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常衛(wèi) 圖/北風(fēng)翼
聽到老所長去世的消息,我心中咯噔一下,眼前閃過一圈黑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老所長當(dāng)兵十年,從政十年,從警十五年,從派出所退休剛一年。
去年秋天,我得知老所長因患口腔癌住院治療,到醫(yī)院探望。當(dāng)我到達病房時,老所長剛做完第一次化療回來,身上套著極不合身的豎條紋病員服,手上戴著住院病人的專用橡膠手圈,顯得個頭更小、身高更矮、膚色更黑,但仍然是一臉的笑容,說話時一貫的調(diào)侃腔調(diào)絲毫沒有改變。當(dāng)年參軍時,由于個子矮,老所長在部隊當(dāng)了炮兵,一直干到排長轉(zhuǎn)業(yè)。他見到我便說:“這么個高級的醫(yī)院也摳門得很。沒想到小個子炮兵也生病了?!甭犃怂谋г?,我被他的樂觀勁兒逗笑了。他的家人們也都笑了。
病人親屬去吃午飯,我主動留下來陪老所長聊天,彼此間照例無所不談。他仍是一副樂天派的風(fēng)范,幾次關(guān)心問候我的工作狀況。在我不解口腔潰瘍怎么會演變成惡性時,他提到自己的母親也是因為口腔癌病逝的,話語間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擔(dān)憂和內(nèi)疚。我安慰他說,化療后肯定會好起來的,如果當(dāng)年能夠做化療,結(jié)果就會不一樣了,說不定老人家仍然健在。
說話間,一個年輕人突然走進病房,見面就喊了我一聲寶寶(“干爹”之意)。我愣住了。老所長問我有無印象,我搖了搖頭。他邊笑邊調(diào)侃我連干兒子都不認識了,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來是怎么回事。
午飯端回來后,老所長吃光了整個蹄髈。他妻子很高興。我們接著談?wù)撈鹪谂沙鏊黄鸸ぷ?、?zhàn)斗的烽火歲月。趁年輕人去室外的間隙,他幫我回憶起收干兒子的原委,我方才慢慢想起來。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雨夜,一對父子來派出所報警。中年男子一手撐著一把破雨傘,一手揪住小男孩的衣領(lǐng)往派出所里拉,怒氣沖沖地說:“來,來,不弄你龜兒子去坐幾天班房,你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p>
男孩十二三歲,用雙手死力撐住派出所的大門門枋,既不說話也不進屋,一雙大眼睛膽怯地望著我。我在睡眼迷蒙中,眼看著中年男子拿小男孩沒有辦法,僵持之下,便對中年男子吼道:“放開手,你拉他干嘛?”中年男子松開了孩子的衣領(lǐng)。小男孩趁勢一退坐到了地上,又敏捷地爬起來,轉(zhuǎn)過身像兔子一般逃跑了。中年男子緊跟著追出去,不一會兒又把男孩揪了回來,拉進辦公室,還踢了他兩腳,嘴里不停地罵著臟話??吹竭@一幕,我又說了中年人一句:“不能這樣隨意體罰孩子?!边@一次,小男孩沒有再跑,估計是見我說了他父親兩次,不會對他有什么惡意。
原來,小男孩悄悄從家中拿了五元錢,與小伙伴一起買煙抽,被他父親發(fā)現(xiàn)了,還在書包里找到?jīng)]有抽完的小半包黔龍過濾嘴香煙。本來吧,小孩子拿了家里的東西,是不能處罰的,既不能關(guān)又不能銬;可他的父親管不住小孩,只好把孩子拉進派出所。如果連警察都不管,估計這孩子今后誰都不怕,保不齊長大后會做出什么事!正當(dāng)我不知該怎么處理的時候,老所長披著衣服從樓上下來。中年男子向所長又是一陣抱怨,送兒子坐幾天班房的決心更堅定了。
老所長心生一計,讓我與他一起演一場雙簧。他當(dāng)著父子倆的面講法條,宣講政策,說盜竊東西要么罰款,要么拘留。罰款是50元起,由家長來繳納;拘留最多可關(guān)10天,送去縣里執(zhí)行,拘留所里關(guān)的有殺人犯、放火犯。中年男子不情愿交罰款,寧可讓兒子去拘留所。一陣驚嚇,小男孩真的害怕了,剛進門的強悍之氣蕩然無存,站在桌子邊瑟瑟發(fā)抖,不停地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
按照事先安排,我抓住時機站了出來,說不去拘留所也可以,前提是要在派出所寫保證書,保證今后不再犯,否則新賬、舊賬一并算。小男孩沒辦法,只好同意寫保證書。中年男子也高興地同意了??墒?,老所長又提出了新的條件,要中年男子為小男孩找一個擔(dān)保人,來派出所擔(dān)保。中年男子又不干了,說左鄰右舍的人都厭煩這孩子,沒有人來給他擔(dān)保。小男孩徹底絕望了,眼看著淚珠在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我只好硬著頭皮主動答應(yīng)給小男孩擔(dān)保。
一切手續(xù)完備之后,老所長帶著父子倆走出了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小男孩突然又折返回來,進屋之后“哐啷”一聲跪倒在地,腦袋磕得水泥地板砰砰直響,嘴里不住地叫喊:“謝謝寶寶,謝謝寶寶!”我頓時驚得目瞪口呆,趕緊上前把他拉起來。就這樣,我憑空收了一個干兒子。
年底,我調(diào)離派出所去了縣城,八年后又調(diào)到了市里,對那次收干兒子的事漸漸淡忘了,再沒什么印象。如果不是老所長重提舊事,估計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他告訴我,年輕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改邪歸正了,結(jié)婚后生了一雙女兒,還買了一輛舊翻斗車搞運輸。
第一次化療后,老所長只在醫(yī)院觀察了三天,就回了縣城老家,之后按醫(yī)囑每月來市里化療一次。電話里聽他說化療后身體狀態(tài)良好,我便暗地里高興,為他祈禱??赏蝗唤拥酵峦ㄖ獏⒓永纤L追悼會的電話,我一時緩不過氣來,坐在椅子上長嘆一口氣,腦子里浮現(xiàn)出他在病床上大口啃吃蹄髈的情景。
這次,輪到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