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九(旅美)
如何寫作的問題既古老又全新,有很多說法,什么要描寫人性,貼著人性寫,聽得云里霧里。貼著人性寫是不是寫下半身?。咳诵苑椒矫婷?,好的不好的,寫什么不是寫人性呢?毋庸置疑,寫作需要動機,一個啟動的機制,對我來說寫作的動機是什么,描寫人性還是貼著人性寫?回顧多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發(fā)現自己往往是跟著情緒走,每當動筆之際,對要寫的客體都有強烈的感覺。比如中篇小說《卡達菲魔箱》,我當時就有很強的情緒,有濃烈的戲劇感在心中起伏。于是便與情共舞,像喜歡一個人就想擁抱她一樣,隨情緒的牽引讓文字前行。這樣一來故事便成為情緒的載體,當故事結束時意猶未盡,我以為這才是合適的寫作狀態(tài)。
情緒的流動也體現在我的文字風格中,肆無忌憚,有點像撒酒瘋,伴隨著寫作揮灑,讓故事一步步展開。開始動筆時只想到開頭和結尾,中間部分則靠故事本身的邏輯逐漸推演,寫完再重新調整。必須保持這種“情緒流”的活力和一致性,從頭到尾,這口氣不能斷。如果我的作品有人喜歡,恰恰因為文字能將這種情緒生動地表達出來并傳染給讀者。讀者感動的原因不光是故事,故事只是一半,更有作品的情緒氤氳著他們,當看完故事時能產生相似的感覺,所以才覺得好。為何用“情緒”而非“情感”?情緒更為寬泛,像音樂的調子,調子可以有很多音符,但所有音符只有一個調子,這個調子本身具有感染力。
但故事畢竟需要構思,構思一般是在時間和地點的兩次元中打磨。我們可以聯想過去和現在,東方和西方,特別是東西方對比,這是海外作家的優(yōu)勢,我們在巨大的比較系中生活,以往的文化背景,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正漸漸離我們遠去,每天面對的是西方文明世界。正因為如此,當西方文明放在東方記憶的幕布下襯托,故事就豐富起來。作為海外作家,其實不必刻意追求情節(jié)的機巧,偉大的作品從來不靠機巧或過度追求戲劇性取勝,那只是商業(yè)文化的特征。
故事的構思必須面對生動的生活,當把生活放在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下審視,落差立刻浮出水面,因此處處都是故事。對大多數海外作家來說,他們在兩種文化中謀生,對生活的感受可以說是加倍的,有更廣闊的空間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話又說回來,雖然故事構思是二次元的,但寫作不能僅靠二次元,還應有一個三次元的軸,即歷史感,從過去到現在的歷史延展,要把這根軸立起來。并不是說非要在故事中添加什么歷史人物,敘述本身有無數機會可以揉進歷史的要素,這很重要,作品的張力和深度會因此而不同,對作者的綜合能力也是一種挑戰(zhàn),你的歷史知識,個人閱歷和家庭背景,對問題的哲學思考,都會在這里得到展現。三次元的意義有點像交響樂隊的圓號和打擊樂,光靠小提琴是沒辦法完成交響的,如果去掉圓號和打擊樂,交響樂就成室內樂了,力度完全不夠。所以寫作時要有思考,這需要文學的抽象,人們說哲學是抽象的,文學是具象的,并不是這樣,哲學是哲學的抽象,文學是文學的抽象,所有藝術都是抽象的,也必須抽象,人物本身就是概括,所有符號都是概括,概括就是抽象。
比如在中篇小說《卡達菲魔箱》中,主人公潘興身著中山裝出場,這就是一種抽象或概括,一下把三次元的軸立起來,人們會因中山裝而產生歷史背景的聯想,思路一下擴展了。后面還講到潘興喜歡唱西河大鼓,西河大鼓是北方傳統(tǒng)說唱藝術,比京劇還悠遠,京劇是經過組合的藝術形式,而西河大鼓則是原汁原味的民間曲藝,更具典型性。故事中的“我”與潘興的交往屢次落在西河大鼓這個節(jié)點上,給故事的發(fā)展帶來趣味性和歷史縱深感。也就是說,西河大鼓在故事里是一種概括,是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它暗示著潘興的世界觀,他的來歷,也成為一種文化概括的哲學基點,為故事的推進帶來邏輯上的合法性。我們在用二次元構思的同時,故事應該是二次元的,它只能發(fā)生在某一時間段里,除非你追求穿越,那是另一回事,不能忽略對三次元空間的營造,甚至還可能有四次元五次元,這需要作家用獨特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去開拓,由此形成作品的個性,才會越來越有信心成為一名具有識別性的作家。
當然,無論故事如何構思,最終將落在表達的載體上,那就是語言。語言可以千變萬化,一百個作家一百種寫法,俗話說“人上一百各形各色”,就是這個意思。那么語言的好壞有標準嗎?這個問題很微妙,有人認為每部作品都暗含著一條“金線”,好作品在金線之上,反之亦然。我理解所謂金線就是一種感覺上的綜合評價,其中必包括對語言的把握。語言作為表達工具,它當然要服從故事的風格,但語言并非完全是依附性的,它有相對的獨立性,因此也就有了自身的標準。這個標準很簡單,就是必須讓讀者讀著舒服,再好的作品讀著不舒服影響力也會十分有限,最終淪為一種記錄而已。
如何讓語言讀著舒服呢?這只能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的經驗。我們常說作家是細膩的,這首先體現在對事物的觀察上。比如秋天到了枯葉飄零,這是一種常態(tài)。但我家門前一棵橡樹就不完全是這樣,它有一根巨大的樹干夏天被颶風刮斷,上面的樹葉沒到秋天就枯黃了。當秋風把所有自然枯黃的樹葉吹落,唯這根斷枝上的枯葉依然如故,兵馬俑一樣原地堅守,為什么呢?原來老去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而夭折的生命繼續(xù)用靈魂活在世界上。
