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渾渾長源,蔚蔚洪柯。群川載導,眾條載羅。時有語默,運因隆窊。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
——《命子》節(jié)選
家人都已睡去,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幾只歸巢的飛鳥撲啦啦從頭頂飛過,棲落在屋后的樹枝上。已經(jīng)春天,夜空中彌漫著草木清甜的氣息,是該整理一下思緒了。誤落塵網(wǎng),一去十三有年,這多年來,經(jīng)歷了什么,獲得了什么,天知曉,眼看鏡中的自己日漸老去,遑論事功,就連自己本真的性情也在日漸消弭?!吧贌o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我原本是不合混跡在人群中的啊,我原本喜歡蓬勃的山野與溝壑,喜歡一個人或一家人安安靜靜獨守一方田園,可如今那個曾經(jīng)的少年去了哪里,這么多紛亂的日日夜夜又如何洞穿身體,消失在時間之外?
儼也睡了,稚氣的臉上未脫懶惰貪玩的孩子氣,十四歲的年紀,本該好好研習經(jīng)學,但就是不肯用功,寧愿跟隨母親在田間勞作,寧愿帶著頑皮的弟弟們?nèi)チ珠g尋找瓜果梨桃。
這是公元406年的一個春日,距陶淵明最后一次辭歸已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至此,陶淵明決心躬耕自資,不再涉足官場半步。為了便于田間勞作管理,他在本年初,從上京里舊居搬遷至園田居,也即古田舍,開始了他真正的隱居生涯。
陶淵明很少在詩中提及家世以及曾祖陶侃,也就是在這一年,他給“漸免于孩”的長子陶儼寫下了《命子》一詩,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樣,希望后代能繼承祖輩的光榮家風,努力成才。在這首詩里,他對陶氏世系做了一個清晰的回顧:自陶唐氏始,在周有陶叔任司徒,在漢有愍侯陶舍、丞相陶青。而此后的一段歷史,他這樣敘述:
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富搁L沙,伊勛伊德。(陶侃)
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臺,惠和千里。(陶茂)
於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風云,冥茲慍喜。(陶敏或陶逸)
這里面有一位重要人物,即“業(yè)融長沙”的長沙郡公陶侃。陶侃,字士行,原本鄱陽人,其父陶丹(詩中并無涉及)做過三國時期吳國的揚武將軍,吳亡之后,舉家遷至廬江潯陽。
陶侃的家境貧寒,父親很早去世,陶侃曾為魚梁吏,也就是監(jiān)管河道或漁業(yè)的小吏。從其發(fā)跡來看,或許并不怎么光明正大?!稌x書·陶侃傳》中記載過這樣一段故事:有一次鄱陽郡孝廉范逵路經(jīng)陶侃家,而陶家家徒四壁,實在無法招待客人,陶侃的母親便偷偷將自己的頭發(fā)剪下來去賣,換來酒食。席間賓主言歡,很是高興,就連仆人們也覺得這家主人大方得超乎想象。待范逵離開的時候,陶侃追著送去了百余里。范逵心里過意不去,就問陶侃,你想在郡里做官嗎?陶侃說,當然想,只是苦于投靠無門。于是,范逵在拜訪廬江太守張夔時極力稱贊陶侃,張夔便召陶侃做了督郵,兼任樅陽令,再升遷為主簿。張夔妻子生病,要到百里外去接醫(yī)生,幾個管事的看著外面紛飛的大雪面有難色,而陶侃卻早已投身于茫茫雪野之中。按照陶侃當時的說法:“資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猶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盡心乎!”作為下屬,可謂是體貼周到,曲意承歡至滴水不漏。
