖搖頭,不再回答。
常來五味書社買書的,有一個王姓農(nóng)民,家在南部山區(qū),常年在縣城附近干建筑。別看這姓王的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建筑工,卻也嗜書如命,幾乎每周都要到五味書社一趟。他還保持著一個習(xí)慣,每次到五味書社前,都必定先回家洗洗澡換身干凈衣服。他說書店這地方神圣,容不得邋遢窩囊。他買書只買大部頭的經(jīng)典著作,中國的經(jīng)典買完了看完了就買外國的,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外國文學(xué)能不能看得懂,他說都能讀懂,就是名字不太好記。我很驚訝他的記憶力,居然能把那些故事情節(jié)大段大段地復(fù)述出來,聲情并茂,惟妙惟肖,著實讓我汗顏。
老王買書,舍得花錢,惹得老婆常常抱怨。老王便把煙酒都戒了,省下錢買書。老曾知道他的錢每一分都浸透著汗水,給他打折到最低。有一次我問老王,你又不寫作,看那么多書干什么?老王只說兩個字:解乏。對于當代作家的作品,老王唯愛賈平凹的,問他為何,他也只說兩個字:有味。有一次談?wù)撈鹉缘淖髌穪?,他也只給出兩個字的評價:魔幻。因此,我和老曾就把他叫做了“二字”先生。后來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詞上果真就有魔幻一說。我對老王的敬重,由此就又加深了一層。
時間長了,老王就要我的作品看,我向來以寫散文為主,都是些小文章,自知在老王那里拿不出手,所以嘴上答應(yīng)著卻遲遲沒有給他。卻沒想到他竟然托人從網(wǎng)上買了一本我的散文集讀了,弄得我很是尷尬。我面紅耳赤地請他評點,他這次倒是慷慨大方地說出了四個字:缺乏深度。字雖不多但一語中的,也為我以后的創(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說實話,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我請教過不少名師大家,他們給了我很多的指導(dǎo),讓我受益匪淺,但都沒有老王的評點一針見血。我自此就奉老王為師。
近些年,買文學(xué)書的越來越少了,很多書店都已陷入關(guān)門潮,但五味書社卻堅持了下來,在慘淡經(jīng)營中堅守著一方文學(xué)凈土。
當年跟老曾一起寫詩的那個小田如今的老田,也經(jīng)常到五味書社里來。這個老田,經(jīng)過幾十年的海喝猛吃,已經(jīng)從一個小瘦猴發(fā)展得大腹便便,肚子凸出得像懷了雙胞胎。像他這樣的體型,連衣服都沒法買,只能訂做。據(jù)說有一次他到衣店里訂做衣服,說好了半個月后去拿。卻沒承想按照約定時間去了卻連布料都沒裁,為什么?裁縫師傅說是看記下的尺寸腰圍竟然比身高還長,認為一定是服務(wù)員給量錯了,就沒敢做。這次裁縫師傅親自上陣丈量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數(shù)據(jù)并沒有錯,只得感嘆老田這體型真是嘿嘿嘿。
如今的老田,也不寫詩了,不僅不寫,連書都不讀了,整天忙著蓋大樓。但是再忙也有空閑的時候,錢再多也有空虛的時候??臻e了空虛了他就到五味書社神吹海侃。對于老曾和我們這些書蟲,他很是看不起,說著說著言語里就充滿了鄙夷,就差沒把我們這些人說成是老古怪了。有一次我實在氣不過,就問他當初你也是個詩人,如今咋就這么輕賤了讀書呢?他卻說:我們那時是什么年代?那時文學(xué)多了不起?發(fā)表幾首詩幾篇文章就會引得萬人矚目!現(xiàn)在呢,誰有錢誰才是老子!一聽此話我就怒不可遏,剛要發(fā)作,緊挨著他的書架上摞著的那些書竟然應(yīng)聲而倒,呼啦啦就砸到了他的頭上。那可都是些大部頭的厚書,砸得他滿頭滿臉地淌血,一時嚎叫如豬要挨刀。因為這一砸,他從此就落下了偏頭痛的毛病,天南海北地到處治也沒治好。我以前一直對報應(yīng)之說存有懷疑。但是通過老田這件事,我確定世上果真是存在著報應(yīng)的。書是什么?知識是什么?哪容得了如此糟踐和褻瀆?老田被書砸壞腦袋后,就再也沒到過五味書社。
另一個五味書社的??褪抢媳濉_@老卞是個醫(yī)生,卻熱愛著文學(xué),一直讀著寫著,寫了卻不投稿。遇到投機的他就邀請到家里邊喝茶邊跟其分享。我就曾去過他家一次。他寫的很雜,古詩詞、散文、小說都寫,水平不算低,每一篇都用方格稿紙工工整整地謄抄出來,很整齊地存放在一個樟木箱子里。箱子很古舊,據(jù)說是他老爺爺留下來的。雖然年歲已久,但是香味依然濃郁。我問他咋不拿出去發(fā)表,他嘿嘿一笑:就是喜歡寫,根本就沒想發(fā)表。我說這有些可惜了。他說沒什么可惜的,能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表達出來,給內(nèi)心一個充實自在就很不錯了。我建議他等退了休好好整理下,選出些滿意的出一本書,也算流傳于后人。他說這事他自己不去做,等快要走的時候交給兒子,兒子覺得有必要出就出,沒必要就不出。我說你又不差錢何必交給兒子,他說根本就不是錢的事。
