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源
譯完布魯諾·舒爾茨全部小說。最后一遍修改《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時,忽然意識到,作為譯者,我很可能失去了重讀這位大師的樂趣,甚至也失去了繼續(xù)向他學習的機緣,直至有一天,我將自己日夜推敲的譯文徹底遺忘。
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構成了人生,終始一貫,綿綿若存。任何一個節(jié)點,皆不容差池。于是未免緊繃、勞累、壓抑。不管怎樣,我這只苦惡鳥確實如此生活。厭倦。又不大厭倦。秘密在于,將生活抽象為各式各樣的擬喻,是一種低級做法。然而自詡“善于思考”的腦袋瓜并不知道,生活一旦由幾個空洞的概念禁錮,勢必變成一系列哲學說辭,顯現(xiàn)蒼白可憎的面貌。
鮮有人知的風暴刮過,生活才恢復了正常。西行列車上,艱難成長的創(chuàng)作者一邊讀《駝背小人》一邊琢磨,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與往昔達成了和解。
“將軍們,愛情是永遠不死的,阿連德和聶魯達還活著,一分鐘的黑暗不會讓我們變成瞎子。”在《電影導演歷險記》里,揣著二十首情詩去黑島“朝圣”的情侶們,來到當代世界的阿芙洛狄忒神廟,刻下了上述句子,將信念與愿景奠植于文學藝術的厚土之中。那些渴望冒險的富婆、將阿連德總統(tǒng)奉若神明的貧民窟、從事地下工作而長相猶如天使的修女、年輕且又沉靜的抵抗組織領導者……詩意之物從不為廣義的現(xiàn)實誕生,也不為狹義的現(xiàn)實毀滅。窮人的礦區(qū)和富豪的森林公園在精神地圖上重合了。
伊薩克·辛格如何寫作《盧布林的魔術師》這部長篇?憑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延宕情節(jié),繁復卻緩慢,蔓生蕪長。直到尾聲臨近,主人公雅夏才急劇轉變,于是饒富趣味的場面、他心靈的疑惑,乃至次要角色的種種表現(xiàn),悉數(shù)以明快、迅疾的節(jié)奏紛然呈現(xiàn),并融為一體,互相呼應。搭乘公共汽車或地鐵時,我是一名純粹的讀者,是自己思想體系的異端教派。無論如何,批評與肢解作品依然不同。
藏書可邀友,藝花可引蝶。關于色塊和靜物的搭配,畫評家有自己的一整套意見,他們解析、判斷作品好壞的手法,是外科醫(yī)生式的、難以設想的。即便如此,只要看一看梵高那片橙黃的麥田,那些鉻黃、棕黃、檸檬黃的天光及村舍,再挑剔的觀者也會沉默。事實上,在《歐洲近代繪畫大師》之中,利奧奈洛·文圖里只對塞尚和梵高完全滿意。
出版社,你這不容倒閉的事業(yè)!你讓我認識到,爛書的誕生也需要真誠,尤其一本真誠的爛書誕生時,愈發(fā)如此。在一次氣氛曖昧的新書研討會上,我終于捕獲機運,證明本人當上編輯純粹是從小不學好的惡果。丑陋的實情令新手哭笑不得啊。誰有本事像《冥祥記》中裝死的得道高僧那樣,把臭屎變作香花?而我之所以采用馬克·吐溫的表達方式,無非是期望克服自己的老毛?。捍蠓采藟男难?,總要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怪相,并且激動得張口結舌。
以下發(fā)言來自一伙批評家。他們?nèi)切┞勥_之士,不是一群綠頸鴨,因此我絕無膽量摻入一丁點兒胡編亂造,只經(jīng)過極少處理,比如刪去對文意幾無影響的頭銜和姓名,比如改動發(fā)言順序。感謝這幫人炮制了一個如此美好的下午,我多想請他們?nèi)グ拈T的氹仔島吃蛋撻,原汁原味的葡式蛋撻。
