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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蠱毒娃娃

        2022-10-21 07:37:36田耳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2期

        □文/田耳

        這男人朝我走來,個不大卻帶某種壓迫感,看似正散架又是威風(fēng)凜凜。這印證看似不靠譜的韋甚大說話具有某種準(zhǔn)確度。昨晚韋甚大睜著酒水浸塌的眼泡跟我講起這男人,情況與我眼前所見吻合。如他所講,兩年前我遇到那女孩必定是磨嬰美,必定藏在這院中。我跟著這男人走入院內(nèi),像狗一樣豎起耳朵,不遠處海流造弄的聲音慢慢纂占了所有聽覺。

        “為什么叫九號民宿?前面一號到八號在哪里?”

        “九嘛,大噢?!?/p>

        我開始習(xí)慣本地人極簡風(fēng)的表達,這個覃枝顯,顯然是另一個韋甚大。

        “……雖然是兄妹,那種事情仍然發(fā)生。有誰第一個知道,然后我們都知道……所有不應(yīng)該的事情,都有人干,要不然怎么知道不應(yīng)該呢?”昨晚上韋甚大跟我這么講,他的邏輯,我總有些跟不上。

        或許方言所致,此地人名、地名都怪異擰巴。村子叫七窪,民宿老板叫韋甚大,他女人叫牙星孟,擁有一盤引以為傲的大屁股。第一次見面,韋甚大說:“我老婆屁股好看吧?見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屁股,以前我媽從來沒告訴我?!鄙碓跐O村,才能感受到他那份得意,這里女人身形比別的地方女人整整小三圈,骨架像一把銹死的折疊傘,怎么都撐不開。

        昨天又來漁村,直接在韋甚大那里落腳?!懊袼蕖边@說法是兩年前我告訴給他,不要叫酒店或者旅館,更不要叫招待所,叫成民宿,民宿就好。這次見我,他很開心,說民宿管用,網(wǎng)上有不少預(yù)訂,所以要請我喝酒。他說的酒特指本地產(chǎn)22度“馬泡井”,初一下喉渾無感覺,喝到一定量像被人下了蒙汗藥。碰杯時,我跟他提到一個女孩,是這漁村的人,問他認不認識。講出一些女孩的特征,比如走路的樣子,比如一對很深的酒窩,韋甚大不能確定。雖然他熟悉漁村,但這漁村“比你想象的大哦”。小孩長得彼此混淆,也是事實。我找不到特征時,索性提到女孩看上去像是一只鳥……

        “呃,什么鳥?”

        “一只……烏鴉!”

        韋甚大馬上說,是磨嬰美!我進一步搜索記憶,又說那女孩看上去有點瘸,再一看并不瘸,走路還有點快?!爸荒苁悄朊?,難道還是畢含青或者是農(nóng)日鮮?”韋甚大稍后壓低聲音,“……那女孩是不是看上去就有點怪?那就對了,據(jù)說是覃家兄妹把他弄出來,也就是說,覃枝顯日了自己親妹妹,才有了磨嬰美。她生下來就邪怪,腳先出來,幸好牙巧仙在場,也就是牙星孟的姆媽……她手上有氣力,心又狠,下猛勁一拽,磨嬰美嘎嘣一聲就從覃枝救身體里面鳥一樣飛出來。磨潤陶進來看看女嬰,說這可不是他的,并把覃枝救揪下床打一頓,這又導(dǎo)致覃枝顯出手將磨潤陶打丟一顆板牙。磨潤陶豁著一張血嘴離開七窪再也不回來……”韋甚大正說著,喔唷一聲。牙星孟正拿一把膠瓢敲他腦袋,說你那張寡嘴,再亂講我就把它撕下來。

        我腦里有了一個嬰兒被一把拽出母腹的畫面,并相信這是真的。我見過那女孩,雖然當(dāng)時一身素黑,血淋淋的氣息分明還在。

        兩年前,我在七窪和團坰中間那片海灘見過女孩,只那一面,至今記得清晰。當(dāng)天海灘云層壓低,下午有如黃昏,風(fēng)把臉吹得層層疊疊。海灘還有幾對新人拍婚紗照。一個新郎忽然抽了新娘一耳光,又給新娘跪下。不遠處那紫色的新娘往沙灘上擤鼻涕,手法嫻熟。……如果每個新娘都那么擤鼻涕,那么整片沙灘豈不是充滿了黏液?想著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有了一絲緊張,余光去找辰辰。我兒子辰辰,此時正將沙鏟起來堆成一座墳的樣子。小孩海邊玩沙,你是不能指望他們有各種創(chuàng)意,大多時候,他們只會堆墳。我掐滅沙灘與黏液的聯(lián)想,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摸出一支煙,火機卻不防風(fēng),應(yīng)是昨晚被那一桌醉鬼中的某一個換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換掉的,我也喝了不少。

        趕來海邊之前,我按于碧珠的要求訂兩間房。到時辰辰跟她睡一間,如果他問“爸爸哪去了”,于碧珠自有各種說法搪塞。我們離婚已有個把月,這段時間還居住同一房屋不同的臥室,約定翻過年頭她帶著辰辰回她老家濼州。既然不睡一間,晚上我開車去附近漁村,找一個冷攤,隨便喝點酒打發(fā)過去。仿佛這時才意識到,彼此已經(jīng)分離,我又變回獨自一人。漁村沒有夜宵攤,我下了車隨意地走,經(jīng)過一處在建新房的小院落,里面一幫醉鬼認錯了人,叫我“友仔”并拽我去喝酒。我得以認識房主韋甚大,酒不白喝,隨口建議他把馬上落成的酒店改叫民宿。喝的酒當(dāng)然是馬泡井。那晚我頭一回感受馬泡井的厲害,不知哪時斷篇,眼再一睜已是另一天午后,我睡在韋甚大舊宅里,席夢思沒剝?nèi)シ缐m膠皮,所以夢里的女人皮膚尤其光潔……我記不得有多長時間疏離了房事。

