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承祖
銀發(fā)僧人從布袋里抓出一把青稞粒,緩緩走到寺院墻邊,對著寺外的山野“咕……咕咕”叫了幾聲,然后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像等待從天而降的神靈。我在一旁癡癡地看著,好奇中有點懵,實在想不透僧人在干什么,為什么要對天叫喚,難道這是佛事的一種形式?
僧人的呼喚停息之后,清幽、肅穆的著節(jié)寺變得悄無聲息,即使掉下一根針也會聽得見響聲。我揣摩了一下,這座高山寺院的海拔估計在四千米以上,因為從三千七百四十米的稻城出發(fā),汽車一路沿緩坡爬行了二十來公里,又順盤山公路上到半山腰,才來到了這座綠樹和灌木環(huán)抱的寺院。
寂靜、蕭瑟籠罩著著節(jié)寺,耳邊只依稀聽得見遠處傳來的松濤聲,我在空靈感中肅穆屏息,靜靜地觀察著,只想在四千多米高的凈土上保存好體力,盡量多待一會兒,滌蕩一下喧囂塵世帶來的浮躁。此刻我尋思,越是空氣稀薄的地方,就越是干凈,包括大氣、水分、生物和人的靈魂。
思緒像波浪翻滾著,海量的意識流和感悟被濃縮在大腦中,形象畫面反而沒了頭緒。不到半分鐘,一陣“撲騰撲騰”的聲音忽然在空中響起,繼而頭頂上卷起一陣旋風(fēng),僧人一把將手里的青稞粒拋撒出去,寺院里從天而降飛下來幾十只白色山雞。頃刻之間,滿地抖動的白羽毛如同哈達在寺院中流動,咕咕咕的叫聲響成一片,寺院變成了一座飛禽樂園。我和同伴驚呆了,這場景,分明像神話故事里的畫面,彌漫著一股子仙氣,我們卻身處仙境中,整個畫面情景被僧人活靈活現(xiàn)地導(dǎo)演出來,實在是不可思議!
好不容易從恍惚中走出來,我仔細觀察著從天而降的山雞,它們約一米見長,白羽光滑似絹,紅嘴晶亮如鉤,藍尾彎曲像帚,形象煞是可愛。啄食舉首之間,山雞仿佛著了魔似的,完全不畏懼寺院里的人,紛紛晃動著身軀,拖著長長的尾翼,簇擁到僧人周圍,仿佛孩子簇擁著父親,共享天倫之樂。
“咕—咕咕”,僧人一邊呼喚,一邊順手抓了一把青稞粒撒到寺院中央,讓山雞啄食,繼而又抓一把捧在手心,徑直把手伸向山雞群,任憑山雞從手掌上啄取青稞粒。啄食的山雞與僧人貼身擦羽,親密無間,動作、神態(tài)仿佛向僧人撒嬌,就像人也是它們的同類生靈。
我的思維一片空白,不是因為缺氧,而是因為眼前聞所未聞的奇遇,昔日神話傳說中大仙呼風(fēng)喚雨的場景,怎么就變成了一次親歷?這實在來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現(xiàn)實、虛幻、真情、童話在我的腦海里揉成一團無序的亂麻。
光臨著節(jié)寺的山雞是藏馬雞,溫順可愛的珍稀動物,它們以滇西北、川西、藏東南和青海南部高海拔地區(qū)為棲息地,其中,川西稻城的著節(jié)寺附近棲息著上千只。此前我一直以為,野生動物離人類很遠很遠,它們的自我保護意識很強,處處提防人的傷害,唯恐人類以食為媒,圍之捕之??傊?,人與動物完全不在同一個生命循環(huán)圈。我怎么也沒想到,在這片高原凈土上,它們與人類竟變得如此親近,簡直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不分彼此,同享清福,有如同類般親密,親戚般和諧。他(它)們共同擁有并享受一個世界的呵護,享受山林、空氣、水源,享受微風(fēng)、藍天、白云,甚至共享青稞和飲食。他(它)們都是宇宙的臣民,都是地球的客人。