“這部書非常非常重要,它涉及很多學科門類,而且涉及知識分子個人經(jīng)驗的公共性問題,這些關系使某某先生的作品變得特別特別重要……”
“他追尋未知的價值,他捕捉轉瞬即逝的詩情靈光,迷霧中的歷史碎片,他力求給歷史一個真相,給自然一個真相,給人心一個真相……”
“我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比較正宗的學者文學,它浸濡著人文學者的情懷,我忽然想到前一陣十分熱門的話題,叫做身體寫作。我覺得某某先生在用另外一類方式搞身體寫作,這是一位人文學者的行為藝術……”
“真實性可視為一次重建,文化的重建,現(xiàn)代性的重建,無論是現(xiàn)代性的歷史性重建,還是現(xiàn)代性的地方性重建,它都等于一次重建,我們在一個形式事件內(nèi),做一次文化的重建……”
“如何處理類似的經(jīng)驗,在小說寫作當中其實并不罕見。但絕大部分的處理方式,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方式。什么方式呢,將種種真實的、神秘的經(jīng)驗,去虛構化……以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為開頭,完全把及物的、隱蔽不彰的、尚未記錄的經(jīng)驗,通過想象來世俗化,相當于使一個貨真價實的問題廉價化,我覺得那太不值了……”
“這部作品或許對我們現(xiàn)有的文藝觀構成挑戰(zhàn)。對一些小作家來說,這材料完全可以寫個精彩的故事……”
“長城是怎么修建起來的?有種羊叫山羊,奇怪的山羊,它有個特點,只要一負重,便往高了爬,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得爬到分水嶺才罷休。然后呢咱們的那些個古代勞動人民燒好磚,一只山羊一邊馱一塊,整群山羊都馱上就趕走。它們把磚運去最高點,不到那兒不停下來。我自己像極了那種山羊……”
盡管《綠房子》為巴爾加斯·略薩贏得了名望,卻更像一部不怎么成功的小說?!€未等第一部結束,它那輪享譽文壇的“結構現(xiàn)實主義”光環(huán)便顯著褪色了。好比一朵紙質(zhì)大麗花,經(jīng)受閱讀急雨的沖刷而暴露本來面目。在敘事中嵌入作者的政治訴求本無可厚非。只不過,如果談論敘事學,我是說真正談論敘事學,狀況便趨于明朗,簡言之,再多技巧也無法彌補情節(jié)的松弛與人物形象的黯淡。
半途拋開作品,也許不合乎“認真研究的態(tài)度”,但作為純粹的讀者,有時候,我們的意見反倒更容易觸及本質(zhì)?!毒G房子》當年的轟動效應使它攫獲了“文學史”價值,然而,唯有史詩,才可以在民間流傳下去。
某位俄國文藝學家言稱,列夫·托爾斯泰之后,對長篇小說物質(zhì)延伸性的追求已喪失意義。假如“物質(zhì)延伸性”是指作者對所謂真實世界宏大而詳盡的記錄,那么他確乎說對了。原本,史詩與“宏大敘事”“文學體系”“現(xiàn)實主義”這類字眼并沒有天然聯(lián)系,數(shù)百年文學傳統(tǒng)造就了“史詩”今日的復雜內(nèi)涵。若使用尼采的歷史方法,剝離各色變幻的附加物,史詩最初的、自然也是永恒的含義不難歸結為:詩人吟唱故事。
博爾赫斯1968 年時認為,小說正在崩潰,因為其散文體僅具陳述、記敘的功效,喪失了吟唱的能力。但史詩仍然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之一”,不帶先入之見地觀察好萊塢電影,興許有助于理解這一點。與卡爾維諾類似,博爾赫斯不相信人們會厭煩講故事或者聽故事。而“所有在小說上大膽巧妙的實驗——例如時間轉換的觀念、從不同角色口中來敘述的觀念”無非過眼云煙?!叭绻诼牴适碌挠鋹傊啵覀冞€能體驗到詩歌尊嚴高貴的喜悅,那么某些重要的東西即將出現(xiàn)。”