        我掙扎起身,再去到海灘,酒勁基本沒散。目光找見辰辰,稍后警覺,哪里不太對勁……余光延長部分,一身黑衣的女孩冒出來。她是在向辰辰靠近,她臉上流露出某種捕獵的神情。我目光自動調(diào)焦,將那女孩鎖定在視野正中央并伴隨她的動態(tài)而移動。隔得老遠,我怎么可能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在我眨眼那一瞬,女孩忽然變成一只烏鴉,迅疾地往前竄動;再眨一下眼,她又變回女孩。我再不敢眨眼,將女孩盯緊。女孩離辰辰很近,我就顯得有點遠。時不我待,腳跟一抽,我身體站直并往那邊跑。女孩幾乎同時加快速度,我甚至看見,她兩手已試探著張開,烏黑如翼。我跑已來不及,只能朝那邊喊:辰辰快跑,快來爸爸這里……辰辰蹲在地上,看向那女孩,卻沒扭頭看我,像是絲毫沒聽見我的叫喊。女孩已經(jīng)走到辰辰面前,正和他說著什么。沙灘的綿軟還是讓我兩腿使不上力氣,終于可以伸手夠到辰辰,斜刺里又冒出一個人推我一把。只能是于碧珠,她已做好一個卡位動作,大聲質(zhì)問我到底想干什么。一個父親能對自己孩子干什么?我眼睜睜看著女孩將一個東西遞到辰辰手里。一個很小的東西,類似鑰匙扣上的掛飾……白色的。我僅看到這些。小女孩微笑地看著辰辰,臉上那兩片酡紅像是從超市塑料袋剪下來又貼上去,而酒窩像是刀子潦草地剜出來。

        “扔掉,快扔掉!”

        我想去捉住那個小女孩,她輕盈一閃,一竄就有幾丈遠。那嫻熟的步法似乎告訴我,沙灘可是她的地盤。

        “趕緊扔掉!”

        辰辰看著女孩背影,又無辜地看我。

        我去掰辰辰的手指,就像是掰手剝筍,不費力。他捏在手里的小玩意一點一點顯露。于碧珠再次將我推開,壓低聲音卻并不妨礙辰辰聽得字字清晰?!皣老:?,你有怨氣請沖我來,不要嚇唬辰辰。你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我確信離開你多么必要?!彼龓鹤幼呦蜻h處垂天蓋地的“碧海云間”酒店。我在他倆背后一路目送,沙灘這會兒變得空空蕩蕩,零星的游人還有那幾對拍婚紗的新婚夫婦,像是跟著那個像烏鴉的女孩跑掉似的。

        漁村現(xiàn)在遍是民宿,有些院內(nèi)措置兩幢樓新舊對比鮮明,新樓賺錢舊樓里花。這家沒有分開,覃枝顯帶我去客廳,同時也是大堂。一側(cè)是沙發(fā)電視機,和所有的客廳一樣;另一側(cè)卻擺著貨柜和貨架,貨物碼放之凌亂……如果我有心情,會嘆為觀止。覃枝顯把登記本扔給我,說我認字少,你自己寫。我說我的名字筆畫少,很好寫。覃枝顯說我經(jīng)常把身份證號碼寫錯。我只能拋去“算你狠”的眼神?!啊蚁朐谶@里多住幾天,環(huán)境是好,安靜?!蔽铱匆谎鄞巴?,這地方位于漁村一處岬角,擁有一小片獨立海灘。海灘盡頭有一座紅色燈塔。如果我心里沒壓著事,會當(dāng)自己來到天邊海角。又說,“只是在這里吃飯是個問題。外賣不會送到這里對吧?”覃枝顯說那可沒有辦法哦,我又不能請你天天吃海鴨蛋,雖然這東西你吃了會越來越喜歡吃。我被他猝不及防的推銷嗆得一笑,“你自己也要吃飯,難道不是嗎?我可不可以在你家搭餐?這樣我可以多住幾天?!瘪︼@叫我稍等,然后撥打電話——這也和韋甚大的信息吻合,雖然覃枝顯是這個院落唯一的男人,其實跟一條狗差不多,只管看家護院。任何事情,都要由他妹妹覃枝救做決定。

        放下電話,他說每天六十。

        “一百。就一百,每天都有海鮮就行。”

        覃枝顯眼皮一抬,說一百哦,海鮮!

        “兩百吧,每一天有蝦有蟹有螺,頂多再加上生蠔,又不要你給我煮龍蝦粥?!睗O村里這些東西便宜,退潮時他自己去沙灘找一找指定是有。他又要打電話,我說你自己去幫我弄,行不行?

        整幢樓有四層,房間很多。磨嬰美應(yīng)該住其中一個房間。當(dāng)天晚餐開始搭伙,覃枝顯炒菜基本上是水煮鹽拌,一盤貓眼螺和幾個斑節(jié)蝦。女孩沒有出現(xiàn),我考慮是不是覃枝救把她帶離這里。吃飯時,我按捺著不去問覃枝顯。雖然他看上去遲鈍,依然不能打草驚蛇。再說,人也總不會是看上去這么遲鈍。

        回到房間,我側(cè)耳傾聽整幢樓別的房間里的動靜。當(dāng)然也喝了一點酒,不出意外,是馬泡井。巨大的寧靜伴以海浪聲音鋪開來,我看見那座燈塔,在巨大的黧黑當(dāng)中微弱地閃光,我眼睛盯上去就移不開,想起哪本書里看來的句子:探照燈的光有點口吃。按說我不應(yīng)該坐下來,不應(yīng)該顯得那么安逸,和一座燈塔遙遙相望。在濼州,于碧珠和她的親人這幾天都忙瘋了,但我還是來到這里,跟那女孩送給辰辰的小禮物有關(guān)。

