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荒湖
下午五點半,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鄧林瞥了瞥桌上的臺歷,轉(zhuǎn)頭跟小羅交代了一聲。正要起身離開,電話響了,政工科小明打來的,根據(jù)局長安排,晚上六點到九點,鄧林科長負責參加值守,地點是武漢路與天津路的十字路口。
“明天是中元節(jié),我得回去燒袱包?!编嚵种倍⒅_歷,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四,他在十五日這天用紅筆做了記號。他習慣性地皺起眉頭,因為眉毛發(fā)白,看上去像蘸了白漆的毛筆?!敖裉焓菬ぐ淖詈笠惶欤蝗粊聿患傲?!”他又說。
“鄧科長,要不……晚上值班結(jié)束后再回去燒?”小明是個小伙子,聽口氣挺珍重他的。
“那不行嘍!太晚了,祖人都走了?!编嚵蛛S口編了個理由,臉色卻漲紅了。他老家在鄂西,按照那里的說法,那些死去的親人,中元節(jié)會回來收取紙錢,拿到錢后再離開。其實,在鄂西的風俗里,祖人離開的日子是明天,即中元節(jié)的早上,今天是燒化紙錢的日子,一般選在傍晚,只要不超過半夜子時,應(yīng)該是來得及的。
“……”小明不知說什么好了。
“我已經(jīng)過五十了,不是說,過了五十歲就不用值守了嗎?”鄧林反問了一聲。
“那是對處級干部……”小明小聲說。
“我沒時間?!编嚵至ⅠR提高了嗓門,“你告訴他們,我要回去燒紙!”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都五十歲過兩個月零八天了,按照我老家鄂西的說法,我都吃五十一歲的飯了!”他瞪著同事小羅,一邊咕噥著,一邊走出了辦公室。
街上掛滿了橫幅,一些單位和社區(qū)門口或柵欄上,全是花花綠綠的宣傳牌和標語,十字路口站著一幫志愿者。他們統(tǒng)一穿著紅色馬夾,佩戴著紅帽和袖章,手上舉著小紅旗,正在協(xié)助交警維護秩序。這是第三次爭創(chuàng)文明城市,前后已經(jīng)耗了八年時間。前兩次沒成功,這回,市委市政府的決心很大,口號是背水一戰(zhàn)。這幾天,檢查組正在市里明察暗訪,各街辦、社區(qū)和行政事業(yè)單位聞風而動,紛紛安排人員到各交通道口值守,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
約莫過了一刻鐘,鄧林步行回到了家里。他家住的是福利房,當年單位里主持建造的,跟市場價比起來,便宜了一半。家里就這么一套房子,王文一直想離婚,可一想到房子在鄧林名下,她就打消了念頭。她總是勸自己,老公再沒本事,好歹分了套房子到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湊合著過吧。
進屋后,鄧林徑直來到書房,準備寫袱包。所謂袱包,就是中元節(jié)燒給逝者的紙錢,用紙袋包著,瞧上去像一個個碩大的信封。一周前,他就買好了紙錢和封袋,又是一大堆,裝在一只黑色塑料袋里。按照慣例,今天天黑之前,他得把袱包寫好,然后送到小區(qū)門口的集中焚燒點燒化。
這時,政工科小明又打來電話,局長已同意鄧林今天晚上不參與值守,請他明天中午十一點到路口接班。
裝著袱包的塑料袋,本來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王文嫌它礙眼,扔在書桌上。鄧林拉開窗簾,讓外面的光線照進來,屋里頓時亮堂了許多。他先從塑料袋里抽出封袋,一共是六十只,與信封一個模樣,只是規(guī)格上要大得多,上面寫著“中元大會之期,上奉袱包……包”的字樣,后面是接收袱包的逝者諱名,最后才是燒袱人落款。鄧林抽出一只封袋,用手捻了捻,簡直薄如蟬翼,不像裝袱包的袋子。他又皺起了白眉,他娘的,如今的生意人越來越精,完全沒把祖人當人。