作家的另一種細膩就是對語言的敏銳,平時必須注重對語言現象的觀察和積累。我們身處歷史變局之中,各種利益和價值觀在激烈碰撞。這種變化必然體現在語言的進化中,對此作者應該敏感。語言是屬于作家的,也是屬于讀者的,而且歸根結底是屬于讀者的。你對語言不敏感,讀者就對你不敏感。完全可以這么說,從實用的角度講,作家都是業(yè)余的,寫的時候你是作家,不寫就不是。但每個讀者卻是專業(yè)的,是口碑的鑄就者?;蛟S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專業(yè)作家,可這個世界卻永遠離不開“專業(yè)”讀者。所以每部作品讀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讀者說了算。作家要善于從讀者的角度修改小說,力求作品能讀著舒服。
語言有自身的特性,如何讓讀者讀著舒服,怎么知道舒服不舒服呢?這就涉及到語言本身的規(guī)律。漢語言源遠流長,從漢樂府到山水五言到格律詩,再到兩宋詞風,形成了固有的語言規(guī)范。關于這個問題語言學家可以講三天三夜,平仄啊,對仗啊,到現在我也不完全明白。作為文學寫作者沒必要對語言學研究得那么透徹,沒必要把自己的文學靈性消磨在做學問上,你不必成為語言學家,不必對平仄格律懂那么多,咱不是干這個的,也不追求這個,但對語言的特性你需要有基本的掌握,必須對語言有豐富的感覺,特別是對語言的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要有起碼的領悟,這是絕對不可缺失的。
語言的音樂性在哪兒?我們平時說話是不是音樂呢?坦率地講,我們平時說話就是音樂,至少是最基礎的音樂。舉個例子,李煜的《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用白話來念,好像不是音樂,其實它就是音樂,作曲家劉家昌為該詞譜曲時,正是基于原有的音韻,即我們念白的音韻,通過適度夸張,旋律就出來了。如果把鄧麗君演唱的這首《無言獨上西樓》與念白逐字對應,便會發(fā)現每個音符都與念白相關,加上節(jié)奏就成了這首優(yōu)美的歌曲。
如此便能清晰地領悟到語言的音樂性,這是漢語言的重要屬性之一。語言的音樂性就是文字的音樂性,一回事,用漢語的四聲對旋律的七音,稍微夸張加上節(jié)奏就是音樂,就可以唱出來,古人說的吟詠,就是指文字的音樂性,我們在寫作時絕不能把文字的音樂性丟掉。你不在乎這個不行,你不在乎讀者在乎,他在讀你的作品時,你以為他只是用眼睛看嗎?不全是,讀者也在心里念,只是沒有出聲而已,念得流暢就舒服,否則就不舒服。我們總說編輯在審稿時,前三行最關鍵,前三行讀得不舒服就不看下面的了。所以一定要注意文字的音樂性,讀者是看在眼里念在心頭,感覺很重要,他感覺不爽不舒服,就失去閱讀的興趣,盡管你寫得很投入,甚至是拯救人類的大題材,也會被文字的粗糙犧牲掉。
文學作品與哲學作品有個區(qū)別,哲學作品無論語言是否流暢,讀者都必須耐著性子讀懂,否則無法明白,無法解答問題。文學作品不是這樣,文學作品的文字除了表達具體的意思,還要烘托意境和情緒,前者靠句式后者靠板塊,板塊就是瀏覽,一目十行,就是閱讀的綜合感覺。作者用感覺寫,讀者用感覺讀,看彼此能否走到一起,這也是寫作時必須考慮到的。
除了音樂性之外還有節(jié)奏感,音樂性必有節(jié)奏感,一體兩面。如何品味文字的節(jié)奏感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聆聽詩歌朗誦,通過詩歌朗誦來體會文字的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揣摩朗誦者的節(jié)拍,為何在這里停頓,為何在那里加速,句式的長短,前后的呼應等等,要給讀者喘息的機會,用文字去按摩讀者的閱讀,不能讓讀者容易感到厭倦,厭倦他就不讀了。一句話該五個字就五個字,下句該十個字就十個字,當故事走向高潮,還可能需要更長的句式,我在中篇小說《跟尼摩船長出?!分杏眠^兩百來字的句式,但讀者不會感到窒息,因為前面的情節(jié)已經鋪墊好,讀者的激情正在昂揚起來,快繃不住了,此處必須給他弄上幾百字讓他宣泄為他解渴,讀完后酣暢淋漓意猶未盡。因此節(jié)奏一定要把握好,作品的質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語言的運用,這是一種內功,感覺不到的東西是無法獲得的,要花力氣去體會語言的豐富細膩,并逐漸推而廣之,由句式的節(jié)奏,擴展到段落的節(jié)奏,結構的節(jié)奏,作品處處離不開節(jié)奏。
既然語言有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還有個問題觸及一下,僅供參考,那就是文本的調式是什么?音樂分大調小調,講究和聲,復調和疊置,這是音樂的特性。文字同樣也有類似的問題,通篇的調子是什么,語言的調子是什么?音樂的調式靠旋律體現,作品的調式靠語言體現,如何通過情節(jié)與文字的結合去營造作品的調子呢?此外還有方言的使用,方言是表達人物個性的有效手段,但也是雙刃劍,用得好就用,用得不好可以不用,因為方言涉及很多問題,比如方言的適度性,方言中虛詞的使用等等。作家在語言的運用上必須肯下功夫,像追求愛情一樣追求文字的美好,無論怎樣都不過分。
2020年12月28日紐約隨波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