然而,不是所有野生動物都像藏馬雞一樣幸運,一位董姓射擊運動教練,就為我講述過當(dāng)年獵殺野生動物的經(jīng)歷,他的講述有如一部血腥的恐怖片,讓人驚悚得似針扎般難受。20世紀60年代初,正在國家射擊隊集訓(xùn)的小董忽然接到一項特殊任務(wù),前往大西北集中捕殺野生黃羊,為食物短缺解決燃眉之急。與他結(jié)伴同行的,是三十多名射擊運動員,這批本來準備為國爭光的神槍手,不得不違心地充當(dāng)劊子手,一次次舉起自動步槍,把無數(shù)溫順的黃羊射殺在戈壁荒原和草地河川?!疤攘?,荒原上槍聲一片,黃羊橫尸遍野!”講述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董教練臉部的肌肉都在發(fā)抖。
其實那只是屠殺的開始,后來的大規(guī)模獵殺行動到底還有多少次,有多少人充當(dāng)了劊子手,殺戮持續(xù)了多久,似乎成了一個千古謎團。更可悲的是,那樣的獵殺行動竟被人們崇尚,獵殺者成了時代的英雄。1960年的全國攝影藝術(shù)展中,有一幅名為“打黃羊”的攝影作品,真實記錄了當(dāng)年的獵殺畫面:嚴寒籠罩著冰雪荒原,身著皮毛大衣的獵手正駕駛著三輪摩托車,追趕和射殺逃生的黃羊,摩托車邊兜上掛滿了血腥的戰(zhàn)利品——剛剛被殺死的黃羊。面向照相機鏡頭的一側(cè),一只黃羊的口鼻還流著鮮血,它絕望地瞪著眼睛,死不瞑目地看著前方。
強烈的現(xiàn)場感,富有視覺沖擊力的畫面,逼真的細節(jié)描寫,記錄的是愚昧、野蠻、不可理喻的屠殺。奔跑時速近百公里的野生黃羊,一群群倒在了時速三千多公里的子彈前方。野蠻的狂歡背后,是生靈的涂炭和物種的滅絕。若干年后,原先北疆荒原上成群結(jié)隊出沒的野生黃羊,已作為稀有物種被列入瀕危動物名錄,成了國家二類保護動物。
回憶如亂麻絞成一團,現(xiàn)實卻在輕舞飛揚。看我木然地站立在原地不動,白發(fā)僧侶朝我一笑,招了招手,示意我靠攏他。此時我覺得他是一個山神,一個呵護和拯救生命的山神。他銀發(fā)依稀,袈裟耀眼,笑容可掬,一舉一動散發(fā)的魔力在山中釋放。于是,我順從地走到他身邊,同他一起親近藏馬雞,與那些白色的精靈打成一片,融為一體。藏馬雞一點都不畏懼我,當(dāng)我小心翼翼穿過它們走向僧侶的時候,它們甚至有意靠近我,有的還抬頭看著我,“咕咕咕”地叫喚著,仿佛在與我對話,又像在祈求我的照顧。此時,我也有了山神般的感覺。
老僧侶伸手指了指盛滿青稞的布袋,示意我也可以像他一樣,用青稞粒喂食藏馬雞。他說的是藏語,我聽不懂,但從他的眼神和肢體語言中,能夠意會到他的囑咐。我模仿著他,抓了一把青稞撒向山雞群,藏馬雞立刻乖巧地聚攏過去,啄食地上的青稞粒。我再滿滿抓一把青稞捧在手心,緩緩伸向雞群,讓它們直接從我的手上啄取青稞粒,然后騰出一只手,輕輕撫摸著藏馬雞光滑的羽毛,就像山神撫摸和慰藉他的臣民。
