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君峰

題記：謹(jǐn)以此篇小說獻(xiàn)給那些為洛川犧牲的革命烈士，獻(xiàn)給在洛川歷史百年進(jìn)程中默默獻(xiàn)身的無名英雄，獻(xiàn)給我光榮而神奇的村子。

“我已經(jīng)很老了，很多事情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早些年的事情得讓我好好想想。”爺爺說。

我的家鄉(xiāng)洛川縣歷史悠久，原始社會即有人類活動蹤跡，后秦姚萇建初八年（393年）設(shè)洛川縣。我們洛川這個縣是因為洛河穿境而過得名的，這個我上中學(xué)時就從老縣志上知道了。自己家鄉(xiāng)的歷史還是得知道一點的?？h志上有紅軍活動的記錄，我后來才注意到。到我們村子里去問一下我爺爺吧，他也許知道。

爺爺和奶奶兩人住在老村的窯洞里，不肯到我們家在鎮(zhèn)子上的樓房里來。他們像兩棵固執(zhí)的老樹，土地里有太多他們的根梢，他們離不開老村子。在老院子的濃濃樹蔭下，爺爺給我講起了往昔的故事。

一道赤色的云彩從東邊日出的山脊一直拖到西邊，幾乎把天空覆蓋嚴(yán)實了。我爺爺說，好多事他是從我老爺那兒聽來的，他那時候還小。我想敘述者不止我老爺，也許還有我們村的其他人，這畢竟是村莊幾代人的集體記憶。我老爺說：“這種云彩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它是那么的紅?！?/p>

關(guān)于這道云彩我后來還知道了其他的描述。大意是：這是由無數(shù)只東邊飛來的赤色小鳥組成的，這些鳥合成了這樣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大鳥。它們的翅膀在天空撲撲作響，它們的啾啾鳴囀響徹村子上空。它是盤旋翱翔的，是低飛高去的。它是被很多人親眼看見的，那神奇的紅色光芒映紅了所有見過它的人。

那道紅色的云霞真是奇特啊！這云彩從塬上飛過，它的身姿詭異而奇怪，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揉著還沒睡醒的眼睛看著它，有人說像龍，有人說是鳳凰。他們不知道這預(yù)示著什么。我猜測我們洛川縣所在地鳳棲鎮(zhèn)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據(jù)說這只赤色大鳥最終落在了縣城所在的位置，隱去身形不知所終了，而此地日后的繁華更是有了讓人說不清楚的神秘莫測。

“那時候還沒有我們現(xiàn)在的村子，那時候現(xiàn)在村莊的位置上長滿了玉米，綠紗帳一樣的玉米發(fā)瘋般生長，不知疲倦。我們小孩子整天在田野上跑來跑去，仿佛那些玉米就是我們的兄弟。這些玉米包圍著我們的村子?！睜敔斦f。爺爺說這話的時候胡子晃動著，他那個旱煙鍋子被他吸得滋滋響?！斑^去村莊的位置現(xiàn)在全是蘋果園，幾十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這大概就叫滄海桑田吧?！睜敔斈贻p時候在村里當(dāng)過會計，說話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知道，老村子沒了，新村子建起來了，老村子雖然沒了，但原來的那些事卻不會消失，人們怎么會忘記歷史呢？

“紅軍，你們說紅軍？當(dāng)然來過啊。紅軍在我們的西廈房住了十三天，我知道?！睜敔?shù)靡獾卣f，“紅軍首長徐海東就住在我們家西廈房里?！?/p>

“紅色的云彩有啥奇怪的？不是天天有嗎？”我是這么想的也就這么問。爺爺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還說：“第二天紅軍就來到了我們村子。紅軍來了，可不就紅了嘛?！?/p>

我們坐在窯洞門前，這時天邊的夕陽已經(jīng)西沉，夕陽染紅了半邊天。我說是這樣的云彩嗎？“不是，不是，這怎么能和那個云彩比呢？”我從爺爺?shù)难劬?，從一雙年近九旬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奇特的、神秘的云，云里，有我爺爺?shù)哪棠獭?/p>

