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達·侯根(美國)/周筱靜 譯
我們頭頂上方敞開了一大塊天空,明亮而寬闊。經(jīng)過旅途中所有的艱辛,終于登陸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件大事。我們穿越時間和空間來到這里,失去了艾格尼絲和能依靠的其他人,我們看見世界秩序顛倒了?,F(xiàn)在我們是沒有人知道或關(guān)心的幸存者,在一個散發(fā)著雨水的氣味,而沒有雨的地方。這個地方的陽光和泥,創(chuàng)造的最初元素,似乎在與自己作對。我們?yōu)榱耸裁炊?jīng)歷如此艱難的路程?為了讓兩個女人死去?為了找到在過去只會傷害我的母親?為了布氏關(guān)于正義的觀點,以及她對政府如何對待與大地相依為命的人的憤怒?現(xiàn)在艾格尼絲的空缺我們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在這里,只要走錯一步,泥漿和淤泥就會像吞下駝鹿那樣吞噬我們。
我把朵拉茹日抱起來,走到草叢中一個柔軟的地方,放到布氏鋪好的毛皮上。我抱著她,聞著她年老皮膚的溫柔氣味,她的頭發(fā)垂落在我的肩膀上,發(fā)絲比以前更白了,皮膚曬黑了,皺紋也更深了。
雙鎮(zhèn)交易站離我們登陸的地方只有十分鐘的路程,是坐落在它兩邊城鎮(zhèn)的聚集點。那里有唯一的公用電話,醫(yī)生在臨時醫(yī)務室每周給病人做一次檢查,學校老師會坐飛機來教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閱讀和算術(shù)。郵件在那里收發(fā),消息在那里交換。那里是從寄宿學校回家過圣誕節(jié)的男孩和女孩們調(diào)情的地方,也是男人向圍著冬季圍巾的女人擠眉弄眼的地方,也是老年婦女譴責他們的地方,盡管她們記得自己的青年時代。那里擠滿了聚集在一起閑聊的人。但這不是平常時期。鎮(zhèn)上的人都聚集在別的地方談論正在繼續(xù)修建的大壩。交易站里有大量的干貨和食品,但感覺還是空蕩蕩的,令人不愉快。很久以前,在一個痛苦而饑餓的冬天,那里的早期主人讓一群人挨了餓,還把他們鎖在外面。
這座陰暗的建筑坐落在幾棵看起來細瘦的針葉樹旁。它一點也不像亞當肋骨的商店,也不像陰暗潮濕的北屋。雙鎮(zhèn)交易站建有厚厚的防彈墻。在這里可以買到活誘餌、布、獵槍和槍油、捕獵器和罐頭金寶湯。交易站里有一桿堅固的秤,用來稱五金,玻璃柜臺放著各種刀具,用來剝皮、砍骨頭,還有帶開瓶器的瑞士軍刀?,F(xiàn)在雙鎮(zhèn)交易站的一部分是空的,聞起來有股霉味和煙味,各種各樣的鼻煙、杜倫牛、香煙。扁平的棕色威士忌酒瓶,能放進男人的口袋里,上面落滿了灰塵,擺在架子上。紅色的彈藥箱像放了好幾年了。但這是假象,彈藥和威士忌在這個地區(qū)的營業(yè)額很高。
此刻,我們聽到交易站后面?zhèn)鱽砹随滀彽穆曇?。我們順著尖銳聲,經(jīng)過拴在鏈子上狂吠的狗。就像所有的在北方被拴著的狗,它試著掙脫鏈子。通過遺產(chǎn)繼承了商店的主人,奧倫森先生,站在外面兩個鋸木架中間,他旁邊是一堆鋸斷的木頭,空中飄著鋸末,像是秋天的暴雨。
他從眼角瞥見了我們,慢慢地挺直身子。他個子高大,瘦削,有一雙特別大的手,比湯米的還大。他用手帕擦去眼鏡上的鋸末,不慌不忙地撣了撣他紅襯衫的肩膀處,然后朝布氏和我走過來。在他身后,鏈鋸引擎還發(fā)動著。他沒料到我們的干擾會持續(xù)很長時間?!拔夷軒湍銈兪裁疵??”他和我們一起走到門口,又撣了撣袖子上的黃鋸末。
布氏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如果是我,我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的。“我們從南方來,”她說,言語間有些支吾,“劃獨木舟來的。我們在路上失去了母親。我們需要人去把她的尸體帶來這里。”布氏猶豫了一下,“我們無法抬她?!彼f:“等一等,”然后回去把鏈鋸關(guān)掉了。這事需要一點時間。
寂靜令人感到不安。
布氏和他說話時,我在交易站里走來走去,心不在焉地看著剝皮刀,試圖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我知道,我是這趟旅行的原因,我要尋找家,尋找罕娜。更糟糕的是,我辜負了艾格尼絲,在離開藍色花朵的島嶼去尋找藥草的路上睡著了,失去了時間。我淚流滿眶。
他對著電話說?!拔沂菉W倫森。”然后蓋住話筒對布氏說:“我們有一支志愿搜救隊,可能會用到郵政飛機和獨木舟。不過,得付費。”
她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警笛聲就響起了,接著是令人心碎的沉默,奧倫森清澈的藍眼睛注視著我們,好像他知道我們與艾格尼絲的死有關(guān),正審判我們。
他對每個人都持懷疑態(tài)度,對我們更是如此。女人很少單獨去找他;這使他更加肯定我們在撒謊。和其他非印第安人一樣,他擔心一場新的抗議活動即將開始?!澳銈儚哪睦飦??”他想知道,雙眼直視著我的眼睛。