但這并不影響陶侃之后的形象,或者說,每一個由寒門成長起來的官宦,必經(jīng)過一番心理上的自我博弈,而或囿于封建社會的綱常思想,曲意逢迎只是一種向上攀爬不可或缺的手段。
東晉亂世,社會統(tǒng)治階層的復雜性,眾多史學家已詳盡記述。陳寅恪曾說:“東晉是在南來的北方士族和江東本地士族相結(jié)合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北方士族和江東一等士族,都是文化高門?!倍召┣∏〔皇牵侵匦箩绕鹩诤⑷耸康拇?,幾乎是通過一己之力,在紛繁復雜的局面中脫穎而出。但其并非外族,也非《晉書·陶侃傳》中所說的“望非世族,俗異諸華”。在南北朝時期,中華尚且指的是中原地區(qū),西晉(265年—317年)建國定都洛陽,歷經(jīng)四代帝王,為前趙所滅;司馬睿后建都于建康,保有江南半壁江山,歷經(jīng)十一帝,為劉宋所篡,史稱東晉(317年—420年)。洛陽與建康,一南一北,分屬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在時空版圖上劃南北而治。陳寅恪所說的南來的北方士族,主要是指以王導和謝安為代表的北方豪族,多居政治要位,而南方士族的逐漸興起,在一定程度上對南下的北方士族形成了一種潛在的威脅,這也就不難理解,在陶侃任荊州刺史時溫嶠仍背地里稱之為“溪狗”了?!跋敝浮跋U”,是南渡之后北方人對南方人的一種蔑稱,但未必是指陶侃并非漢族血統(tǒng)。
陶侃也曾嘗試過遠去洛陽謀求發(fā)展,公元296年的洛陽,經(jīng)過幾十年的修復、重建,呈現(xiàn)出一派繁華景象。但這與出身寒門的陶侃無關,實行多年的九品中正制,使得在官員選拔上出現(xiàn)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面。陶侃深知,像他這種沒有靠山的人是不可能立住腳的,只好求見了當時“性好人物”的司空張華,并在張華的推薦下當上郎中,取得了進階官職的入場券。后“伏波將軍孫秀以亡國支庶,府望不顯,中華人士恥為掾?qū)?,以侃寒宦,召為舍人”。洛陽待了五六年,陶侃的前途依舊渺茫,而在這時“八王之亂”所引起的動蕩時局,卻為他提供了施展才干的機會。太安二年(303年),義陽蠻張昌在江夏聚眾起義,勢力得到迅速擴張,朝廷隨即派南蠻校尉劉弘率部鎮(zhèn)壓,劉弘辟陶侃為南蠻長史,討伐張昌。陶侃進駐襄陽,連戰(zhàn)連捷,協(xié)助劉弘平定了這次起義。整個過程,陶侃在軍事上的才能使得劉弘嘆服有加,“吾昔為羊公參軍,謂吾其后當居身處。今相觀察,必繼老夫矣。”(《晉書·劉弘傳》)
陶淵明眼前似乎閃現(xiàn)出這位曾祖的模樣,那幾乎是一個從泥淖中掙扎上岸的人,帶有幾分傳奇色彩,到了東晉一朝,更是表現(xiàn)出非凡的軍事才能,在等級森嚴的門閥社會,逐步發(fā)跡而位極人臣。東晉建立后,吳人在政治上受到僑人排擠,永昌元年(322年)王敦進兵建康,江東士族多持觀望態(tài)度,并不參與這場僑人之間的內(nèi)訌。為改變“王與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明帝一方面重用庾亮、郗鑒等人,以制約王導,同時擢拔江東士族,以期平衡吳人與僑人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改授荊、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勢”。以陶侃刺荊州,給陶侃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更大的舞臺。