書房在陰面,光線似乎不夠亮,鄧林打開了電燈。他將紙錢一股腦兒抽出來,攤放在桌上,是那種打過鏨印的土黃色冥紙,味道有點沖。鄧林抽動著鼻子,臉色頓時變得安靜,眉頭也舒展了。他將紙錢齊整整地摞放在桌子一角,順著拈出一小疊,大約十頁的厚度,對折成書信模樣,小心地塞入封袋里。
這時已經(jīng)到了下班時間,街上響起了嘈雜聲。鄧林似乎沒聽見,他的心思全在那些袱包上。
手機陡然響了一聲,妻子發(fā)了微信過來,她說今天是九月一日,晚上有學(xué)生家長請他們幾個老師吃飯,不能陪他一起燒袱包了。
待六十個袱包全部裝好,夕陽已經(jīng)西斜,一抹余暉落在窗戶上,將桌上的袱包映得一片金黃。鄧林這才感覺到了熱,身上滲著汗,他起身開了電扇,從筆筒里抽出毛筆,拿到廚房的水池里清洗。他的毛筆字還不錯,算是童子功,只是很少操筆,每年中元節(jié)的時候才露一手。他從櫥柜里找出一只小瓷碗,接了半碗自來水,將毛筆放進去,先洗凈泡軟,然后將水甩干,再倒掉碗里的水,最后回到書房。他重新坐下來,一邊鋪展著袱包,一邊舉起毛筆,神色莊重地蘸著碗里的墨汁。
這時候,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寫袱包的情景。父親只讀過幾年私塾,一手毛筆字卻寫得呱呱叫。農(nóng)歷七月十四日這天,父親總是穿著草鞋,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寫袱包,袱包碼放在飯桌上,屋里彌漫著土紙和墨水的氣味。那時候,裝袱包的紙袋結(jié)實得很,怎么捅都捅不破。鄧林趴在父親后背上,一邊聞著父親身上的煙葉味,一邊瞧著他一筆一畫地寫出那些祖人的名字。父親每寫一個袱包就要介紹這個接收袱包的人。比如,在介紹曾祖父時,說他力大無窮,并攏雙腿,在土場上趴下去,然后抬高雙腿,輕而易舉地將一只石磙夾了起來;比如在介紹祖母的時候,他會說,老人家一輩子生育了我們兄妹七個,從來不請接生婆,每次臨盆生產(chǎn)時,自己拿了剪刀在燈苗上燒一燒,隨手就把孩子的臍帶剪斷了,父親的臍帶就是祖母自己動手用剪刀剪斷的。不過,父親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個竹籃裝筍母抱兒的典故。他一邊寫著袱包,一邊問鄧林,竹籃是用什么東西做成的呀?鄧林說,竹子做成的。父親又問,竹子與竹筍是什么關(guān)系呀?鄧林說,竹筍老了就變成了竹子。父親笑了起來,摸著兒子的頭說,對呀,竹籃是竹筍的爹,爹都老成這樣了,懷里還抱著竹筍兒子。
一會兒,書房的地板上鋪滿了寫好的袱包,鄧林放下毛筆,低頭瞧了瞧,眼睛亮了起來,臉上露出難得的成就感。他俯下身子,將袱包按照次序重新裝入塑料袋里,嘴唇抿得緊緊的。
夜幕降臨時,他已經(jīng)吃完了晚飯,拎著塑料袋從家里出來了,褲袋里揣著打火機。他住在武漢路,那個集中焚燒點就在不遠處,五分鐘就到了。
這會兒,街道亮起了路燈,掛在香樟樹和欒樹上的一條條橫幅,在燈光中閃耀著節(jié)慶般的色彩,一輛安裝了小廣播的皮卡車在武漢路兩頭來回穿梭,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來回五趟,大聲宣講剛剛頒布的《市民文明守則》。
從小區(qū)里出來時,鄧林發(fā)現(xiàn)了幾個年輕人,戴著紅袖章,在街道兩邊晃來晃去,神色有些詭異。鄧林直瞅著他們,又瞧了瞧那輛剛剛駛過的中巴車,眉頭皺成了白毛筆。