我印象中，我的太奶整天踮著小腳，晃晃悠悠地走路，然后就是坐在大門口的楸樹樁子上。夕陽下太奶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村口，她蒼老的臉和佝僂的身影被映得紅紅的。

據(jù)說我太奶的壽命是村里最長的，她陪走了我的太爺，陪走了我的好幾個老爺。太奶一生不識一個字，如果文字是光明的話，那么，太奶一生就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一生沒有去過洛川以外的其他地方，可就是這樣黑暗的太奶，卻誕下了紅色的兒子。

不知道是紅色的云彩帶來了紅軍，還是紅軍帶來了這奇特的天象，總之，紅軍來了。

在此之前，段狗子從縣城提前回來過。段狗子是老財主段老九的兒子，他是縣民團的小頭目。這些人騎著自行車從西邊馬連溝坡路上回來。村中廟門口大榆樹上的銅鐘被拉響了，全村人幾乎都擠在了廟門口。我爺爺當(dāng)時還是小孩，沒見過自行車，他們一群孩子想摸摸人家的自行車，卻被一個拿槍的吼了一聲，都嚇跑了。段狗子扯著嗓子大聲喊話，大概意思是：“南邊要來一批紅毛鬼子，這些紅毛鬼子是要吃人的，這些人共產(chǎn)共妻，厲害得很。大家能跑的趕緊跑吧。”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些說紅毛鬼子有啥怕的；有些說紅毛鬼子還能有黃龍山的土匪厲害呀；有些說紅毛鬼子還拉壯丁嗎？不怕，要跑也是躲進(jìn)老寨子……老寨子在村北邊的溝畔上，三面臨溝一面有十幾丈高的城墻護著，這是村民們祖祖輩輩躲土匪的地方。大家一有緊急情況就想到老寨子，還是有幾個人躲起來了。

爺爺說：“我父親膽子小，他和村上另外兩個年輕人就跑了，躲在村子?xùn)|南的扁擔(dān)梁上。他們是害怕被抓了壯丁——國民黨抓壯丁，段老九派任務(wù)，逃進(jìn)老寨子也不行，村里好多年輕人都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睜敔斦f的他父親就是我老爺。這三個人親眼看到了紅軍和東北軍的血戰(zhàn)。

村里人在看到“紅云”后的那天晚上就聽見了轟隆隆的雷聲，可是院子里沒有下雨，天上沒有云，星星密密麻麻。窗欞子上的紙被震得呲啦啦響，窯背上的土塊震得向下掉，有人恍然大悟說是槍炮聲。我太爺、太奶，我老爺、老奶，我的幾十年前的一家子人，當(dāng)然沒有我，我父親估計還沒影呢。我們?nèi)迦硕伎匆娔线叺奶炜諑缀醣慌诨鹫樟亮?，天上的星星瑟瑟發(fā)抖。跑吧，村里好多人都躲進(jìn)了老寨子。我們家院墻高，沒跑。段老九也沒有跑，他們家有槍，他們家院墻比我們家的還高。

第二天，紅軍就來村里了。第三天，我太爺把紅軍首長安排在我家的西廈房。太奶帶著人給紅軍燒水、做飯?！盀樯兑o紅軍做飯呢？紅軍逼你們了嗎？你們不是跑紅軍了嗎？”我好奇地問爺爺。我當(dāng)然不相信，爺爺所說的“當(dāng)年”大概就是1934 到1935年之間的事。我當(dāng)然懷疑，當(dāng)時紅軍大部隊正在爬雪山過草地，毛主席他老人家估計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哩。我們這的紅軍是從哪來的？我們洛川縣的這個偏遠(yuǎn)小村子向南四百里是西安，向北二百里是延安，紅軍要來也是從北邊，怎么是從南邊來的？這個問題我爺爺也解釋不了。我查百度、翻縣志了解到：這是“鮮為人知的紅軍小長征”，我們村子就在這條曲折的紅色的路線邊上，徐海東帶領(lǐng)的紅二十五軍在此斗爭過，縣志明確記載“紅軍二十五軍在我縣縣北一帶活動”。我的天哪，我信了。

