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
一
午后的陽光有點慵懶、有點疲乏,河水在河堤邊有氣無力地翻了個旋,發(fā)出噗噗的悶響。七姑娘在樹下的竹躺椅上困覺,突然醒坐起來,打了個哈欠,再看前面涼棚下那個背影,心頭一陣潑煩。
喂,她故作生氣地拿起蒲扇在竹椅上拍打,又叫了一聲,喂——在這兒混恁久,生活費呢?
哈蘿正在涼棚下偷吃泡菜壇里的生姜,她老娘一輩子窮慣了,摳里摳搜,小瓦房里除了必需的米、面、油和青菜,什么零嘴也沒有,她只好沖泡菜壇子下手。聽了七姑娘的話,哈蘿緩慢回過身,無比嫌棄地看著躺椅上的七姑娘——樹蔭下,七姑娘的臉像玉石一樣閃著光。哈蘿想不通,這老太在大河邊風吹日曬了大半輩子,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那張臉何以跟二十歲出頭的大姑娘一樣白凈光滑,玉菩薩似的。照理說這樣的好相貌,應該配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肝腸和纖塵不染的心,可她老娘卻是個俗不可耐的財迷,從哈蘿記事開始,老太心里、眼里就只有錢。
哈蘿舔舔手指頭,不說話,挑釁地瞪了七姑娘一眼。不給!哈蘿生戧戧地甩出一句,一輩子只曉得錢,不提錢你會死?
四十多年了,哈蘿和老娘的對話向來如此,冷硬、辣火。外人聽來,以為是后媽和養(yǎng)女。
七姑娘也不生氣,起身取了棚繩上的毛巾擦臉,冷笑道,不提錢,不提錢你早餓死鬼投胎了,也不想想當年你怎么活下來的。
當年,不說當年還好,說起當年哈蘿臉臊。沉淀的往事像河灣汊子里的雜渣,泛著泡沫一蕩一蕩撲到河面上來。
當年的大河,恁長恁寬,不光走鹽走草藥走干菌子,也走流言蜚語。沿河九個鹽船灘頭的人,提到四灘月亮臺碼頭那個“豁得出去”的七姑娘,各個都笑得鬼眉鬼眼,女人帶點不屑,男人充滿遐想。長得比鹽還白凈的七姑娘,明明漂亮得連守鹽巴倉庫的黑狗都舍不得咬,火神廟買桐油添香火都只要她的貨,真正是佛佑人喜歡。她倒好,偏去干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冬天和跑船的燒爐師傅擠眉弄眼亂搭訕,夏天跟草藥醫(yī)生上山入林說是去采藥;竹子大開花那年,灘頭剛辦起學校,她就跑去給剛死了媳婦的蔡老校長洗床單衣裳,褲腳挽老高,一雙小腿白花花泡在水里,于家船上的老幺看花了眼,栽進河里被漩頭吸走四五里,救起來人呆了,碰到水就驚啦啦地叫,足足扎了三年的銀針……
小小一個月亮臺,龍門陣從灘頭說到灘尾,都是七姑娘。哈蘿從小聽著這些龍門陣長大——也不是她要聽,是躲不過,就算塞住耳朵,它們還是會隨著細絲絲的風鉆進腦袋里。灘頭本就巴掌恁大,密密麻麻擠滿了靠河謀生的人家,三尺寬的獨巷子一竹竿就能打通頭,灘頭放個酸屁,灘尾的風都是臭的。何況恁多風言風語,哈蘿哪里躲得過?從小到大,她都被一群瓜娃子追來追去問:昨晚上你媽給你吃的左邊還是右邊?
幼年的哈蘿口袋里永遠裝滿了鵝卵石,以便沖著最近的一個砸去,然后大罵,吃吃吃,吃你媽個頭!看熱鬧的大人們聽到這里便哄地笑開來,頗有深意地彼此眨眼睛。憋了一肚子氣的哈蘿一回家,丟下書包便和七姑娘干仗,小小年紀潑天潑地,動不動就是點火燒房的架勢,好向外人表明態(tài)度,她和她不是一伙的。
七姑娘收拾不住這小妖孽,氣得滿嘴長燎泡,想著哈蘿不滿百日,她爹老漢就和船一起翻河里了,丟下自己和四個娃,日子最艱難的時候,缸里沒米罐里沒油。不少船老大勸她離開月亮臺,反正她走了,四個娃留在這里,東家施一勺西家給一碗也能活,月亮臺就沒有餓死的娃。
她不干,孩子是她的命,扔下孩子自己去尋好日子,她怕天上的雷打她。何況哈蘿那時候才三個月大,虛得跟只小耗子似的,是媽都丟不下。
灘頭有灘頭的規(guī)矩,女子不走就是娘,孩子就得自己養(yǎng)。
那些年,為了弄點燒煤、棉布和米面,七姑娘使盡了法子,要不是她臉皮厚,哭聲比貓叫小的哈蘿早死了,哪有機會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哈蘿他們能上學,全靠她月月年年給那個滿嘴煙味的蔡校長掃地洗衣做布鞋。世上人都可以瞧不起她,唯有哈蘿不可以。一條大河幾百里淌下來,別人家的女子從小都是在河邊賣魚賣豆腐賣藥材,只有她是把哈蘿送到學堂念書,結果讀了幾天書,認得了幾個破字,反而罵起老娘不知羞恥。半山巖的孫寡婦譏笑她說,養(yǎng)來養(yǎng)去,最后養(yǎng)了條咬人的烏梢蛇。七姑娘不屑理會孫寡婦,她和孫寡婦不是一路人,但孫寡婦的話讓她一想一個慪,一慪就是翻天覆地的恨,拿起捶衣棒追著哈蘿就開打。一個打一個跑,一個吼一個罵,窄小的房檐下永遠雞飛狗跳,一大一小兩個人,在窄街上狹路相逢時,誰看到誰都是磨牙瞪眼要吃人的樣子。
捶衣棒下長大的哈蘿出落得異??∏?,每次下河洗衣裳回來,走在高高的丹霞巖旁,小臉被巖石映得通紅,恍眼看,以為是河岸兩旁的刺桐花,俏麗得很。可一旦到了她拿鵝卵石砸人的時候,刺桐花就成了燃燒的火苗。
在月亮臺的人看來,母女二人都稀奇得很。老的為了小的,死活不肯離開月亮臺;小的倒好,時時刻刻惦記著要走——離開月亮臺是哈蘿拼盡童年、少年所有光陰和力氣要做的事。十五歲時,哈蘿終于考上了上游夜郎鎮(zhèn)的夜郎高中。烈日灼灼的九月,細瘦的哈蘿背起棉被和行李,站在灘頭朝著大河狠狠吐了口唾沫。
淌走的河水不倒流,離開的姑娘不回頭。
那以后哈蘿再也沒回月亮臺,學校放假她就賴在鎮(zhèn)上給李家米皮坊打零工,泡米、推磨、燒火、上漿、起籠,這些細碎事,難不倒月亮臺出來的女子?!吧D炬?zhèn)的雞,二郎鄉(xiāng)的酒,月亮臺的姑娘家家有”,夸的就是月亮臺的女子能干。
整日在霧氣騰騰的蒸灶前,哈蘿少見了陽光,又加上蒸汽籠著,本來就瓷凈的人兒長得更加皎白。鎮(zhèn)上人驚嘆,李家米皮坊里藏了個雪娃娃。
小鎮(zhèn)婆姨們帶著媒婆一樣的眼光端詳著哈蘿,說是去李家換米皮,其實都是去看人。
狹暗濕潤的作坊里,人多,吵。屋外的野貓隨著大河的浪頭聲無休無止跟著嘶叫,亂哄哄,鬧麻麻。
只有哈蘿很安靜,終日沉坐在白茫茫的蒸汽深處,想事情——
想什么時候脫胎換骨,滅了那些輕飄的眼神;想有一艘大船,她是船老大,而不是岸邊等船的女子。
置氣歸置氣,一到換季和開學,總還得托船捎話到月亮臺,問七姑娘要學費、書本費和飯錢。每每從船老大手中接過七姑娘送來的衣物和錢,哈蘿都覺得自己像條喂不親的狗——又要討人家的飯吃,又不肯朝人家搖尾巴。哈蘿恨這樣的自己,偏偏七姑娘托人捎話來,說,窮家富路,人在外面,缺啥子一定要講,老娘賣血也給你湊。
哈蘿又羞又憤,拽了把河巖上的虎耳草在嘴里嚼,啐一口碧綠的青汁——誰稀罕她賣血!說完紅臉扭身跑了,回到學校,死憋著一口氣啃書。
犟女子做事總能成,七年后,哈蘿成了大河上下第一個女大學生,畢業(yè)又系繩定錨留在市里做了“公家人”。從市圖書館報到出來那天,依然是九月,太陽依然灼熱如火,哈蘿站在巨大的玻璃門前,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哈蘿。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
單位分的宿舍并不比月亮臺那狹小的吊腳樓大,但是哈蘿有家了,整個國慶節(jié)她都在忙著收拾屋子。刷完骯臟的墻壁,釘好破舊的窗戶,換完黑乎乎的電線,把樓道里別人甩掉的舊柜子舊桌子搬來洗刷修補油漆一番,一進兩間的小宿舍顯得有模有樣了,哈蘿便很有態(tài)度地給月亮臺那個人捎話——房子安頓好了,你搬出來住。
兇巴巴,沒有商量的余地。倒像她是媽。
十一月小陽春,七姑娘板著臉進城來了,站在單位門口的梧桐樹下,一臉黑云,不是娘看女的眼神,倒像仇家尋上了門。門衛(wèi)老蒜頭狐疑地站起身,手伸向電話機,這輩子他還沒打過110,想到這里,他有點激動。
兩個漂亮女人沒有給老蒜頭機會,她倆在老蒜頭詫異又失落的目光中,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往圖書館宿舍走去。寒風卷起梧桐樹金黃的落葉,丟一地零碎。
搬搬搬!你曉不曉得,我在,月亮臺的風言風語就只是風,打不痛人。我一走,話話兒們會聚成石頭,砸得死人。七姑娘提著老楠木嫁妝箱,費力地跟在后頭。
現(xiàn)在怕,早干啥子去了?哈蘿回頭白她一眼。
你說干啥子,養(yǎng)你們幾個白眼的狼去了。
稀罕你養(yǎng),丟河里喂河神都比當你家姑娘強。
那你去啊,大河又沒得蓋子,你去跳,沒人攔你。
到底是年輕,打嘴巴仗不是七姑娘的對手,哈蘿給噎住了。停下腳步,她死死盯住七姑娘,臉漲得通紅。
七姑娘不看她,扔下箱子,扭著胯往前走,風擺柳似的,氣得哈蘿銀牙咬碎,提起箱子跟上去。
天天吵。
哈蘿吵慣了,七姑娘也是,但三個綿軟且溫厚的哥哥臉面受不了——單位宿舍樓,誰知道有多少人扒著墻聽呢。哥兒仨湊錢在城郊的云門沱買下了配電站老值班室的兩間小瓦房,又拉又扯,勸七姑娘到那邊去住。七姑娘“誓與哈蘿斗爭到底”,先是不肯,結果到了一看,小瓦房邊上居然有一道長滿蘆葦的河堤,再前面是大河的支流清江河。正是漲春水的時候,空氣里全是水草的腥香,鬧脾氣的七姑娘委屈不甘地看一眼,又看一眼,突然哧地笑了,滿眼都是濕漉漉的歡喜。
河邊長大的女人喜歡河,離開了河,魂都是干的了。
那個白眼狼。七姑娘又哭又笑,誰稀罕和她住一個屋檐底下。
二
進城第四年,是大河五年一度的大祭,河上人家的規(guī)矩,小祭不拘、大祭不離,祖祖輩輩有多少代、多少親人靠大河生、在大河死。生死輪回,大祭的煙火是供到天上的,也是接續(xù)人間的,煙要足、火要旺,日子才暢。
大河人提前三四個月便開始熱絡起來,天南地北,寫信的、拍電報的、讓人捎話的,三五成群,邀約著回月亮臺。
七姑娘沒得人捎信,男人當年是家里的獨丁,又死得早,且七姑娘是嫁到月亮臺來的,灘頭沒娘家,熱鬧本是別人的,跟她沒關系。但七姑娘憋著一股子勁兒——她嫁到了月亮臺,就是月亮臺的人,不管月亮臺的人怎樣看她,她要去祭河,誰也沒資格說個“不”字。七姑娘早早開始收拾,每天傍晚在樹下備好條凳,卡好一刀刀竹草紙,青花瓷碗里裝上桐油,桐油明黃凈澈反著光,像初嫁那日的鏡子。七姑娘就著舊日的模樣,用銅制的月牙鑿刀蘸了油,一印子一印子鑿——鑿的是祭祀的銅錢,也是天上地下惦記著的圓滿。臨行前一晚,七姑娘摘來菜園子的天仙米,煮了一鍋紅汁水泡糯米,天亮時蒸了一甑子紅米粑……一切都準備妥當,七姑娘才換上新衣裳。鏡子里頭那個老太,頭發(fā)依然絲滑入墨,面色白如明月,恍若當年初到月亮臺的模樣。
那天早晨天色多清透啊,七姑娘喜滋滋出了門,遠遠看到大兒子的長安車停在河堤壩坎上,看得七姑娘想流淚。想想幾十年熬過的苦,如今都值了,盡管沒攢下一艘船,但兒子女兒都上了岸。
千頭萬緒的七姑娘,碎步走上河堤,結果打開車門給嚇一跳。
哈蘿抱著粉嫩嫩的細娃運來,怒火沖天坐在車里,一雙眼火辣辣地瞪著她。
干啥子?七姑娘看到她懷里的運來,急了,剛出月子才幾天,你抱著娃出來做啥子?要去月亮臺我去,河上風大,吹到運來怎么辦?