跟老卞在一起,我們除了談書說文,還常常愛拿他的打鼾說事。老卞也不惱,不但不惱,還經(jīng)常自己爆些料。有知情者說老卞打起鼾來很有特點:聲音先是一絲絲的出氣,很快就口哨一般發(fā)聲,由低及高,高到一定程度就開始吸氣,聲音破鑼似的越來越大,最后突然排山倒海般發(fā)出一聲巨響,震得室內(nèi)物品都會瑟瑟發(fā)抖。然后就歸于沉寂,死去了一般。寂靜一霎,就又開始呼氣,如此反復(fù)循環(huán)。我們跟他求證是不是這樣,他瞇著眼笑笑:看來這人跟我睡過。他自己還給我們講了這么一件事:有一次他去省里參加一個研討會,怕影響了別人,提前說明自己愛打呼嚕,以便安排房間。有一人聽說后主動要求跟他住一個房間,說是自己也是個愛打鼾的人。老卞跟他說:我打起呼嚕來可是地動山搖,你可不要后悔。那人說:我打呼嚕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就怕你撐不住。賓館服務(wù)員于是就根據(jù)兩人意愿把他們安排在了一個房間。第二天早上醒來,老卞發(fā)現(xiàn)同屋那人不見了,就到處去找,很快就循著鼾聲在賓館大廳一張排椅后面找到了他。老卞笑嘻嘻地把他叫醒,故意問他咋跑到這地方來了,那人趕緊向他作揖:老兄,小弟甘拜下風(fēng),在你面前我真是小巫見大巫,以后這呼嚕還得好好跟你學(xué)!這事是老卞親口跟我們講的,講完了還不忘自嘲一句:要是我能把文章寫到這份上該有多好!簡直要把我們笑岔了氣。
因為這些笑聲,五味書社增添了不少生氣。
草人山莊,“山莊”名不副實,不過就是山野里蓋了幾間平房,閑暇時去那里尋尋清靜,或是攜婦將雛地去親近一下大自然,順便吃喝一通。
駕車出縣城,西去,二十分鐘就到。房子建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里,周圍全是古老的柿子樹,虬枝鋼筋鐵骨一般,樣子卻極好看,天然的古老藝術(shù)品,是歲月一點一點雕塑而成的。每到秋天,樹上就掛滿了紅彤彤的小燈籠,一樹一樹的,非常壯觀,惹得那些攝影愛好者從四面八方趕來。早些年柿子樹還多,因為貪錢,賣給城市里不少,據(jù)說好的一棵能賣五六萬元。我在城市里見到過一些,有的活了,有的死了,死了也舍不得毀掉,就在樹的枝枝椏椏上人工造上些綠葉紅柿,倒也能以假亂真,給枯燥的城市增添一些趣味。好在后來國家嚴禁大樹移栽進城,那些大樹才得以繼續(xù)留在了鄉(xiāng)下。要不真是不能想象沒了大樹的鄉(xiāng)村會是個什么樣子。
因為有些共同愛好,且趣味相投,我跟草人山莊主人一認識就交往了下來,友情年年在加深著,實在難得。想想這幾十年,朋友結(jié)交了一幫又一幫,能稱得上知心的似乎也有那么幾個,但是一遇到事情上,情誼的小船說翻就會翻,真是有些讓人傷不起。正因為這樣,我跟草人山莊主人的友好就越發(fā)顯得可貴。
這些年,世界越來越熱鬧,人卻越來越喜歡清靜了,就連我所在的小縣城里的人們,每到周末也紛紛往鄉(xiāng)下跑,逃離一般。說實話,臨朐這座小城是極美的,依山傍水,綠意盎然,還特別的干凈,在一些外地人眼里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我們生活在其間也頗具幸福感。但是縣城之外的那些山山水水更美,隨便走進一條溝,爬上一座山,或者是走進一個小山村,走向一片田野,都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潺潺的溪流,清澈的山風(fēng),漫山遍野的花草,古色古香的老屋……都會把你帶入一種特別的意境里,讓你從整日的忙忙碌碌和莫須有的煩躁里解脫出來,讓你的心變得安靜、柔軟起來。很多人都說這是另一種方式的參禪。
山莊建在主人自家的地里,蓋得極簡陋,墻是用空心磚壘起來的,地面是用普通紅磚鋪成的。雖然簡陋,但是鍋碗瓢盆一應(yīng)俱全。做飯用的爐灶是用幾塊磚摞起來的,三腳架形,隨用隨拆,簡便得很。柴火到處都是,干草枯樹枝,一劃拉一大抱。有一次我跟山莊主人說你真是事事都吹了牛往大處說,這么個破地方,你竟然起名叫山莊,讓人乍一聽還以為是個多么高檔的地方呢。他就笑笑:嫌不高檔你有幾個?我就朝他白瞪白瞪眼,不接他的話。
幾乎每次去草人山莊,我們都帶上點肉菜和面食。去了先圍著山到處轉(zhuǎn),順便挖一些野菜。山嶺上野菜真多,不下數(shù)十種,隨季節(jié)不同而變換,苦菜薺菜都是大路貨,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采到野蔥野韭菜。玩累了挖夠了就打道回府,男人支爐灶摟柴禾,女人擇菜洗凈切好等著下鍋。大廚非山莊主人莫屬。有時他也說我們欺負他,煙熏火燎地把他的模樣給熏沒了。他老婆就瞟他一眼:晚上睡覺也沒見你人模狗樣地端個架子。惹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笑罷我跟他老婆說你真是個天才的語言大師,你要是寫起小說來肯定暢銷。她說:我寫不了,要不你把我的話寫到你的文章里吧。我說我不寫,我怕你跟我要稿費。她使勁撇撇嘴:你那幾個稿費也值得我惦記?