“當(dāng)時很多村子已經(jīng)有地下黨活動，那時候村子就已經(jīng)變紅了。要不然，人們?yōu)槭裁磿椭樟艏t軍呢？”爺爺說。

“那時候，村子中間是澇池，澇池里的水清波蕩漾。澇池邊是參天大樹。里邊有一顆老楸樹是咱們家的，枝繁葉茂，長得直溜溜的粗，我爺爺脾氣暴躁，他指揮著我大伯和幾個叔父打樹?！睜敔斨v。打樹就是伐樹。

“你不要急，打樹要慢慢來?！睜敔?shù)母赣H，也就是我太爺說。

“我的伯父年輕氣盛，有力氣，經(jīng)驗不足。打樹的時候我爺爺說了我伯父。但是我伯父仍然完美地把樹打倒，解成截。這些木頭會用來給我爺爺做棺材?！?/p>

“我伯父在灶臺燒火，柴有些濕，冒煙，很快屋子里煙氣彌漫，我爺爺很生氣，他跳下炕罵伯父，還不解恨，找了根棍子打了伯父一下。伯父正在灶口吹火沒注意，人一下子就暈過去了。事情麻煩了，伯父肺炸了，不幾天就死了?！?/p>

“對于我爺爺來說，我的伯父留在人世間的唯一念想大概就是他打下來的那棵楸樹。他對于這個兒子終生有愧啊。”

紅軍把幾根楸樹樁子當(dāng)柴燒了，我太爺在院子里號啕大哭。

“紅軍首長徐海東看見我爺爺如此痛哭，了解到這棵楸樹的非常悲慘的往事后，就親自給我爺爺敬禮，賠禮道歉，還親自把七塊銀元賠給了我們家?！睜敔斈ㄖ劬锏囊稽c淚水說，“七塊銀元在當(dāng)時是相當(dāng)大的一筆巨款了，它安慰了一位失手犯下大錯的老人心中的內(nèi)疚?！?/p>

這是一種說法，這件事終于平息了。

“而做過棺材，燒過火以后還剩下的幾段木樁子就堆放在大門外，再也沒有人愿意挪動它們了。后來啊，后來，人們生活水平好了，誰家還愿意自己請木匠做壽木，都去店里買，還都要用柏木料子，這楸木樁子就變成人們的凳子了?！睜敔斦f。他給煙鍋續(xù)上煙絲，我急忙給他點火。煙鍋里的煙絲被爺爺吸得通紅，一口濃煙吐了出來，頓時煙霧繚繞，我被嗆得直咳。

我從來不吸煙，也不會吸，受不了這煙氣。鼻涕和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蒙眬中，我仿佛又看見我的太奶踮著小腳，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然后坐在大門口的楸樹樁子上。夕陽下，太奶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村口，她蒼老的臉和佝僂的身影被映得紅紅的。

藏在村子?xùn)|南扁擔(dān)梁上的我老爺他們?nèi)齻€人看見了一場激烈的大戰(zhàn)?？h保安團埋伏在驢蹄子洼的半山坳，繁星滿天，槍炮聲先在南邊遠(yuǎn)一點的地方，慢慢向村南邊的驢蹄子洼逼近，接著驢蹄子洼槍聲大作。離得不遠(yuǎn)的扁擔(dān)梁上的他們?nèi)嘶景堰@個事看清楚了。紅軍一邊跑，東北軍一邊追，在村南驢蹄子溝紅軍被包圍了。炸彈一個勁兒地爆炸，槍聲鞭炮一樣噼噼啪啪。人的斷胳膊斷腿在亮光中飛上了天。形勢對于紅軍極為不利。可是，一會工夫紅軍好多人就躥上了他們藏身的扁擔(dān)梁。扁擔(dān)梁大石頭多，便于隱藏，東北軍的槍炮失去了目標(biāo)。在石頭上亂蹦的子彈差點沒把躲在那里的我老爺嚇?biāo)馈?/p>