你還曉得顧運來啊你,不許去!哈蘿一手抱著娃,一手揮舞著車鑰匙,兇神惡煞地威脅她,誰都不許去!
大兒子左右為難,瞥一眼七姑娘,意思是算了吧。
七姑娘頓時也火燒到腦門頂,苦心拉扯大四個孩子,結果各個都來欺負她,她好欺負是嗎?七姑娘看一眼哈蘿,你是我媽還是我是你媽?你管得著我?
我就管,明明風平浪靜的,你一回去,翻沙打浪引出些閑言碎語到城里來,丟我的臉就算了,運來還沒滿百天,你就不能給他討點吉利?
翻什么沙打什么浪了?七姑娘氣得渾身發(fā)抖,我說過千百遍,老娘這輩子沒做對不起祖宗的事情,老娘不怕。
反正不許去,你去試試。剛生完孩子的哈蘿有點發(fā)福,一雙大眼睛迸射出凌厲的光,像一頭漂亮卻強悍的母豹。
七姑娘本也不是輕易能被人拿捏的人,那天不知怎的,看著哈蘿兇煞的表情,心頭不由生出牽牽扯扯的疼——哪個女子的倔強背后不是傷不是痛呢?當年她為了保護哈蘿,不也是這般模樣?
哈蘿爸死后,她本來可以找艘大船走掉。要是走掉,何至于苦了一輩子還來受哈蘿的氣?但時光再倒回去一次十次,她也不會走。說白了,天下沒有靠得住的船,除非自己是船老大。
好笑的是,她好不容易把哈蘿培養(yǎng)出船老大一樣的霸氣,哈蘿如今卻嫌她當年的“心思”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白瞎了所有的心血。都已經是當媽的人了,怎么就不懂當媽的心呢?
天還藍著,但在七姑娘眼里,一切都慘白如紙。她默默轉身下了河堤,把自己關在小瓦房里。兒子在外面喊,她蒙住耳朵懶得聽,她討厭兒子的聲音,像茶館里的貓。這日子簡直就是過顛倒了,姑娘活成了老虎,兒子活成了貓;對的變成了錯的,錯的變成了對的……淺水輕柔地拍打著沱岸,嘩啦、嘩啦,催眠一樣,七姑娘沉沉睡去,夢里回了月亮臺,自己活成小媳婦時的模樣,還是那個咬碎了牙也不流淚的七姑娘。
第一次開了頭,后面就成了理所當然,第二第三第四次大祭,哈蘿依然不準,理由換成是,上次都沒去,這次回去做什么?隨著何女婿步步高升,哈蘿的性子也越來越跋扈,這女子五六歲時在月亮臺就已經顯了形,何況這些年一個人風里雨里闖,如今說話做事只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行,一種是不行。什么隨你、都行、無所謂,在哈蘿的詞匯里完全找不到。
七姑娘瞅著這個身形和主意都越來越大的女子,眼睛里的光芒漸漸暗淡下去。有渾濁的水色從眼窩深處浮上來,像暴雨來襲前大河河面上浮起的坨坨霧,怎么扇也扇不開。
天黑了,河堤上的水柏楊被狂風吹得嘩啦啦響,大雨如約而至。七姑娘決定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回月亮臺。
三
頭晚她做了個夢,夢見月亮臺那株上百年的黃桷樹上掛滿了紅色的布條,風一吹,布條上竟晃出一個個人影,全是當年的小媳婦、大姑娘和老太。湊近了聽,她們竊竊私語,說的都是關于她的風言風語。
說桑木的雞、二郎的酒、月亮臺的姑娘家家有;唯獨一個七姑娘,浪來浪去到處走。
這個浪,不是河水那個浪。
像是被鹽倉里的秤砣壓住了胸口,七姑娘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在夢里頭就栽過去。
濕淋淋一身醒來,掰起手指算算,離開月亮臺竟然已經二十多年了。時光就像正午樹影里的碎太陽,一晃就過去了,今天的哈蘿比當年的七姑娘歲數都還大哪,七姑娘現(xiàn)在也成了七老太。
老了,再過幾年,怕就要吃水閻王的飯哪。七姑娘想著,再也睡不踏實,夢里那些指指點點的眼光像碎在河水里的月光,寒光閃閃的,冰凌子一樣扎她心——到底她并不曾真正做過傷風敗俗的事,只是比憨厚實誠的婆姨們妖嬈風情了些,但她拖著四個娃,不裝點可憐賣弄點風情,怎么活呢?都是大河上討生活的人,自己都過得幾多艱難,絕沒有平白無故送人煤米油布的道理,只有湊近了人家才肯。人啊,年輕時撐著一股要活命的勁兒,什么難聽的話都不放在心上,什么現(xiàn)眼的事都敢做,誰說長道短,她能罵得人家心驚肉跳。如今一老,突然泄了勁兒,總覺得夜風吹過來的涼都是委屈的,總想著要沖著那漫長的夜爭辯兩句。
當初只不過是想要活著,沒攔誰的路,沒拆誰的橋,沒做對不起河神的事。
魚下子的季節(jié)不都要在河里搭魚窩嗎?她也只想拉扯著小魚兒們長大,礙著誰了?
要爭、要辯,只能去月亮臺。
哪怕當年罵她的人都沒了,她對著河岸、對著碼頭、對著那些墳頭和黃桷樹的根須,總也還是可以講的。
結果哈蘿突然跑到她這里來長住,橫刀立馬的架勢,像孫二娘來占山頭。
問她為啥子要來這里住,她說她想她了。嘁!這條小烏梢蛇,不咬人就算好的,想她?這些年連聲媽都沒有叫過一聲的女兒,她會想你?
竹竿上掛塑料袋——你少在這里給我裝瘋,以為我不曉得?你就是來監(jiān)視我的。七姑娘揮動著捶衣棒,恨恨拍打著掛在麻繩上的棉絮。秋天陽光凈澈,正好曬掉一年的霉塵。
監(jiān)視你又怎樣?你回去做啥子?回去等人指你背脊骨?哈蘿費力地坐在門前的矮凳上,嘴里啃著半截鹵豬蹄。
哈蘿又胖了,胖得買不到合適的衣服,只能穿袍子。穿著紅袍子的哈蘿,人往小瓦房門口那么一坐,就成了尊巨大的紅色門神。
指我背脊骨?七姑娘眉頭一揚,冷笑,腰一叉,風情就跟著上了臉,還是當年不服輸的模樣。水柏楊葉在秋風里徐徐作響,七姑娘的背挺得跟水柏楊一樣直,她半笑半哼,指我背脊骨的也不看看,哪家把四個娃崽都養(yǎng)上了岸?哪家出過女大學生?……說到這里,七姑娘淺笑著眨眨眼,不知是奚落、提醒還是討好哈蘿——還養(yǎng)出個縣長女婿,是不是?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哈蘿心頭亂成一團??粗懊婧訛\水處纏扯瘋長的水葫蘆,想吐出句什么,終被滿嘴的鹵香噎著,什么也沒說出來。
這么多年,足以令她在七姑娘面前生威拿調的,不就是老何嗎?現(xiàn)在好了,哪根繩子金貴斷哪根,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揚起手,把沒吃完的豬蹄甩到水菖蒲叢中,陽光晃蕩了河水也晃蕩了眼。呸,這鬼迷日眼的光陰。
四
這回哈蘿真不是為了監(jiān)視老娘才住過來,她在那個家里實在是待不住——老何越來越不愛回家,打電話過去,只說是縣里忙。明明是自己的男人,哈蘿要見一面卻全靠每晚看新聞,調到地方臺119重播頻道,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家里翻來覆去看,一輪又一輪,電視里那個“指點江山”的男人,讓她甜蜜又心酸、陌生又熟悉。以前“指點江山”的都是她,陪著他慫恿他“打江山”的人也是她,什么時候她功成身退,被他甩得遠遠的呢?
“沒有分享,再多的成就都不圓滿,沒有安慰,苦過了還是酸?!逼岷诘囊估铮诓婚_燈的房間,哈蘿獨自聽著老舊的音樂,回憶像靜夜的胭脂花香彌漫在空氣里,一切都美好得像夢。那時老何正追她追得緊,單位人一看到他來了,都叫小何小何,快,哈蘿在那里。瘦黑矮小的小何跟在白荷花一樣傲然盛開的哈蘿背后時,大家都偷偷笑,哈蘿在館里布置書,他也跟著。館里一向是安靜的,陽光照在高高的書架上,有飄浮的微塵像金粉一樣在空氣中閃光,窗外的楊樹長出了細絨絨的毛,小何的上唇因逆光也生出一層金色的絨毛,它細軟又憂傷,在忐忑中期待著哈蘿的承諾。哈蘿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它。
小何嚇得一動不敢動,灑進來的陽光斑點跟著靜止,像一杯凝固的果凍。
許久,哈蘿開口說,我念首山歌給你聽?