陶侃一入荊州,一度出現(xiàn)“荊州士女相慶”的場面。平定蘇峻之亂時,陶侃因位重兵強被庾亮、溫嶠等人推為“盟主”,平亂后擢升為太尉,都督七州軍事,封長沙郡公。更是在咸和五年(330年)與王導直接對抗,指責王導對郭默擅殺江州刺史劉胤一事的縱容,起兵直抵江州,斬首郭默,奪取了長江上游和中游的絕對控制權。此時的陶侃,已為八州都督,荊、江二州刺史,一時間權勢煊赫,達到了其巔峰狀態(tài)。
陶侃并非僅僅是一介武夫,《晉書》中稱其“恭而近禮,愛好人倫”,這一切陶淵明或許都有所耳聞,只是在面對自己,面對眼前的長子儼時,似有恍惚。一個家族的奮起,一個家族的沒落,好像在命定之中?!坝朴莆易?,爰自陶唐。邈焉虞賓,歷世重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痹谶@遙遠的呼喚聲中,先祖的身影仿佛在眼前晃動,時代的變遷與家族的盛衰交織在一起,個人的命運與對后代的希冀交織在一起。而夜已深,桑樹上的雞鳴在夜空傳出去很遠,很快又靜寂下來,有關曾祖陶侃的傳說就如鏡像般在他的腦海中盤桓不去。
陶侃入主荊州,東晉政風仍承西晉流弊,“今當官者以理事為俗吏,奉法為苛刻”,“從容為高妙,放蕩為達士”。陶侃對這種風氣很是厭惡,不但對自己要求嚴苛,飲酒有定限,就連部下有時參與游戲,他也會讓人拿走酒器和賭具,統(tǒng)統(tǒng)丟到江里,并對所有參與者進行懲罰?!伴似颜?,牧豬奴戲耳!”在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陶侃也做出了很大努力。出游時,看到有人手里握著一把沒有成熟的稻谷,陶侃就問,你用這個干什么?那人說,我只不過走路看到稻谷好玩,隨便掐了一把。陶侃便讓人捉住那人打了一頓鞭子?!叭昙炔惶铮鴳蛸\人稻!”平定王敦,荊州大饑,百姓多餓死,陶侃“至秋熟輒糴,至饑復減價糶之。士庶歡悅,咸蒙濟賴”,很好地繼承了羊祜、劉弘的勸課農(nóng)耕之路。在他所治的領地,農(nóng)人勤于耕種養(yǎng)殖,基本上達到生活自足,使得當時的荊州“自南陵迄于白帝數(shù)千里中,路不拾遺”。而在行事上,小到竹頭木屑,大到城防駐兵,陶侃都考慮得細密周到,他在主持造船時產(chǎn)生了很多竹頭木屑,就讓手下收集起來,等到了大雪時節(jié),以屑鋪地;而那些竹頭,幾十年后,在桓溫伐蜀時仍被派上用場,做成竹釘組裝船只。
想到這些,陶淵明有些莞爾,他記起前一年所作的一首詩《贈長沙公并序》。也是春天,桓玄簒亂剛剛平定,三月,被桓玄劫走的晉安帝回到建康,長沙郡公陶延壽因公事路過潯陽。序中寫道:“余于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以為路人。經(jīng)過潯陽,臨別贈此?!爆F(xiàn)在的長沙公對我來說是同宗同族,先祖都是大司馬(陶侃)。只是兩三代的疏遠,彼此已形同路人。這次他路過潯陽,得以和同族人聚會,于是有了此詩。
“侃有子十七人,唯洪、瞻、夏、琦、旗、斌、稱、范、岱見舊史,余者并不顯?!币簿褪钦f,陶侃除了這九個兒子外其他的兒子并沒有什么名氣。“洪辟丞相掾”,“琦司空掾”,“斌尚書郎”,“范最知名,太元初,為光祿勛”,這些皆為文官。也即在陶侃時代,陶氏家族也慢慢發(fā)展為南方豪族之流。這位陶延壽便是陶侃的五世孫,《晉書·陶侃傳》記,侃子瞻,瞻子弘,弘子綽之,綽之子延壽。那么陶淵明呢,恰在陶氏世系的另一條線上:“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臺,惠和千里。