八年前,市里還沒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時,到了中元節(jié),鄧林就會去街道盡頭的湖邊燒袱包,鄧林所在的城市在鄂東,湖邊的方位正好是西邊,他將袱包攤放在草坡上,用火機點燃,然后站起來,面朝著鄂西方向,嘴里念念有詞。自從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后,鄧林焚燒袱包的地點,前后發(fā)生過幾次變化,先是從湖邊轉(zhuǎn)移到北邊的大泉路,然后從大泉路轉(zhuǎn)移到更遠的北京路,兩年前,市里作出決定,中元節(jié)嚴禁在街道路邊焚燒紙錢,每條街道安放一到兩座金屬爐子,供市民集中燒化祭奠。
集中焚燒點設(shè)在檔案館門口附近,不遠處就是武漢路與天津路交叉路口,明天中午,鄧林還得去那里值守。檔案館門前的臺階兩側(cè),種著一片萬壽菊和雞冠花,燈光灑在上面,比白天好看多了。來到路口,鄧林拎著塑料袋,駐足瞧了瞧,用于焚燒的那只金屬爐不見了,三個戴袖章的小伙子正在那里說笑,旁邊放著一張桌子和幾把塑料椅。
“你們這是?”鄧林疾步走了過去,指了指桌子,桌上面堆放著袱包,裝在各式各樣的袋子里,有的袋里還放著蠟燭和長香。“爐子呢?下午還在的……”
“搬走了……您要燒紙吧?請放在這里,有人會替您燒?!蹦莻€胖乎乎的小伙子指著桌子,臉上堆著笑,像彌來佛:“順便也請您做個登記。”他伸出手來,打算接過鄧林的塑料袋。
“有人替我燒?不在這里燒了?下午發(fā)的通知呀?為什么呀?”鄧林皺起了白眉頭,本能地后退一大步,他顯然不想將塑料袋交給對方。他瞥了瞥桌子,上面放著一個小本子和兩支簽字筆,上面已經(jīng)有人簽過字了。
“這幾天,不是檢查組下來了嗎?他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白天黑夜都在明察暗訪……”對方指了指遠處的酒店,那地方燈火通明,像過節(jié)一樣?!笆姓畡倓傁碌木o急通知,還不到一個小時呢,任何人不得在街道焚燒香紙,統(tǒng)一送到殯葬館焚燒?!?/p>
旁邊的兩個小伙子立馬點頭附和。
“這是什么規(guī)定?中元節(jié)燒袱包是千百年的風俗,怎么與文明創(chuàng)建就沖突了呢?簡直是瞎搞!”鄧林甩動著塑料袋,又指了指桌子,“登記什么呢?為什么要登記呢?”
“就是做個統(tǒng)計,沒別的意思?!蹦莻€穿紅色短袖上衣的小伙子慢騰騰地站了起來。他和那個戴眼鏡的同伴一直在說話,好像在討論公務(wù)員待遇問題,他們都后悔了,那年不該聽從父母的話,放棄在沿海的高薪回到內(nèi)地來。
“我問過了,登記是為了方便市民,你們只需把袱包送過來就行了,殯葬館里的人會將登記本一并燒掉,反正你們的名字在里面,這樣,也省掉了你們一個個在袱包上落款了……”戴眼鏡的小伙子笑著解釋說。
“這是什么話?我們不在袱包落款,那些祖人能知道是誰燒的錢嗎?”鄧林指著頭頂上灰暗的天空,大聲地質(zhì)問。
“這個燒紙嘛,不就是一點心意嗎?收不收得到,誰知道呢?”穿紅色短上衣的小伙子低頭咕噥道,“再說了,您在登記本上寫了名字,然后燒掉,那些陰間的人要是在天有靈,會知道是您燒的。”
鄧林轉(zhuǎn)身就走。
“唉,同志,您打算去哪呀?您住哪兒呀?您是住武漢路嗎?那您不能走啊,您得把香紙留下來!”那個胖小伙追上來,一把扯住鄧林,“不然,我們也沒法跟上面交差……”
“我拿回去燒還不行嗎?”鄧林指了指南邊隱約的山嶺,“我拿回老家去燒不行嗎?”
“您老家在哪里呀?”