小何還是不敢動,眨了眨眼睛表示“好”。
這山望著那山高
那山坡上好陽桃
一心想摘陽桃吃
人又矮來樹又高
哈蘿說完,挑釁地看著小何。
小何沉默,悶不拉嘰好半天,緩緩抬起眼皮,說:
這山望著那山高
那山嬌妹砍柴燒
哪年哪月同到我
柴不用撿來水不用挑
哈蘿愣了愣,突然咯咯咯笑起來。那時候還沒有“悶騷”這個詞,現(xiàn)在想來,小何真正是個“悶騷男”。
小何如釋重負,開心地笑了。
小何用山歌明確承諾了哈蘿以后在家里的地位,這正是一直想掌舵的哈蘿夢寐以求的狀態(tài)。她不想像七姑娘那樣過一輩子,她要做自己的主。
婚后的日子像緩慢又溫靜的流水,小何把家庭的權力交給了哈蘿,自己則包攬了家里所有的家務,矮小的他像一塊實誠又敦厚的壓艙石,哈蘿終于有了船老大的感覺。從小到大,她站在岸邊,看到那些船老大是那么的囂張和肆意,在船上沉穩(wěn)霸氣,上了岸狂野熱烈,走船時整條大河都是他們的,靠岸時整個河岸也都是他們的。
現(xiàn)在,通通都是我的。哈蘿坐在整潔的小家里,張開雙臂,滿意地閉上眼睛。
那時候的家是真小,才六十平方米,不像現(xiàn)在,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層,寬得像大船起灘的灘頭。可是恁大的房子,哈蘿住在里面總是胸口發(fā)悶。當年的小何如今是何縣長了,何縣長太忙,總不回家,運來也住校了,輕易不肯回家。她每天一個人待的房子,跟個活死人墓似的。哈蘿不笨,她知道,老何的忙雖然是情非得已,但是很多時候,一個縣長真要選擇偶爾一兩個周末不忙的話,也是可以不忙的。
老何忙的背后其實是不想回家、不想見她而已。
這算什么呢?哈蘿想著,心尖尖抽抽地痛。過河拆橋?兔死狗烹?
說離婚吧,哈蘿不甘心,憑什么她燉好的一鍋湯,要送給那個住在明月橋的小調酒師享福?不離吧,老何如今進進出出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調調。哈蘿罵他不要臉,他無所謂;罵他陳世美,他無所謂;砸爛家里一大堆東西,他也無所謂。在老何眼里,身形那么磅礴的哈蘿,居然等同于無形的空氣。
哈蘿想找個人哭一場,又實在拉不下顏面。這么些年,誰不知道她哈蘿旺夫,旺出了個縣長。
思來想去,她只有往七姑娘這里逃。
多少年了,哈蘿第一回舍不得離開這兩間小瓦房,它是如此狹小而親切,以至于她和老娘剛剛吵完架,也不得不“親密接觸”。除了床就是柜子,她和老娘在屋里,不是你的后背擦過我的,就是我的胳膊撞到你的,小小的屋子,不像她和老何冷清清的家,這里充滿了人間煙火——她和她在一起,不是冒煙,就是冒火。
唉,可不是火嘛……她女婿大浪都翻出了壩,傻老娘還當他是寶。
姓何的當縣長關你鬼事情。哈蘿生氣地說,矮小的瓦房給震得嗡嗡直響。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哈蘿說話的聲音,從亮到了響,從清脆悅耳變成敲鑼打鼓一樣的霸氣。
當然關我事,你不給飯錢,我找縣長要。
你敢。哈蘿惡狠狠回過頭,雪白的臉上橫肉畢現(xiàn)。“歲月是把殺豬刀”,兒子運來是這么挖苦她的。
五
館長老包打電話來,和風細雨地跟哈蘿商量,局里下來檢查,她要是沒事的話,還是去簽到點個卯,實在不想去,就請個病假。哈蘿爽快地說,請什么假啊,我來吧。
最初哈蘿上班和別人一樣都要打卡的,隨著老何的升遷,漸漸就不用了?,F(xiàn)在的圖書館也沒幾個人來正經看書,別看座位上都坐滿了人,年輕人都是來免費蹭空調和蹭網的,小孩都是來做作業(yè)的。館員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去了也沒啥事。
但哈蘿還是喜歡去館里上班,畢竟她的青春交付在了這里。坐在巨大玻璃窗下的人,從最先清秀傲慢的少女,變成今天又胖又白的中年婦女。歲月無聲,也無情。她已經記不起自己年少的模樣,月亮臺那個比刺桐花還要美的少女仿佛是上輩子,而她再也不想回到上輩子。她只想緊緊抓牢這輩子。這輩子她是老何的幸運符,是一個男人事業(yè)和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到了單位,幾個女同志在打掃衛(wèi)生,男同志在打印材料搬會議桌。哈蘿說要幫忙,一個個都笑說你就負責坐鎮(zhèn)指揮吧,哈蘿也不矯情,說周末我請客吃飯哈,頓時辦公室一片喜慶。
辦公室不大,哈蘿站在哪里都礙事,便隨便抽了本書去陽臺看。
沒過一會兒,老包樂呵呵走來,坐到她對面,手里端了兩杯奶茶。老包知道哈蘿喜歡喝奶茶,楊枝甘露,全糖。
看什么書?老包太瘦,皮包骨頭,一笑眼角全是皺。
《忒修斯之船》。哈蘿接過奶茶,說,編輯有點意思,我還以為是本舊書,還那么多手注記錄?,F(xiàn)在做書,除了抓作家,還要拼創(chuàng)意。
老包瞥了書一眼,沒接嘴。比起本科畢業(yè)的哈蘿,初中剛上完就頂替父親進館的老包實在是沒有多少墨水和哈蘿談文學。
嗯?哈蘿吸一口奶茶,又放下來,不是檢查嗎,你還弄這個?
剛接到電話說不來了,廳里有領導來,局領導陪廳領導去了。老包嘻嘻笑,就像你一去縣里,你家老何丟開檢查也得陪你一樣。
哈蘿聽著舒坦,嘴里卻說,我算老幾啊,普通群眾,我又不是他領導。
你就不要謙虛了,要不是你培養(yǎng),你家老何能當縣長?聽說當年他只是區(qū)林業(yè)站的小科員。老包擠擠眼,她知道喝奶茶和回味當年,都是哈蘿的最愛。
果然,哈蘿漂亮的大眼睛頓時晶晶閃起光來,神情傲嬌。怎么這么說我家老何呢,人家本來就優(yōu)秀,但是……她頓了頓,理了理袍子。
老包便知道她要開始漫長的回憶了,也跟著理了理裙子,干瘦的她像張老照片一樣靠在椅子上。
哈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發(fā)福的腰——男人到底喜歡胖女人還是瘦女人……隨即回到了老包的話題。
她不用夸張,也無須煽情,和老何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都在她腦子里。是的,那時候何縣長還只是區(qū)林業(yè)局的一個小科員,一門心思都在兌現(xiàn)“柴不用撿來水不用挑”上,在家里,哈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剛開始幾年,哈蘿是滿意的,過了幾年公不離婆秤不離砣的日子,哈蘿漸漸就有點膩煩。從小看慣了大河上的男人,黑紅油亮的胸膛、堅硬有力的臂膀,黃昏時分,男人們全身的肌肉在夕陽下閃著油亮的紅光——那才是漢子!可她這個老公,守著個小屋檐,張口閉口都是明天你想吃點啥、后天你想吃點啥。
吃吃吃,又不是豬。哈蘿生氣得想摔碗。
得把小何推到大風大浪里頭去。哈蘿心一橫,拉起小何的手就去敲林業(yè)局局長家的門,從大河文明談到理想國,那正是中文系畢業(yè)生哈蘿最拿手的。哈蘿聊完,對著一腦門問號的局長說,都是我家小何教我的。領導不禁多看了小何幾眼,表情復雜。小何早已嚇出大汗,回去猛補了幾個月的《理想國》,這才挺起胸,有了些許和理想國不太一樣的“理想”。
用今天何縣長的話說,哈蘿啟蒙了他。
不久,小何當上了局辦公室副主任,理工男的小何看到年終總結和工作報告,一個頭兩個大。哈蘿不怕,挽起袖子,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吞天蓋地替他攬過來——小何每天干什么,上幾趟廁所,接幾個電話,搞幾個會議后勤,她都知道,寫個報告有什么難的。哈蘿最自豪的,是自己在生運來的那天上午,還忍著陣痛為何副主任寫完競爭上崗演講稿,正是這篇演講稿開啟了小何人生的新大門。她深諳丈夫的口才弱點,所有的句子和用詞都避開了小何的缺陷。哈蘿的稿子不光寫得壯懷激烈,更是用其他句子幫小何把那些坑全部修補完善,讓小何的演講如滔滔洪水,連綿不絕。小何上了臺,若干鏗鏘有力的排比句一句接一句,一浪浪打來,沒有人不服氣的,聽到最后評委都忘記了鼓掌。從此,小何露出尖尖角。
再之后,演講和講話便成了現(xiàn)在的老何同志之生活日常。他甚至能把灰化肥黑化肥、紅鳳凰黃鳳凰說得清清楚楚、字正腔圓。
老何經常將自己比喻成一塊埋在石頭里的玉,幸好有哈蘿把他打磨了出來。哈蘿聽了,驕傲得像一只孔雀。
七姑娘卻奚落她——人家明里夸你,暗里夸自己,他要不是玉,你打磨有屁用。你家老何的心思你是斗不過的。
哈蘿不屑一顧,什么老何心思多,明明就是老娘心眼兒多,自己過得不好,便見不得人好。
老包艷羨地嘆口氣說,還是你命好,哈蘿,你當年真是挖到了寶。
是我旺夫好不好?哈蘿想起老娘的話,懶洋洋地吸一口奶茶,不悅地說,挖什么寶?
對對對,你旺夫,你看你多富貴。老包笑起來,暗自對比了自己和哈蘿的身材。怎么說呢,老包有點替哈蘿著急,哈蘿也太胖了。
但哈蘿不急。她胖那是旺夫,這話是圖書館門口青玉路邊算命的秦瞎子說的。他還算出來,哈蘿旺的人屬羊。
老何就屬羊。哈蘿一高興,掏出兩百塊錢給了秦瞎子。她不知道秦瞎子早就把她的底摸得門兒清,秦瞎子只是叫瞎子而已,人家不瞎,腦子夠使、鬼精,那家伙整天斯斯文文坐在路邊大梧桐樹下,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就是專為著騙人來的。
當然,秦瞎子的“仙風道骨”在久經風霜的七姑娘看來,那叫奸詐。
男人要旺,兒子要壯,婆姨要胖。秦瞎子安慰著眼前這個因為減肥不成而愁悶的女人。他知道這女人天生是個散手的德行,又好顯擺,喜歡被人端著,這種人腦子缺根筋,又死擰,只要哄她高興,票子多多的。
哈蘿不笨,她只是圖個吉利,并未把秦瞎子的話當真。巧的是那年秋尾,哈蘿好不容易拼命瘦下來幾斤,結果傳出小道消息說,在建設局任副局長的老何可能要調到市殘聯(lián)當主席,對老何來說,是升米換斗糠。老何回到家里跟失了魂似的,細瘦黑巴個人兒,棍子一樣杵在窗邊抽煙,半天不動一下。哈蘿看不下去,第二天直接跑到市委組織部找常務副部長,從老何打小住在高寒草場,九歲前連大白米飯都沒吃過,說到當區(qū)水利局副局長時發(fā)大水救人差點讓水給沖走……副部長沖哈蘿冒出一句,你怎么沒想過讓自己進步進步?