於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風云,冥茲慍喜?!蔽夜Ь磭烂C的祖父(陶茂)做事謹慎,有始有終,正直嚴明的名聲流播于朝廷內(nèi)外,他所管轄的人民安居樂業(yè)。而我的父親淡泊名利,性情通融,將身影寄跡于山野風云,從不患得患失。這也是陶詩中很少涉及父親情況的句子之一,“淡焉虛止。寄跡風云”,對于父親的官職、事業(yè)沒有絲毫提及。李公煥注稱:“父姿城太守,生五子,史失載。”又有譜牒記載,陶淵明父親為陶逸(又作陶敏),曾任安城太守。可見陶父行跡之謎已成一樁公案。
“同源分流,人易世疏??诲粐@,念茲厥初。”同一源頭的水流已經(jīng)分流,人事變遷,世系之間也已疏遠,真讓人感慨悲嘆,想起了我們共同的祖先?!办赌铝钭?,允構斯堂”,而今宗祠的堂上牌位分列兩旁,多像一株茂盛的族譜之樹,你看這寬闊肅穆的宗族祠堂,先祖的面相高貴清遠,你在遙遠的三湘之地,我在江水滔滔的九江之畔,山川相隔,別忘了相互通信。這是一位性情卑恭的長者寄予晚輩的殷切期望,也是對家族源流的慨嘆,世事變遷,后代子孫如種子般散落各處,族譜的河流分支,但愿從此可以源遠流長。
遠處似有狗叫聲響起,夜歸人開啟門扉的吱呀聲貼伏在濃重的夜色下傳來,儼翻了一個身,或許是夢見美好的吃食,蠕動著唇角。陶淵明的筆似有凝滯,落在接下來的詩行中:“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厲夜生子”的典故來自于《莊子·天地》:“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笔钦f一位瘌痢患者夜里生了兒子,趕緊拿油燈照視,唯恐生下來的兒子像自己那么丑。人世間的父母啊,并非只有我這樣,既然看到了你的降生,那么就渴望你將來有所建樹。
看一眼沉睡在夜色中的儼,回望一下自己——也就是在儼出生的那一年,二十九歲的陶淵明離開家,出任江州祭酒,后又在府州之間奔波,四十歲受劉裕辟舉赴京口做鎮(zhèn)軍參軍,四十一歲任劉敬宣建威將軍府參軍,在風雨中來來去去。最后在義熙元年(405年)冬天,脫下彭澤令的官帽回歸家園。在這不長不短的十三年間,確實發(fā)生了太多事情。雖生逢亂世,但又怎能忘記一個父親的責任?起名為儼,確實是經(jīng)過了一番考量,“毋不敬,儼若思”,如此才足以讓人信服,這是先師遺訓,也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殷殷期望。我也就這樣了,遠望三湘,一脈相傳的族人們或許還有振興宗族的可能,而我現(xiàn)在只想回到這片安靜的土地,植菊,飲酒,稼穡,觀云。
“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風不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硪須w鳥,戢羽寒條。游不曠林,宿則森標。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施,已卷安勞!”(《歸鳥》)相比上京里舊居的繁華,園田居雖然偏僻靜寂了一些,但這里有山,有樹,有下田務農(nóng)樸實的農(nóng)人,也有自由自在的飛鳥。你看那些歸來的鳥兒,迎著晨霧離開棲居的樹林,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高高的山上休憩,呼吸著晨風滴露,呼吸著花草的芬芳,而后在夜幕降臨時分歸來,披著薄薄的暮色,和其他的伙伴啁啾和鳴,在林木的清蔭里盤旋低飛。我就是那其中的一只歸鳥啊,收斂翅膀站在寒冷的樹梢,風清冷地吹,寂寥的月光灑下,灑落在叢林中,灑落在疲倦的翅羽之上。而現(xiàn)在的我已退隱,尖利的箭矢又怎能尋找到嗜血的目標?