“你管我老家在哪?我看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太寬哪!”鄧林攔住一輛出租車,一頭鉆進去,沿著武漢路朝著南邊的方向駛?cè)ァ?/p>
這時,那輛來回穿梭的皮卡車又跑了過來,喇叭里正在吆喝:“不參與色情、賭博、涉毒和封建迷信等活動,不準在公共場合袒胸露膊,不隨地吐痰和便溺……”
一會兒,鄧林的出租車到了隧道口,他要去的地方是在山的另一邊,那是剛開發(fā)不久的城市新區(qū),那里有一片水域。前年中元節(jié),市里剛剛施行集中焚燒袱包時,一些市民將紙錢送到水邊去燒化。
隧道口設(shè)了一個臨時檢查站,兩名公安人員并排站在那里,旁邊豎立著一塊牌子:“嚴禁中元節(jié)期間到山南湖邊焚燒香紙!”
鄧林的老家在鄂西大山里,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是回到鄂西老家,還是隨王文去鄂東,當時他是猶豫過的。王文說,如果不想跟我結(jié)婚,你就回你老家去吧。鄧林直瞅著王文水汪汪的大眼睛,決定到女朋友的出生地鄂東工作。
結(jié)婚后,鄧林才體會到母親沒有說錯,生兒子只是面子好看,圖不到一丁點實際的好處。
他想把母親接到鄂東住幾天,王文不吱聲,鄧林又說了一遍,王文說,她過來了住哪兒呢?鄧林說,就睡客廳的沙發(fā)嘛。后來,老太太接來了,王文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故意不把菜炒熟,沒過幾天,老太太吵著要走,鄧林留了兩次,就沒留了。將母親送到長途車站,看到她坐在車廂里,鄧林轉(zhuǎn)身跑向路邊的水果攤,買了六只橘子和一袋茡薺,鉆進車里塞在母親手上。母親只要了兩只橘子和半袋茡薺,剩下的給了兒子,讓他帶回給媳婦,還說,小王的肚子里懷著毛毛呢。鄧林捏著水果,站在車子外面,一直等到車子啟動,母親一直在里面揮手,鄧林沒忍住,躲到旁邊的汽車后面抹眼淚。母親回到老家后,鄧林打電話到村里,接電話的是父親。父親笑呵呵地說:聽說你媽在鄂東的那些天,你們天天都是魚肉招待,不錯呀兒子,是個孝子,竹籃抱筍的故事沒白講。鄧林說,爸,哪天我也要把你接到鄂東來住上一陣。父親說,等我賣完手頭的竹器再說吧。
那陣子,父親正在老家一帶兜售竹器,家里的房子快垮了,父親決定好好整修一番,這樣兒子兒媳從鄂東回來,就有了像樣的地方落腳。父親六十歲了,整天挑著一擔篩子籮筐,在鄂西的大山里叫賣,結(jié)果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天里,不慎滾落在大石崖下。
父親死后,鄧林想過把母親接到鄂東來,王文又不吱聲。鄧林是個知趣的人,他的心一天冷似一天,心里想,不接過來也好,免得吵架,索性自己積點私房錢孝敬老人家。鄧林的工資冊在王文手上,他從獎金里偷偷拿出一部分,暗地里寄給母親,偶爾收點小紅包,他都會積攢下來,以備母親急用。有一年清明節(jié),鄧林獨自回鄂西祭祖,母親問,你給我寄錢,王文知道嗎?鄧林立馬漲紅了臉皮,吼道:你管她知道不知道,你放心花就是了。三年后,母親與鄰居家老太太因事爭執(zhí),對方譏諷她說,別看你兒子是個大學(xué)生,其實是個擺設(shè),你是讓你兒媳婦從鄂東趕回來的吧?母親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收拾她的遺物時,鄧林發(fā)現(xiàn),平時寄給她的錢,老人家一分都沒花,全留給兒子了。
父母親死后,鄧林回老家就少了,偶爾回去一次,坐在家門口,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心里空落落的。清明節(jié)本應(yīng)回去的,沒有假,后來雖然有了一天假,交通又不方便,實在是太遠了,早上從鄂東出發(fā),晚上才能到達老家。這樣一來,每年就指望著中元節(jié)了,中元節(jié)不需要掃墓,可以在異地祭奠。鄧林總是提前買好香紙,起先是一小袋,不到十只袱包,后來越來越多,最高峰達到八十只,滿滿一大袋子。王文覺得沒必要,提出過意見,鄧林紅著臉皮跟她吵。