        “……是一個蠱毒娃娃?!眱赡昵澳谴蝸恚诒讨閹С匠交氐骄频?,用微信發(fā)給我消息,還有圖片:一寸多長的人形怪物,用白色細膠線一匝一匝地箍起來,像箍一個木乃伊,最后綴幾點黑色塑料顆粒,便有了眉眼鼻子嘴唇。旅游區(qū)多的是這種小物品,但我看這圖片,非專業(yè)人士手工制作,兩條腿弄得一長一短。我便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樣,還有她跑動的背景,腿不一樣長豈不是她本人?“扔掉,我總覺得不對勁?!蔽医o于碧珠發(fā)消息。稍后她告訴我,辰辰變得警覺,把蠱毒娃娃緊緊攥在手心,睡覺后壓在肚皮底下。于碧珠又提醒我,辰辰一貫喜歡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物件,比如骨雕的骷髏、樹脂軋成的僵小魚。她說辰辰喜歡,要是強行扔掉指不定會出什么狀況?!靶M毒娃娃,那就是被下蠱了?”我脫口而出。電話另一頭,于碧珠并不回應(yīng)。

        那次離開海灘回到韋城,于碧珠和辰辰一間房,我另一間。已有約定,我不能進到他們那間房,不能對他倆有任何騷擾(于碧珠的確這么措辭)。年底,辰辰比別的小孩提前半月離開韋城騁望路天使之翼雙語幼兒園,跟隨于碧珠去了濼州。翻過年頭,辰辰進入另一家幼兒園,視頻里跟我說他想回到天使之翼。我看見他眼窩里有液體,但于碧珠出現(xiàn)在鏡頭里后辰辰轉(zhuǎn)瞬收住淚水,對我表現(xiàn)出淡漠,并用很大的聲音說“如果沒什么事,不要天天找我視頻”。

        一種很奇特的狀況:剛分開時候彼此都意識到要用視頻保持聯(lián)系,對于視頻頻率的降低都有一種恐懼,但這狀況持續(xù)半年,疲憊感漸漸出現(xiàn)在彼此相視的表情中。相隔兩地,保持親密和熟悉實為一種痛苦,彼此生疏成為必然的解脫。分開一年后視頻通話衰減到一周一次,最近幾個月大概是半月一次。好在我尚有假期,暑期我?guī)С匠阶择{游,我倆單獨處,他會恢復(fù)對我的親密。那年自駕我故意走遠,繞青甘大環(huán)線,一連十多天都在路途,頻繁切換于沙漠戈壁雪山湖泊或者忽然進入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我每天都有驚喜,也享受和兒子時刻處在同一狹窄空間。除了自駕游,我找不到另一種方式得以和他如此相依為命。辰辰對車窗外的風(fēng)景無動于衷,大多數(shù)時間找我要手機,玩“湯姆貓跑酷”或者“夢幻花園”。

        辰辰的拉桿箱是我送他的,我設(shè)置了密碼鎖的數(shù)字。有一晚,是在德令哈的政府招待所,辰辰躺床上就睡,我忽然記起密碼鎖數(shù)字,順手將箱子打開。當(dāng)時我還沒意識到企圖在里面找出什么東西,辰辰翻了個身,我趕緊把箱子鎖上,這時頭腦中才出現(xiàn)那只蠱毒娃娃。我估計辰辰一直將那玩意兒隨身攜帶。又過兩晚,是在甘肅酒泉,我試圖再次打開拉桿箱。辰辰已將密碼換了。我眼皮細跳幾下,確信蠱毒娃娃就在箱中,自己錯過了機會。又一年暑期到來,我計劃再往遠處跑,辰辰卻說坐車太累,出門頂多一周時間。我只能調(diào)整行程,去廣東福建逛幾座濱海城市。送他回濼州,我再返回韋城,晚上入睡前他主動發(fā)來視頻,問我看沒看見他的“仔仔”。說的就是那枚蠱毒娃娃,他給它取了名字。我假裝問什么“仔仔”,并說我沒看見,當(dāng)時我確實沒看見。兩月后我給車沙發(fā)換皮,一個東西從后排車座底下蹦跶出來。我一看是它,那玩意兒芝麻粒大小的五官還沖我擠眉弄眼,似乎很樂意落到我手里。

        按漁村習(xí)慣,覃枝顯一天兩頓,頭一頓幾乎是午餐。但他沒敷衍我,騎著電動車到附近村莊的早市弄來一尾石斑,比我通??吹降念伾缘曜右粖A嘴里一送,就有一股大海深處的氣味。吃海鮮一定要到海邊……我慚愧此時此刻仍有口腹之欲。“……挺好吃?!蔽矣謫枺澳氵@里太冷清,一個人要守這一棟樓?”覃枝顯說哪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女人,和女人的女兒。“是你老婆女兒?”我故意問。他說女人是他妹妹。我問怎么不見來吃飯。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妹妹的女兒發(fā)病,前天帶到外面去看病。

        “前天,24號?那是23號發(fā)的???”