有關陶氏家族的命運,歷來有這樣一種解釋,在陶侃去世之后,幾乎是一場宿命的厄運降臨,讓陶氏湮滅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在陶侃十七子之中,陶夏為長沙公的世子,本來陶侃死后應該是陶夏承襲爵位。但是在陶夏送喪還長沙時,陶夏、陶斌、陶稱三人各自擁兵相圖,都想得到繼承人身份。陶斌先到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夏至,殺斌”。與此同時,素與陶侃有隙的庾亮報奏朝廷懲黜陶夏。不久,陶夏卒。朝廷下令由已故的陶瞻的兒子陶弘,也就是《贈長沙公》里的陶延壽之祖父襲爵,仕至光祿勛。而在這次家難中,陶淵明這一支受到了怎樣的影響,我們不得其詳,但陶氏家族整體的衰敗可見一斑。對于這些沉寂的往事,陶淵明不會不知道,所以堅定地在奔走數(shù)年后脫離仕途,走上了歸隱之路。
南朝宋劉敬叔《異苑》,有這樣一段記載:“釣磯山者,陶侃嘗釣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織梭,還,掛壁上。有頃,雷雨,梭變成赤龍,從空而去。其山石上,猶有侃跡存焉?!敝v的是陶侃當年遭遇的一樁異事。陶侃經(jīng)常在一座山下釣魚,有一天得到了一只織布的梭子,拿回家掛在墻上。忽而暴雨雷電交加,那只織布梭變成了一條赤龍,騰空而去?;蛟S算是一段讖言吧,在口口相傳之間,將一個崛起于寒微的人士神化,也將一個家族的命運帶入了撲朔迷離之境。
當然,陶淵明不會告訴儼這些有關家族的劇變與厄難,因為在他自己小的時候,貧寒的家境已讓他嘗夠人世艱辛,他所渴望的就是儼作為長子健康成長,最好成為一個有才之士:“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倘若不能,那么也就算了,做一個樸素的農(nóng)人也沒什么不好。
魚龍遠去,一個家族的沒落已經(jīng)寫下命定的方程。而在若干年之后,一個苦苦于世間求索的身影將真實生活在紛亂的歷史夾縫之間,他或脫離時間的羈絆,或?qū)⒘硪环N灑脫與淡然,播種在每一片自由的土地。
如果把一個人的一生看作是一條河流,那么少年時代就是這條河的上游。水從天上來,水從山石的縫隙間汩汩流淌,有冰冷的雪水,有彌漫的水霧,一滴滴匯涓成流,而后開辟出一條屬于自己的河道。那么所謂的源頭也便成了一個神秘的存在,讓人不得不溯流而上,進行一次近似苦旅的跋涉。
對于少年時期的陶淵明來說,屬于他的這條河流似乎更為隱秘,他甚至自己也不愿意將其源頭明確指出,而刻意隱藏在時光深處。東晉時期,決定一個人出身最關鍵的地方在于父祖兩輩。《晉書·隱逸傳》中載:“陶潛,字元亮,大司馬侃之曾孫也。祖茂,武昌太守。”并未提及他父親的名諱以及官職。根據(jù)譜牒記載,有稱陶淵明父為陶逸,有稱陶敏,莫衷一是;至于官職更是敘述含糊,一作姿城太守,一作安城太守,已無具體的憑據(jù)可考。陶淵明在《命子》詩中也沒有涉及,只在述及父親時寫道:“於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風云,冥茲慍喜?!睖\筆勾勒出一個寄跡風云卻又喜怒不形于色的模糊身影。
門第社會中,父祖兩輩的官職尤為重要,但《晉書》《宋史》中也不見有關其父的只言片語,即便是陶淵明本人也沒做任何交代??梢娞諟Y明父很可能未曾出仕,或者即使有過短暫的述職經(jīng)歷,也不過曇花一現(xiàn),很快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陶淵明在《祭從弟敬遠文》中寫道:“相及齠齒,并罹偏咎?!备鶕?jù)《韓詩外傳》所記,男子八歲而齠齒,可見父親死的時候陶淵明才剛八歲。八九歲的年紀,是一個孩子最為快樂的時光,門外的柳樹綠了,可以折吹柳笛,在外面受了欺負,可以哭啼啼跑回家向父親述及自己受到的委屈。而這些都沒有。