“你燒得再多,他們也收不到,有什么用呢?”王文說。
“你怎么知道他們收不到?你又沒死!”鄧林嚷道,眼睛瞅著西邊的方向。其實,對于死者能否收到袱包,他也是沒把握的。
“你實在要燒,只燒你鄧家的,我們王家人,不麻煩你了。”王文年輕時是個要強的人,后來年紀漸長,懂得讓步了。每年的中元節(jié),面對丈夫瘋狂的祭奠行為,她逐漸學(xué)會了沉默,只要不花她的錢,他想怎么折騰就讓他折騰吧。
兩年前的中元節(jié),市里突然作出集中焚燒香紙的決定,那陣子,正趕上組織部門下來考察,推薦一名副處級干部,局里從上到下都認為,鄧林的資格最老,這次非他莫屬了,否則天理不容,于是都投了他的票,結(jié)果公布名單時,不是他,是他的副手王松,王松與局長是老鄉(xiāng),都是鄂東廣濟人。那年中元節(jié),鄧林買了一大包香紙,在武漢路段的金屬爐里燒了半天,后面等著燒袱包的人排著長隊,因為等得太久,紛紛催促他,說他太不自覺,燒上這么多,一點公德心都不講。鄧林皺著白眉,仰著頭臉吆喝道:啥事有個先來后到,我可是排了隊的,我在你前面,我想燒多久就燒多久,你管得著嗎?這世道,有多少插隊的人和事,你們都管了嗎?
當時,王文站在旁邊,她覺得丟人,悄悄地溜走了。鄧林回到家,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砰的一聲,砸在地板上,瞪著王文說,下次要是再這樣,老子跟你離婚。
王文盯著蹦得遠遠的打火機,眼里涌出淚水,他娘的,這個一輩子不長進的男人,每年到了中元節(jié),變得特別狠……
鄧林只好重新回到武漢路集中焚燒點。
剛剛離開,現(xiàn)在又折回來,他有點不好意思,于是遠遠地站在街邊的欒樹下。他往那邊瞧了瞧,那個胖小伙子不在了,另外兩個還在,穿紅色短袖上衣的小伙子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整理著胳膊上的袖章;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正在指導(dǎo)一個前來送袱包的老人在本子上登記。那老人,鄧林認得,住隔壁小區(qū),叫吳白,跟他算是老鄉(xiāng),也是鄂西人,只是不同縣。去年剛剛退休,頭發(fā)都白了。有一次,鄧林在小區(qū)門口遇到他,兩人還用家鄉(xiāng)話聊了半天,鄧林勸他退休后回老家的大山里生活,吳白搖了搖頭說,唉,老家雖然空氣好、水也好,但人不能活在空氣中呀,兒子媳婦都在鄂東,孫子也在這里上學(xué)了,鄂西那邊也沒什么親人,這輩子恐怕就死在鄂東了。
待吳白離開后,鄧林從暗處穿過街道走了過來。
“殯葬館里的人多長時間過來拖一次呀?”鄧林將裝著袱包的塑料袋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仿佛那是易碎品,桌面上放著兩個裝著袱包的塑料袋,其中一個就是叫吳白的老鄉(xiāng)剛剛送來的。鄧林朝里瞧了瞧,看到了“孝子吳白”四個字,字寫得不算好,但排得周正。桌子旁邊排放著兩個大紙箱,里面全是袱包,堆得高高的,齊刷刷的彩色香棍從塑料袋里伸出來,像小型動物的腿腳。
鄧林彎下身子,抓起桌上的簽字筆,準備在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時,他又看見了吳白的名字,連電話號碼都寫在上面。接著,他又看到了一些他認得和不認得的名字。
“兩個小時來一趟,剛剛拖走了一車?!贝┘t色短袖的小伙子滿意地瞅著鄧林,他指了指天津路北路,那是前往公墓的方向。
“這個登記……完全是多此一舉。”鄧林捏著筆,指了指本子,半天沒有簽字。“上面來的檢查組,不至于查看這個登記本吧?”