“亞當肋骨?!蔽艺f,好像那地方就在附近。
布氏看了看空空的舊椅子和長凳。她對周圍的寂靜感到不安。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大聲地問,人都到哪兒去了。
那里的人在召開一個會議。這是商店沒人的原因。有人擔心這里會成為又一個傷膝事件的地方。已經(jīng)有太多印第安人來這里鬧事,白人認為他們很危險。雖沒有詹姆斯灣那么多的印第安人,但他們有足夠能力與政府、警察和建造大壩的公司對抗。一名法官做出了有利于原住民的裁決;另一個法官又推翻了這一決定,加劇了沖突。
當我們回到朵拉茹日身邊時,她正在哭。就像女王坐在熊皮和海貍皮的寶座上,她那樣坐著是為了掩飾哭腫的臉和紅眼睛。艾格尼絲逝世的傷心一直伴隨著她。我們也如此。它以波浪的形式出現(xiàn),就像水圈從掉落的石頭開始擴散。她看著我們說:“這都是我的錯?!?/p>
布氏說:“不是你的錯。是我想出了這個愚蠢的旅途?!?/p>
“那我呢?你們是為了幫我找母親。”
朵拉茹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布氏,然后移開了視線,她說:“你們說的都對,但我是和水做了交易的人?!?/p>
“水?!?/p>
“什么交易?”我們都盯著她。
她雙臂交叉在胸前。沒有回答。相反,她改變了話題,告訴我們她不能再指望盧瑟了。他對她反應遲鈍。她說,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也無法忍受眼淚,他總是讓自己遠離沖突。他告訴我說:“你做了一個糟糕的交易,埃娜?!蔽也粫俸退涣髁?,我與水的交易是他生氣的原因。
“什么交易?”布氏再次問道。
下午晚些時候,一支由一架飛機和兩艘獨木舟組成的搜救隊返回來了。那些人說,風已經(jīng)把獨木舟吹上了岸,尸體沒有了蹤影。他們在湖中打撈,但一無所獲。
船身有些地方被牙齒咬碎了,就連繩子也被嚼了,可能是熊或喜歡鹽的豪豬干的,也可能是知道如何把撒滿花瓣的船從水中拉上岸的狼獾。
聽到這些,我松了一口氣。這正是艾格尼絲的愿望,讓自己被狼和鳥吃掉,在春天她的頭發(fā)將與樹枝、魚線、動物的胸毛一起織進鳥巢。從那后,因為她可能被狼吃掉了,我便把所看見的每一只狼都稱為祖母。
“會議在哪開?”布氏想知道。
有著白眉毛、藍眼睛的奧倫森說:“你為什么想知道?”他從架子上搬下一個箱子。
在雙鎮(zhèn)交易站唯一的一扇陽光明媚的窗戶那兒,一個架子上擺著有明顯折疊線條的李維斯牛仔褲,被陽光照射的那面已褪色了。這是奧倫森商店的標志,表明了奧倫森做事的方式。他把牛仔褲放在那,他習慣了每樣東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包括人。窗戶那兒一直是放牛仔褲的地方,在沒有窗戶前,牛仔褲也都放在那的。
第二天,我們又去了雙鎮(zhèn)交易站。朵拉茹日說:“把我和這些東西都留在這兒吧。能不能給我找個輪椅。我需要一些尊嚴。”她的聲音很疲倦,但仍在下令指揮人。她急于要我們離開。她說她需要安靜,以便思考。“給哈斯克寫封信。告訴他發(fā)生的事?!?/p>
靠近交易站的一塊公告板上有出租房間的告示和廣告。布氏在給哈斯克寫信和買我們需要的,我看了看廣告,有些地方還提供食物,但大多數(shù)租房的人都是不喜歡做家務的男人。我記下了一些門牌號,都是在肥食人居住的地方和離這里最近的一個鎮(zhèn),叫“圣線鎮(zhèn)”。我看到“公共浴室”指示牌掛在墻上?!安际?,看。有淋浴。”
“淋浴是免費的,”那個人說,“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租幾條毛巾給你。每條五十美分?!?/p>
布氏從口袋里拿出一些皺巴巴的鈔票,給了他一美元。他遞給她兩條薄薄的白毛巾。“只有一個淋浴能用,”他指給我們看,“第二個被堵住了?!?/p>
我扭開水龍頭,站在流下來的水中,閉著眼睛。我看到了獨木舟、纖細的蜘蛛網(wǎng)、睡蓮的葉子,還有沼澤和沼澤地火。我看見了那只花船,系著纜繩,那美麗而痛苦的景象久久纏繞著我。
熱水似許多觸摸我心靈的手。它穿過河流到達我們?nèi)ミ^的地方。它像甘露似的灑了下來。
“嘿,給我留點。”布氏敲了敲門,“熱水罐沒那么大?!?/p>
我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糾結(jié)在一起,從后屋飄來的漢堡味像磁鐵把我吸引了過去。這是在天堂的安吉珥,我這樣稱呼著自己。
我們干凈清爽地離開了交易站,兩個人喝著綠色冰鎮(zhèn)瓶里的可口可樂,還為朵拉茹日帶了一瓶。
“我們應該找個房間?”我問布氏?!拔覍懴铝艘恍┑刂?。”我急于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睡在真正的床上。我害怕再露營。
“不,我們得馬上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我太累了。今晚在水邊露營,明天找個房間住?!?/p>
“朵拉茹日的輪椅呢?”