除了房屋前面留下一塊空地當小院子外,其他土地一分為二,一半點花生,一半種地瓜,一年一年輪換著點種,怕重茬。一到秋天,我們就有了花生和地瓜吃。那時節(jié),我們每周都去,什么飯菜都不用帶。刨出一些洗凈煮了,還沒等煮熟就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惹得大家喉結(jié)一上一下不停地動,想控制都控制不了。待到煮熟揭蓋,倒在一個大盆子里,一家人圍盆而坐,燙也不怕燙,熱也不怕熱,吃得赤溜出啦的,真叫一個過癮。還有一種很好的吃法是燒著吃,小時候我們都那樣吃過。在地里找個土干的地方挖兩個坑,把柴火棒子放在坑底,把帶著秧子的花生、地瓜分別放入坑內(nèi)柴火上(放地瓜的坑里柴火多一些),點燃柴火,待柴火快要燒盡時,將挖出的土復(fù)填上,悶著。半小時后,先將花生坑里的土扒去,香味頓時四溢。小心地把花生從柴灰里扒出來,剝皮而食,全然不顧了黑手黑嘴的樣子,香得那叫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吃完花生,洗巴干凈,去山上溜一圈回來,再扒出地瓜吃,又是一頓犒勞。那味道,惹得我現(xiàn)在邊寫邊流口水。待到深秋,就把那花生地瓜全刨了,親朋好友四下里分散共享。地邊的堰坡上,點上點山豆角,顏色紅紅的,比那些青山豆角好吃很多倍。栽上幾棵吊瓜,一個個長得又長又粗,煞是可愛,尤其是等到了秋天老得發(fā)紅了,熬著吃,既面又甜,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因為這片不大的土地,我們享受了好多口福,增添了很多快樂。
山莊的西邊,有一汪清泉,泉水甘冽,形成一條不大的小溪流。用那水煮茶做飯,別有一番好味道。我們每次去那里,車后備箱里都放滿了水桶,拉回來專門用作泡茶。有人建議山莊主人把那泉眼挖大一點,做個水池,多蓄上一些。山莊主人卻不,就讓水那么自自然然地流淌著。山莊北邊不遠處的那棵柿子樹,是公認的柿樹王。據(jù)村支書介紹,此樹樹齡已有200多歲,主干三人方能合抱,高二十多米,枝椏黝黑如鐵,曲曲折折,造型變化多端。每到金秋時節(jié),數(shù)不清的小燈籠懸掛其上,巍然壯觀。大樹進城瘋狂的那幾年,那些樹販子沒少打它的主意,都被村支書阻擋了下來。這位村支書,對這些柿子樹厚愛有加,為此村里專門跟每家每戶都簽訂了柿樹管理保護協(xié)議。依托這上千棵古老的柿子樹和獨特的地理形貌,村子近幾年開始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因為距離縣城近,環(huán)境清幽,還有炒笨雞、大鍋全羊、時令野菜可吃,來的人就越來越多。尤其是晚上,常常一桌難求。
草人山莊雖是朋友的,我卻去的最多,待的時間最長。在那個靜謐的環(huán)境里,靜靜地讀書,靜靜地思考,靜靜地寫作,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的很多作品,就是在那里寫出的。如今這社會是越來越色彩斑斕了,人也越來越浮躁了,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還真是不容易。雖說有些人能大隱隱于市,鬧中能取靜,但是那種靜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得到。草人山莊,無疑成為我的理想之所,同時也愈加理解了古人為什么喜歡選擇到深山里讀書,那不僅僅是研讀學(xué)問,也是一種身心的修行呢。
一年之中,草人山莊主人總會忙里偷閑在幾個有月亮的晚上約我去山上喝茶。月掛中天,四周寂靜,偶爾的幾聲蟲鳴,平添幾分野趣。我們煮水泡茶,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說些話。有時談些人情世故,有時談些哲學(xué)佛學(xué),有時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喝茶。喝到十點多就下山回家。那樣的情景,著實彌漫了一層濃濃的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