“上面是怎么考慮的,我們也不是蠻清楚,不過,既然讓我們登記,我們就登記唄?!毙』镒拥哪樕下冻鲆桓笔朗露疵鞯纳袂椋澳先思揖透咛зF手,寫幾筆吧?實在不行,我來替您寫……您貴姓?”
“算了,還是我自己寫吧。”
鄧林再次彎下身子,盯著登記本,在吳白的下面簽下自己的名字。他一邊寫,一邊瞥了瞥紙箱里的袱包:“殯葬館是怎么安排的?你們能夠保證今天晚上燒完嗎?這么多!”
“不是今天晚上燒,就是明天早上燒?!贝餮坨R的小伙子肯定地說,他從桌子后面走過來,“這個您放心?!?/p>
“明天早上燒?那太遲了!我能放心嗎?”鄧林丟下筆。他的名字沒寫完,還剩下最后一個“木”字:“我們老家鄂西都是今天晚上燒化,跟你們鄂東不一樣……怎么能夠等到明天呢?”
“鄂東這邊的規(guī)矩是明天燒?!眱蓚€小伙子一齊笑著說,“可能各地的風俗不一樣吧。”
“等到明天,祖人們都走光了!”鄧林扔下筆,想了想,又將筆拾起來,直盯著登記本。他又想拿走袱包,可心里想,拿走后,我到哪里去燒呢?他瞧了瞧南面的山嶺,隧道口設(shè)了臨時卡點,嚴禁市民到山南的湖邊燒紙,這天都黑透了,車子又在王文手上……
“今天晚上燒也是有可能的。”穿紅色短袖上衣的小伙子立馬圓場說。
“你們到底哪天燒?”鄧林猛地喊了一聲,寫完“木”字后將筆扔在桌上。
“我打個電話問問?”對方搖了搖頭,拿出手機,瞅著登記本上的號碼,給殯葬館那邊打了過去,對方的回答是明天一大早統(tǒng)一燒化,今天晚上的任務(wù)是將所有的袱包集中回收,全部運送到殯葬館露天焚燒爐的廣場上。
“那我把日期改改……”鄧林重新抓起筆來,從塑料袋里抽出一只袱包。袱包的背面寫著“七月十四日化”,他得一一改成“十五日化”。
“你們這些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人,能不能早點通知我們這些普通市民呢?你們不能這樣捉弄老百姓呀!你們得為市民服務(wù)呀!那些當官的,他們會把袱包送到殯葬館嗎?我很懷疑!你們就知道折騰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害得我又得改一次!”鄧林一邊說,一邊拉過旁邊的塑料椅子坐下來,依次在各個袱包上修改起來:“你們鄂東人呀,就是這樣,隨意得很,想一曲是一曲,一點規(guī)矩都不講,我在這里生活了快三十年,我算是把你們鄂東人看清楚了!”
穿短袖的小伙子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幫助他整理袱包。這期間,又來了三伙人,也是送袱包過來的,他們將裝了袱包的袋子扔在紙箱里,轉(zhuǎn)身就走。鄧林掉頭瞧了瞧他們,眉頭又皺成了蘸著白漆的毛筆。
在路燈的照耀下,鄧林將六十個袱包的燒化日期全都改寫了一遍,然后在兩名志愿者的協(xié)助下,重新裝回塑料袋里。
“小伙子,今天晚上你們記得一定要把它們送到殯葬館去呀,提醒他們明天早上一定要燒呀,可別隨著性子來,今天晚上就燒了!本來應(yīng)該是今天晚上燒的,你們死活要明天燒,我只有改成七月十五日化……你們鄂東人呀,尤其是廣濟人,唉,懶得說了!”