“明天?!?/p>
我奮力追上布氏。
朵拉茹日坐著,靠在大衣上?!澳銈儍蓚€看起來好富有?!彼ζ鹕碜?,“那可樂是給我的嗎?你們帶開瓶器了嗎?”
我們面面相覷?!皩Σ黄?。”我說。
朵拉茹日看了看冰鎮(zhèn)可樂?!拔疫^去能用牙齒開瓶蓋?!?/p>
“這就是為什么你現(xiàn)在還會有新牙的原因吧?!辈际险f。
圣線鎮(zhèn)之所以得了這個名字,是因為那里的建筑物沿路一邊排列,就像串在一根線上的念珠。那里有個牧師曾希望并祈禱能使每家人和租房戶都改變信仰。在某些情況下,他的愿望和祈禱奏效了,但有些人,仍然聽從其他神的話。他們已進入白人世界,就像臀位出生的孩子,他們的腳先踏進那個世界,呆的時間長了,也開始像白人一樣穿羊毛襪和系帶的牛津鞋,他們腿上穿的是羊毛華達呢或牛仔褲,腰間系著腰帶,上身穿著條紋襯衫,但靈魂和思維仍漂浮在出生的水域,仍能聽到大地母親的心跳,仍攝取著它古老的營養(yǎng)。牧師最終放棄了這些人。
現(xiàn)在教會有其他事要考慮。圣線鎮(zhèn)已經(jīng)被來回經(jīng)過的機器占領(lǐng)了。自卸卡車和裝載機隆隆駛過,道路已延伸到受損的森林。樹木,主要是針葉樹,正在被砍伐。自從這個地方成為計劃中要被水淹沒的區(qū)域,人們就加緊了對土地資源的掠奪。鉆井平臺被允許通過,設(shè)置的路障是為了圍困當?shù)赝林?,也是為了阻止其他印第安人的進入。在這片小小的土地被水淹沒前,人們正進行著鉆探,看還能掠奪什么。到了晚上,工人們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妓女只須對他們勾個手指,或揚揚眉毛,男人們就會跟著去。對教會來說,這是一片新的領(lǐng)域,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地方。
對我們來說,這里沒什么遠景。第二天早上,布氏和我再次離開了朵拉茹日,我們?nèi)タ磧蓚€有房間出租的地方。現(xiàn)在的費用很少,選擇很有限。第一個地方的房間室內(nèi)很暗,房外是個廢品堆。屋內(nèi)散發(fā)著沒洗過澡的人的氣味。
“我們不租給女人?!狈恐髡f,好像我們特別想住在那里。
我們往肥食人那走去。到了我們名單上的另一處房子,一個膚色白皙、身材高大的女人走到門口,她嘴唇涂著厚厚的口紅,會在咖啡杯上留下印記,就像弗蘭琪涂的。這地方不在圣線鎮(zhèn),那里太臟太吵了。
“房間夠三個人住嗎?”當我環(huán)顧四周時,布氏問道。窗外有一個花盒,上面放著塑料天竺葵。
“只有一間房,親愛的。兩張單人床?!彼龑Σ际险f,蘭皮爾太太是她的名字,“但你可以在里面放張小床?!?/p>
我就怕她會這么說。
她帶我們走進房間,手里拿著一支香煙,煙從她身后飄向了我們??蛷d天花板上掛著一盞小枝形吊燈,它在這陳舊的、正方形的、幾乎快要倒塌的房子里顯得很不相稱,就像一個疲憊不堪的女人手上戴的鉆石。
房間的墻壁如蘭皮爾太太的皮膚一樣粉紅,墻上掛著兩幅鑲了玻璃框的印刷肖像畫——《粉色女郎》和《藍色男孩》,屋里有個五斗柜。我們得和她共用廚房,她有一個小丙烷爐和一臺發(fā)電機?!鞍它c整停電,”她說,“你知道,發(fā)電機會用太多汽油。在這里,油很貴?!彼龑χ覀兾⑿Γ骸澳銈儊磉@里做什么?”
“找我們的親戚,”布氏說。
她朝向我,“你的親戚嗎?嗯,這里的人不多,所以不難找到。”她由于吸煙,嗓音甜美但沙啞。她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布氏的臉,布氏看起來滿臉皺紋,干巴巴的。“我去拿小床?!?/p>
“好的。不急。”
“誰是你的親戚?”她把香煙扔到馬桶里。這里有浴室,不像毛皮島的“不之屋”,我看了看。
布氏似乎什么也沒聽到。她問:“唉,你知道在哪兒能買到輪椅嗎?”
“你要輪椅干什么?”