應當注意兩點。
首先,情節(jié)之運思來源于巧妙改寫和轉換,而趣味與詩始終是內(nèi)核(它們多種多樣,但無論如何不可或缺)。保爾·海澤說,他無法創(chuàng)造一個女性形象,自己卻并不愛她。這句話蘊含著珍貴的啟示。奧古斯特·羅丹則明確無誤地拓展了它:“你的形,你的色,皆須傳達情感。”因為“只有性格的力量,能夠成就藝術之美”。想一想《威尼斯商人》的夏洛特吧,以及《百年孤獨》的菲蘭達。而《綠房子》讀了近百頁,我們幾乎沒記住作品中任何一個人物,遑言愛憎褒貶。
其次,須看到一場電影的容量遠不及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誠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言,“文學的時間容量很大,卻可以停頓,可以加快,可以延宕。它有自己的王國,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使用自己的計時方式?!币詴r間維度觀察,電影蒙太奇已經(jīng)由于陳舊而益顯粗鄙,它是一種生硬過渡,取消了夢幻感?!毒G房子》將它拾起,給自己安裝了一只機械臂。
有人把加西亞·馬爾克斯式寫作視為文學對電影的抵制,這說明他尚不理解以上兩點。在許多方面,毋庸贅述,電影優(yōu)勢巨大。雖然電影藝術創(chuàng)作與企業(yè)成長一樣時時受到資金和技術的制約,但“容量”問題無疑最不易處理。于是,劇集式電影開始登上舞臺。
未來會否誕生表現(xiàn)力更強的藝術形式?我們不得而知。在此之前,史詩的幽靈仍將游走于文學和電影之間,尋找一個又一個軀殼。
另外,作為一名讀者,我要說,與巴爾加斯·略薩的《綠房子》相比,伊薩克·辛格的猶太社區(qū)小故事讓人愉快得多。
走過長路,漸漸明了世事。從教科書里學到的不多,并不多。我將回到父祖之中。
《嶺外代答》記述的“人熊”使我隱隱不安。
于是問父親,以前老人總用“伢熊婆來了”嚇唬孩子,這個“伢熊婆”究竟什么來頭?父親答曰:就是人熊。
原來如此!
“我小時見你奶奶她們?nèi)ギ尩刈龉?,”父親說,“戴著竹子編的護腕?!?/p>
“傳聞人熊逮住女的,會攫住女的雙手直笑。笑到自己暈過去。暈過去仍毫不放松,醒來就要吃人了。若有竹筒護腕,那人熊自然抓護腕,等它笑暈了,可以脫出手來,跑掉……”
“保命的絕招啊。大概以前真得戴兩節(jié)竹筒,后來沒人熊了,護腕便改成草或竹篾編制……”
這片人神共處、人獸混雜的蠻荒地域。一群村婦去種田,領著小孩,戴著竹護腕,頭頂是蒼穹的圓周運動。
她們的先輩見過人熊,被人熊傷過,又戰(zhàn)勝了人熊。
“我想那是多少血和淚積累的斗爭經(jīng)驗啊。”
如今,可怕的人熊消失了,與殘酷的神話一同消失了。各個年代的子午儀紛紛陷于沉睡。那些經(jīng)驗最終只濃縮為一句習語:“伢熊婆來了!”
像詩歌一樣。我感受到震撼。
幾乎一瞬間,祖母說話的神情、語調(diào)在我腦海中全部蘇醒。
重新體驗了“伢熊婆”給我當時幼小的心靈留下的未知而恐怖的印象。
“這里面包含著先人對后人的教訓和希望?!备赣H說。
祖母已去世多年。
關于人熊,將進入我的小說,是偉大的紀念。
廣西有獸名人熊,乃一長大人也。被發(fā)裸體,手爪長銳,常以爪劃橄欖木,取其脂液涂身,厚數(shù)寸,用以御寒暑,敵搏噬。是獸也,力能搏虎,每踸踔而行,道遇一木根,必拔去而后行。登木而食橡栗,必折盡而后已。余夜宿昭州灘下,聞山中拔木聲,舟師急移舟宿遠岸。問之,曰:“人熊在山,能即船害人?!庇衷疲骸巴耆谥萦腥诵芏伤?,人以為獸也,拏舟刺之以槍,熊就水接槍折之,遂破人舟?!逼湓谏街?,遇人則執(zhí)人手,以舌掩面而笑,少焉,以爪抉人目睛而去。嘗有人熊,日坐于猺人之門,猺人每投以飯,因起機心,以大木兩片緊合之,中椓一杙,令兩木中開。次日人熊至,見杙而怒,跨坐,拔去杙而兩木合,正害其勢,乃死。猺人急去木,以米泔洗地。繼而雌至求雄,莫辨所殺之處,遂不為害。不然,雖猺人亦不可得而安居矣。