哈蘿一愣,沉默好久,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可是,好奇怪,只有為了老何,她才有這樣蓬勃的動力。一時間,她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七姑娘大冬天在河里淘洗床單時那雙凍得通紅的手,還有那單薄又倔強的嘴唇。
河水滾滾向前……
她和七姑娘,都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吧?哈蘿拒絕思考這個問題,她不想背負七姑娘的付出。
可歲月到底是什么?哈蘿明明要做一個和七姑娘不一樣的女人,偏偏又被日子推著走近她、變成她,都為了心尖尖上的那個人費勁勞神。
副部長看看手表,說,我還有事,你反映的問題,我給你三點答復。第一,組織用人有組織的原則。第二,民間傳聞不可信、勿亂信。第三,感謝你支持、配合和關心小何工作,不過以后工作上的事,你還是交給何局長自己處理吧。
哈蘿聽出部長話后藏著的鋒利和不快,毫不退避地仰起臉,說,總有一些事是要夫妻共同擔當面對的,不然,拿愛人來做什么,只是搭個伙吃個飯?
哈蘿的話好巧不巧觸到了副部長的傷,他和愛人正是如此,只是搭伙吃個飯,至于感情方面……
哎,扯遠了。副部長瞥了瞥眼前這個潑辣又漂亮的胖女人,有點悶惱。最后他意味深長地說,能一起搭伙吃飯的,也是好夫妻,不信你試試。
哈蘿回到家,老何正呆站在廚房里看著沸騰的一鍋水發(fā)傻,失魂落魄地舉著鍋鏟,說,看來我還是適合做飯。
哈蘿系上圍裙拿過鍋鏟,狠狠說,還沒到那時候,秦瞎子說了,我旺夫,看咱們把旺吃回來。
哈蘿體重回到一百五的時候,市委一紙調令,老何轉到縣里當常務副縣長。那天老何很晚才回家,喝得有點高,舌頭打著結,抱著哈蘿漸厚的腰,難得哈哈大笑,說,環(huán)肥燕瘦,咱家還是肥點的好,咱家有米,吃得起。
哈蘿自豪地看著這個她當成命一樣護著的男人,這個欣喜萬分的男人,她眼眶濕了。
那一刻她想起了七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也許那里面的水和她的一樣,也是咸的。
哈蘿從此再不操心減肥的事情。肥怕啥,她男人喜歡。
六
人家的日子是一天天滑過去的,哈蘿的日子是一斤斤漲起來的。
老何提任水云縣縣長后,哈蘿一到周五就自然而然往縣里趕,常常人還在車上,縣里就有無數個電話打來,叫得那個親。
哈蘿喜歡聽,想想月亮臺當年惡心自己的那些人,可曾想過今天的哈蘿?
老何忙,即便她到了縣里,經常也只在晚上才見得到人,總是哈蘿都睡了,才聽到開門的聲音。哈蘿在黑暗中等到再次睡過去,也不見人進臥室,第二天一早,沙發(fā)上躺著根黑木棍,正是老何。
為啥子不上床睡?她滿嘴牙膏泡沫,拿腳推他屁股。
老何懵里懵懂醒轉來,搓搓臉坐起來打哈欠,說,一米五的床,你一躺占了一大半,有我什么地兒?你說你,每個星期跑下來也不嫌累,整天這里吃那里吃,恁胖還吃。
哈蘿嘻嘻笑,嘴里含著泡沫,含糊不清地說,我胖你才旺呀,床是小了點,明天我叫小張他們換個兩米的。
老何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指責她說,什么都是小張小張,小張他們是為縣政府工作,不是為你工作。
這樣的想法和體重一樣天長日久存攢起來,哈蘿說話走路的樣子漸漸就顯出了臃腫和霸氣。
老何見她這樣子,一個頭兩個大,紀律越來越嚴,她倒好,越來越作。眼見著教育無用,老何懶得和她啰唆,只是申明不允許“順路捎哈蘿大姐”到縣里來,也不允許辦公室秘書為哈蘿服務。老何這樣做是沒辦法,大道理哈蘿比他懂,但她就是想張揚,這讓老何很厭棄。
老何的命令讓哈蘿惱怒——叫花子入廟堂,真把自己當神了。
七月半敬祖時,老何回家吃了頓飯,是為了燒紙。夜里,揪著老何回家的機會,哈蘿憤憤數落,飆著高腔,從廚房嘮叨到客廳,滿屋子都是嗡嗡嗡的回聲。所有的控訴歸根結底都是一個意思——要不是我當初那樣子,你能有今天這樣子?
老何本來已經換了睡衣,也不吭聲,鉆進臥室穿了西裝又出來。哈蘿擋在門口,怒目相向,問,什么意思?老何也不急,一臉認真地舉起手機,說,市政府辦通知有事。
市政府辦的通知就是大事,在這一點上哈蘿不含糊,給老何開了門。
門這個東西,關上還好,一旦打開,誰知道老何往哪里去了呢?外面世界那么大——七姑娘經常提醒哈蘿,人老何眼里指不定有多少人呢。
哈蘿豪邁地笑,笑聲響亮。月亮臺那個像浪花般晶瑩,又像泡沫般委屈的小姑娘,她已經拋在腦后。她很自信,不光自信,而且富足、霸氣,從內心到體重。她譏笑老娘,你那點肚腸和眼光,也就只看得到市井,我好歹還看得到市里。
誰知道七姑娘咒得恁準呢,老何的眼,真就看向了別處。
明月橋那邊的事,哈蘿隱約知道,她只是不愿找也不屑找那個人。問題在外頭,根子在里頭,她怎么找?
前一陣,哈蘿生日宴,她要求老何必須從縣里趕回來,“配合演出”亮個相。老何不滿地說,正抗旱呢,添什么亂。哈蘿不依,威脅道,你不來試試。
不知道是威脅起了作用還是老何心虛,總之最后他還是到了場,雖然表情不悅,祝福也很官方很刻板,但終究顧全了哈蘿的面子。哈蘿高興,喝得有點高,回到家靠在老何肩膀上(老何強調是“壓”),絮絮叨叨,跟老何講月亮臺的月光和米皮鋪子的霧氣,說那些起哄和窺探的目光背后若干的艷羨。
那時候,我漂亮得你夠不著。哈蘿委屈地抹一把淚,慵懶得意地拐了老何一下。
老何夾縮著胳膊,不看她,眼睛盯著剛打開的電視。哈蘿的過往,他不是不在意,可要一個清醒的男人去面對一個酒氣熏天的女人,實在有點難。
喂。哈蘿不高興了,一巴掌打在老何大腿上,集中精力嘛,我在說話。
別鬧,看新聞。老何嚴肅地說。
他現(xiàn)在總是很嚴肅。
哈蘿斜眼望著老何筆挺的白襯衣和棱角分明的五官,突然感動起來。以前又矮又黑的小何,如今竟然有了大江大河的氣勢,一張干巴巴的臉嚴肅起來竟恁生好看。關鍵是這嚴肅生威的家伙是她老公。她努力掙扎了半輩子,生活終于還給她一個老何。哈蘿想著,轉身一把抱住老何。
老何嗆喘著抵擋壓在他身上的偌大的白,躲開她的臉,干笑著低聲求饒,哎喲喲,你這是一樹梨花壓海棠。
哈蘿心情好,也不在乎他把自己看成了累累“一樹”。只是想起了當年,年輕的小何陪她從河灘洗衣裳回來,走在長滿青草的土埂上,下過春雨,小埂有點滑,她挎著竹籃,滿不在乎地走著,他卻伸出手,小心翼翼摟著她細瘦的腰。
哈蘿沉浸在回憶中,不由去拉老何的手。
老何把雙手縮到身后,急急說,哎,哎哎,你喝醉了!去睡吧,我這幾塊肋巴骨,經不起你壓呀。哈蘿瞧著老何的表情,那么痛苦不堪,眼里凈是生分和拒絕。她一愣,來不及反應,老何已經抱起沙發(fā)枕飛快躲進了書房。
那晚哈蘿失眠了,有什么東西從心里生長出來,蓬勃向上,刺破肉和血管,又往里鉆,插向心臟更深處,痛得她全身戰(zhàn)栗。半夜,哈蘿踉踉蹌蹌推開書房的門,月光照著那個男人的背——他連睡著都沒忘記拿背對著她。
一陣欲蓋彌彰的鼾聲隨著她進門的腳步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她生氣又忐忑地伸出手,借著月光的輕柔,試探著去碰觸那熟悉又陌生的背。
空氣中,有什么東西在指尖與目標之間急劇收縮,她柔軟的手指明顯感覺到他的背和脊柱隨著那東西緊張地繃直起來。
她固執(zhí)地將手放在他背上,一動不動。他則固執(zhí)地假裝沉睡,始終緊繃著身體,無聲地拒絕她的撫摸。
房間里的氣氛充滿了心知肚明的對抗,月光像水一樣暈染開來,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不知過了多久,哈蘿無聲地收回手,轉身離開。走出書房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沙發(fā)上、月光下,他全身上下披掛著的,都是抵擋她的盔甲。
好好的日子,順風順水,怎么突然就過成這樣了?