似夢非夢。愜意舒心。眼前雪白乖巧的藏馬雞,讓我想起昆明的紅嘴鷗,那些聰明伶俐的灰白色精靈。20世紀80年代中期,從西伯利亞不遠萬里飛到云南高原越冬的紅嘴海鷗,開始成群結(jié)隊在滇池水域和昆明市區(qū)覓食,它們?nèi)杭肯璧膲延^陣勢,翩翩起舞的美麗身影,戲水覓食的熱鬧場面,為昆明人平添了無限歡樂,市民紛紛買來面包、饅頭甚至點心,款待這些北方降臨的天使。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昆明人愛鷗護鷗漸成民風(fēng),政府也特制鷗糧長期投食,紅嘴鷗越聚越多,以至于上萬只越冬的鷗鳥,成了昆明特有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冬天的紅嘴鷗,似乎也成了春城的標配。
其實,首批光臨昆明的紅嘴鷗早已香消玉殞,現(xiàn)在飛臨昆明的鷗鳥,大都是它們的兒孫。海鷗的平均壽命只有二十多年。時至今日,紅嘴海鷗已連續(xù)在昆明越冬三十多年,春城昆明已然成了它們的第二故鄉(xiāng),成了它們棲息繁衍、延續(xù)生命的首選南遷寶地。
人與動物同是血肉身軀,雖然沒有相同的語言,但一樣有知覺感應(yīng),無論是著節(jié)寺的藏馬雞,還是昆明的紅嘴鷗,與人的相處都有從陌生走向親近的故事。藏族姑娘卓瑪告訴我,很早以前,川西的藏馬雞從未光顧過寺院,它們以深山樹林和灌木為家,漫山遍野覓食為生,處于自生自滅的生存狀態(tài)。一個奇冷的冬季,著節(jié)寺周圍的山林突降一場罕見的大雪,皚皚白雪覆蓋了山地、林木、草甸,阻斷了藏馬雞覓食的環(huán)境,饑餓的藏馬雞三三兩兩飛進寺院,試探著接近僧侶,尋找食物,正要進齋飯的僧侶急忙布施這些造訪的來客。開始,藏馬雞小心翼翼啄取投放的食物,看人們沒有驚擾和傷害它們,逐漸大膽靠近僧侶進食,直至腹飽身暖,暴雪停息,渡過了難關(guān)的藏馬雞才依依不舍告別寺院恩人,振翅回歸山林。從此以后,藏馬雞成了著節(jié)寺的???,隔三岔五飛到寺院享用食物,與堅持喂食布施的僧侶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此刻,幾名白發(fā)僧侶坐在寺院的臺階上曬太陽,安詳?shù)亍M足地看著藏馬雞群,看著這些來自墻外山林里的鄰居,臉上掛滿了會心的微笑。他們一定是把這些山雞看作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看作一群有血有肉有靈性的生命,可以交流,值得關(guān)心,需要幫助,渴求愛與被愛,否則老僧侶怎么會如此虔誠、動情和專注呢?
從野蠻進化到文明,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文明既需要溫飽的物質(zhì)基礎(chǔ),也需要文化和教育的啟蒙,只要良心尚存,進化不止,文明就可期。可怕的是,如今野蠻混跡于文明,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貪欲無界、欲壑難填,竟把獵殺和販賣野生動物當(dāng)作生財之道、致富捷徑,可惡可憎之極!同一個星球,同一個生命體,有人用賴以生存的糧食和愛心喂養(yǎng)野生動物,有人拋家舍口到山區(qū)、草原建立野生動物救助站,為受到傷害的動物重返大自然治病療傷,但有人卻為了一餐“野味”,用獵槍射殺藏羚羊,用鐵夾和陷阱捕捉麂鹿或穿山甲,用鐵棍擊殺海豹和海豚,用捕鯨槍圍獵海上巨無霸的鯨魚,甚至為了得到一對象牙,用炸藥轟擊野象,為了得到稀有的皮毛,殺死即將絕種的老虎和獵豹……文明與野蠻、慈悲與冷漠、溫情與狠毒的反差如此巨大,人的良心已被鋒利的刃具切成了兩半!