        覃枝顯古怪地看我一眼。我猜大概是這么個時序,又往他杯里倒酒。

        前天中午我接到于碧珠的電話,她壓抑著情緒,故作鎮(zhèn)定,問辰辰有沒有來我這里。我頭皮發(fā)麻,問辰辰什么時候不見的,得到的回答是一天前。

        一天前,我正在給車換沙發(fā)皮,還親自整理車廂。推動副駕的椅子,突然見到蠱毒娃娃出現(xiàn)在椅子下面,兩年前沙灘的一幕再次浮現(xiàn)。我將蠱毒娃娃捏在手里,當(dāng)時確也猶豫一會兒,如何處理?我不想讓它再回到辰辰手中,旁邊恰好又有一個巨大的垃圾桶,終是將那玩意兒扔了進去。

        汽修店的垃圾桶是用200升的汽油桶改裝,沖著那龐大軀體、填不滿的胃囊,我當(dāng)時抱有很大希望……那玩意兒應(yīng)該還躺在里面。有些東西你就是想甩也甩不脫,怪不得那個蠱毒娃娃頭一次見到就給我陰魂不散之感。我不好的感覺又總是準(zhǔn)的。

        電話里說的是辰辰失蹤,放下電話,我條件反射一般開車一路狂奔,趕去汽修店。我叫自己什么也不想,盡快趕到,先把蠱毒娃娃翻找出來,捏在手上,狠狠地捏在手上,捏得越緊辰辰就能越快找到似的。為什么?這時候不要問我為什么。

        駛進汽修店,馮老板問我又出了啥問題。我沒吭聲,直接將車停在垃圾桶旁邊。還是昨天那個垃圾桶,院里也只有這一個,我俯身看下去,垃圾有半桶的樣子。一天前把蠱毒娃娃往里面扔,大概也是半桶垃圾。這么大個桶,攢夠一桶垃圾估計要好幾天,我哐的一聲把垃圾桶放倒,讓里面所有東西稀里嘩啦地滾出來。

        “你要找什么?”馮老板沖我過來,又說,“昨天的垃圾已經(jīng)倒掉了啊?!?/p>

        里面的垃圾都是大塊的廢件,沒幾樣零碎,這一會兒工夫我已經(jīng)看了個透徹,蠱毒娃娃若在里面,也沒法跟我捉迷藏。

        “……昨天垃圾只有半桶,怎么就倒掉了?”

        馮老板只能無奈地回答:“垃圾桶不滿,我們也會每天倒掉的呀。你要不要去垃圾站找一找?”

        破案片里經(jīng)常有這情節(jié):偵探在堆積如山的垃圾里不斷翻找,夜以繼日,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次找出關(guān)鍵證物,案情便有重大的突破,仿佛巨大的垃圾堆就是破案的福地。我不會干同樣的事,若去垃圾山翻找,旁邊可不會支起一臺攝影機,見證著奇跡發(fā)生。

        在汽修店一無所獲,我開車出來,頭腦一片空白。再次上路,上了高速,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要趕去那個漁村——依然是鬼使神差一般。半路上,于碧珠還發(fā)來語音通話。……你去找辰辰了沒有?她這時候的劈頭蓋臉我并不意外,只說,你以為我還能在家里坐得?。克謫?,那你去哪里找?我說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分頭行動。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咋樣?她的聲音像是冒著氣泡,汩汩地傳來:呃,你得告訴我去哪里找,為什么去那里找,時間緊迫,24小時已經(jīng)過去,48小時黃金救援時間也已不多,72小時那幾乎就……她忽然有了啜泣。我聽著她余韻徐歇地頓住。她又說,我們要商量一下,整合尋找計劃,這樣更有效一點。她說話時候總會顯出冷靜并有條理,如果真是這樣的性格,那我們也不至于到這地步。我問她,好的,商量,你先說說你的計劃。

        她卡住了,手機里只有空氣流動的聲音,像更年期婦女那樣焦躁。在我眼底,去往漁村的道路像一條死蛇。

        循著記憶,我跟韋甚大描述兩年前那女孩的外貌特征。開始有些抓瞎,當(dāng)我說到女孩像一只烏鴉,韋甚大竟然馬上確定我要找的是誰。我接著打聽這個磨嬰美,牙星孟在一旁提醒男人,少講覃家兄妹的事情,還提到,這可能會撞邪。稍后牙星孟離開院子,我又擺出極有興趣的模樣,偏要問韋甚大,怎么就撞邪了。韋甚大多少有了防備,反問我怎么對這事感興趣。

        “……因為,我是個作家,喜歡找故事的人,寫出來。這個磨嬰美,一聽就是有故事。”我張口就能編。又叫韋甚大開一瓶五年的丹泉,這是他店里最好的酒,標(biāo)價168,不議價直接開。我也不算瞎編,年輕時候?qū)戇^一些詩歌散文,在報紙上發(fā)表并光榮加入市作協(xié)。

        “呃,作家??!我知道魯迅,還有還有……毛主席也是吧?”

        “毛主席一代天驕,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你怎么能說他只是作家?”我擺出事態(tài)嚴重的表情。

        “沒犯什么錯誤吧?”

        “自罰一杯!”我接著問,“那女孩……磨嬰美,怎么就讓人撞邪?你還沒跟我說哩?!?/p>

        “你還是兩年前見到她,我不記得是幾年前見過她。一見她,背后就冷颼颼。不光我,七窪所有人都怕見到她,說是見到她就不會有好事情發(fā)生。她媽因為這個不讓她讀書……身體也不好,生就的各種病,所以也讀不了書?!?/p>

        “到底是躲開別人才不讀書,還是身體有病讀不了書?”