這段敘述是我老爺講給我爺爺?shù)?，他給很多人都神吹過。我對此有所懷疑，黑燈瞎火，繁星滿天，炮火連天，你幾個人能看見個啥？難道根據(jù)槍炮的聲音就能判斷出紅軍、東北軍和縣民團嗎？但爺爺堅信：“你不信到村子南邊驢蹄子洼和扁擔(dān)梁上看看去，子彈孔現(xiàn)在還很多?！睜敔斶€說：“紅軍誰不認(rèn)識，和電視劇里一模一樣的?！蔽掖蟾胖懒耍瑹o論是爺爺還是老爺，他們對所經(jīng)歷過的事，總是喜歡添油加醋，總是把自己的想象和喜好加進(jìn)去。我對村莊歷史的追逐何嘗不是加進(jìn)自己的諸多聯(lián)想呢？但是大致情況基本一致?！澳翘焱砩系膽?zhàn)斗，很多紅軍戰(zhàn)士犧牲了，紅軍的一個首長犧牲了，遺體堆了一長排，悲傷覆蓋了這些紅軍戰(zhàn)士。不是徐海東，徐海東在我家的西廂房待了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一口飯也不吃，眼睛紅紅的。我們一家子也很難過。徐海東找到了我太爺，要買我太爺?shù)墓撞?。一口棺材給了三十個大洋。我太爺不要錢，可是人家不行，硬給了。新中國成立后就因為紅軍首長用了我太爺?shù)墓撞?，我們家才沒有遭受太大的罪名?！?/p>

“這些紅軍是秘密埋葬的，只知道在村子南邊的戰(zhàn)場附近，具體位置誰也說不清。當(dāng)時不敢起墳頭，你想，國民黨隨時有可能報復(fù)?！?/p>

這些犧牲的無名無姓不能留下墳頭的人是真正的無名英雄，等到大地的顏色真正變紅，他們生命的意義才得以彰顯。

我太奶是地主的獨生女兒，而我太爺則是從蒲城跑到洛川的一個攬工漢子。這種上門女婿的活本地人一般不干，于是我太奶就便宜了我太爺。家里土地雖不少，可是家丁極不興旺，我家占全村多半的土地，后來多數(shù)被我太奶的父親賣給了段老九。我太奶吃透了人丁不興的苦頭，她在和我太爺爺結(jié)婚后用了十幾年時間生了一大堆孩子。那時候，醫(yī)療條件差，夭折幾個很正常，長大成人的有八個兒子、三個女兒。

“我奶奶，坐在窯洞里的大炕頭上，盤著腿，她的左手握著一把大剪刀，右手擎著大紅油光紙，她剪出一朵又一朵精美的剪紙，那剪紙能吸引來蝴蝶哩！”我爺爺這樣描述我太奶，“我奶奶剪的一幅最美的花解放后被縣博物館收藏了，那是一幅整張紙剪的花——無數(shù)只形態(tài)各異的鳥圍著一只大鳥飛翔盤旋，無數(shù)朵花仿佛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而這些花呀、鳥呀都是紅色的?！蔽掖_乎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幅剪紙，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它看上去仍然紅得鮮艷、紅得耀眼、紅得讓人無法忘記，遠(yuǎn)遠(yuǎn)看去剪紙上仿佛一抹旋轉(zhuǎn)的紅云，只有近前才能看清是無數(shù)只姿態(tài)各異的鳥。

在我們村，紅軍建立了我們縣第一個“紅色蘇維埃政權(quán)”，成立了第一個兒童團，我爺爺是兒童團員。在村西的馬連溝和村南驢蹄子洼的樹叢中，我爺爺和一群孩子放哨，他們拿著紅纓槍，紅纓槍的纓子是那么的紅。

我爺爺說：“我們藏在樹叢里一邊玩一邊注意著縣城方向的路，縣民團的人和東北軍一出現(xiàn)，我們就去報告情況。”