我聽見地球在呻吟,山河在哭泣,好端端一個物種繽紛的神奇世界,竟被弱肉強食者涂炭荒野,斬盡殺絕。毛里求斯的國鳥渡渡鳥,于1681年滅絕;白令海峽的史德拉海牛,于1768年滅絕;威武的西非雄獅,于1865年滅絕;憨態(tài)可掬的堪察加棕熊,于1920年滅絕;奔跑如飛的亞洲獵豹,于1948年滅絕;美麗無比的北美紅狼,于1970年滅絕;連獸中之王的西亞虎,也于1980年徹底消亡了……山火、獵槍、子彈、刀斧、網(wǎng)具、陷阱,統(tǒng)統(tǒng)在吞噬無辜的動物們,翻閱世界《紅皮書》的頁面,看到的仿佛是一頁頁、一行行流淌的鮮血:僅二十世紀的一百年間,就有一百一十個種和亞種的哺乳動物、一百三十九種和亞種的鳥類在地球上消亡,現(xiàn)仍有近六百種鳥、四百多種獸和二百多種兩棲爬行動物,生存在瀕危的邊界,隨時有可能在自然與人為的侵害中遭受滅頂之災(zāi)。關(guān)閉電腦資料,遙望茫茫的窗外,我的眼前盡是野生動物絕望的眼睛,耳邊盡是動物們發(fā)出的一聲聲哀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詛咒那些邪惡的貪欲,祈禱良知的蘇醒,期盼滿世界的人都像著節(jié)寺的僧侶般慈悲,像春城昆明的市民一樣對動物充滿愛心。
其實動物是通人性的,而有的人卻充滿了獸性。我們常??吹竭@樣的畫面:狗狗跳下河營救落水者,導(dǎo)盲犬為主人帶路、送物;受傷的候鳥每年飛來與昔日的恩人做伴;放歸草原的幼獅長大后,與重逢的飼養(yǎng)員相擁嬉戲;大象成了景區(qū)的演員,為無數(shù)旅游者帶去歡樂和笑聲……宇宙賜予了地球生生不息的萬物、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生命軀體、植物空氣,可人類為了一點眼前利益,為什么要傷害其他生命呢?其實,動物們的要求很低很低,它們只想有食有窩,它們只求基本的生存,但人的要求很高很高,高到?jīng)]有止境,高到貪得無厭,高到靠殺戮動物來滿足自己難填的私欲。同是地球上賴以生存的鮮活生命,人,為什么如此貪欲,如此無情,如此血腥!人性與獸性,為什么常常會顛倒了對象?
“咕咕……咕咕咕!”著節(jié)寺里的藏馬雞又歡快地叫喚起來,正在啄食的山雞用堅硬的嘴角敲擊著我的手心,我感到皮膚有些疼痛,敏感的觸覺神經(jīng)告訴我,這不是夢,而是現(xiàn)實的活生生經(jīng)歷。沒有城市的喧嘩,沒有人聲的嘈雜,只有山雞的呼喚和偶爾傳來的林濤聲。我和藏馬雞用肢體的語言親近著,用跨越種群的溫情交流著,享受博愛的相處,享受生命的快樂。此刻,我的心變得異常寧靜,我感到靈魂深處的愛又一次蘇醒了,融融的暖流在全身涌動、釋放、陶醉。
時光在流淌,和諧在共振。太陽投下的一柱金線,照耀著著節(jié)寺閃閃發(fā)光的尖頂,輝映著山坡上的針葉樹和闊葉林,尖頂下面,廟宇的琉璃瓦像道道金色的波浪,圍繞著屋脊奔騰跳躍。一陣風(fēng)聲響起,道道白光飄進院落,又一群藏馬雞降臨到了寺院中,幾名年輕的僧侶從內(nèi)院中走出來,加入照顧藏馬雞的人群中。
“咕咕—咕咕”,僧侶們的呼喚在寺院中回蕩,這是藏馬雞聽得懂的語言,是人與動物用生命的原始本能交流的語言。這種本能在地球的一些陰暗角落泯滅,在一些國度、一些原野和大地上蘇醒,在一些地方延續(xù)并升華著。我也滿滿地抓了一把青稞粒,百感交集地走向溫順的藏馬雞群,伸出手,貼近它們,舒心地輕聲呼喚:“咕咕,咕咕咕……”
藏馬雞朝我圍攏過來,一只,兩只,五只,八只……雪白的一群群,一大片。
陽光越過樹林,照在寺院的石板地上,照在一群鮮活的靈與肉中。我感到了生命的蘇醒,人性的蘇醒。此刻我深信,藏馬雞一定聽懂了我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