走回客廳,墻上掛著夫妻倆巨大的結婚照,照片上的兩張笑臉遙遠如夢境。照片上的哈蘿笑得像個女王,他呢,干、矮、瘦、緊張,看上去像女王的馬夫。
并不登對的兩個人,哈蘿愿意嫁,是有原因的。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單打獨斗的哈蘿,要想當船老大,只能選一艘條件差一點的船。終歸日子要往前走,哪條大魚大蝦不是小魚小蝦長大的?小船只要用心盤,遲早能盤成大船。
結婚二十多年來,哈蘿一直在“盤”。
老何也始終承認,他能成一艘大船離不開哈蘿。但是這世上誰愿意拿自己給人“盤”呢?又不是核桃。何況今天這艘船,早已不是哈蘿當年盤下的那一艘,就像他在培訓時哲學課老師說到的忒修斯之船,那船從起航開始,中途換了帆,又換了舢板,又換了船身,甚至換了舵……你能說現(xiàn)在這艘船還是原來那艘?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具象與抽象、精神與物質,他懶得繞那些圈圈。反正他覺得此一時彼一時,小何都成了老何,船也早就不是原來那艘船了。
至于哈蘿,總端著那一副船老大的架勢,他也沒辦法,只有離她遠點。
有些事有些想法,總是不由人控制。她控制不了,他也控制不了。
這漫長的夜啊……繃得難受的老何正要伸個懶腰,門嘎吱一聲,是哈蘿,她又進來了!老何頭大如斗,只有繼續(xù)裝睡。黑暗中,他察覺到哈蘿走近,但他沒想到的是,哈蘿白棉花般柔細的手竟然固執(zhí)地試向他的身體。
老何一驚一嚇,整個人都麻了,假裝平靜的鼾聲頓時如驚雷滾滾轟鳴,竟扯出撕裂聲來。
情節(jié)有點混亂,弄得他很難堪和滑稽。
哈蘿的內心卻是幾多凄涼。
她懶得揭穿,就著月光凝視老何的白襯衣,老何的脖子位置沒有汗?jié)n,身上也沒有汗餿味。水云縣已經大旱五十多天,四十多條河汊子有三十多條見了底,老何曾說他和哈蘿有緣,和水有緣,現(xiàn)在這緣就跟天旱一樣要斷了,天就要塌了,但人家在縣里照樣衣衫筆挺毫不在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講究的老何回到家開始不講究,不是說喝了酒就是說累得慌,然后在沙發(fā)上或書房里蒙頭大睡,不洗澡,也不刷牙。
哈蘿記得大河上的男人下船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把全身的汗臭洗干凈了才去抱女人和娃崽。只有沒女人沒家的男人,下船第一件事才是去找酒喝找茶館坐,第二天,怎么臭烘烘下的船,又怎么臭烘烘地上船去。
一個襯衣領始終干干凈凈的男人,回到家卻不肯洗澡漱口,不是他懶,是他賴。
賴的是什么,哈蘿心頭自然明白。夫妻情分一旦淡薄到這地步,那就是能賴什么賴什么、能賴多少賴多少。
當年那個副部長的話回響在她耳畔——能一起搭伙吃飯,也是好夫妻。
如今,他和她連搭個伙吃個飯都困難了。
七
在云門沱住上一段時間后,哈蘿開始喜歡這個小河灣。和市區(qū)不同,云門沱的秋天很迷人,河堤上這樣的樹那樣的樹,黃的綠的紅的,像打翻了的水彩。睡到自然醒,已經快上午十點了,涼棚下的節(jié)煤爐上蒸著香腸,熱騰騰冒著氣,七姑娘很少吃肉,是特意給哈蘿準備的——盡管哈蘿沒給飯錢。
涼棚外的空地上晾著七姑娘制的煤球,老太一輩子摳錢,不肯燒塊煤,都是買煤面回來,再去灘頭對面山坡挖黃泥,用泥漿和煤面制煤球。哈蘿瞧不起,能省幾個錢?再說現(xiàn)在也不缺錢。哈蘿邊數落邊熟練地鏟了個煤球添到節(jié)煤爐里,轉身看灶臺上,紅的蘿卜絲、白的土豆絲、綠的青椒絲,七姑娘早把中午要吃的菜切好。哈蘿左右都是個無聊,只有癱在平房門口的竹躺椅上玩手機看視頻,跟著視頻里的人干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覺得沒勁,便干巴巴坐在那里發(fā)呆。女人活到這歲數,孩子大了住校,男人野了不歸家,同事都在上班……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往哪兒擱了。
七姑娘在河灣淘了魚腥草和芫荽上來,抬頭看到哈蘿百無聊賴的模樣,心頭一陣潑煩。
喂,我說,你就不能站起來走動走動,減減肥?
你個不省心的,我跟你說,男人心疼女人,也要他心疼得動啊。你看看你,何姑爺哪里盤得動你咯?
你別不當回事,這世界到處都是盤絲洞,他在那些妖精面前就是塊唐僧肉。就算你比女兒國的國王長得還要漂亮,胖成這樣,唐僧也是看不上的。
哈蘿聽著七姑娘一句接一句絮絮叨叨,突然發(fā)飆,大聲道,你漂亮,你妖嬈,你瘦,我也沒見你吃到唐僧肉啊,一輩子凈喝人家的溲水——自己喝的凈是溲水,以為天下的水都是溲的。
七姑娘也火了,一盆水嘩地潑過來,大罵,說多少遍你才長記性,你老娘哪個瓢里的水都沒喝過,溲不溲都是他媽的冒酸水喝不著的人瞎拉扯,人家潑臟水你跟著起勁,你是不是巴不得自己是野種?
哈蘿立即啞聲,架可不能這么吵下去,怎么都是她吃虧。
可她不甘心,她心里藏著堆火苗,正要找個借口燒起來,她換了個話題——
我胖怎么了?秦瞎子說過,我旺夫,誰能把我咋個?
秦瞎子會算?他會算怎么治不好自己的半瞎眼?七姑娘踩著濕答答的一地水,母獅子似的沖過來。我當年拼了那么多壞名聲換錢給你讀書,讀出個憨貨,還旺夫,旺得好呀,旺得何姑爺現(xiàn)在都不拿正眼看你這一身的膘!
哈蘿嚇一跳,除了小時候被七姑娘追著打,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七姑娘兇神惡煞沖她發(fā)火的樣子了。大哥說過,能量守恒定律,她之所以一天天強悍起來,吸取的正是七姑娘的能量。
七姑娘的突然爆發(fā)讓哈蘿有點膽怯,又有點委屈——她是她的姆媽,怎么可以這樣傷她的心,膘啊膘的,多難聽。
仿佛回到了最小、最無助且還不具備跟七姑娘抗衡的能力的時候,哈蘿愕然地看著七姑娘,然后緩緩地、緩緩地別過臉去,可憐兮兮地望著門前小河的流水。波光濕漉漉的,躍進雙眼,一閃一閃。
減減肥吧,格先人!好半天,七姑娘嘆口氣,搭了木樓梯上房頂,翻曬竹篩子里的野黃花。房頂離天近,陽光更辣眼,辣得七姑娘眼睛澀酸。好好的一個女子,為了犟一口氣,得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她伸出腦袋,向下丟了一句,你得減掉那些不甘心的東西。
她生養(yǎng)的崽在想些什么她心頭最清楚,這些年為了老何哈蘿費了多少心,這女子從小就倔,現(xiàn)在更是倔成了個笑話——老何看似笨拙,其實是個有主意的人,不然當年也不敢追哈蘿。兩人剛結婚那幾年,哈蘿的工資都花到老何身上去,弄得自己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然而二十來年,戲里戲外,哪一次哈蘿不是自己給自己罪受、自己感動自己?除了生運來時妊娠高血壓差點丟了命,老何痛哭流涕過一次,其他時候人家眼睛都沒眨過一下。
人心狹隘,一斗米養(yǎng)恩,一升米養(yǎng)仇。月亮臺那些上不了船的男人不就這樣,端碗吃飯靠老婆,放下碗筷揍老婆。早早離開月亮臺的哈蘿到底還是太天真,人世間很多事她看得見卻看不穿,想得到卻想不透。她只想著當船老大的好,哪曉得風霜雨雪、明浪暗礁,船老大其實最是遭罪。何況船成了精,暗中還跟船老大較勁。
這憨女子。
八
接到七姑娘的電話時,老何正在調酒師的屋子里考慮如何逃跑。
兩年多來,一有空兒他就會到調酒師這里待上幾個小時。
調酒師是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職業(yè),就像他并不了解她一樣。老何只知道她離過婚,性情很寡淡,和她說任何事她都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這恰恰合了老何的胃口,在這里他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需要給她解釋為什么上周沒來、上上周也沒來??傊@兩年他們每次相聚都很簡單,仿佛只是為了喝一杯她新調制的酒,或者是吃頓晚飯。他們的菜也很簡單,她不太會做硬菜,但是家常的麻婆豆腐、青椒炒雜菌、折耳根炒臘肉、干煸四季豆什么的,她很在行。用他的話說,是山上人家吃的菜,這讓他想起受苦的童年和層層疊疊永遠走不出去的大山。哈蘿不行,哈蘿拿手的是水邊菜,水煮魚、涼拌黃花,但黃花太單調,魚又太腥,一輩子那么長,他受不了。
今天天有點悶,云層厚得要落地似的,是要下雨的征兆。老何細嚼慢咽,竟也吃出了一身汗。調酒師努努嘴,懶洋洋地說,吃完去沖一個。
他點點頭,放下碗邊抹嘴邊往浴室走。這套不到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仿佛是他住了一輩子的地方,他對每一個角落都很熟悉。
她淡笑著,跟在后頭,沒想到他突然轉身——手機放在飯桌上了,這么多年,他已經養(yǎng)成了手機不離身的習慣,洗澡也得帶——她便一頭撞進了他的懷里。
什么東西瞬間燃燒起來,一直不溫不火的兩個人竟然都臉紅了。
老男人動情,就像老房子著了火,是誰說的來著?不去想了,手機也不管了,他一把抱住她,動作粗魯。她卻在他耳邊輕輕問了句,你想好了?
調酒師的聲音很細,老何聽來卻猶如一聲雷鳴。
這話什么意思?他沒想過要想什么,難道她一直在等他想“好”?老何心頭一怵。這些年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以為在散淡的調酒師這里很安全,難道調酒師是在請君入甕?想到這一層,老何緩緩松開調酒師,悶聲悶氣回到客廳,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直到本市新聞播完,黃昏襲來,他都沒敢再看她一眼。
調酒師沒有再追問,只是端著一杯紅紅藍藍不知什么名稱的酒,倚靠在窗前,嘴角帶著一絲令他不安又自責的笑意。
他局促不安。
好在手機響了。是丈母娘。
這個丈母娘,老何一向很敬重,盡管哈蘿不認她、跟她剛,但老何知道一個寡母把四個孩子拉扯大得有多苦。老太太是個心中有江河的人,七十多歲了,明明歷經滄桑,卻偏有著不敗歲月的面相,沒有強大的內心根本做不到。
他一直當她像菩薩一樣敬著。但菩薩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看他的眼神銳利又深邃,好像他是個奸細或叛徒。也對,他現(xiàn)在就是個叛徒。
七姑娘說得很簡潔——你到云門沱來一下。
他想也不想就答,好。
剛拿起包,身后傳來調酒師雨滴般濕軟的聲音,誰?
哦。他依然不好意思轉身看她,低著頭說,七姑娘。
調酒師拖長了聲調,哦,七姑娘是誰?
老何習慣了質問別人,對調酒師的發(fā)問莫名感到不悅。七姑娘是誰她管得著嗎?嘴里還是解釋,我丈母娘。
那你叫她七姑娘?
老老少少都叫她七姑娘。老何心不在焉地嘀咕著,走到門邊換鞋。
調酒師倚靠在窗前,輕笑道,沒見過丈母娘一聲召喚,女婿跑得恁快的。
老何感受到了侵犯,回頭板著臉批評她,過了啊。
調酒師一愣,跑過來攔在門口,眼睛灼灼如火。那有些人每次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算不算過?
老何心想,什么算不算的,以前不算,現(xiàn)在不算,以后也沒打算算。難道只因為今天他失態(tài)了就得算一算嗎?但他嘴里沒敢講出來。門口有面穿衣鏡,他心虛地看一眼鏡中的人,又扯了扯衣角,心思飄遠了——老太太突然召見我,要干什么?
人家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可他沒那福氣。老太太眉眼里藏著太多智慧和精明,哈蘿缺心眼兒,天天絮叨七姑娘這樣那樣,她哪知道,她媽才是最厲害的人。調酒師說,你看什么?