幸虧還有母親,幸虧還有母親身后的另一個名門世家,一位聲名遠播的外祖孟嘉。一條河流的斷流,并不代表一定會陷入絕境,而母系的那條河流,則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給陶淵明瀕臨無望的少年時代帶來了更為豐沛的注入。
對魏晉風度的定義,幾乎界定于當時人們對人的品評由道德風范轉(zhuǎn)向人物的外在外貌,而逐漸發(fā)展為對人物精神的評判。誕生于南朝劉宋時代的《世說新語》,主要記述了東漢末年到東晉時期上層社會名士的言行舉止,可謂一個時代的精神圖譜。魯迅則把魏晉風度歸結(jié)為藥與酒、姿容、神韻。李澤厚補充說:“還必須加上華麗好看的文采辭章。”其中以竹林七賢和蘭亭名士謝安、王羲之、王蒙等為代表,以性格狂放,率真灑脫而著稱,形成了一道不可忽略的歷史景觀。在人物品評活動中,名士們不僅對時政進行清議,以利用民間輿論對政治和自己所在的家族形成一定的影響;也有可能以儀表之美凸顯個人風采,以求得社會聲譽。而之后的清談則區(qū)別于清議,已經(jīng)成為一種高級階層的生活方式,代表參與者的高貴身份與高雅情趣,一方面需要才思敏捷,一方面還需要優(yōu)美的談吐和藝術化的裝飾。
在陳寅恪看來,“當魏末西晉時代即清談之前期,其清談乃當日政治上之實際問題,與其時士大夫之出處進退至有關系,蓋借此以表示本人態(tài)度及辯護自身立場者,非若東晉一朝即清談后期,清談只為口中或紙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實際性質(zhì),僅作名士身份之裝飾品者也”。而孟嘉所處的時代,正好是所謂玄學清談的后期,但其之前所形成的影響仍然熾盛。
孟嘉(322年—400年),字萬年,東晉時陽辛人。陶淵明少年時,外祖孟嘉正是盛年,他對有關孟嘉的事跡一定非常熟悉,也一定有過和母親一起居住在外祖家的經(jīng)歷,受到經(jīng)學、文學的浸染,名士名流對他的影響尤為深刻。不同于曾祖陶侃的武將形象,外祖孟嘉身上有著令他更為癡迷的名士風度,或言談舉止,或?qū)κ朗碌捏w悟,點點滴滴,浸潤著一個未曾被世俗所污染的純粹心靈。
自從父親死后,母親的憂傷顯而易見。外祖孟嘉這時已辭官歸鄉(xiāng),據(jù)傳在晚年時曾任陽新縣令,有“無與倫比之陽新賢令”的美譽。自東晉廬陵從事始,孟嘉繼任過安西大將軍功曹、江州別駕、巴丘令、荊州刺史參軍等官職,345年奉使進京,兵部委以尚書刪定郎,后調(diào)任從事中郎、長史等職。在陶淵明眼中,外祖孟嘉有著別于常人的氣質(zhì)與風度,母親口中有關孟氏家族的一些往事更是讓他著迷。孟嘉的曾祖,就是二十四孝中“哭竹冬生筍”的孟宗。孟宗少年時亡父,而母親年老病重,醫(yī)囑用鮮竹筍做湯,可以祛疾。時值寒冬,哪來的鮮筍,就連風中搖擺的竹葉也是枯黃的,在空曠的竹林,孟宗忍不住扶竹而泣,恰在這時似乎聽見地面裂開的聲音,數(shù)莖竹筍從層層的竹葉下緩緩長出。這是一種道德層面的灌輸,更是對一個孩子最初的啟蒙,似乎從這時開始,陶淵明也便明白了生為人子的責任與深情。