低等文員的午餐。屁股剛坐下,又遭狂戾者在網(wǎng)上糾纏。唉,我不勤不惰的頭腦,我糧糗自備的勞作,如大盜昏宵持利刃而加人之頸……
老實說,《博物館奇妙夜》結束曲響起時,觀眾怎能不想到美國第四十四任總統(tǒng)奧巴馬在開羅大學的演講?倘若國際政治可比作一幕幕下流的成人童話,那么,從審美角度出發(fā),恰恰是不切實際的煙霧、彩燈、音樂——誠實、道德黃金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夢想——將它托離了沉重大地,使之升華為不妨追求的美妙幻景。展示各方文明、同時也戲劇性展示各方文明矛盾的歷史博物館,變成了一座喧騰達旦的夜總會,善良守夜人因此獲得兒子的認同。不,這么干顯然太乏味:關于電影拙劣象征的諸多貌似精辟的剖析實際上非常簡陋。大眾甚至還沒抬起眼皮就犯困了,他們依然喜歡荷李活編造的溫馨童話,可恥失敗者倒是耍小聰明的影評家和形形色色的斗士,以及自稱要搞藝術的愚不可治的藝術片導演,因為他們永遠填不飽空空如也的錢袋和卑名,永遠死死捏住人道與自由那兩張臭牌。其實你只想弄清楚,從理智的幼年時代走向感情的幼年時代,從熱衷于推敲隔靴搔癢的形而上學,到如今描畫一場寰球同此涼熱的歡樂嘉年華,我們?nèi)祟惥烤故遣皇且换锛傺b嚴肅的無聊醉鬼?松散拼湊的情節(jié),無疑令現(xiàn)實主義分子領悟到,證券交易員這一行方算得上穩(wěn)妥的職業(yè)、適宜的身份。所以,請注意,夜總會備極歡洽的氛圍旨在感染場外的看客,宣告幸福的不言而喻,世界將從此告別行刑隊和劊子手。至于舞池中連宵徹曙的忘情搖擺者,不得不承認,他們才是天底下最認真、最具責任感的思想康采恩。他們表演時攧手攧腳,圍觀時拊掌大笑。他們在光怪陸離的晚寒里披著半隱形緇衣。他們是管理員,更是偉大而謙遜的饑餓馴獸師,他們?nèi)绱酥t遜,以致將管理員的榮銜讓給政客。不過你別搞錯了,我愛這幫家伙,他們饞嘴貪杯,其艷粉色成人童話堪稱歷史上最精妙、最鼓舞士氣的大宗商品。
總不乏來歷叵測的經(jīng)濟學人士反復宣稱:資本主義的實質(zhì)乃是信用?!坏貌徽f,啟蒙主義之敗壞,要么歸咎于天真的半吊子啟蒙家,要么歸功于他們假天真的同陣營販貨者。而約瑟夫·熊彼特有別于上述蠢材或騙子,其“創(chuàng)造性破壞”理論早已向世人揭示,資本主義的真髓即打破一切既存界限,擊碎一切物質(zhì)、精神的自足體系,將一切納入勞資的分野,使之落進不斷毀滅重生的循環(huán)。所以《夢幻之地》里充當創(chuàng)作者影子的特倫斯·曼才會說:“多年以來,唯一不變的,雷伊,只有棒球。美國像蒸汽壓路機的大軍一樣,像從黑板上被抹掉一樣,不斷重新建造又消滅。但棒球,已經(jīng)在時間中留下記號了,這球場,這球賽,雷伊,是我們過去的一部分。它提醒我們,過去曾經(jīng)有一段美好的時光。而它可以再現(xiàn)?!睌⑹滤囆g的任務乃至方法,也隨著資本主義的君臨天下發(fā)生了深刻改變。
漏斗云生成之際,我在文章留白處踱來踱去,鴨步鵝行,設想自己該如何宰掉卡夫卡筆下的大門看守。他獰笑著,眼窩里浮泛著狡獪淚水的欣快感:“吾乃空虛?!庇衷唬骸皝碚務勆畎?!”因此我丟掉斧子說:“哲人云,通奸是大眾的詩篇。哲人云,屈從于不可避免的結局是平民百姓的英雄主義?!?/p>
“嗯,允許你進門瞧瞧。這里擠滿了無聊的紳士,被失眠癥和淋病折磨得痛不欲生?!?/p>
但本人佇立不前??仗摚瑝艟幙椪?,金色箭毒蛙,以為我打算敲碎大門,拆毀圍墻。
“地藏王菩薩,”他挖苦道,“陽痿者必須用鞭子抽,才可獲得快感。你能如何?”