        海邊粗糙過活的男人很難藏住秘密。韋甚大喝得來勁,我稍微追著問,他把知道的都跟我講:“……磨嬰美有些不簡單,長到幾歲,沒讀過書,但知道很多事情。農(nóng)火燦的媽丟了,就去找她,碰上她發(fā)病,嘴里叨咕說菀淇菀淇。后面真就在新坡林場把人找出來,老人迷山了。新坡林場,以前是叫菀淇山,老人才懂,不知道磨嬰美哪里知道。又有一次,覃周橫也去找到她家,要打聽自己女人往哪邊跑。磨嬰美過幾天才發(fā)病,一般發(fā)病時嘴里都會叨咕。那次她發(fā)病卻一聲不吭,這是很少有的情況……后來,果然覃周橫的女人再也不回來?!?/p>

        “那就是個巫,可以幫人算運程?!?/p>

        “覃枝救一開始也這么想,女兒不讀書,也能干事情并且賺錢。但磨嬰美總要等到發(fā)病才靈驗,她不能靠女兒發(fā)病賺錢,每個當(dāng)媽的都不能這么做?!?/p>

        “到底是什么?。俊?/p>

        “地上一倒,嘴角吐泡,過一會兒又醒轉(zhuǎn)過來……”

        “那不就是羊角風(fēng)?”我想起這一帶村落的墻壁時不時見到治療癲癇的廣告。

        “我沒那么講呃,你自己猜的?!表f甚大把頭湊近一點,我也同時湊近。我就在等待兩顆腦袋往一起湊的時刻。他又說,“還有一個說法,說磨嬰美不讀書,是帶出去當(dāng)雞迷子,懂嗎?”

        “雞迷子?”

        “就是拐子喲,他兩兄妹帶著磨嬰美出去晃了幾年,說是治病,治病不是花錢的事么,怎么回家還賺了,這才建了房子搞起民宿。拐小孩要用雞迷子,小孩才能輕松地把別人家小孩拐到手?!?/p>

        “有這樣的事?一個小孩,怎么拐另一個小孩?”

        “我也是聽說……”韋甚大也懂得要有免責(zé)聲明,“小孩靠近小孩,大人不會起疑心啊,對不對,然后只要給別的小孩一個東西,那就是釣餌……釣魚總是要先打個餌,不是嗎?小孩只要接過去那個東西,當(dāng)時沒事發(fā)生,照樣能回家,但手里摸過那東西,去哪都躲不過被拐……”

        “這么說,你說的釣餌其實就是一種定位裝置?”

        “定位裝置,你說的是手機?那不一樣哦,聽他們說,就算小孩把東西扔開,過不久照樣被拐?!?/p>

        我聽得玄乎,琢磨那個意思:“是被放了蠱?”

        “……具體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沒干過這事情?!彼莞阕约阂槐?,無辜地看著我。

        突然間,我熱切地希望這是真的,韋甚大道聽途說的一切都如同最高密級的情報一樣準(zhǔn):一個具有神奇的預(yù)言能力的女孩,卻被父母當(dāng)成釣餌,用以誘拐別的小孩。我回憶著兩年前辰辰對那蠱毒娃娃不可思議的著迷……那么,這枚釣餌投放出去,是否有可能兩年后才將魚釣到手……那么,難道我家辰辰有可能落到了覃氏兄妹手中?

        別人臨事一急頭腦一片空白,我卻被事情催逼得腦洞大開,但這當(dāng)口,一切微茫的聯(lián)系,也好過沒有任何線索。我試圖讓自己興奮,咣地搞了一大杯,只有無力感竄遍身體各個部位。

        海邊的男人都一個脾性,昏吃賴睡。來到九號民宿,覃枝顯跟我把酒一喝便有話說。他說他以前搞女人很能耐的,村里幾個女人至今歡喜他。我試圖讓他說些別的,微信里多添他兩百,除了海鮮叫他搞好一點的酒,不能老是馬泡井。

        傍晚時分,覃枝顯騎著改裝過的巨大的電車,發(fā)出坦克般的轟鳴騎出院子。一個多小時后才返回,車上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覃枝救,我第一次見著她。她走進來時簡短有力地脧我一眼。小女孩被她用防曬衣包住頭臉,經(jīng)過客廳,迅速上樓。晚飯變成消夜,我顯出主動咣咣連搞幾下,然后又表示不爽。我說我是你的房客,難道不是嗎?但你的女人進來以后怎么像盯賊一樣盯著我?難道我會對你的女人有所企圖?覃枝顯歉疚地說,嚴老板你開玩笑,她是我妹妹,單身哦,但帶著一個拖腳的妹子,不好再找男人。

        “……我和你說東,你偏要說西!”我有必要顯得嚴厲一點,又問你妹妹見誰都像見著賊一樣嗎?她難道被人偷怕了?

        “也不是哦……”覃枝顯慢吞吞告訴我,覃枝救只是奇怪,為什么我獨自在這住上兩天,每天掏兩百塊冤枉錢吃海鮮。這顯然不是明智的選擇,只要步行十分鐘,等待十五分鐘一趟的村際班車坐五站,鎮(zhèn)上有巨大的海鮮市場。那里隨便挑,龍蝦便宜得讓人想用筷子穿起來當(dāng)玉米棒子烤。

        這分析能力著實令我一驚,并問覃枝顯怎么跟她妹妹解釋。

        覃枝顯說,我就說你是作家嘛,要住在安靜的地方寫東西。

        “信了?”

        “信了呃,為什么不信嗎?”覃枝顯再次將酒杯高高揚起。

        九號民宿內(nèi)部比外面看起來要大,樓梯是在中間,每一層都有排列成環(huán)形的十來間小房間。起初住三樓,覃枝救回來的那天我要求換房,要住得更高一點。覃枝顯很理解似的,說你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海。整幢樓就四層。我被安置到403,位于一個拐角,是看那座燈塔最好的位置。午飯過后,我擺出散步的模樣,將二樓三樓四樓都逛上數(shù)圈,這季節(jié)游客本來就少,我估計覃氏兄妹還沒學(xué)會在網(wǎng)上發(fā)布消息招徠生意,這民宿基本沒有客人。不管有人沒人,房門有些開著有些閉合,隨意任性,像是無人管理。有些開著的門,會往走道露出一團恍惚的光,不知怎的,我通過時會忍不住一個跳躍,像是某種強迫癥。當(dāng)我意識到這和自己應(yīng)有的心境不太相符,腳步馬上變得滯重。

        不會有人,過于安靜,有時候我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此外只有遙遠的海浪聲響。

        其實,我很快確定磨嬰美居住的房間,是307。稍加觀察并不難發(fā)現(xiàn):所有的房門,只有那一扇的鎖倒裝,從外面鎖住里面。但我在三樓散步時,沒聽見里面響動,經(jīng)過307,我四周環(huán)顧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監(jiān)控設(shè)備,但也不敢掉以輕心,直接將耳朵貼門板。

        覃氏兄妹住一樓,三樓有一間反鎖的房門,無疑就是磨嬰美,此外我住四樓。不會再有別的人,更不會有另一扇反鎖的門關(guān)著被拐賣的孩子——誰會把拐來的孩子鎖在自家開設(shè)的民宿里呢?