紅色的革命開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各色標(biāo)語貼得到處都是，廟門口的榆樹旁，站滿了人。每個村子都有很多窮人，我們村也一樣，這些人舉著拳頭跟著臺子上的一個年輕人喊口號。我村的財主段老九的大門被叫開，沒收了槍支，一大摞毛邊紙地契在烈火中熊熊燃燒。這個擁有全村絕大多數(shù)土地的大財主的土地被分給了全村人。這火光映紅了每個在場的人。紅色的烈火和血液在每個人的血管里燃燒和流淌。段老九的眼神灰白而黯淡。這個理所當(dāng)然的富貴人再也不理所當(dāng)然了。他代表的是歷史的“灰”，眾所周知，他這種“灰”不久就涼涼了。段老九的土地、糧食被分給了所有人。此后，段老九就溜出村子，去了他兒子段狗子的洛川縣城?；疑谝凰查g就成為了歷史。要知道這是1934年到1935年之間的事情，這件事情的劃時代意義就特別明顯了。

而我家因為沒啥實質(zhì)性的財富，因為太爺態(tài)度開明照顧紅軍，院子才得以保留下來。

還有一種說法，紅軍是這樣把我們村征服了的——紅軍進(jìn)村后，基本是個空村。我家和段老九家院墻高，門關(guān)著，除了一些孤寡老人沒跑，大部分人跑進(jìn)老寨子了。躲起來的人們偷偷地看著這些陌生人。院墻上的、門背后的、寨子城墻上的無數(shù)雙眼睛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事，紅軍戰(zhàn)士也把胳膊袖子挽得老高，他們在水井上撅著屁股打水，井轆轤轉(zhuǎn)得飛快，他們給沒關(guān)門的所有人家挑水，看樣子水缸很快就挑滿了。這些人又開始拿掃帚打掃庭院，那時候不是水泥地板，院子里塵土飛得老高。大家感到奇怪，是不是把這當(dāng)自己家了？還是準(zhǔn)備打掃干凈才開始?xì)㈦u宰羊呀？

爺爺說：“我趴在院墻上偷偷看，我看到那些人給村里人挑水，掃院，我還看見他們給村里人劈柴。劈了很多，整齊地摞起來。大家都不知道這些人要干啥?！?/p>

爺爺說：“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蜷在廟門口的場地上或院子外邊。他們支鍋做飯，飯里卻是簡單的野菜和少得可憐的面糊糊。他們竟然沒有動村里人的一針一線。村里的雞們、狗們、豬們都安詳?shù)卦谶@些人中散步。”

這能是吃人的紅毛鬼子嗎？沒有一個頭發(fā)是紅的，只是背上刀把子上的紅布紅得耀眼，后來才知道這些人是紅軍。

紅軍把我家堆在大門口的楸樹樁子當(dāng)柴劈了。大家都知道這樹樁子有一部分太爺用來做棺材了，另外幾根他誰也不讓動。我太爺很快知道了，他不顧大家的勸阻，打開大門，號啕大哭著出去了。這事的結(jié)果前邊已經(jīng)講過了。這事的另一個結(jié)果就是村里人都出來了，不躲了，羊沒少一個，雞沒少一只，躲啥？鬧誤會劈了的楸樹，人都賠錢道歉，這些人講理，躲啥？人們都出來了。我老爺他們?nèi)齻€是在五天后才摸回村子的，在村口被站崗的紅軍擋住了。

我爺爺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當(dāng)時的情形：“你三個干啥的？我們是這村的。那怎么不在村里待著亂跑？我們到澄縣去給人挖煤才回來?！焙髞肀患t軍押回來問明情況全部放了。我老爺他們又冷又餓，是全村最后跑回來的三個人。

“晚上，紅軍在廟門口的臺子上給鄉(xiāng)親們表演節(jié)目，還有許多女紅軍哩。她們唱的歌是那么的好聽，她們跳的舞是那么的好看。還有個紅軍戰(zhàn)士會唱秦腔。開始只有我們一群孩子看節(jié)目，大人們躲著不愿意去，最后村里人幾乎都來了，黑壓壓一片，掌聲一陣比一陣大?！?/p>