“白癡,”我忍不住嘲笑他尖嘴猴腮的臉相,“你猜錯了。我只想跟你玩一盤擲骰子?!?/p>
“賭注是什么?”
“很簡單,誰輸了,誰承認自己丑陋?!?/p>
“這個賭注太大,不過好吧?!?/p>
于是,我蹲下來,開始與空虛擲骰子。
長久以來,我們認為《全職獵人》比《海賊王》更驚心動魄。從情節(jié)的復雜程度上說確乎如此,更何況《幽游白書》早已深刻地教育了一代青少年。但盜版片販子會告訴你真正的市場行情,從而顛覆上述結論。感慨這個時代的“去智力化”是一番不甚高明的論調(diào),是半桶水批評家的陋習。古典主義與古典并無太多聯(lián)系。
同樣面對廣闊無邊的天地,追尋夢想、強大和光榮,《海賊王》并沒有推翻“主人公必勝”的鐵律。但在這一部動畫片史詩里,創(chuàng)作者有意無意地掩蓋了勝利的極端重要性。那種不計成敗、縱身一躍的姿態(tài)首先是詩意的,其次又是深切感人的。我們瞥見圣徒的影子:小丑、過客,甚至反派角色,其形象有時候瞬間陡變,高聳似山岳,至大至純,迅速壓垮了觀眾那恭謹、正直的小市民性,受過生活的八棒十枷、垂垂暮年而冷酷無情的小市民性。誠然,這尚不足以使我們折服。
功利主義者——我們無不功利——嘲諷《海賊王》里眾多不自量力的傻瓜,指出“黃金梅利號”的成員實際上扮演了善良且狂暴的救世主。我不得不反對此等觀點。博爾赫斯的某些小說,例如《德意志安魂曲》和《關于猶大的三種說法》,以“失敗即神秘的勝利”為主題。這絕非單純的矛盾修辭法。有一個關鍵意象,先是被省略,繼而又被大張旗鼓地推上前臺:繼承者。在博爾赫斯筆下,繼承者縱使出自敵對一方,乃至等價于整個敵對世界,只要主人公的意志可獲延續(xù),對他或他們來說,目下任何犧牲皆不難忍受。尼采也這樣解讀猶太基督教文化的陰謀。當然《海賊王》從未走得這么遠(因此少了詭譎的氣氛)。動畫片里,失敗的先驅(qū)有志同道合的繼承者(敘事邏輯之必須),他們要么獲救,要么死去,但無論如何,他們已取得勝利。其決心即為勝利之充分條件。堅持夢想,而非僅求生存,構成了勝利的全部本質(zhì)。死亡增加了榮耀和悲壯感?!赏鯏】艿姆▌t由藝術無可辯駁地推翻了。
多尼·喬巴的“父親”,希魯魯克醫(yī)生令人淚下的事跡可充當整部冒險薩迦的核心象征。但我們相信,生活高于生存,也高于任何一種死亡。為生活奮戰(zhàn)與壯烈之死,兩者在《海賊王》反復沖突。這對永恒矛盾超越了博爾赫斯的主旨。
各式各樣古怪的理想,是夢幻色彩的無政府主義,是因天性而藐視森嚴秩序的狂歡熱情。
副船長“冥王”雷利的登場,應當僅僅是作者探討“接班人”問題的小序幕。老頭子一直在后繼者必經(jīng)之地守候,幫助他們向新世界進軍。
如今,《海賊王》的紛繁結構已初露崢嶸。
崇拜鳥山明先生的尾田君,或許早已理解他作為新一代漫畫家的使命,即以新形式從頭敘述古往今來的人生難題。沒錯,“新定律能出現(xiàn),不是靠廢止舊的,而是要重新思考舊的”。文藝的勝利不在于擊垮對手,不在于美德懿行,而在于爭取未來的聽眾。“冥王”雷利知道這一點。身為放浪形骸的前輩守護神,他長久的愿望與我們息息相關,因此才讓人感覺振奮。尾田榮一郎超越了低級的象征主義,畢竟他無須象征什么,藝術家的技法并不為之服務。鴻篇漫畫永遠要將雄心和友情放在同一座天平上衡量。所以“草帽”路飛與“紅發(fā)”香克斯的對決前景,將形成尾田榮一郎的最大考驗。這也正是他拷問自己的嚴峻時刻。在讀者心里,答案已然浮現(xiàn),因為必須如此。