        小女孩從不出來,包括吃飯的時候,我和覃枝顯對飲,覃枝救把吃的東西帶到三樓。覃枝顯說多裝一點,覃枝救說夠的哦。海鮮沒有裝進餐盒,我意識到,海鮮都是“發(fā)物”,會誘發(fā)病情。覃枝救上樓時總要扭頭盯我一眼,我當(dāng)然擺出認真喝酒心無旁騖的模樣。覃枝救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樓房里持續(xù)而均勻地響起,像是故意不讓我從聲音分辨她的位置。

        前面我隨口謊稱自己是作家,無疑歪打正著,這樣我得以名正言順地整天待在屋子里。但我只帶了筆記本,鍵盤還失去了彈性。這無疑是個破綻,作家哪有不帶紙筆以及一摞隨手可翻閱的書?覃枝救未必見過真正的作家,我擔(dān)心她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

        坐著發(fā)呆,看著燈塔,燈塔持續(xù)安然的佇立給我些許安慰,讓我并非無所依傍。瞎坐也不是事,我盼著于碧珠的電話打來,告訴我辰辰找到了,或者他自己回到家中。也許他就是離家出走,這種事現(xiàn)在不多,以前常有。這當(dāng)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電話一響,我接通前還暗自祈禱。

        “嚴希和,你到底在哪里?”她的嗓音像是剛被開水燙得發(fā)泡。

        我說我在找辰辰,以自己的方式在找。

        “……你自己的方式?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丟了,我總覺得你是在哪里躲避,你就是這樣的人。”

        我沒法說,這還真有些說不清楚。我總不能告訴她,我意外地扔掉那個兩腿不齊的蠱毒娃娃,從而導(dǎo)致了辰辰的失蹤?活到這把年紀讓我懂得,遇事不要急著把臟水咣的一下往自己腦門上澆。

        “辰辰不見了,你總要干些什么吧?”她再次地必然地有了哭腔,又說,“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確實在找,你那邊并不多我一個,我找另外一條線索……”

        “什么線索?”

        “你相信我……”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有什么不能說?你總是躲避問題,從來都這樣,孩子丟了你還在躲,難道都不打算給我編一個像樣一點的理由?”

        于碧珠的哭泣拉開了總閘,一哭也不再往下催促,哭聲一時把我耳朵眼撐爆。我只能將手機從耳畔移開,并思考如何分寸得當(dāng)?shù)貟鞌?。用了一些時間,她是那種容易進入情緒的女人,隨時能哭出來,但很少能隨時打止。

        放眼窗外,探照燈的光已經(jīng)幽幽地亮于夜空,海面或許有船,看不見,感受得到。有的船鳴叫聲很鈍,卻極為凄楚。我只能繼續(xù)待在這里,或許,離開這里我完全不知道該去哪里。我開始懷疑,來這里是干嗎的,難道真是一種躲避?

        我有時會在走道抽煙,看著這幢房舍一匝一匝回形樓道構(gòu)成的內(nèi)部空間。307在視野之外,從我站立的角度,看不見307的門。覃枝救時不時會進去、出來,送飯或是別的。一次,她注意到我站在樓道往下看,那以后盯我的眼神一點也不放松。有事無事,她也上四樓沿著環(huán)形樓道逛幾圈,于是我用胳膊擱在欄桿上抽煙,她一遍一遍從我背后經(jīng)過又不說些什么,未免尷尬了起來。緊接著,我抽煙也盡量在屋子里,面朝大海,拉開一面窗戶,對著燈塔。有時候會捏著煙豎起來,從視線里輕易地遮住那座燈塔。

        我知道,晚上她會住在307,守護小女孩。我想象著磨嬰美躺在她懷里時病情會變得穩(wěn)定,母愛自帶各種奇特的療效。所以,不免疑惑:覃枝救現(xiàn)在將磨嬰美管得這么緊,兩年以前為何還能獨自跑到沙灘?難道兩年內(nèi)病情正在加重……是否也意味著,她的預(yù)言和誘拐能力同樣得到增長?

        磨嬰美獨居一室不出門,如何打發(fā)一天又一天?里面會布置成什么模樣,會不會像低成本恐怖片的情景,會有一個散發(fā)著妖氣的祭臺,小女孩盤腿或是雙膝跪地坐在中間,嘴中叨念一些無人能解的話句抑或只是聲響,便有目標(biāo)受眾無遠弗屆地接收到……