看……看你。老何擠出一絲假笑,你側影好看。
調酒師嘴角浮起挑釁的笑意。
老何花了很大的力氣才逃離調酒師,沒想到女人倔起來有那么大的勁,他和她在門口糾纏了很久,直到兩個人的手都擰紅了,他才旋開門把逃離那間屋子。下樓后老何刻意繞了幾條煙火小巷,最后才走到熱鬧的人民廣場。風開始大起來,廣場上賣玩具、襪子和鮮花的小商販在急急忙忙收攤子。
雨終于細軟綿密地灑下來,像某些情緒,帶著透骨的寒氣。他緊走幾步,上了老板玉山喜的車。玉山喜和他是多年知根知底的鐵桿,看到他倉皇不安的樣子,回頭取笑他,恁快?
只是吃飯。老何尷尬地辯解。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玉山喜話里有話,說,吃飯好,這歲數,吃一頓少一頓。
老何懶得跟他解釋,心里惦記著云門沱。人生真是很奇怪,他從四季缺水的干家坡出來,遇到的卻盡是跟水有關的人和地方。說是八字不合,偏偏遇上了;說是八字合,他又越來越受不了哈蘿的跋扈。
到了云門沱,暮色漸稠,孤零零的河堤上四面來風,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遠處,七姑娘撐著傘,腰桿筆直地站在草色尚青的河堤那頭。
媽。老何嗓音干澀,緊走兩步,說,您上堤來做什么,回屋吧。
屋里有哈蘿。七姑娘攏一把被風吹亂的頭發(fā),語氣溫沉。她嚷嚷著要減肥,吃了兩天火龍果,餓得不行,剛煮了一海碗辣子雞面,撐壞了,躺著呢。
提到哈蘿,老何心虛不敢接腔。霧雨中,他不安地看著遠方。
雨水太細密,整個城郊都濕漉漉、霧茫茫一片,氣壓低得讓人發(fā)悶。
七姑娘不再說話,靜靜地看向雨霧中的云門沱。
來的路上,老何設想了丈母娘找他算賬的若干種情形,狂風暴雨雷電火,唯一沒想到老人如此平靜。他有點尷尬,半天憋出一句,她是該減減肥。
七姑娘接兩滴傘角滴下的雨水,淡淡道,哈蘿性子倔,有委屈從不肯講,從小到大,只要心頭恓惶就往嘴里塞東西。那時家里也沒啥吃的,她就吃河邊的嫩茅草,摘山上的紅籽,大把大把往嘴里塞,那東西吃多了肚子脹,便秘,每次都痛得她在床鋪上打滾。
她的胖不是胖,是慪心。七姑娘看著前方,恨恨地控訴。
老何語塞,卻又不甘心地想,我不慪心嗎?堂堂一個縣長,殫精竭慮闖出好成績,結果全給說成是她的功勞,她旺夫。
我們家哈蘿心頭有黃連,黃連苦,她只有拌著飯吃,人吃胖了,日子也過沉了。你只是看看都覺得難受,她強撐著那一百六七十斤,你以為她好受?七姑娘反問。
那么多年的虧欠、愧疚和感慨,老何最初還向哈蘿表達幾句,但因為哈蘿從不計較,加之時間久了,他也就習慣了。
這世上總有許多心安理得是給慣出來的,這一點他很清楚。
過往諸事如霧,河堤上,雨細亦如霧。
她……最近情緒怎么樣?我們只是有點小矛盾,她非要住您這里來。老何干澀地問。
你說呢?七姑娘反問。
老何又不敢接腔了。
交錢。七姑娘突兀地來了一句。老何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傻看著老太太。
哈蘿的飯錢。七姑娘說。
老何蒙了,老太是在開玩笑嗎?
我不開玩笑,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是不是?七姑娘輕蔑地看向他。神仙才不計較,你不是神,哈蘿也不是,五谷雜糧、葷的素的、該吃的不該吃的你都在吃,總不能讓哈蘿只吃一嘴的悶屁。
…………
老何感覺跟老太講不下去,她提的是錢的事又不是錢的事。她瘦削的身子在雨中站得那么筆挺,像把鋒利的刀。老何只好掏出手機,忙不迭地說,好好好,媽,我微信發(fā)給您。
不急,我呢,準備過兩天去趟月亮臺。七姑娘轉頭看著河坎盡頭停著的車,說,縣長姑爺的車送我一趟,行不行?
老何遲疑片刻說,我找朋友送您去吧,現(xiàn)在公車不能私用。
公和私分得恁清楚,我看你不糊涂啊,那為啥子有些事情你要犯迷糊?七姑娘綿里藏針地說道。
雨水纏綿不止,讓人心煩,老何亦不知道丈母娘到底知道些啥子,知曉到哪個程度,他只有裝啞巴,這讓他很憋悶。他掏出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又將煙綹子狠狠從鼻腔里噴出來。
七姑娘側身避開煙綹子,說,月亮臺灘頭后面有座山,叫轎子頂。上面破廟里住了個又憨又瞎的和尚,天天教一只八哥念阿彌陀佛。八哥會念阿彌陀佛后,就被大戶人家請去,供養(yǎng)在了祠堂里頭。瞎眼和尚下山化緣,灘頭的人都取笑他說,你的八哥都成佛受供了,你還沒成佛。憨和尚不生氣,說,鳥是嘴里有佛,我是心中有佛。姑爺,你要是有時間,該去會會這和尚。
七姑娘說完,轉身走了。雨水連綿不休,七姑娘走得那個利索,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老何聽出來了,自己就是那只破鳥。他心頭鬼火得很,卻打不出半個噴嚏。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活成精了,道行比哈蘿深。他灰溜溜回到車里,煩亂地擦拭著肩上的雨水。玉山喜看他表情陰晴不定,嘿嘿笑道,讓丈母娘削了?沒事,我也經常被削。
老何冷冷盯著車窗外模糊不清的水柏楊,道,兩娘母都活得像把刀,一個刀鋒朝著外頭,一個刀鋒朝著里頭。老的顧小的,刀子朝外頭,不敢惹;小的凈拿刀割自己,唱苦情戲。我誰都惹不起,這日子沒法過了。
玉山喜拍著自己的大肚子,仿佛在試探西瓜熟了沒,然后說,刀鋒朝外也好,刀鋒朝內也罷,關鍵不是刀鋒,是她們倆的心。
老何正胡亂搓擦滿頭的雨水,頓時呆怔。車窗外,一條細小的陽光絲線正好從烏云密布的云層縫隙中穿透出來,像劍芒,刺破雨霧混沌,也刺破了他的衣裳,他感覺自己赤身裸體暴露在玉山喜面前。
當年的他有一肚子的抱負,但倒不出來,那些豪言壯語一到嘴唇邊就全堵住,說不出一個詞。直到走江湖的爺爺用一輩子的破敗總結得出四字真經——借勢而生。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可以借哈蘿的犀利補自己的笨拙。夫妻同心,剛當上主任那會兒,他覺得他對哈蘿的愛和感激會比鉆石還永恒,真心一顆永流傳。可是這么些年,勢如道法,此消彼長,時間的河流淘走了多少錚錚誓言……
成年人的放棄與選擇哪有那么單純,非白即黑,哪個人不是一邊哭著流淚一邊笑談風月。他是縣長,也是凡夫俗子,有些事他沒法弄明白。
腦子里這么萬水千山轉一圈,人便委屈了。他將濕漉漉的紙巾擲到玉山喜后腦勺兒上,罵,整天只知道賺錢的人,懂個屁的心。
玉山喜不生氣,笑嘆道,說什么此情永不渝,說什么我愛你,伴君如伴虎,翻臉賽翻書,咱們哪,都別太優(yōu)柔寡斷,你呢,該咬的時候得咬,該斷的時候要斷。我也要斷了,去上海,咱們就此別過。
老何一愣,友誼的小船恁多年,說翻就翻?
不是翻。玉山喜笑意漸冷,是形勢變了,你也變了。
我哪兒變了?
以前講情重義,現(xiàn)在講權重利。玉山喜悠悠道,早走,免得劍拔弩張,大家難堪。
老何的臉唰地紅了。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免費的雞尾酒。你運氣好,一直吃著免費的午餐——我覺得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哈蘿妹子這人挺仗義的,但是雞尾酒就說不定了。年輕人的想法跟我們這代人不一樣,她們可咸可甜,也可惡可善,我們這代人顧忌的很多事,她們才不放在眼里呢。聽人勸,得一半,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你行勢。老何冷冷地說,是不是一旦你不打算求我,就會擺出一副爺的架勢,騎到我脖子上?
玉山喜不軟不硬地答,好像是。
你算什么東西,教訓我?老何冷笑。
何大人,別忘了,你當個清官,我在你面前絕對永遠不算個東西。可一旦你不清了,那咱倆誰看誰都不是東西。玉山喜答道,眼睛笑瞇成一條縫。
老何氣得全身發(fā)抖,他霍然下車,任由雨水淋在頭上。滾!他罵,給我滾。
玉山喜不滾,也鉆出車來,和他一起站在雨霧中。
老何背過身,憤怒地沉默著。
玉山喜也不說話。許久,玉山喜望著眼前霧茫茫的一片模糊,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語氣說,何縣,當官久了,聽不進去真話,你倒是說說,我哪一句不對?
老何回過頭,狠狠盯著他,盯了好半晌兒。老何不吭聲地鉆進車里,見玉山喜還在淋雨,不耐煩地搖下車窗玻璃,吼,走??!
玉山喜望望他,再望望遠方,嘿嘿笑了。
九
天放晴了,天空藍澈如鏡,河面也是。七姑娘又開始拆拆洗洗,正午的陽光像戀人的眼神般醉人,七姑娘赤腳踩破河面閃爍的光,淘洗著床單。淺碎花的床單漂在水中,鳶尾花般落了一河床。
哈蘿抓一把七姑娘曬在門前的南瓜子,看河中忙碌的老太太——遠看就像個大姑娘,細腰瘦背白手臂。她也白,但沒腰。哈蘿嘆口氣,張嘴想要叮囑七姑娘,都進秋了,河水涼,趕緊上來??伤终f不出口,和七姑娘吵了幾十年,這么體貼的話從她嘴里冒出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有些事一旦成了習慣,人便回不去了。
就像那個家,也回不去了。哈蘿苦笑,把剩下的南瓜子扔回竹篩子里頭,懶洋洋走上河堤,開車去單位。
和城郊耀眼的陽光不同,城里的秋陽又綿又輕,映進圖書館,館里的空氣和事物便有絲綢一樣的底色和柔軟,把這個尋常的下午襯托得無比安閑。其實對哈蘿來說,一年里她有三百天都很安閑。成千上萬冊藏書擺在這里,今天等人來,明天等人來,像閨中的怨婦。這樣的狀態(tài)也恰恰暗合了哈蘿的生活本質——離老去還遠,卻已在老去的路上。
一對年輕人裝模作樣走進來,一進館就朝最里的地方鉆,半天沒出來。哈蘿不用想都知道,他們不是來看書的,是來談戀愛的。圖書館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聰明的孩子很會選地方。
哈蘿站起身來,無聲地向里走。她在館里經常穿一雙軟底布鞋,黑色的布面,麻線納的千層底。她記得當年七姑娘就是穿著這樣的千層底布鞋,在她和哥哥們入睡后,悄無聲息地走出吊腳樓。千層底布鞋走起來沒有一絲聲響,前一腳心思剛溢出來,后一腳又會被吸納和藏匿。
書架盡頭角落里,兩個年輕人哼哼嘰嘰地在那里忙乎。哈蘿敲敲書柜,女孩子驚一跳,抬起頭來,看到身著寬大袍子的哈蘿杵在跟前,嚇得“媽呀”一聲。
哈蘿暗自得意。她都不快樂,他們憑什么可以在她的地盤上如此快樂?幸福已死,恩愛誰與寄?看到一對小鴛鴦倏然分開的驚恐模樣,哈蘿心頭生起莫名的快感。
叫媽?她悠悠道,你媽在打不死你。說罷轉過身去,又去尋另外的獵物,貓一樣無聲無息。
身后的女孩氣急敗壞地低罵。
她沒回頭,側望窗外浮動的樹影和光斑,恍惚看到年輕時談戀愛的自己,還有羞澀的老何。她無聲地笑起來,在心里對女孩說,風水輪流轉,總有像我一樣的那一天。想到這里,她突然有點心疼罵她的姑娘。
歲月啊。
下午五點半,老包見哈蘿沒有走的意思,便訂了兩份素食簡餐,豆腐馃子、傘把菇湯、清炒方竹筍、水煮蓮花白。兩個中年女人和著書本、油墨和夕陽的味道在過道上懶洋洋地吃著。哈蘿望著飯盒里與平時杯來盞往、大魚大肉全然不同的清淡,有心無腸地盛一勺,問老包,你一直這樣吃?