對都市人來說,陌生地鐵站出口常常意味著焦慮的清醒時刻。我們一次又一次從中體驗到方向感混亂的茫然若失?!词乖倜觳蛔愕酪埠茫L期的錘煉打磨仍難以完全消除此類感受。然而,黑暗中微弱的閃光很快被更為遙遠的黑暗吞噬。假設有幸穿透那理智羅織的濾網(wǎng)——哪怕僅僅一瞬,恍如毫無防備地回憶起塵封已久的初戀——便可能發(fā)覺,凝立于全然陌生的地鐵站出口,他仿佛一頭野獸,睡眼惺忪,低嗅著五月艾,而東南西北,全然無法分辨。舉目環(huán)視,陰沉沉的天空、厚實的建筑群、縱橫交錯的街道,以及持續(xù)運轉的宇宙齒輪,它們一貫不負責提供協(xié)助。自然,短暫的紊淆和昏惑,總歸容易克服。只消在同一地點經(jīng)受兩三次相似癥狀——程度愈來愈輕——出站口的正確方向?qū)a入我們的神經(jīng)中樞,與諸多特定場所的位置嵌合為一體,構成一幅完整拼圖。有時候,你連陌生出口引發(fā)的原始而短暫的茫然也竭力避免,甚或相信已成功避免,所以篤實不欺的路標、指示牌和導航系統(tǒng)才無可替代,與陌生人交流的意愿乃至正當性則隨之泯滅。大眾渾然不知都市所培育的奇特方向感是改造我們的根本力量。它的副產(chǎn)品,即都市生存者逆來順受的忍耐意識:目標明確,冷漠和秩序不無美好。總之,陌生地鐵站出口僅僅意味著一陣輕微的不適,它迅速消融,以便世人抵御大都市緊繃的外在生活,另一方面,如撣去塵灰,促使我們的思想變得更細膩精巧。
我們越來越少談論自己,并非完全因為年歲增長或生活乏善可陳。往貧瘠之處揮霍詩才及美好回憶是愚蠢行徑。龐德說,留給評論家和散文家吧。甚至,我連龐德也不愿引用,正如貯藏糧食的農(nóng)夫。它們太寶貴,不適合高等妓女般拋頭露面,嬉皮笑臉。
范曄版《百年孤獨》看罷前三章并其后一部分。此次閱讀引發(fā)的感悟,有些潛伏在心中已久,有些今天凌晨才剛剛誕生,但無不至關重要。黃錦炎版《百年孤獨》僅掃過一遍,印象不深。我關于這本經(jīng)典之作的幾乎全部認識、許多個夜晚書寫的各種筆記,均來源于高長榮版《百年孤獨》。當初便覺得,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英文版《百年孤獨》比原文要好,或許他并沒有開玩笑。因為轉譯自英文版,并參考俄文版的高長榮版本,總給我一種曼德爾施塔姆意義上的“民間創(chuàng)作”的強烈印象,仿佛作者不是個當代作家,倒是一名像荷馬那樣的傳說人物,而小說那不事斧鑿、不加雕琢的粗樸感,那不以為意的狂放節(jié)律,連同收放自如的狀語前置及熾熱的最高級形容詞,完全配得上布恩蒂亞一脈跨越七代的非凡家族史。我常常感到這是不可企及的,是高于創(chuàng)作《惡時辰》甚至《霍亂時期的愛情》的那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而范曄版《百年孤獨》重新讓這位大師回落到符合實情的位置。請別誤會,我無意批評該版本,它具備許多美好的特質(zhì),尤其在比喻方面精雕細刻,不少句子達到了納博科夫小說漢譯本的水準。例如,關于大冰塊,第一章描繪如下:“箱中只有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里面含有無數(shù)針芒,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眱H從句子的優(yōu)美程度來講,它似乎更勝一籌,在減少字詞的重復方面,范曄版顯然也付出了更多辛苦。然而,蓋因《百年孤獨》在敘事學上屬于“神話型”寫作,高長榮版顯露的種種缺點,恰恰成為它無可匹敵的優(yōu)勢。這一悖論給予我個人的啟示是,煉句勢所難免,所以要么營造出某種即興粗放的幻覺,要么雕琢得超乎常人想象。