“人們把糧食、好吃的主動給紅軍送去，紅軍還給付錢。沒人要紅軍的錢，大家說，你們給我們干活了，這點東西能要錢？”

“村里很多人要去當(dāng)紅軍，我二叔也鬧著要去當(dāng)紅軍。我爺爺不讓我二叔去，說是怕縣城里的東北軍報復(fù)，我二叔最后還是跟著紅軍跑了?！?/p>

紅軍在我們村子及周圍的村子鬧出這么大動靜，縣城里的段狗子他們不會坐著不管的，一場更為慘烈的大戰(zhàn)在繼續(xù)醞釀著。

“縣城里的東北軍據(jù)說兩個旅還多，怎么可能讓紅軍在眼皮子底下如此這般呢？又一場大戰(zhàn)在正午時分打響。天上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大地，沒有一絲風(fēng)。這次紅軍占據(jù)著馬連溝和驢蹄子洼的有利地形，而東北軍則是大搖大擺直接進(jìn)攻，東北軍人多，武器先進(jìn)，先是大炮轟，紅軍陣地被轟得稀巴爛?？吹降娜硕颊f，完了完了，石頭做的人也完蛋了。東北軍大搖大擺一壓而上，可是誰知道炮彈轟過的地方又探出很多桿槍，一陣噼噼啪啪地猛射，手榴彈一陣亂扔，東北軍死傷一大片，一下子全退后去了。”我爺爺解釋，“紅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打仗都成精了，大炮轟炸之前，先撤出來，炮擊停止了又溜進(jìn)陣地。東北軍哪里知道啊，吃了個大虧就學(xué)乖了?！?/p>

我爺爺接著講：“東北軍貓著腰慢慢匍匐前進(jìn)，漸漸地就前來了。等東北軍快到陣地前，紅軍才一躍而起，揮舞著大刀殺出去。喊殺聲響徹大地，到處是血，那個慘啊。那塊陣地至今泛著紅光寸草不生?！?/p>

“紅軍畢竟人少，東北軍漫山遍野，不停地進(jìn)攻。危急時刻，一支四五十人的騎兵出現(xiàn)在我們家大門口，徐海東給這些人敬酒，每人一碗酒，并沒有摔碗，只是他們的馬躁動不安，蹄子亂刨，打著響鼻。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馬。紅軍戰(zhàn)士年齡都不大，斜背著一支長槍，腰帶上還別著一支短槍，四顆手榴彈垂在屁股后面，背上插著一把大刀，大刀上的紅布在風(fēng)中呼啦啦飄動，顯得更紅了。他們喊著‘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然后絕塵向北邊而去?！?/p>

“這些騎兵從北邊繞遠(yuǎn)路，很快襲擊了東北軍的物資隊。沒有彈藥補給的東北軍很快就撤走了。紅軍跟在屁股后面一邊追一邊打，撿了不少好東西。”

“東北軍半路上又多次遭到紅軍騎兵的伏擊，丟盔棄甲跑回了縣城。自此再也不主動出縣城了?！?/p>

爺爺眉飛色舞，給我講述著一場大戰(zhàn)。打仗的時候，爺爺并沒有看見。他們一群小孩被我的小腳太奶關(guān)在寨子里的一個小房子里。太奶奶說：“誰都不許出去?！碧棠烫岣髯邮卦陂T口。我爺爺給我講的多半是他從別人口里聽到的。

我不了解開國大將徐海東，專門看了六集關(guān)于徐海東的紀(jì)錄片。徐海東既是紅軍猛將也是抗日名將，他為共和國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徐海東的紅二十五軍小長征是最先到達(dá)陜北并和陜北紅軍接觸的。

