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賢
出差三日,回來后,鳥兒從站杠跌下,水缸里漂浮著一粒糞便。我閉上眼睛,一種盤旋于耳的聲音侵擾著我。
其實我心懷鳥兒,時時惦念。我只身前往河邊,葬它于一棵樹下。落日盛大,余輝鋪滿河面,與我內(nèi)心的羞慚融成通紅的烙印。
可憐它飛起又落下,來了又去,可憐它無法在我的眼睛里再找到天空的水。
于桌前煮燒清水,聽水臨近沸騰的咆哮,它們?nèi)琊囸I的魚,張嘴吐水泡,吐身體里掙扎的一口氣。水汽升騰,仿佛水壺便是那內(nèi)心火熱的菩薩。
而后,杯中丟幾葉白茶,茶葉重新煥發(fā)生命地又一次哼鳴。
大口喝茶的日子里,水壺靜靜坐在桌旁,一點一點流失僅存的溫度。
凈手,洗臉,泡除腳上跑了一天的疲憊。熱水于人間,一如海水撫平沙灘坑坑洼洼的腳印。
可腳印又怎會這般消失,它們頑固如疾,長在細胞與血液里,長成記憶的碎片,甚至長進童年,黑夜的夢中。熱水襲來,冷漠的、堅硬的,被我?guī)нM窄小書房里的腳印混合著吵吵嚷嚷的煙草,一齊短暫地昏迷在了夜晚的床邊。
書架上,眾人各懷心事緊挨在一起,但彼此間又都緘默不語?;秀遍g,任憑山川與河流被譯成文字,他們的愁思流落于我的陋室。
黎明即起,書架也在吶喊,被壓抑許久的漢字,方方正正烙在了漿洗過的衣衫上。草木碎裂又被延展、裁剪,又在它們單薄的身體中持續(xù)抽象地燃燒。
我取下書,如同取出地殼之下的巖漿,它們即將交付真心于我,這書架支撐起的世界樓宇,充斥著人間的孤獨悲憤與隔著朝代的人情冷暖。
一張交響樂CD令我無比喜愛,它于床頭旋轉(zhuǎn)、說話,仿佛鏡面之上花樣滑冰的少年,在季節(jié)外的窗戶里獨自表演。
春雨落下,細密的針腳行走在院落的磚塊上,我試圖在窗內(nèi)提筆寫下被遺棄的錯誤,也想寫出交響樂中絢爛的孤寂??砷L時間的停頓,讓我的目光朝向盤旋于院中的一只燕子。
隔著玻璃,它告訴我一則關(guān)于南方令人心痛的消息;隔著玻璃,我拿起又放下了手中的筆。
花盆擱置院落,吊蘭的根觸抱緊花盆,背部生出翅膀。云煙氤氳的一天,清涼的雨水又一次喚醒了它體內(nèi)的宋詞。
翅羽舒展,時光順著花葉的紋路湊成圓潤飽滿的水珠,滾落于古老的土地,打開一首詞的下半闋。
我開窗,探到鳥鳴隱于樹冠,如同此時的人聲鼎沸各自隱于陋室,靠窗看清涼。
在西北,我常常想起那些夜色中的樂曲,金屬敲響在空中,互相碰撞,我的耳朵就此聆聽著風的喧囂。
索性,我并不抱怨,雨水又一次打濕墻頭的時候,我穿衣下床,出門左拐,深入世界。我曾多次在太陽未升起前重述自身。
有時,我也懷念骨頭里的生命,踏著干草,玩味時光;有時,我扒開土地,塞種子進去。我記起某日,我凝望著夏日傍晚的余暉,相信無限的可能。
有時,一口井就像一只眼睛一樣打量著我,不可置疑地看著我抽枝拔穗。
扇面的邊緣蔓延得夠遠吧?你想起聚攏又收起的年華,無限的清涼,即將飄來或蕩開的空幻,從扇骨的縫隙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展開。
粗糲的宣紙上,穿過山的靜默,來到無聲的河邊,拾起地上各種形狀的落葉,那些沒有見過的樹,無人過問的小船,一只蟲子住進樹葉的懷里。
水墨恣意涂抹,又留出大塊空白,日子收攏沉寂。
老照片里的人如今就要被人遺忘了,就好像他們從來都沒來過一樣。黃昏來臨時,人們的呼吸聲、視力都在下降,該消失的人也都消失了。
舊事重提,就要穿越一棵樹的年輪,穿越一些被掩蓋的舊事。黑白之間,光,替代憂傷。
但所有的情緒都不愿扎進秋風的胸膛。那時,影子帶著一粒粒明亮的腦袋,零零散散地來到蘭州,一次次舀出清泠泠的黃河水。
月光下年邁的姥姥佝僂著腰身,趔趔趄趄趔趔趄趄地往前挪動。她站在打水器前,使勁壓水,水是清涼的黃河水,可她的身軀裝著一個火熱的世界。
在蘭州,住著她一個月寄一次信的兒子,他們在夜里發(fā)白的路上交換著牽心的疼。
如今在夢中,那個久不住人的院子破敗成了她的模樣。我夢見滿巷子的狗吠和孤獨的奔跑,夢見她說的案板上吃不完的涼面,也不止一次地夢見河壩上吹著悶熱的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