        我一次次呵斥自己這些毫無結(jié)果的猜度。307的房門從未為我張開一絲縫隙,不給我任何往里窺望的時機。

        我一直都在尋找機會,試圖進入,我可沒工夫閑坐于此看著海面和燈塔,我兒子丟了,這是事實。但我自問,只不過隔有一道門,門鎖還是從外面打開,真的要進去,有那么難?覃枝救固然看守得緊,猶如母雞張開兩只肉翼護住雞雛。老鷹抓小雞永遠只是游戲設(shè)定,事實上,哪只母雞能扛住老鷹的攻擊?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在躲避。在我必須與小女孩單獨地面對面之前,仍等待著于碧珠打來電話,告訴我:辰辰找到了。就像是美國大片里屢試不爽的最后一秒鐘的救贖,但這“一秒鐘”實在讓人難熬。于碧珠仍是在電話里傾瀉她的哭聲,我有義務(wù)一秒不拉地聽進耳朵眼。孩子仍然在找,24小時最佳救援時間過去,48小時黃金時間已過去,72小時……不知又要叫作什么時間,反正,總有吃飽撐著的人拿捏各種命名。一晃眼,已有五天過去,沒有任何消息。我跟自己說,沒有任何消息,就是說沒有好消息也沒有最壞的消息……

        其實,再怎么自欺欺人,我也躲避不了這種等待對人的折磨。說是尋找下落,事實上卻又害怕很快面對最終結(jié)果,最好或者最壞的結(jié)果,總會水落石出,一目了然,再沒有任何退縮余地,再找不到任何自我寬宥的借口。

        最近一次通話是中午,于碧珠跟我說:“現(xiàn)在,我寧愿他是被人販子拐走……”我清晰地察知她心情變化的過程,這總歸不是最壞的結(jié)局。電視節(jié)目里面,那些失散的親人幾十年后得以相聚,抱頭痛哭,似乎一次一次提醒觀眾,活著就總有機會。于碧珠的聲調(diào)也變得平靜,這次沒有哭泣。接下來,她用一種罕見而冷靜的語調(diào)跟我講,等辰辰回來,她會如實地告訴辰辰,他父親在他失蹤之后也玩失蹤,把本屬于自己的責(zé)任推脫得一干二凈,以此要求辰辰跟我斷絕關(guān)系,甚至永不相見。

        我哪能聽不出來,于碧珠所說的“永不相見”,豈不就是仍有機會相見?好吧,我告誡自己,只要辰辰重新出現(xiàn),我認領(lǐng)于碧珠在孩子面前對我的任何指責(zé)。

        我已不能再等……我時刻提醒自己,盡快從她嘴里掏出些有用的東西。

        在九號民宿的第四天,也就是辰辰失蹤第六天,天沒亮,響起覃枝顯電車的轟鳴,我跑去廊道盡頭的那個窗戶,往下可以看見整個院落。覃枝救也坐在電車后端,她將哥哥抱得很緊,那種緊密,可不是兄妹應(yīng)有的……這讓我懷疑昨晚上他倆在一起……我對此并無興趣,而是說,覃枝救有可能一整晚都沒有待在307,這對我而言,就是錯過幾乎一整晚的時機。再也不容錯失機會,我都不容許自己調(diào)整情緒,不能回到403,直接下樓去307,想都不想,手直接搭上把手。鎖是從外面鎖向里面,輕輕一擰,門就打開。時候還早,女孩已經(jīng)離開了床,坐在桌前做她的手工。臺燈幽暗,桌上零亂地碼放著各種娃娃,用布片或者人造革縫制的,用木頭拼湊的,還有用膠線扎成的……我確認一眼,只能是她。時隔兩年,她眉目有了些變化,讓我加以肯定的,是那種血淋淋的氣息仍在。

        她以這種年紀不該有的平靜向我看來。我等待著她先說些什么,她就只是看我。

        “告訴我,辰辰去哪里了?”

        我在桌面上找了個大小差不多的娃娃,木頭和竹片做成的,類似我小時候也玩過的可以在桌縫上面打架的拉線小人——只是喚起她的回憶?!皟赡昵?,在沙灘,你把一個蠱毒娃娃送給一個比你高一點的男孩?!?/p>

        用不著多說,這個女孩既有預(yù)言能力,如果她愿意記起,就能記起?;蛘撸幢阌洸黄饋?,她可以隨口一說,都是天機。她什么也不說,甚至對我的到來有些不屑,稍后低下頭去擺弄另一個布片縫的娃娃。她做的娃娃各式各樣,有的做得還不錯,她要是不幫人算命,有一天也會靠做手工娃娃獲取一份收入……她經(jīng)常把自己做的娃娃送人嗎?為什么辰辰收到的恰好是一枚蠱毒娃娃?這么粗糙還長短腳的娃娃,辰辰有什么理由視若珍寶?我想到韋甚大另一個說法,陡生一股憤怒,其后做了一個動作:叉開五指如爪,罩向女孩的腦門。

        這個動作我必須向他們解釋:在我小時候居住的佴城糧食局宿舍大院,有個小孩叫小老鼠,一直沒有長頭發(fā)。大一點的小孩惡作劇,叉起手指一摁他腦門,他就會癱到地上口吐白沫,持續(xù)兩三分鐘。他們把這當(dāng)成游戲,直到小老鼠的母親哭叫著趕來,我們四下奔逃……小老鼠患有癲癇,手指叉向他腦門能夠?qū)е滤淮未畏覆 ?/p>

        鎮(zhèn)派出所在那個大型海鮮市場附近,聽得見某種喧囂,以及聞見海洋生物五彩斑斕的氣味。我第一次被帶進這種地方,警察把覃家兄妹阻攔在外,擺出耐心聽講的模樣。我照實說來,用不著藏掖。對于女孩磨嬰美,我確實是有侵犯行為,但不是覃枝救說的那回事。

        房間里裝有監(jiān)控,而且角度恰好,我一直位于畫面中央。他倆騎著電車離去,但覃枝救隨時盯著手機屏,觀察女孩房中發(fā)生的一切。他們第一時間折返,電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飛馳。覃枝顯推門而入,沒任何廢話,直接從后面箍我脖頸,他的力氣本來大,此時恨我不死,我即將窒息。還是覃枝救趕來提醒他,不要搞出人命,又說她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很快趕來。