鄧林最后瞥了一眼桌上的袱包,將雙手背在身后,搖了搖頭,返回家里。沒過一會兒,王文也回來了,她顯然喝了酒,臉色有些紅。鄧林說,你喝酒了還開車呀?王文說,我就要開就要喝,怎么哪?我就想撞死算了,撞死了,我還能收到你燒給我的袱包。
鄧林指著妻子:“早不回晚不回,我剛剛送走袱包你就回來了,什么意思呀?你是成心躲著吧?你這個女人,下輩子……我看你能投胎成什么玩意兒!”
“我變貓變狗跟你無關(guān),下輩子只要不跟你姓鄧的搞在一起就行了!”王文咕噥道。
這時,街道上又響起了電喇叭的聲音:“不準隨地吐痰,不準隨意便溺……”鄧林覺得奇怪,宣傳車怎么還在吆喝呀?看來檢查組是真的下來了。
次日一大早,天才剛剛亮,鄧林還在床上,突然接到政工科小明打來的電話,讓他趕緊到單位加班,檢查組突然提出要來局里抽查,按照局長指示,局機關(guān)的人,全體突擊加班迎檢。小明說,檢查組的人不僅要看局里的外圍環(huán)境和衛(wèi)生狀況,還要檢查單位的文明創(chuàng)建臺賬。鄧林蹙眉罵了一聲,穿了衣服,連嘴都沒洗,開車趕了過去。
鄧林所在的科室承擔著本系統(tǒng)的執(zhí)法任務(wù),是局里的要害部門,如何把執(zhí)法與文明創(chuàng)建結(jié)合起來,引導(dǎo)市民提升文明素質(zhì),這是他們一直努力的方向。這次檢查組過來突擊檢查,就是要看看他們在這方面是如何做的。
街上霧蒙蒙的,因為開著車,從小區(qū)門口拐彎到武漢路時,鄧林竟忘了看看那個袱包回收點。沿路上,他又看到了一些戴袖章的人,他們一個個沒精打采,像是一宿沒睡。一會兒,天越來越亮,街上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
剛剛來到單位,小羅隨后趕到了。鄧林吩咐小羅把歷年的工作總結(jié)找出來,然后整合成文明創(chuàng)建材料。小羅不愧是個文字高手,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整理好了,并打出簽樣給鄧林過目。這時,手機又響了,是老家的理事會會長鄧正打來的。鄧正告訴鄧林,縣里決定創(chuàng)建交通先進縣,準備新修一條一級公路,要穿過后背山,鄧林家的祖墳可能保不住了。
“去年,不是在村子前面修了一條馬路嗎?”鄧林皺著白眉對著手機嚷道,“原來的老公路還能用,修那么多的公路干啥呀?”
“鄉(xiāng)親們也都這么說,可上面根本不聽我們這一套?!编囌f,“聽說要是評上了交通先進縣,國家就會撥好多錢下來……”
“你最好這幾天抽個時間回來一趟?!编囌詈蠼淮f。
整個上午,鄧林一直恍恍惚惚的,像是還沒完全醒過來。他有三四年沒回老家了,鄂西鄂東雖在同一省份,給他的感覺,似乎隔著天涯海角。這兩年的清明和春節(jié),他原本打算回去看看的,結(jié)果都是因為一些臨時性事件給沖掉了。其實,自從母親去世后,他想回老家探望的愿望不是那么強烈了,忍一忍也能過去。
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理事長突然來電話,無非是讓他回去簽字遷墳,鄧林瞧著桌上的臺歷,嘴上罵了一句。
鄧林修改好材料,打印成多份,然后統(tǒng)一送到一樓的辦公室碼放。這時,檢查組還沒到,局長在門口等候半天了。一會兒,市文明創(chuàng)建辦公室打來電話,檢查組不來局里了,臨時換了一個單位。
鄧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嘴巴咧開了,眉頭卻是皺著的,而且皺得厲害,小羅直盯著鄧科長,像不認識他似的。
鄧林看了看表,然后直盯著桌上的臺歷。他想起昨晚上送走的那些袱包。窗外的天色有些灰暗,似乎要下雨,這樣的陰天里,父母親能收到袱包嗎?