兩種極致皆不乏例證,更多作品——包括翻譯作品和本土原創(chuàng)作品——則介于二者之間。不得不說范曄版,伴同其他從西班牙文翻譯的版本,尚居于兩條界線之內(nèi)。當然,筆者的指摘或許純屬苛求,范曄版很可能更忠實于原文,它很可能最大限度展現(xiàn)了《百年孤獨》的真實面貌。全譯本披露了不少我們原先未讀到的詞句、段落(僅相較高長榮版)。但是,最神奇之處,不在于范曄版增加的若干內(nèi)容,而在于經(jīng)過轉譯的高長榮版,它有一行字,竟為眼下這個如此鄭重其事的授權版本所缺少?;簟ぐ⒖ǖ賷W前往皮拉·苔列娜(請允許我沿用親切的舊譯法)家里終結自己的童子身,他首先聽到夜間的種種喧囂,“然后,他走到沉入夢鄉(xiāng)的街上”,范曄版并無此句,從而直接躍遷至少年對屋門緊閉的希望。我們不妨假想,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當年,匆忙的急就章式轉譯導致了上述句子的誕生,又或許那是高長榮老師著意所為,無論如何,這本身就十足魔幻。有時候,在偉大基礎上發(fā)生的疏忽、再創(chuàng)造也同樣偉大。
我們完全可以將文物視為先人精神的寄寓之所,而它們的命運往往與眾生的命運相似?;始艺洳夭粌H是歷代匠作心血的凝結,不僅是王朝法統(tǒng)的象征,也始終在證明某些看似柔弱的力量其實更強大,潛移默化的影響其實更深遠。古往今來,每逢國運昌盛,千年瑰寶和藝術品便濟濟一堂;國運衰微,強敵入侵之際,它們便遭受掠奪,流離輾轉,有時還得像女明星或總統(tǒng)夫人一樣四處貢獻笑容,甚至為了博取國際同情而遠涉重洋,陳列展出;國家陷于內(nèi)戰(zhàn),它們又伴隨許許多多師生、好友的決裂而彼此分隔,成為各方爭奪的對象,并默默等待重聚之日。文物乃是歷史賦予今人的羈絆?!叭绻澜缧〉街挥猩退肋@兩極,如果生和死成為世界觀和生命全過程的決定性因素,如果它們成為妄圖同歷史爭奪地盤的事件,那么就可以說,生命是多余而空洞無物的?!辈环琳J為,有些東西之所以魅力無窮,并非由于我們太多情,只因為我們終究無法相信,過去發(fā)生的事情、當下發(fā)生的事情,乃至將來發(fā)生的事情,竟不是出自同一幅仍在描繪的歷史長卷。
向沉默的大多數(shù)開火的幻覺型殉道者,他們?yōu)榱私ㄔ熳约旱氖サ顣幌姴鹞壹业男〔藞@。他們對周遭的紛繁現(xiàn)實毫無感受能力,僅僅一味地厭恨、哀嘆。我懶得說這幫怪胎是把自己的無聊光景投射到虛構的社會銀幕上。按他們的斯瓦爾巴群島標準,許多男女在裝睡,因為大伙不領情,不預訂其喚醒服務。意識形態(tài)狂的可惡在于,他們尚未得勢便開始獨裁?;蛟S已經(jīng)得勢?這些嘉善人士以決然的姿態(tài)布道,顧不上日常生活的瑣碎饤饾,至于言辭之色調(diào),多呈清淺的海泡綠,外加悲怨的天芥紫。轉暈了腦袋的堂吉訶德,搞不清到底誰才是你們的風車怪,應向誰擲出投槍。嬉笑怒罵的騎士,請諸位先戴好近視眼鏡再勾動扳機!何謂意識形態(tài)狂:不贊成其價值譜系者統(tǒng)統(tǒng)拉入黑名單。他們無可戰(zhàn)勝。以空洞的概念為飯食之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昌盛過。隨眾生心,應所知量。我因自己的惱火而感到氣餒,又因這氣餒而感到惱火。