有必要解釋一下：我爺爺是個年近九旬的老人，他胡子花白，頭發(fā)稀疏，喜歡刮個光頭，眼睛有些問題但是耳朵靈敏，我嘀咕他的壞話他一準(zhǔn)能聽見。我爺爺經(jīng)歷了我們村子近百年的歷史變遷，他的經(jīng)歷再具體不過地反映了村莊的歷史。新中國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一幕一幕艱辛倍至。新中國成立后土地才真正分給了農(nóng)民，村里的廟宇戲臺是在“文革”時期全部被拆除搗毀的，拆下來的磚頭瓦片用來蓋小學(xué)校的小教室。田野上的麥子、玉米變成了蘋果樹，一樹一樹的蘋果紅?。∪说纳盥辉Ｆ饋砹?。我的村子前后變遷，廟宇拆掉了，老村還田了，現(xiàn)在又把人集中到鎮(zhèn)子上，村里的房子只有爺爺奶奶回去住，看樣子拆遷也是遲早的事了。我父親母親在鎮(zhèn)子上開了家超市，生意忙，很少回村。我在學(xué)校教書，回村的機會更少。我看我是有必要把這一切記錄一下，不能讓后來的人忘記村莊的歷史。

村莊是有顏色的，整個抗日戰(zhàn)爭乃至解放戰(zhàn)爭期間，我的家鄉(xiāng)一帶被稱為“白區(qū)”，意思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縣城里駐扎著國軍還有東北軍民團等等。這里是國共兩黨的分界區(qū)，這時候我的村子是白色的。距離村子不遠(yuǎn)的永鄉(xiāng)界子河，向北，就是著名的紅區(qū)，那里的村子是紅色的。在今天看來，其實這種“白”和“紅”在紅軍進(jìn)村的那一瞬間已經(jīng)起了變化。此后的很多年，雖然還是名義上的“白區(qū)”，實際上人們的心已經(jīng)慢慢地“紅”了。

在此之前村子又是什么顏色呢？應(yīng)該是朦朦朧朧的“灰色”。我想灰色應(yīng)該具體為：村里人一輩子種著土地卻沒有土地；太爺爺失手用棍子打死自己的大兒子；太奶奶那種小到三寸的小腳，那種一生都不到桌子前吃飯的奴性；還有段老九最后的眼神；還有那些經(jīng)常光顧的土匪；那些被拉走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壯丁……

有黑暗就有追求光明的勇敢的心！這些勇敢的心從不懼怕流血，他們?yōu)榱俗非蠊饷骱托腋Ａ髁四敲炊嗟难∪欢?，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是，我們能忘記他們嗎？

紅軍在十三天后撤走了，段老九的兒子段狗子以及大批的軍隊再次回到村子。不知道為什么，段老九沒回來。村子的氣氛和以往一樣安詳，可是無疑又有了一些奇怪。那些燒掉的地契被重新復(fù)制，他要恢復(fù)他往日鏡子一樣耀眼的榮耀。一些人家遭到報復(fù)，我太爺爺因為和紅軍“走”得近，被當(dāng)眾宣布有罪，并絞死在掛鐘的老榆樹上，他僵硬的尸體在風(fēng)中擺來擺去。和我太爺爺一起擺來擺去的還有民兵隊長段天順、民兵戰(zhàn)士王英武，本來還要絞死婦女主任，因為她是段老九的本家，又是女流之輩，就放過了。

怪事發(fā)生了，這三具尸體在一個晚上一起神秘失蹤了。

還有更怪的事。雖然紅軍走了，可是住在段家大院的段狗子及一幫民團幾乎睡不了一天安穩(wěn)覺，三天兩頭就會莫名其妙地少一兩個人。段狗子很生氣，他懷疑是村里幾戶姓李的人家在搗鬼，一怒之下把村里姓李的幾家人全抓起來。可是照樣莫名其妙地少人。咋辦呀？會不會是鬧鬼??？他越想越害怕，沒幾天就跑回了縣城。

這件怪事無人知曉細(xì)節(jié)，我太爺?shù)氖侨ハ蛞渤闪艘粋€謎。我猜想應(yīng)該是共產(chǎn)黨游擊隊干的活，又想我六老爺是游擊隊，他不可能不知道。還有可能的就是吃瓜群眾神不知鬼不覺干的活。