“我們的祖母不能走路。”
“那么,前門有坡,推她是不是太困難了?”蘭皮爾太太用她口袋里的銀質(zhì)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
“不,她像羽毛一樣輕。安吉珥可以把她抱起來?!?/p>
“波特萊街有一家診所?!彼噶酥嘎?,“你要在阿楚克街左轉(zhuǎn)才能到那里?!?/p>
布氏給了她十二美元作為押金。她把錢放進了口袋里。
當我們離開時,我說:“我想要睡一張床!”我強調(diào),“不是折疊小床?!蔽覀兂ㄌ厝R街走去?!拔也攀藲q,背疼得像個老頭?!蔽颐刻煸缟蠝喩斫┯病?/p>
“這只是暫時的。”
這家快關(guān)閉了的診所設(shè)在一座沒有粉刷過的小房子里。已經(jīng)一年多了,只有一個醫(yī)生。除非走投無路,誰也不會來這看病,而且那個醫(yī)生還常喝醉。那里的人要么去找原住民醫(yī)藥師,要么遠程去城里。
“我們的女房東,”我說,“她一定以為診所還開門?!?/p>
布氏和我不明白的是,這兩個城鎮(zhèn)的人們所需要的一切為什么都很難得到。
“去找布萊神父吧,”過來探看我們的診所的鄰居說,“他通常會存一些輪椅?!?/p>
神父的住所很容易找到,除了墻漆成白色和窗戶帶藍色鑲邊外,幾乎和診所一樣荒涼。門環(huán)的形狀像一條魚。布氏舉起它,敲了敲門。沒人回答。窗簾拉上了。教堂門也鎖著。我們環(huán)顧四周。圣線鎮(zhèn)像一條細長的線,只有一條路,而肥食人城鎮(zhèn)的布局就像穿過兩條路,中間的路更小、更窄。
布氏看著我說:“去另一座教堂怎么樣?朵拉茹日說過鎮(zhèn)上有一座奇跡大教堂?!?/p>
我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聽說過?!?/p>
從神父的住所走下來,布氏在街上攔住了一個人。他很年輕,胸部卻已塌陷了。我們問他大教堂在哪里。
“在消防站附近。”他指了指說,“我告訴你,沒用。我去過那里,身體變得更糟了?!彼人粤艘宦?,好像在強調(diào)奇跡的失敗。布氏向他道了謝,我們便快步向消防站走去。
那座小教堂——如果可以稱其為教堂——是一棟棕色的小建筑,又一座臨時的建筑。從外面看,它就像一座被遺棄的房子。很難相信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奇跡,除了有三張輪椅、幾根腿的支架、拐杖外,還有扔在旁邊的鋸開的石膏。進門的地方,地板上有個開口,添滿了神圣的土,任何男女,無論是否信仰宗教,都可以觸摸,他們的手指能穿過木板,回歸地面,讓土地去承受他們的病痛、憂慮和死亡。
布氏彎下腰,摸了摸土,閉上眼睛,走到輪椅旁。她選擇了柳條編的座椅,漆成白色,有些地方已經(jīng)剝落。一個名字,“約旦母親,”用華麗的紅色字體寫在座椅背上。座位上還放有一個柔軟的藍色靠墊,邊緣很臟,往下凹著,仿佛約旦母親剛從坐墊站起來,走了出去。布氏把椅子轉(zhuǎn)了過來,推向門口。
“你要偷走?”我盯著她。
“這不是偷竊。只是借用?!?/p>
我看得出來和她爭論沒有任何意義。
“再說,它在這兒有什么用?”
布氏的舉止像個陌生人,我希望這不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如果約旦母親回來找她的輪椅怎么辦?”我問。
布氏對我的問題置之不理:“人們總是太關(guān)心死者。為了活著的人,安吉珥,有時你就不得不拿走輪椅。”
我跟著她走出小教堂。我們唯一推著走的重量是我的內(nèi)疚和擔心被抓住的焦慮。我們朝水邊走去。我不得不承認,那張白色的柳條椅子看上去很可愛。它像一張新椅子,比新的更好,可是它吱吱作響,很難推。當朵拉茹日坐上去時,她夸贊椅子最好的部分是它會吱吱嘎嘎作響?!叭藗儠犚娢业牡絹??!彼α恕_@是弗蘭琪會喜歡的椅子。
我們把朵拉茹日推到了交易站。她想要根熱狗,她說著,又看了眼煙草、刀具和滿是灰塵的書。她還要了瓶可樂,墻上有個開瓶器。這是她第二次有笑容的一天。然后,我們爬上小山丘,沿崎嶇不平的街道朝蘭皮爾太太家走去。厚重的皮毛堆在朵拉茹日的懷里,藍色的熊皮大衣搭在了雅致的椅背上。
那天朵拉茹日第三次笑時,是我們?nèi)苏驹谔m皮爾太太粉紅色房間的自粘鏡子前,《粉色女郎》和《藍色男孩》在我門背后的墻上,看上去像是貧血的守護天使?!拔覀兪莻€奇觀!”她說,“至少他們不會把我們錯當成妓女?!彼笮χ冻隽朔奂t色的嬰兒般的牙齦。布氏說:“天哪,我們看起來真可怕?!蔽乙哺笮ζ饋?,嘲笑生命是多么珍貴,多么危險,多么荒謬。
蘭皮爾太太推進來一張有黑白相間的條紋墊子小床,它像只被困住的動物折疊在金屬框架里。她微笑著,仿佛猜到了我們的玩笑。
她走后,我說:“我們該去拿背包?!卑阉旁谒吺遣幻髦堑?。
“不,”布氏說,“我們一直帶著。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背了。我去叫人拿?!?/p>