嗯,清淡點好。老包說,再說你不是要減肥嗎,我沒敢訂油膩的。說完又問,你減肥,老何知不知道?
關他屁事。哈蘿塞一嘴方竹筍,沖口而出。
老包敏感地瞪大眼,問,怎么了?
沒怎么。哈蘿差點把鬧離婚的話說出來,都到了嘴邊,到底脖子上長著的是腦袋不是瓜,生生憋住了——要不是有個老何,人家憑什么對你恁好?
正好手機響,哈蘿避開老包殷切的目光,接起電話。
那邊是個女人慵懶又清晰的聲音,是我。
你是誰?哈蘿想,奇怪的人。
就是我。女人把“我”字咬得有點重,哈蘿頭轟的一聲炸開了,意識到什么,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左右張望,匆匆走到館外。
說。她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字。
姐姐。女人說,我們聊聊?
姐姐?喊老娘姐。聊?老娘和你聊個屁。她罵完,恨恨地掛斷。環(huán)顧四周,總覺得這女人就在附近,哈蘿憤怒又慌亂。
不能讓她出現(xiàn)在自己的世界里,絕對不能。更不能讓老包她們知道和看到,遇上這種事情,無風還要飄十里,她怎么活呢?
何長生,你這個雜種。她思來想去,能罵的人只有姓何的。她跑向停車場,紅色的袍子隨風鼓起,像一束奔跑的火把。
夕陽將盡,血一樣紅,悲壯的光芒從四面八方打到她臉上身上,帶著欺凌的霸氣。哈蘿渾身發(fā)抖,發(fā)動起車子,轟地駛往圖書館大門。突然門邊斜地里沖出來一個人,哈蘿來不及剎車,只見那張熟悉的臉驚恐地盯著她,還沒開口說話,便被撞飛出去,一串血跡呈弧形迸射開來。
老何!哈蘿尖叫,聲嘶力竭——老何!
喂,喂喂。一個聲音急促地呼喚著她,哈蘿,哈蘿!
哈蘿費力地睜開眼,臉上濕漉漉一片。
做什么夢啊,哭成這樣。老包嘖笑道,做個夢都是老何老何,老夫老妻了,還恁恩愛。
哈蘿還沒從驚嚇中回神,只覺手腳酸軟,出氣都難。她慌亂地看了一圈,又看看墻上的掛鐘,上面顯示著四點。
沒到下班時間,也沒有簡餐,她和老包不在過道里,而是在辦公室里。一切都還沒有發(fā)生。
她拍拍胸口,喃喃答,我夢見老何死了,好多血。
夢死得生,見血有喜。老包說,你家老何還要升官呢。哈蘿,你可是真福氣、真福人。
我哪有什么福氣。哈蘿抹去臉上的淚水,雙手在桌上不安地尋找。我手機呢?老包說那那那,文件夾下面。哈蘿慌亂抓起手機查看,沒有陌生的來電號碼——的確是個夢而已。
她只是打了個盹兒。
突然手機真響起來,哈蘿驚恐萬分,差點掉地上。老包心焦地問,什么夢啊,還沒回神?又瞥一眼手機,說,你家老何。
哈蘿心臟亂跳,接起電話,心有余悸,喂?
晚上我回來,跟你說個事。老何像在給秘書安排工作。
哈蘿心臟亂跳,卻佯裝若無其事,富態(tài)又雍貴的臉上堆起幸福的笑容,卻又是不耐煩地說,要回來?哎呀,真是煩人,好吧,想吃什么?給你訂。
那邊煩她裝,已經掛了。哈蘿依然拿著手機,好,嗯,知道了,路上慢點。
老包嘻嘻笑起來,看看墻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掛鐘說,去吧,快回去吧。
哈蘿莞爾,懶洋洋起身,心頭卻沸騰慌亂成一鍋粥。
恁久的冷戰(zhàn),他回來想說什么呢?剛才那個夢不是好兆頭,沒準兒就是那女人逼宮,讓他來攤牌。
哈蘿不想他來說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聽,她從月亮臺跌跌撞撞走出來,小小的腳板受盡委屈走到今天,大河上下幾十里唯一的女大學生,長得又是白雪公主一樣的好女孩,為了他,丟了女兒家最引以為傲的身材和當年灼灼如花的夢想。二十年來,她每天約的人、吃的飯、應酬的事項、操心的細碎,樁樁件件,都是為了老何。她不是愛吃,她也不是愛胖,她都是為他。還有誰比她更像一只盡職的老母雞,把丈夫兒子都呵護在翅膀下,老的小的,連找雙襪子都要問她。
結果老何說她啰唆,批評她到處約飯局處關系,不注意影響。
你在他身后替他解決了所有的麻煩,最后變成了拖他后腿的人。
思來想去,出門到停車場也就是一兩百米的路程,心里已經和老何理論了好幾遍。
獨獨不敢碰那個啥子橋的事情。
暮色漸起,哈蘿惴惴不安地走著,腦子里全是嗡嗡聲。風吹起袍子,地上的人影頓時顯得恓惶凌亂。一群玩耍的孩子跑過來,蓬勃熱烈,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她,她想起了當年的自己,那個像風箏一樣掙脫月亮臺的小哈蘿。離開月亮臺,不做姆媽七姑娘那樣的女人,信誓旦旦恁久,如今竟然只留下一堆慘白的灰。
聽老何的語氣,他絕對是想攤牌。自己該怎么辦?像夢里那樣,撞他一回?
可是撞死他以后又怎么辦?還有兒子,還有七姑娘……日子像河邊的毛竹林,竹子連著竹根,竹根連著筍子,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了。
算一下時間,兒子運來已經下課了,她掏出手機打運來的電話。莫名地,手竟然有些抖,腦子里冒出一串莫名其妙毫無邏輯的念頭——只要兒子接電話,她再難也能活下去——好像是兒子虧欠了她,如果她不想活了,也是兒子害的。
運氣好吧,很少理睬父母的運來居然接了,開口就是一句,老哈,你怎么了?
哈蘿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蒙,木頭木腦地說,什么怎么了?
你狀態(tài)不對,最近。兒子正在變聲期,聲音像鴨子嘎嘎叫。
我狀態(tài)不對?你老子狀態(tài)才不對。哈蘿憤然說道。
你這輩子除了我老子,就不能提點別的?兒子劈頭還將過來,成天就是我爸,都把自己活沒了,你看看你的樣子,恁胖。我跟你講,你那不是胖,是笨,再這樣下去,你就完蛋了。
哈蘿抹一把淚,恨恨道,我是笨,我笨得都把自己忘了,都顧你們去了。
兒子不勸她,反而笑起來,你也曉得哭啊,外婆說過,你總有哭的一天。
所以你們都等著看熱鬧是吧?哈蘿罵,你外婆巴不得看我哭。
什么叫巴不得?兒子反駁她,外婆說的,別看你剛,總有扛不住的那天。她要是還在,她接住你;她要是死了,我就得上。還好,你沒等到我外婆死那天才哭。
外婆說的、外婆說的,他們沒少說起她?一老一少,相隔半個世紀,都說了些啥呢?哈蘿有點怔忡,一時忘了哭。
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不讓外婆省心,好意思說我。兒子控訴道。
有一絲別扭又久違的溫暖慢慢從腳底漫上來,包裹住她,就像當年她一邊討厭七姑娘的照拂,一邊又渴求著她寄來的衣物。哈蘿不好意思地摸摸臉,有點發(fā)燙。
兒子。她松懈下來,委屈地、細弱地說,你爸叫我晚上等他,他要回來。
攤牌嗎?兒子敏感地問。
可能是。哈蘿一癟嘴,眼淚又掉下來。原以為兒子還小,什么都不懂,結果這小子心頭跟明鏡似的。什么意思啊,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她一個人演戲。
散了吧。兒子像個看透塵世萬物的老和尚——你以為你牽著風箏,其實是風箏困著你。老哈,日子還長。
十
哈蘿坐在車里,不想動,太陽的余暉一點點被夜吞噬,黑暗如潮水一寸寸漫上來。她感到頭暈,摸摸額頭,有點發(fā)燒。每次發(fā)燒她都只能去云門沱,因為老何不在家,也沒人給她熬粥。到了云門沱,床上一躺,全是陽光的味道,睡醒來,又是粥的香。
這一天過得太艱難了,擔驚受怕,她全身酸軟。她想,早點結束吧,回云門沱去,好好睡一覺。
可老何還沒到。
哈蘿吃力地拿出手機,問老何到哪兒了。
老何說,有事耽擱了一下,快到了。
你不用來了。哈蘿按著太陽穴,說,我們離婚吧。
老何那邊沒有聲音。
我累了。哈蘿聽到自己的聲音變了,那是她生命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聲調,溫軟、松懈、自由,比遠方更遠——可能你也累了,咱們離了吧。
哦?老何有點蒙,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媽說你在減肥,注意點,別太猛。
哈蘿聽著,啞聲失笑,她瞪大眼,不讓淚水淌下來。這算什么呢?捅人一刀再塞顆糖?她想說,她的胖是因為孤獨,他常年不在,她獨自在家,一個人的日子那么長、那么綿厚,她成天不去吃飯喝酒,難道在家數豆子?這些示弱的話,哈蘿說不出口,也不想說出口,她是船老大,不是河岸邊那些等船的女子。
她想起了七姑娘,每到船隊靠岸的時候,熱鬧的月亮臺碼頭笑聲鼎沸,只有她沉默安靜地坐在殘破的窗欞前,側眼看吊腳樓下河水翻涌。
自從那年春尾的洪水沖走父親和他的船后,七姑娘就再也沒有去碼頭接過船。然而,白天的熱鬧過去,夜深人靜時,七姑娘都會披一件薄衣,去到沉靜如懸月的大河邊,看著河灘遠處一燈如豆的木船發(fā)呆。哈蘿躲在吊腳樓上,嘴唇咬得發(fā)白,害怕得直想哭,她真怕姆媽被那微細昏黃的燈光給吸走,怕姆媽再也不回來。那艘船,哈蘿知道,是炳安碼頭張家伯伯的船,張家伯母前兩年傷寒死了,月亮臺的人都在說,七姑娘遲早要上張家的船,到炳安安家去。
但姆媽站在石沓沓上,從沒往前走過一步。每次披著河霜回來,面對被窩里死盯著她的哈蘿,她也只是寥落地解釋一句,聽河水聲,怕是要漲魚。
好像是說給哈蘿聽,又好像只是說給她自己聽。她蒼白冰涼的臉,因夜霜的冷和別的什么原因,在月色下顯得更加透明,像是要消失一樣。
那時候,哈蘿不懂七姑娘的痛。
晚上八點整,小區(qū)的路燈亮了,所有模糊不清的景色和人都像從魔咒中醒來,笑聲、打鬧聲、娃娃玩的滑板車音樂聲熱騰騰襲來。困乏的哈蘿揉了揉越來越耷拉的眼皮,老何還沒到,他當自己是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吧,一直傻等。哈蘿發(fā)動車,想回云門沱。
前方急匆匆走來一個中年男人,邊走邊掏腰上掛著的鑰匙。
哈蘿說了老何十幾年,現(xiàn)在早不興在腰上掛鑰匙了。老何不為所動,固執(zhí)地堅持。他說,他們老家只有族長才有資格在腰上掛鑰匙。之前哈蘿沒細想,現(xiàn)在想來,原來這串鑰匙代表著欲望,誰能丟下這么強大的欲望呢?