這時,小明又來電了,提醒他到路口值守。他放下電話,又瞧了瞧天色,開著車子過去了。
幾分鐘過后,鄧林來到十字路口,交接班的小伙子遞給他一個袖章,鄧林一邊用別針別緊,一邊瞧了瞧武漢路的那個袱包回收點,朦朦朧朧中,兩個小伙子正舉著桌子,另外一個小伙子正在搬運紙箱,旁邊停放著一臺大貨車。
鄧林低吼一聲,拔腿跑了過去。交接班的小伙子剛剛脫掉紅馬夾,他一邊揮動著小紅旗一邊喊:“鄧科長,您跑什么呀?小心車呀……馬夾和旗子還沒給您呢!”
鄧林像兔子一樣靈活地穿過汽車和行人,眨眼間來到了檔案館門口的袱包回收點。那個穿著紅色短袖的小伙子正踮著腳尖,準備將紙箱放入車廂里,他扭身瞧了瞧鄧林,覺得眼熟,正要跟他打招呼,鄧林突然撲向他,將紙箱扯下來,一堆袱包從箱里傾泄出來,鄧林低頭找了找,很快發(fā)現(xiàn)了自家的袱包。
“你們?yōu)槭裁凑f話不算數(shù)?說!為什么?”鄧林從塑料袋里抽出一只袱包,聲音聽上去像嘶吼,又像是哽咽,“你們明明告訴我,昨天晚上送到殯葬館去,今天一大早就燒化,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送去?現(xiàn)在都到了七月十五中午了,都十一點了,午時了,祖人早就走了……到底為什么?”
“我們正要送過去呢?您貴姓呀?”戴眼鏡的小伙子剛剛在車上放好桌子,他連忙跳下來,打算接過鄧林手上的袱包,結(jié)果被他推開了。
“你們就是一幫騙子,你們懂不懂中元節(jié)的規(guī)矩呀?你們就知道自己掙錢,你們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也是要錢過日子的,你們什么都不知道!”鄧林指著對方,又指了指另外兩個小伙子,“你們鄂東人,說話從來就不算數(shù)……都是些什么東西!”
說完,鄧林拎著塑料袋,掉頭朝著值守的十字路口跑了回來,那個捏著紅旗和馬夾的小伙子一直站在原地,等著他過來接班。鄧林沖他擺了擺手,又搖了搖頭,將塑料袋丟在十字路口。
這時,穿紅色短袖和戴眼鏡的小伙子緊跟著跑了過來。他們直盯著丟在十字路口的塑料袋,正打算搶回去,鄧林突然展開雙手,攔住對方:“你們今天要是膽敢把我的袱包拿走,別怪我不客氣!”
兩個小伙子立馬僵住不動了。
這時,正好紅燈亮了,時間是九十秒,天津路與武漢路交會處,是市里的重要交通路口,紅燈持續(xù)時間老是變化,有時是半分鐘,有時是一分鐘,有時是一分半鐘。鄧林瞧了瞧紅燈,快速蹲下來,從塑料袋里抽出袱包,并排放在路面上。路口四周很快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并響起了汽車的鳴笛聲。戴眼鏡的小伙子立馬摸出手機。
當紅燈時間剛剛跳閃到“5”時,鄧林掏出了打火機,袱包很快燒著了。當紅燈變成綠燈的一剎那,天氣頓時轉(zhuǎn)晴,并陡然間起了風,一股煙霧過后,火焰呼的一聲躥了起來。排在前面的幾輛汽車剛剛啟動,只好重新停下來,路口響起了密集的鳴笛聲。
“鄧科長,您這是干嗎呀?”舉著紅旗抱著馬夾的小伙子一直在喊他。
負責回收袱包的兩個小伙子連忙沖上去,他們一個攔腰抱住鄧林,另一個沖到火堆上,用腳使勁地踩踏火焰。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一會兒,鳴著警報的警車過來了,后面是一臺考斯特中巴車。
當天下午,天又下起了雨,鄧林在十字路口焚燒袱包的事,很快傳遍了鄂東的每一個角落。大伙都在說,這次文明創(chuàng)建肯定又泡湯了,檢查組正準備離開鄂東,結(jié)果車子剛好路過武漢路與天津路十字路口時,那里突然燃起一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