不久,她從鎮(zhèn)上找到兩個男孩,告訴他們?nèi)绻馨驯嘲酮毮局郯岬教m皮爾太太家,她就付錢給他們。但是,年幼的孩子們空手歸來了?!氨粏潭魍底吡?。”他們說。
布氏仍然付給了他們錢。她大步走向水邊,一邊擺動著雙臂,一邊尋找叫喬恩的年輕人。我跟在她后面,我后面的男孩們覺得很有趣,也像布氏一樣揮舞著手臂。
我們到達水邊時,獨木舟不見了。食物包、帳篷和睡袋也沒了。只剩下幾件衣服。幸運的是,我們把皮毛放在了朵拉茹日的腿上。
“我要找到那個孩子?!辈际想p手叉腰,看著我們放東西的空地,仿佛獨木舟、背包、帳篷還在,或者藏于不遠處凸出地面的灰色巖石后面。
這是一個荒蕪而傷痕累累的地方,一個學會了在惡劣環(huán)境中幸存,甚至興旺的地方。起初,我覺得這里是不毛之地,樹木細長,土壤貧瘠,但很快我就對這個看似荒涼的邊遠村莊,這凌亂破舊的世界產(chǎn)生了同情。這里到處布滿巖石和苔蘚。水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流過地面,通過小河、沼澤、池塘和小溪流向一條河流。在河里,水將咆哮著流向另一個美洲或泄入一個海灣。這水是源頭,是所有土地的起源。我看到了這片土地的豐沛,看到了那些被風吹彎,在瘠薄的土地上顯得矮小的樹木的豐富。一切都因迫切的需要和饑餓,以及大片大片的流水,而變得堅韌。和我一樣,這里幸存下來了。
到時,這片土地會變?yōu)閼嵟?。它將試圖中斷修建大壩和淹沒河流的計劃。瑞爾河的冰塞會崩潰,洶涌澎湃地沖過岸,摧毀大壩和橋梁,所有的建筑都會被藍色的、冰冷的、咆哮著的、沒人能控制的冰破壞。接著會爆發(fā)突如其來的洪水,水位能升得與他們機器的方向盤一樣高。印第安人會對這種破壞感到高興,水可以隨心所欲,以自己的方式發(fā)揮作用。水沒有完成的,他們將完成。
那里的人被稱為“吃肥食的人”,他們最初的名字是“美麗的人”?,F(xiàn)在他們在一座小山周圍建立了定居點,教堂就坐落在小山上。他們大多數(shù)居住在這片土地的最邊緣,因為他們的土地被水力發(fā)電工程奪走了,是被重新安置到那的。在歐洲時間發(fā)明出來前,他們就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十分沮喪,必須阻止他們自殺。他們是朵拉茹日的族人,也是我的。這里變了,與朵拉茹日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她什么也沒說。她不需要說什么。她臉上顯露出絕望的神情。她不停地在尋找,那些已不存在的、她熟悉的事物。我望著她。她回家來安息,卻已不是她希望或想象的地方。動物消失了,她的族人、部落、地標也不見了,被稱為“巨人”的大鱘魚也無影無蹤了,它們游過的河流、湖泊也不復存在了。樹都變成了成堆的木屑。
朵拉茹日溫柔地撫摸著殘余的熟悉的東西:樹木、石頭、沼澤里的植物。無論這片土地變成了什么樣子,來到祖先走過的地方,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被重新安置的人住在小而快速搭起來的棚屋里,棚屋之間有糖果和可口可樂售賣機,波紋鍍鋅鋼半圓柱棚屋是軍隊走后留下的。軍隊曾把這片原住民的土地用作轟炸靶場。更好的地方居住著來尋找石油的人,以及一些伐木工人,他們要把最后剩下的也全部帶走。
印第安人處于痛苦中,即使朵拉茹日認識上一代或上兩代的人,她也決認不出他們浮腫的臉、空洞的眼神和蓬頭垢面、無精打采的樣子。在這發(fā)生的一切是對靈魂的殘殺。是沒有兇手承擔后果的殺害。如果還有后果,兇手得到的是獎勵。朵拉茹日傷心極了。
一天,坐在白色輪椅上的朵拉茹日問一位年輕女孩:“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女孩用輕蔑的眼神看著老太太,迅速走開了。
年輕孩子們喝酒,嗅膠水和油漆。他們走路搖搖晃晃,隨意躺在街上。他們中有些人已有孩子,嬰兒卻沒得到仍是孩子的父母的愛撫和照顧。嬰兒哭時,父母會喂他們啤酒。酒是他們唯一治療痛苦的藥物。能治愈病痛的植物都被摧毀了。不喝酒的人情況更糟,他們的痛苦沒有盡頭,他們試圖砍和燒自己的身體。老人們用繩子綁住自己的手,緊緊地綁住,以此讓自己想死去的愿望消失。他們頭上捂著令人窒息的毯子。大地遭受的破壞和毀滅籠罩著那里。大多數(shù)人處于崩潰狀況而無法抵抗水壩的建造和泛濫的洪水。這可悲的境況一直持續(xù)著。朵拉茹日在思索被征服的人怎樣才能找回自己?抗議修建大壩和河流改道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棺h的人仍相信他們這個民族能生存下去。
目睹這一切,朵拉茹日感到關(guān)節(jié)的疼痛加劇了。她的臉色不好,有某種東西或某人把她引導到了這里。她說,我也被吸引了,因而與她一路同行。不然,她怎么可能認得如此曲折而古怪的路呢?