嘁,稀罕。下午在圖書館做的那個夢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哈蘿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發(fā)抖,狹窄的小區(qū)車道像月亮臺的石板巷。她仿佛看到了幼年時追著人砸石塊的那個小哈蘿,穿一身紅衣裳,像奔跑的刺桐花。
呵呵。哈蘿激動得喉嚨沙啞,她伸出滾燙的手,打開車燈。
兩道慘白刺目的燈柱下,她看到老何驚恐的雙眼和張得異??鋸埖淖臁K?,要是再近一些,她一定能看到他的扁桃體。醒來時,世界白茫茫一片。
十一
哈蘿以為自己到了天堂,結果突然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嚕響,緊接著一碗香氣撲鼻的粥湯出現(xiàn)在她眼前,提醒她這是煙火人間。
端著湯碗的七姑娘也聽到咕嚕聲,責罵道,不爭氣的,發(fā)著燒還惦記著吃。
哈蘿頭昏腦漲,抬眼看,頭頂上吊著個輸液瓶,一晃一晃。她想起了中山西路那些行道樹,葉黃皮蔫,綠化站的人來,也這樣給它們掛著吊瓶,說樹病了,這話聽起來詩意又悲傷。
我怎么了?她沙聲沙氣地問,沒來由地,也覺得悲傷。
你說怎么了,燒到四十攝氏度都不知道去醫(yī)院。七姑娘吹著湯,舀一匙放她嘴邊。
哈蘿不習慣七姑娘如此親昵的動作,有點尷尬地別開臉,翻著個白眼。
七姑娘見她不吃,沒好氣地把湯匙摔碗里,濺起幾滴湯。
哈蘿不爭氣地盯著那碗湯,金黃色的雞湯上撒著細小的綠油油的蔥末,香菇切成碎丁,和雞肉一起熬入了味……七姑娘神經兮兮的,喂什么呢,遞給她不就完事了嘛。哈蘿咽下洶涌的口水,突然想起車燈照耀下老何慘白的臉,驚跳得坐起來。老何呢?
七姑娘白她一眼,說,給你嚇得跳花壇里,摔傷了手拐子,照片子去了。
好,沒死就好。哈蘿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周身酸痛得厲害。
只是……唉,可惜了,就一腳油的事,偏偏踩不下去。哈蘿浮想聯(lián)翩。
還是吃一口吧。七姑娘又端起湯。
哈蘿回過神,看了眼七姑娘,病房慘白的燈光下,七姑娘老了,眼角全是皺紋。細看,眼眶也是紅的,到底是親媽,七八十歲了還替她操心著。
也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運來說的那一通話,也許是因為要離婚,從此只有和七姑娘相依為命……總之,哈蘿的心沒來由地軟下來,眼淚也跟著淌下來。
姆媽。哈蘿無力地喊了聲姆媽,把自己嚇一跳。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叫她“喂”,有了運來,除了“喂”,也叫她運來他外婆,總之從來沒叫過姆媽。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聲音沙啞——我都這歲數了,你不用這么操心,你就是個老太婆,不是神。
“姆媽”是大河人家才用的稱呼,親昵的時候連后面一個“媽”字也省掉,姑娘家撒嬌,拖著嗓子叫一聲姆。七姑娘沒料到這輩子還能聽到哈蘿叫她一聲姆媽,人都木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淡淡說,你也是,一輩子死撐著,為啥呢?你也不是神。
和你一樣唄。哈蘿苦笑,什么樣的媽,養(yǎng)出什么樣的姑娘。
我可沒教你把啥子都拴在男人身上。
那不是男人,是情。哈蘿低下頭拍拍肚子上的肉,取笑自己,這也是情。
你這情也太多了。七姑娘輕蔑地看著她,膘恁厚。
姆媽。叫了第一聲,再叫第二聲就輕松多了,哈蘿生氣的語調里竟然有了撒嬌的味道——膘啊膘的,也不擔心我難受。
七姑娘笑。
給我一口。哈蘿望著湯。
七姑娘端起碗又要喂。
哈蘿推開她的手,拿過碗直接開喝,生龍活虎的樣子,不像是要被老公拋棄的女人。
我其實只是轟個油門嚇嚇他。喝完湯,哈蘿感覺自己變得強悍起來。她夸張地張開雙手,說,那家伙,嚇得嘴張那么大,我都看到了他的扁桃體了。
十二
病房很安靜。
老何沉默著,眼睛牢牢盯著懸掛在半空中的藥液瓶,眼神山重水復。
哈蘿也不說話,她發(fā)現(xiàn)老何老了,那么多白頭發(fā),連發(fā)根都是白的。她記得很多年前老何還是小何時,他的頭發(fā)是多么茂密、青黑和剛硬,像夜色下的如劍般堅挺的菖蒲。
老何看懂了她的眼神,苦笑,老了。
也白了。哈蘿說。
早就白了,都快五十歲的人了。
什么時候的事,不一直黑著嗎?
染嘛,一直都染。老何答。
你白頭發(fā)遮得住,我胖遮不住,很難看,是吧?哈蘿悻悻地問。
老何搖了搖頭,表情變得很嚴肅,是哈蘿喜歡的那種穩(wěn)沉和篤定。然后他說,講真話,哈蘿,你很好看,就是胖起來也很好看。但你內心膨脹起來的那些東西,非常不好。老何說完,下意識地將凳子往后挪了挪——他已經準備好了來自哈蘿的暴風驟雨。
哈蘿卻靠在病床上,一臉平靜地看著老何,沒有反駁也沒有爭吵。
老何有一絲怔忡,半天,他說,那個……
沒問題。哈蘿利索地打斷他,離,我簽。
離?老何蒙了,為什么要離?
不是你想離嗎?還找我攤牌,夠飆啊。哈蘿挖苦道。
我沒有啊。老何狼狽地回過頭看七姑娘,向丈母娘求援。七姑娘站在窗旁,背對著二人,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你叫我等你回家,不是要攤牌嗎?
不是……昨天我先去了那邊,你知道的……其實我和她之間就是吃吃飯、坐坐。我跟她說,我不會再去了。老何吃力地解釋著,他覺得自己既無辜又無賴。對調酒師耍無賴,在哈蘿面前扮無辜??墒莾煽谧幼叩竭@一步,并不全是他的責任。
我也有責任。哈蘿仿佛聽到他心里的話,接過話題認真地自我批評起來,我一心想當船老大,是我的錯。
老何愕然,陷入了難言的沉默之中。這么多年的抵抗,抵不過哈蘿一句話,他終究還是敗給了這個大氣的女人。
他一直想擺脫她的掌控,如今她表明要丟手,他卻感覺自己成了一艘被遺棄的船,空蕩蕩的,那么孤單……
哈蘿也沉默。她無意再探究老何內心在想些什么,反正這個船老大她已經不想當了,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盤算日子——后天就是大河祭了。
姆媽。哈蘿轉過頭,眼神柔軟地看向站在窗邊的七姑娘。夜深了,一輪明月照耀在她臉上,細瘦挺拔的身影一如當年堅忍頑強。這么好一個媽,她居然和她吵了一輩子。
后天大河祭,我陪你去月亮臺。哈蘿聽到自己一字一頓地說。
十三
古老的河流早已改道,當年繁華的碼頭如今沉寂一片,刺桐花也早過了花期。但歲月在這里始終是慢的,青石板還在,木房子吊腳樓也都還在,和繁華的都市相比,月亮臺的一切都讓人感覺不真實。
漫步一級級清亮如鏡的石臺階,七姑娘叩響一戶戶陳舊的木門。
她準備了很多話要和她們說,但她們都老了,嫉妒的刺都化成了柔軟的羽毛。不待她辯解,她們便打開門,燒開了茶水,用羽毛般重逢的溫暖包裹著七姑娘,連連說,不容易啊,當年。
短短幾個字,七姑娘足足等了半輩子。
窄街盡頭有一扇門,七姑娘敲不開。
哈蘿知道,那是十九年前搬到月亮臺來的張家伯伯的院子。哈蘿真正不想七姑娘回月亮臺的原因,正是這個人和這扇門。
七姑娘不知道緣由,退后幾步,抬頭打量小院的圍墻和門楣。這是彭家老太的院子,難道人走了?
一枝開滿淺紅色花朵的三角梅從墻上垂下來,枝條狂野,花事荼蘼一片片開裂的樹皮寫滿了風霜后的滄桑。
只有炳安碼頭才有淺紅色的三角梅,月亮臺的三角梅是深紫色。七姑娘終于明白了什么,她回過頭看向哈蘿,眼神犀利——
就因為這個?哈蘿心虛地咽了下口水。他哪年搬來的?
就是……我叫你搬出去那年。哈蘿不安地答,眼見著七姑娘眉頭豎起,緊趕著要去拍門——我敲敲試試,可能你敲門聲音太小。
回來。七姑娘一把扯住哈蘿,說,淌走的河水不倒流,離開的姑娘不回頭。這大河水永遠往前流,誰都回不去當年那條河。說完,七姑娘轉身走了,腳下帶風,像當年的七姑娘一樣決然傲然。
但是船還是那艘船啊。哈蘿笨重地追著七姑娘,在她身后嚷,就這一條,你真不要了?
呆妹子,七姑娘止住腳步,緩緩轉過身——狹長的月亮巷,憶不完的往事,七姑娘就站在那堆斑駁凌亂的往事里,慈愛而哀傷地看著胖得跟個洋娃娃似的哈蘿——我的船在心里頭啊!天下所有的姆媽,心里都有一條船。
一朵三角梅隨風飄落到哈蘿腳下,哈蘿蹲下身。
淺紅色的花瓣,是歲月淘洗后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