一兩年以后，也就是1936年12月，西安事變。張學(xué)良和周恩來多次在洛川會晤，西安事變和平解決。

1937年8月，洛川會議在我們村子西邊不到十公里的村子召開。紅軍被改編為中國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紅軍沒了，但是我們這個名義上的白區(qū)村子實際上已經(jīng)紅了。前邊我講過：我的小腳太奶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一口氣生了十幾個孩子，長成人的有八男三女。換一句話說，我太奶一口氣給我生了八個老爺。三個女孩長大嫁人，生兒育女去了，我爺爺談起他的這三個姑姑，直咋舌：“她們的腳大得很，個個都是家里的母老虎，我的三個姑父都像貓一樣服服帖帖的?！蔽叶@個意思，即她們是家里的掌柜。我在心里贊嘆，這又是一種別致的紅?。∥依蠣敽土硗庖粋€兄弟年齡小，當(dāng)時還沒有資格折騰，多虧有他們后來承擔(dān)起了贍養(yǎng)我太奶的義務(wù)。

我的這些老爺爺們的事情有必要和讀者交代一下：老大死于我太爺?shù)囊挥洂灩?，這個大家都清楚。

老二跟著紅軍隊伍走了，最后戰(zhàn)死在山西的抗日戰(zhàn)場上，尸骨無存。

老三跟著段狗子在縣城混日子，終其一生不被我太爺承認(rèn)，在洛川解放時隨國民黨部隊南逃，有人說是戰(zhàn)死了，有人說是去了臺灣，還有人說在臺灣賣洛川煎豆腐為生。

老四早年到三原讀書，接受了新思想，到上海參加了共產(chǎn)黨，回到陜西策劃組織渭華起義，兵敗后，在回洛川經(jīng)白水半道上，被叛變了的“同志”用石頭砸死，腦袋被砸得稀巴爛，面目全非。

老五本分務(wù)農(nóng)。據(jù)說他和中國蘋果第一村阿寺村的李新安關(guān)系極鐵。

老六加入游擊隊，新中國成立后成為本縣第一位縣委書記。

黃昏時分，夕陽血染，我太奶常常坐在門口的楸樹墩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村口，等著她出走的兒子們回來。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去世時也沒人告訴她兒子們的下落。

我和爺爺出了院門，我們在村邊漫步。這個村子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村子，哪能看得見一星半點的老楸樹？春天的時候，村里的老樹幾乎全被挖掘機挖起來，裝上大卡車，運到大城市去了。村邊田野里到處是蘋果樹，采收季節(jié)，蘋果粉紅嫩白惹人喜愛。

村邊溝畔上的老寨子城墻依然挺立，只是沒了城門，里邊已經(jīng)坍塌得面目全非了。爺爺說：“徐海東當(dāng)年離開我們村之前，要挖城門，害怕段老九躲到里邊攻不下來，我爺爺親自去找徐海東求情，才留下來了。解放后，一扇城門掉到溝底，一扇被收破爛的偷走了?！?/p>

我認(rèn)真地問爺爺：“爺爺，你說果園里的這些大紅蘋果，會不會和你們當(dāng)初看到的紅色云彩有關(guān)系呢？”

爺爺似乎沒有聽見。“你的話我聽見了，我得想想?！睜敔斷卣f，“任何東西都不會憑空消失的，他能跑到哪兒去？你看紅軍沒了有八路軍，八路軍沒了有解放軍。你看那些紅蘋果一個一個在跳來跳去的，那不是紅色的小鳥是什么呀？”

我詫異了。爺爺雖然聲音容貌蒼老了，但思維依然還是那么的活躍。那些為了民族解放為了國家富強而犧牲的沒有留下名字的人，他們的英靈不會憑空消失，他們一定會以某種特殊的形式存留于世間。我洛川蘋果的享譽世界會不會是這些紅色精靈的祥瑞靈氣的呈現(xiàn)？

看著夕陽云彩，爺爺眼中神采奕奕，恍惚中，太奶忽然又出現(xiàn)了，她像一只紅色的大鳥，引領(lǐng)著她的那些孩子，啾啾鳴囀高飛低去，最后化作了天邊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