一個星期后的下午,布氏去教堂參加了定居點會議。她不在時,我推著朵拉茹日到交易站去買了些我們都很想吃的“女主人”巧克力紙杯小蛋糕。一位老人坐在旁邊看著朵拉茹日。他皺起眉頭,端詳著她的臉,一會朝別處看去,又回過頭來。最后,他說:“哎,你就是那個保存玉米的女人吧?”他很瘦,旁邊坐著一條毛茸茸的狗,帶點黃色。他穿一件寫著“埃迪·鮑爾”的毛衣。我以為是他的名字,但他介紹自己叫圖里克。他曾是一名部落法官。
“是的,就是我。”朵拉茹日冷淡地答道。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把人們種的玉米粒收藏起來的女人了,玉米粒來自與她有類似內(nèi)心世界的人所居住的家園。如今“類似”有了受傷害的意思;沒人希望有這樣的親緣關(guān)系。朵拉茹日想把輪椅轉(zhuǎn)向他,但她殘疾的小手毫無力氣。我拿著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紙杯蛋糕,把椅子朝那個身材矮小、穿寬松褲子、留短發(fā)的男人推了過去。他的皮膚黝黑,面部骨骼細膩,有一雙幸福的眼睛。
“我記得你,”他說,“你是??碌呐畠??!彼蛩⑿?,“是的,我就是?!?/p>
“嗯,我是她的表弟?!彼岩巫永?,用古老的語言說了幾句話,然后他們靜靜地坐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他們在用思想說話,在完全的沉默中交流,把我排除在外。這是目睹變化的沉默,用語言無法表達。
他瞇起眼睛看著她,如我遇到的所有其他老人一樣,他以前也得了雪盲。他打開棕色午餐紙袋,拿出一份午餐肉和白面包做的三明治,一言不發(fā)地把一半遞給了朵拉茹日。她一言不發(fā)地拿了過來。她喜歡午餐肉,在那一瞬間,她完全忘記了那個地方正面臨的不幸。
我沒有打擾他們。我踩著鋪在沼澤地上的木板走了出去。我不確定在筑壩前那里是泥潭還是湖。我沿水的方向,向西走去。我在潮濕的木板上滑了一跤,掉進了泥里。黑暗的地面拖住我的腳,試圖像吞下那只可憐的駝鹿那樣吞噬我,我的腳被緊緊吸住了,鞋不見了,我知道找不到了,就光著腳繼續(xù)走。
我的一部分記得這個地方,就像朵拉茹日能記得一樣。我們屬于這片土地。但母親和土地都被剝奪、撕裂了。
我們從各種渠道聽說了罕娜的事,謠言在小鎮(zhèn)上傳播得很快。在兩個小鎮(zhèn),有供人們閑談、放松、喝咖啡的地方。蘭皮爾太太知道我來的原因后,什么也沒說,她的眼神卻流露出了她的想法。其他人也一樣,聽說我是罕娜的女兒時,他們會用古老的語言交流,然后就沉默了。這使我想更加急于找到罕娜。
我終于走到了湖邊,湖水很安靜,沒有其他人,我躲到一塊巖石后面,脫了衣服。我把自己浸在有強烈的欲望和寒冷的溫度的,漆黑的湖里。我的皮膚收緊,冷得喘不過氣來。它比我進入過的任何水都冷。在瀕臨死亡前,我不知能在水里呆多長時間。在這一帶水域中危害生命的過低體溫是常見的,但我拋開了理性,就像脫下我的毛衣、牛仔褲一樣,仿佛水只不過是另一件衣服。在水里,我的腳有些疼。這水能凈化所有的過去,消除悲傷。在水里,我一絲不掛,獨自一人,屏住呼吸直至極限。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身體,它是黑暗水里一簇堅定不移的火焰,一束溫暖的火苗在寒冷中捧著火,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捧著光。我漂浮在渴望自由的地方,在白人想要改變的地方。
我的胳膊,因為劃獨木舟而變得強壯;我的腿,赤裸而瘦削;我的臉和頭發(fā)隨著水流向后飄動著。我想起朵拉茹日曾給我講過的愛荷,那個監(jiān)護動物的老婦人。她在水中愛上了鯨魚,不想再回到人類世界。她懂得,而且能指揮水。因為她,動物和其他生命得以幸免,但最后,愛荷既不能留在水里,也不能和她所愛的鯨魚在一起,她回到陸地上后不久就死了。如今男人和女人都是動物的監(jiān)護人,這是偉大的神靈所說的,朵拉茹日告訴我。
當我從水里冒出來時,朵拉茹日和圖里克沿著小斜坡走了過來。圖里克走路姿勢滑稽,那只狗跟在他身邊,他推著坐在白色椅子里的朵拉茹日。還有一個紅頭發(fā)黑皮膚的女人,是我母親。我馬上就知道了。我迅速地躍出水面,沒有擦干身子就穿上了衣服,我全身顫抖著,手指發(fā)青。
“你在干什么!”朵拉茹日看見我時責備道。“太冷了,還下水??矗呛诘??!彼龘]著她的細胳膊,對我晃拳頭,“還炫耀你的光屁股呢!”
那天是周日,有人給她往哈迪定居點捎了信,說她的曾祖母和她的女兒到了雙鎮(zhèn)交易站,想要見她。布氏當時在參加定居點會議是件好事,布氏仍很脆弱,仍夾在罕娜的正邪力量間。無論她為罕娜與何種力量搏斗過,那種力量仍在等著發(fā)起同樣的斗爭,打破平局,還清舊債。朵拉茹日和我一眼就看出了罕娜仍生活在一個危險的世界里,或許有一個危險的世界活在她身上。
“去我家吧,更好私下說話?!眻D里克說。我們一起向他的小屋走去。朵拉茹日繼續(xù)責問我:“你的鞋子哪去了?”