并不需要去理解那位瘋圣人,因為他只想使你成為你自己。與其說他在號召,毋寧說他在安慰,因為他很清楚,需要以溫柔或熾熱話語安慰的族群從未滅絕!朋友,如果你確信我是在對你說,如果你確信無疑,那么,我邀請你,一起成為只說“是”的人。但不要高估自己,也不要寄希望于照耀虛無縹緲的后世,照耀身邊的同路者吧。生活將保護你,猶如星星四周渾厚的黑暗。瘋圣人說,要么被贊美,要么被指責。所以不必去尋求“理解”,它僅僅是一張包裝紙、一句口頭禪,如同書本上教導的“理性”。不妨讓你周圍的黑暗變得更加黑暗,星星是在黑暗中彼此相認的。
巴赫金在《審美活動中的作者和主人公》里寫道,必須這樣處理主人公的世界觀:它只是主人公存立的一個因素,僅此而已。作者和讀者,“不是聽其言,也不是對他表示贊同,而是看到整個飽滿真實的主人公并欣賞他”。
所以,讓讀者從認識或倫理上贊同主人公,這在小說藝術中毫不重要。人類具有一種比認識層面的贊同更深刻的情感,那就是“同情”。此處的“同情”完全不含憐憫之意,乃指一類“感同身受”的能力或傾向。敘事藝術的秘密之一即在于利用這種情感超越倫理和認識的因素。現(xiàn)實當中,某些認識是錯誤的,某些性格是令人生厭的,某些行為是人所不恥的,然而它們一旦進入了藝術王國,便改頭換面,獲致非凡的魅力,贏得讀者激賞。成功的作品將讀者引向?qū)徝李I域,使之欣賞而非臧否作品人物。無論主人公的認識、性格、行為如何,敘事藝術始終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英雄化。
由此可得出兩點結論:首先,一部作品之所以失敗,非因人物認識或倫理上的偏差,實因人物不具備整體形象。其次,對作品人物的評析不應只停留于認識和倫理層面。
天真的讀者,巴赫金指出,他無法在作品之外找到一個堅實的立場。“只有找到這樣的立場,他的積極性才可能不是在倫理方面,而是在審美方面得到發(fā)展”。天真的讀者想闖入虛構的生活,從內(nèi)部,從認識和倫理層次上支持這虛構的生活。他“跨過了舞臺的前沿”,與主人公處于同一高度,即正在發(fā)生的倫理事件的高度,從而破壞了審美事件。
成熟的讀者十分可貴。
“觀察上的優(yōu)勢是醞釀形式的溫床,形式像花一樣從中舒展盛開。但為了讓這個溫床真正盛開出藝術完成化的形式之花,我的觀察優(yōu)勢就必須補足觀賞對象的視野,即他人的視野,而又不喪失原本視野的獨特性。我應該移情于他人,在價值角度上從內(nèi)部看見他的世界,像他自己看見的那樣,即設身處地,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以他身外之我的觀察優(yōu)勢,來補足他的視野,用我的觀察、我的知識、我的愿望和感情之優(yōu)勢,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完整的環(huán)境?!?/p>
巴赫金所謂的“觀察上的優(yōu)勢”,是指作者對主人公的優(yōu)勢?!魅斯珶o法看見自己,無法看見自己背后的東西,作者卻可以?!@一優(yōu)勢使得小說注定殊異于生活。另外,主人公觀察外部世界的視角并非純審美視角,而屬于一種價值視角,所以即使以第一人稱敘事,作者也將意識到,自己的視角與小說中的主人公的視角絕不完全重合。巴赫金同樣提出要體驗主人公的內(nèi)心情感,恰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創(chuàng)立的所謂“方法派”,但小說作者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此時他變成了編導而不是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