“龍山落帽”的典故來自于外祖,其時因為門閥豪門的明爭暗斗,荊州、江州一帶已經(jīng)為桓溫家族所控制,以庾亮為代表的庾氏家族已成強弩之末。九九重陽,桓溫帶領文武官員游覽龍山,登高賞菊,桓溫的四個弟弟和兩位外甥也都在列,下屬官員們則身著戎裝,一陣風吹來,孟嘉的帽子被風吹落在地,而孟嘉仿佛絲毫沒有察覺的樣子,依舊在舉杯痛飲?;笢匾姶饲樾?,目示眾人不要聲張,看孟嘉會有何舉動。但孟嘉仍然談笑風生,渾然不覺。又過了一會兒,孟嘉起身離座去上廁所,桓溫趁機讓人把孟嘉的帽子撿起來,放在孟嘉的席位上,且命人取來紙筆,讓諮議參軍孫盛以落帽為題寫了一張紙條,以嘲弄孟嘉有失體面。紙條壓在帽子下,孟嘉回到座位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落帽失禮,卻不動聲色,一邊順手拿起帽子戴上,一邊請左右取來紙筆,不假思索寫成一篇文采四溢的答詞,也算是為自己落帽失禮的辯護。引得一時爭相傳閱,無不嘆服。
外祖亦善飲,桓溫曾經(jīng)問過孟嘉,酒有什么好的,讓你如此迷戀?孟嘉笑著回答,您只是不知道酒中的趣味罷了?;笢赜謫栮P于歌妓彈唱的事情,都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卻是為何?孟嘉答,“漸近自然。”一句漸近自然讓陶淵明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所謂人生,不過是追尋一種更加合乎天地萬物自在生長的自然之道;而對于酒的愛好,亦有幾分血脈的傳承,讓一條經(jīng)歷斷流而又重續(xù)的河流得以注入新的活力。
母親的講述猶如昨日,歷歷在目,那些有關外祖的逸聞與傳說,在眼前一幀幀閃過。父親走的時候他才八歲,十二歲時庶母又病逝,一家人只剩下母親和同父異母小他三歲的程氏妹,不得不和他一樣依靠在母親的臂彎。那么,外祖家?guī)缀蹙统闪宋ㄒ坏娜ヌ?。外祖家藏書甚多,這也養(yǎng)成了陶淵明從小閱讀的習慣,也為其了解歷史打開一扇門窗。陶淵明不僅勤于學習儒家的經(jīng)學和代表道家的《老子》《莊子》,對文史和神話一類的“異書”也產(chǎn)生了莫大興趣。在《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寫道“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不知給多少人造成了誤解。他的“不求甚解”,只是說,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釋上苦下功夫,而非在讀書時潦草敷衍。每當讀到會意處,甚至忘記了饑餓。
這是一個少年最初的時光,在書籍的陪伴下淡卻了喪失親人的無助與悲傷。陶淵明在詩文中涉及少年時的語句很少,按系年算,有以下作品: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保ā稓w園田居》其一)是說他在少年時就缺少應酬世俗的能力,本性中喜歡著山野與自然。
在《祭程氏妹文》中:“慈妣早世,時尚孺嬰。我年二六,爾才九齡。爰從靡識,撫髫相成。”是說程氏妹的生母、陶淵明的庶母在早年就去世了,當時陶淵明十二歲,程氏妹才剛九歲。在那個時候,他們和母親相互陪伴生活在一起,有過在外祖母家的安然時光,也有過后來程氏妹遠嫁時痛苦的分離。
在《祭從弟敬遠文》中:“惟我與爾,匪但親友,父則同生,母則從母。相及齠齒,并罹偏咎,斯情實深,斯愛實厚!念疇昔日,同房之歡,冬無缊褐,夏渴瓢簞,相將以道,相開以顏。”借祭奠之語說出了和從弟敬遠小時候甘苦與共的深情厚誼。這里透露出另外一個信息,陶淵明的父親和從弟敬遠的父親是親兄弟,而母親又是親姐妹,也就是說兩人的母親同為孟嘉之女,那么,他少年時的伙伴從弟敬遠,也就成了一個不可忽略的身影。陶澍本注:“《豫章書》:孟嘉以二女妻陶侃子茂之二子,一生淵明,一生敬遠?!边@種血緣關系使他們情同手足,加之兩人幼年同喪父,一起生活,長大后且志趣相投,所以感情深厚。