我假裝不冷。“丟了。”我說。一邊走著,我一邊在罕娜化著濃妝的臉上尋找自己的影子。她不喜歡別人看她。她不時地把眼睛轉(zhuǎn)向一個什么也沒有的地方,她沒有用描著黑眼眶的眼睛看過我一眼。第一次見到母親,我不知道這是種什么感覺,喜悅或憤怒,平靜,也許我的生活將變得井然有序,也許她將讓我更懂得自己。就像布氏向北旅行一樣,我需要一張地圖,一些固定的東西,一條引領(lǐng)的路。我想知道我和這個女人之間還存在有什么。我想象過很多次我們的會面,但沒有一次是像這樣的,我們之間的任何通道都已封閉。正如布氏所說,她是一堵墻,建在一個沒有根基的地方。
圖里克的房子叫“猞猁之家”,這名字從房子還沒有編號的時代到現(xiàn)在都沒改過。房子四周有道鯨魚骨做的籬笆。我們一進門,被一個長著突出的牙齒,戴著眼鏡的女人——“阿姨”是她的名字——和一個小男孩盯著,他們在觀察到來的人是不是社交拜訪,然后就出去了。圖里克走到房間最遠的角落,坐在一個舊的木制收音機旁,修補漁網(wǎng)。他假裝沒聽我們說話。他住的地方又小又擠,根本沒有隱私可言。
罕娜一直沉默著,當我看著地板時,我意識到我以前很怕她,但她現(xiàn)在更怕我。
最后,她說:“我從沒打過你?!?/p>
我盯著她看了很長時間。我不再因為冰水而感到麻木,但我仍感到冷。我見到她了。對她來說,我是原告,我是她罪行的標志。我臉上帶著罕娜留下的傷口,它是所發(fā)生的事情的證據(jù)。
盡管如此,她還是來看我了。
“我從來沒有碰過你,”她對我說,“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我只能看著她,我看到的比這片土地被摧毀更加嚴重。我對重逢所期待的消失了。
朵拉茹日說:“我聽見一個嬰兒在哭。你聽到了嗎?”
罕娜又朝我瞥了一眼,說,“你看起來很胖。”她的話讓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因為我很瘦,體重減輕了很多,整天扛獨木舟,背用品,抱朵拉茹日。我的臉瘦削而棱角分明,很有男子氣概。
“你沒聽見嗎?”朵拉茹日又說。
“也許是只貓?!眻D里克說。他也出去了。
罕娜說她從沒打過我,這幾乎是真的。她沒有用手碰過我。她曾經(jīng)用武器——燒紅的鐵絲,她的牙齒——傷害我,有一次她甚至用火燒我。后來我對她的話逐漸感到了憤怒,那是種建立在悲傷和失落之上的憤怒。這不是有目標的怒火,不是凈化心靈的烈火,不是尖銳的怨憤,甚至不是尋求公正的憤慨。這是種徒勞的憤怒,我別無選擇,只能抑制住;它無處可發(fā)泄。
其他人的目光都移開了,好像我的心會在他們的注視下破碎,但我感到了他們的憐憫。那時,我已知道我被她傷害得有多嚴重。我能看出她的內(nèi)心沒有愛。她手指不耐煩地在桌子上敲了一會兒,似乎要說話,卻站起來,走出了門。
“等等。”我喊道。我試圖跟上。我想要的不止這些?!暗鹊??!蔽艺f,但她繼續(xù)走了,我只好停了下來。
當她離開時,郵政飛機正從我們上方飛過。圖里克先生按照他每天的習慣,正迎接著飛機。罕娜見他跟在她后面,便加快了腳步,似乎他在追她。我看著她在消失中。她又回頭看了看圖里克,很快,就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我哭著走進了屋子。布氏回來時,走過來對我說:“很遺憾,安吉珥。我希望你相信我,這不是她的錯?!?/p>
“可我走了這么遠來的?!?/p>
“我知道?!辈际险f。她把我抱在懷里,像母親一樣。
我再次聯(lián)系了罕娜,兩周后,在她臨死前,我才再次見到了她。那時,我們已經(jīng)被迫離開了蘭皮爾太太的租房。警察來了,他們把我們趕了出去。他們的命令書中寫道,太多的人住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這是消防部門不允許的。但真正的原因是布氏一直在參加會議,對大壩提出了尖銳的意見,并公開發(fā)表了她的看法。
我們試圖找個新地方,一個我們能住得起的地方。但沒人愿意租給我們。在我們無處可去的情況下,圖里克堅持讓我們搬進了他的房子,那個周圍有鯨魚骨柵欄的房子,那些鯨魚肋骨看上去像牙齒?!鞍D龋还茉趺凑f,你是我的家人?!彼f。他用她的真名稱呼她。
圖里克家沒有多余的房間。他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幫忙收拾、打掃房間,不過沒人能幫得上忙。他精力充沛,幾乎不需要休息。即使生活在一個擁擠的小地方,他也打理得井然有序,比朵拉茹日想象的更整潔。他唯一允許把屋里弄臟的是狗,米卡,它身上掉落在屋里的毛。他最喜愛的米卡是雪橇狗的后代。
屋里很暗。夏天,外面的光線從房子的墻壁縫隙射進來。冬天,房子里的光線會照射在外面的冰雪上,就像地球斷裂線里的光和火在向外張開,即將擴展,像盤古大陸。
房子有些木頭已經(jīng)開始腐爛。很久以前,它曾被粉刷為白色。
有一扇窗臺上放著一個地球儀。圖里克每天看新聞的時候都會用到它,見有地震發(fā)生,他總是看世界的另一邊,看哪里可能再發(fā)生。他說,一切總是平衡的。
他是部落的法官,是長老之一。有一次他和他的狗隊出去打獵,得了雪盲,他是個好獵手。似乎世界賦予了圖里克某種不尋常。人們認識到這一點并敬重他。
他和他的女兒——阿姨,住在一起。人們這樣稱呼她,并不是因為她是誰的姨,而是因為聽起來給人一種安慰,就像母親的話語。
年輕人都叫圖里克“爺爺”,我們所有住在他家的人都叫他的孫子“孫子”。后來我才知道他的教名是加爾文。