        我第一反應(yīng),不是覃枝顯會怎么對我,而是她竟然報了警。既然她敢報警,那么拐賣小孩的說法荒唐無稽,磨嬰美作為迷子協(xié)助覃氏兄妹作案的說法也不攻自破。我有點絕望,知道辰辰跟這三人沒有關(guān)系……我為什么要在這地方耽擱這么多時間?一時夢醒,但脫不了身,覃枝顯一時也夢醒,發(fā)現(xiàn)我這幾天套他近乎都是另有原因,火氣壓不住,一拳一拳砸來。這家伙拿海鮮當(dāng)飯吃,手上有的是力氣,而我要在腦袋嗡嗡聲中保持清醒。覃枝救只勸他不要箍我脖頸,至于怎么揍我她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還叫這男人把我拖死狗一樣拖出去,打人的事不要讓小女孩看見。被覃枝顯往外拖動時,我腫起來的眼睛看到,女孩又回到桌前擺弄她的小手工。

        我對自己的動機作出解釋,警察肯定要問“你是怎么知道磨嬰美有癲癇”。我不想連累別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多費些口舌。警察又問:“那接下來這些呢?”

        我發(fā)現(xiàn)童年的經(jīng)驗不能套用在磨嬰美身上,于是摟著她,在她身上摁來摁去,仿佛她身上存在一個神秘的開關(guān),只要摁中,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結(jié)果。摁在腰肋的時候,她忽然喘息嚴重。我以為即將奏效,再次摁向同一位置,她卻抽風(fēng)似的笑起來……

        “然后呢?”

        “然后覃枝顯就進來了,他力氣好大?!?/p>

        “人家母親想盡辦法就為女兒不再發(fā)病,你卻為一己私利,專門要搞得人家發(fā)病……你檢討一下,這都是什么行為。”年輕一點的警察似乎覺得語氣不夠嚴厲,還用文件夾在我腦門上搞了一家伙。

        年紀大一點的說:“這個電話,對,于碧珠,確認一下……我們會查清這件事?!?/p>

        我只是要從女孩嘴里撬出一點信息,只要她吐出一兩句話或者含義不清的字詞,我都會馬上打電話轉(zhuǎn)告于碧珠,看這對尋找辰辰下落有何幫助。但整個過程中除了聽見女孩一串笑聲,我沒有得到任何信息。我自知罪有應(yīng)得,同時又痛惜白費力氣。還好,他們給我抽煙,煙灰缸是一只鐵皮茶葉罐。

        年紀大一點的出去又進來,差不多過了一刻鐘。進來以后神情似乎有所緩和。

        “你前妻說你,一直都有一些不靠譜、不著調(diào)的行為……”他試圖向我本人求證,或者是一種暗示,照這個方向發(fā)揮,爭取從輕處理,彼此都省事,年輕一點的已在一旁綻露一絲譏諷的笑。

        我暗自想,這些警察辦案能力且不說,但基本的事理邏輯顯然都搞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靠譜、不著調(diào)的呢?如果已然知道,肯定就能避免。別人要怎么看我,也不是我能把握得住的。但我大概把自己來這里的原因和理由說清楚了,圍繞那只蠱毒娃娃。

        “你既然有懷疑,就應(yīng)該通過我們警察來處理,怎么能私自行動,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哪來的權(quán)力?”

        “我怎么找你們處理?報案嗎?”

        “不說報案,起碼,你可以要求我們協(xié)助?!?/p>

        “這只是我的懷疑,在你們看來,這些懷疑不靠譜也不著調(diào)。要是想得到你們協(xié)助,那你們替我想想,我應(yīng)該怎么開口跟你們講這事?”

        兩位警察彼此覷了一眼,一時愣怔無法作答。那一刻他倆也把自己當(dāng)成我,然后想著怎么有效地陳述這樣的懷疑。稍微一想就能知道,這懷疑無法跟人表述,再說,他倆也不可能是我。

        至少,我已經(jīng)不再被當(dāng)成犯罪嫌疑人,煙隨我抽。抽到第三支,覃枝救忽然沖了進來,一臉憤怒。她似乎意識到,警察不會按她的意愿狠狠地處理我。

        這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管理總是不夠嚴格,報案的和被抓的難以得到有效分隔。

        “……23號,你兒子失蹤的那天,嬰美確實說了一個地名,我聽見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顯得平靜,冷幽幽地看我,給了這么一句。似乎怕我不相信,又說是濼州市下面的一個縣。辰辰的外公外婆恰好就在那個縣。

        我不知此時以什么樣的眼光向她找去,直到她嘴角一揚。

        “放心吧,我死也不會告訴你?!?/p>

        說完這話,覃枝救嘴角露出笑容,旋即被年輕一點的警察帶出去,并且提醒她不能因為自己是報案人就不遵守紀律。

        我又不能請警察幫個忙,幫我撬開這女人的嘴。外面咣的一聲,大門是被誰帶了一下。我看不見她,或許以后都看不見了。世界太大,人又太多,彼此不見永遠都是大概率事件。稍微一陣眩暈過后,我又得來一陣輕松。這才意識到,我跟這女人充滿了某種陰差陽錯的關(guān)系:我來這里想要得到的,固然是她害怕發(fā)生的;而她想讓我陷入絕望,反倒幫我排除了最壞的情況。我不能對她表示感謝,暫時也無法打電話聯(lián)系于碧珠——我如何讓她在電話聽懂并相信我的整套推理過程?

        我抑制著思緒的蔓延,幸好煙可以接著抽。當(dāng)成煙灰缸的茶葉罐,罐身印著幾只鳥站立于枝頭,我盯著它們。我對鳥類一直缺乏基本了解,只是想,那些鳥即使不是喜鵲,也絕不可能是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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