而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以抱愧的心態(tài)憶及少年時,“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睂ψ约簬缀踹M行了一次性格上的回照:少時窮苦,東游西走,因秉性剛直,缺少處理人事的能力;但他本性中的閑靜是真實的,學習彈琴與書寫,在閑娛時候的鐘愛閱讀,以及對自然萬物的熱愛,讓陶淵明從物質(zhì)層面的貧窮解脫出來,從而逐漸養(yǎng)成了外祖孟嘉那種“漸近自然”的灑脫性情。
這是一條血脈之流的融合,更像是從母系之流中獲得的一種強勁動力,在一個人安靜的體內(nèi)流淌,洶涌,而飽含涌動的熱淚。
《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是陶淵明為外祖孟嘉留下的最后的徽章。這篇傳記寫于晉元興元年(402年),此時的陶淵明三十八歲,已經(jīng)在行役之路上漂泊了八九年。陶淵明的母親是孟嘉的第四女,就在上年冬天去世?;蛟S就在他為母親丁憂期間,忽然想起了生命之河的源頭,他要尋根溯源,逆流而上,去尋找一個家族或兩個家族背后那個堅實的背影。
“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馬長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閨門孝友,人無能間,鄉(xiāng)閭稱之?!笔菫樾?,為愛,在鄉(xiāng)鄰中間頗受稱譽?!皼_默有遠量,弱冠,儔類咸敬之。同郡郭遜,以清操知名,時在君右。常嘆君溫雅平曠,自以為不及。”是為有雅量涵養(yǎng),同僚朋友贊其溫文爾雅,平易且曠達。這里出現(xiàn)的“娶大司馬長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道出了陶氏與孟氏家族之間的另一層關系,也就是陶淵明的外祖母是他的祖姑,而陶淵明的母親與嬸娘恰是孟嘉的兩個女兒。
陶淵明在本傳中不止寫了龍山落帽,還寫了孟嘉的其他逸事。太傅褚裒當時正做豫章太守,正月初一,權勢一時炙手可熱的庾亮大會州府人士,有很多才俊之士在座,孟嘉的座位離主座很遠。褚裒問庾亮,江州有位叫孟嘉的現(xiàn)在坐在哪里?庾亮說,就在席間,你自己去找吧。褚裒一個一個看去,指著孟嘉對庾亮說,莫非就是這位?可見在儀容上孟嘉已是占盡先機。還有一次,刺史謝永去世,孟嘉曾做過他的別駕,孟嘉前去吊喪,以示下屬情義,途經(jīng)永興。高陽才俊許詢此時正在永興縣內(nèi)獨自游覽,聽說孟嘉經(jīng)過,慨嘆一定要認識一下,派去隨從邀約。孟嘉對許詢派來的人說,本心要去拜訪,無奈要先盡下屬的情義,等不久后回來即去拜訪。由此,兩人相談甚歡。
一件件往事,一樁樁與外祖父有關的事件與信息落在紙上,房間里的光線驟然明亮了許多,一個身影由模糊而清晰,站立在紙筆之間,也站立在時間的河畔。這條由血脈組成的河流才剛剛匯聚在一起,有關親人離去的消息卻又一次次降臨?!皽Y明先親,君之第四女也。凱風寒泉之思,實鐘厥心。謹按采行事,撰為此傳。懼或乖謬,有虧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若履深薄云爾?!碧諟Y明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的結(jié)尾寫道。這時正是陶淵明在家為母丁憂期間,“凱風寒泉”,不僅僅是對母親的思念,對外祖的思念,更像是一場歷史深處的風潮剛剛開啟,正在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讓人身不由己,墮入更深的時間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