盡管圖里克整潔有序,他的女兒——阿姨,卻邋里邋遢。她與他平衡了,她說,然后她笑了。阿姨是肥食人領(lǐng)地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戴眼鏡的人之一,她曾經(jīng)是個有名的捕獵手。她大架骨,粗壯,經(jīng)常放聲大笑,講下流的故事,唱歌。穿緊身牛仔褲,個子比大多數(shù)人都高。她總是把鑰匙丟在車里,把眼鏡丟在看不見的地方。我與她相識時,她正試圖戒煙。當我們搬進她家時,她正在忙著縫一床深藍色的被子,她想讓自己的手閑不下來。她坐在一盞臺燈旁,燈光照在她的臉上,移動在她眼鏡的邊緣。她穿著紅色毛衣。
布氏和阿姨一見如故。她們都有一腔澎湃的激情,并考慮改變,但對如何改變有著不同的看法,她們不停地爭論,她們都是理想主義者,誰也不能容忍一絲的不公正。她們兩個就像白天與黑夜、夏天與冬天,是同一事物的兩個部分。布氏很安靜,阿姨很吵,她經(jīng)常被誤認為好斗。只要有沖突,她都能應付自如。她總隨身帶著她的藥。她用柔軟的、白色的鹿皮袋裝她的藥。無論她們?nèi)绾闻ρ陲?,這兩個女人身上都閃耀著溫柔的光芒。她們再加入一大部分朵拉茹日,構(gòu)成了我將來想成為的那個人,就像面粉或發(fā)酵劑,將她們組合。
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偶爾也住在圖里克家里。她叫露絲,身材矮小,來自南方的一個印第安人保留地。她來這里是為了與她的家人在一起;他們在抗議河流的改道,這會影響他們在下游的水域。露絲為自己的智力和閱讀能力感到驕傲,她用放大鏡看周報。她每讀到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時,就會說:“我們該阻止這事?!?/p>
或者說:“這必須結(jié)束。”
“我不再睡折疊床了。”當我們搬進圖里克的房子時,我鼓足勇氣,看著布氏的眼睛,說我的背疼。
“好的?!眻D里克說。他微笑著,我把這種微笑稱為“沒問題的微笑”。我們鋪好了臥鋪板。那是個很寬的板子,大家庭和經(jīng)常有客人光顧的人喜歡用。圖里克家過去常給那些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釣魚或打獵的人提供住處。不止一個家庭睡在一起,許多孩子翻來覆去,父母們會打呼嚕。我很后悔我說的話。相比之下,一張小折疊床像希爾頓酒店的一個房間。但折疊床太小,不夠?qū)O子和時不時過來的表兄妹們睡。他們便蜷縮在我身邊,偷我的毯子。我覺得自己被遺棄了,睡眠直線降低,我為自己的抱怨感到遺憾,只能保持著沉默。
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只好蓋著艾格尼絲的大衣睡覺。
起初,我厭煩住在圖里克家擁擠的空間里,沒有一點隱私,但后來我認識到,隱私就像美的容貌,是膚淺的。我也在圖里克家找到了一個白天屬于我的空間,他房子側(cè)面有間小屋,櫥柜上的收音機不能開,因為沒有電,我把我的琥珀放在了那里,在一個角落,我放了可以坐的枕頭、梳發(fā)刷和鉛筆。我蓋著藍色的毛皮大衣睡著了,做了許多夢。
我漸漸習慣了我們的緊密,也習慣了我們的沉默。在這里不會有任何侵犯別人的想法。各自都知道自己身體里的秘密,并讓這些秘密待在那里。大家都懂得沉默的奧秘。我也喜歡上了圖里克。當我在清晨密集的空間中醒來時,圖里克已經(jīng)起床了。黎明時,我聽到他走在地板上的腳步聲,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還有清晨的煙味。他出去后,我就起來了,穿上牛仔褲,到外面和他呆在一起,此時我的頭發(fā)仍亂成一團。我們很安靜,都在為新的一天做準備,他祈禱著,我沉默地望著東邊的沼澤地。完事后,我回到屋里,稀里嘩啦用清水洗臉,叫醒朵拉茹日,遞給她一塊暖和的毛巾。自從失去了艾格尼絲,她的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每天,在我梳頭發(fā)時,她似乎更虛弱。
一天早晨,圖里克站在外面對我說:“安吉珥,你知道嗎,在這里,只有當一個人能感受到土地時,他才會變得堅強。否則,就不算是人類。”
我看著他,不確定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但這個想法占據(jù)了我的思維,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圖里克是對的。在這片土地上,一個人必須靠感覺生活,沒有別的選擇。做夢也被認為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最好的獵人仍通過夢找到鹿的黑眼睛。它蘊含著深厚的智慧,我也在體內(nèi)感受到了土地的節(jié)奏。我的心連接著大地,我與這片土地在融為一體。
圖里克從郵政飛機帶回來一封約翰·哈斯克的信。收信人是艾格尼絲。朵拉茹日讓我打開,信寫得很工整。信中說:
親愛的:
拉魯花了125美元買了烏鴉,我要用這筆錢來看你。我聽說有一條路可以通到那里。我很掛念你們,好久都沒有你們的消息了。你母親好嗎?安吉珥找到罕娜了嗎?我們這下了一場奇怪的冰雹,是在離夏天很近的時候。魚仍在死去。我很惦念你。我大概5號到你那里。
永遠愛你。
所以,哈斯克還沒收到艾格尼絲去世的信?,F(xiàn)在告訴他已經(jīng)太晚了。我們確信,我們的郵件被攔截了。我懷著愉快的心情期待著他的來訪,我想念他,我也對他將知道失去了艾格尼絲而憂慮。
“5號?”朵拉茹日說,“很快就到了?!?/p>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