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卓
身邊養(yǎng)貓的朋友越來越多,他們見面互相討論著驅(qū)蟲、耳螨、絕育、貓糧品質(zhì),我似懂非懂地努力傾聽著,記憶卻不受控地回溯到十幾年前,腦海浮現(xiàn)出那個小小院落,它在房檐上看我的眼神清冷而疏離,幾秒鐘后,甩甩尾巴掉頭走掉了。嚴格來講,它決不能算是我的寵物,也不能算是我家中任何一個家庭成員的寵物。在農(nóng)村,貓咪與人類更接近共生共存的關(guān)系,它們不屬于所謂的主人,甚至不會接納人類冠以的名字。
我三歲的時候,姥爺?shù)酿B(yǎng)雞事業(yè)正如火如荼轟轟烈烈地做大做強,院子里的南房、西房全部收拾出來,安置上比人還要高一些的鐵架籠,去養(yǎng)殖場進一大批活潑健康的小母雞回來,鵝黃毛茸的一小團,叫起來嘰嘰嘰的,清脆可愛。在玉米棒子磨成的飼料的滋養(yǎng)下,它們會迅速成熟、羽翼豐滿,開始下蛋,步入晚年的姥爺依靠賣雞蛋,來償還供三個女兒讀書所欠下的外債。
當?shù)谝慌u開始下蛋的時候,喜悅與困擾幾乎同時襲來。據(jù)姥爺回憶,那時的他懷疑,老鼠擁有著強大迅猛的搜集情報和信息傳達能力,在我家的雞產(chǎn)下第一顆雞蛋的瞬間,掌握了一手情報的那只老鼠,就會以雞窩為圓點向外擴散這一消息,不出一夜時間,全村的老鼠都聞訊趕來,虎視眈眈地盯著油光水滑的小母雞。這一現(xiàn)象其實在那一夜的晚上已有征兆,全家看電視時,媽媽突然瞥見窗戶外一只老鼠鬼頭鬼腦地向屋里觀望,它毫不驚慌,甚至神態(tài)自若,現(xiàn)在想來,莫不是前來宣戰(zhàn)的排頭兵?當姥爺清晨去喂雞時,震驚發(fā)現(xiàn)十幾只老鼠集體作案,目光相對那刻,雙方皆微怔幾秒,率先回神的姥爺一把抄起手邊的掃帚,老鼠們則前爪抱蛋用后腳瘋狂逃跑,姥爺講述那個場景只用了四個字,“抱蛋鼠竄”。經(jīng)此事件,家庭會議上姥爺拍案而起,決定給家中增添新成員——貓。散會后,大人們看院中小白狗的眼神頗恨鐵不成鋼,而小白狗委屈的眼神中只寫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姥爺托宣化舅舅們捉了兩只小貓回來,一只黃貍花,小老虎似的(可惜沒過幾天它就棄家闖蕩了),一只是它——一只很漂亮的奶牛貓。它的脊背多烏黑色斑塊兒,腹部是柔軟的奶白色,鼻頭有一小塊兒黑斑,算是最有特征的地方。在我心目中它是高貴的外來戶,從城市跑來這三十多公里外的窮鄉(xiāng)僻壤之地,聽起來也實屬貓生不易。我們兩兩相望,面對幼時我亮晶晶的星星眼,它不屑一顧,轉(zhuǎn)頭走掉。我心傷悲,卻不受控制地在想和它建立深厚友誼的吃力不討好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動植物似乎都長得比人類幼崽快許多,仿佛就是在姥爺家的小小院落里打了幾個盹兒,走了幾個神兒,杏花落了幾片花瓣,在海棠還沒有結(jié)果,心中積攢的一些問題,還沒有找到合適答案,它已是只強健敏捷的大貓了。我始終堅定認為,它的顏值和能力在貓中絕對是頂級的,成年后它已經(jīng)來去自如,高墻奈何不了它,門鎖奈何不了它,它便頻繁在外游蕩,有時無影無蹤好幾天,回來后不久腹部就鼓了起來,在殘雪快化盡的時候誕下六七只小貓仔來。六七只小貓仔沒有一只長得像它,且品種頗雜,有黑貍花、玳瑁、獅子貓,有的小貓通體雪一樣潔白額頭處卻有兩個圓圓的黑點,有的小貓毛發(fā)全部炸起來,有的小貓竟有著一藍一黃透亮的鴛鴦眼,村里有人說,這是有波斯貓的血統(tǒng)吶!我們開始思考,村貓中大抵是不會有這樣的貴族小公貓的,看來是它的祖上地位尊貴吧。幼年的我頓時心中肅然起敬,理解了它的孤高與不屑,我愛意滿滿地看著它,而它依舊無暇顧我,整日不是奔波于給小貓尋找新的藏身之地,就是威風(fēng)凜凜地震懾?zé)o名鼠輩。
或許是太過于美麗迷人,它基本上每年都會產(chǎn)一窩小貓仔,鄉(xiāng)下的小貓皮實強健,存活率極高,鼎盛時期,院子里的小菜地間有大大小小十幾只貓撒潑打滾兒,有的打架有的曬太陽,它們也遺傳了母親的顏值與能力,于是很多人家都前來討要,村中的很多院落里都有它們的兄弟姐妹。相較于它們的母親,它們趕上了好時候,用不著辛苦捕鼠飽腹,姥爺逐漸體力不支,家里的經(jīng)濟情況也好轉(zhuǎn)起來,養(yǎng)雞事業(yè)告停,南房西房里只剩下空空蕩蕩的生銹鐵架籠,偶爾進去,嘰嘰叫的聲音沒有了,暖烘烘的味道聞不到了,需要仔細尋找,才能在犄角旮旯窺見一小片母雞的茸毛。那時我初次體味這種心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跡,有些事情的開始和終結(jié)都板上釘釘又自然而然,微小的就像一片微微顫動的茸毛。
記著有一次家中聚會,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圍在大圓桌旁吃飯,它不知怎的愿意跑進屋子里來,一反常態(tài)地在桌子下面穿梭,媽媽從廚房進出端菜,嫌它礙腳,便大聲呵斥:“去去去,有本事捉老鼠去!”它微愣住,歪頭停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其實媽媽的這句話頗蠻橫無理,自從不再養(yǎng)雞,附近幾乎見不到老鼠的身影,隨著每日大量新鮮雞蛋的消失,鼠輩們顯然已經(jīng)換了陣地。吃過飯后,我們在院子里閑談乘涼,弟弟突然激動地指向房頂,大喊:“你們快看!快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它威風(fēng)凜凜地傲立在屋檐上,挺拔的身姿,像個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它目空一切,眼神火熱又清冷,嘴里叼著一只碩大的肥鼠,它矯健地奔跑,仿佛乘風(fēng)而行。
我們目瞪口呆,陽光下,我們看著它穿越重重障礙,清白無畏,仿佛這世間萬物都不能困住它的腳步。
可是我們受困于生活。很多人在歌頌農(nóng)村,歌頌偉大的勞動者,黑色的土地,金黃的玉米粒,黎明的雞叫時刻,但是沒有人會說,長年累月無止息的勞作,會使他們的身體怎樣飛速地衰敗,太陽如何將粗糲的皮膚浸染成古銅色。姥爺?shù)暮粑莱隽撕艽蟮膯栴},我懷疑是給雞磨飼料時吸入太多粉塵,還有在雞窩中吸入太多細小的浮在空中的茸毛。盡管不愿意遠離侍弄了大半輩子的土地,但他最終還是向一些病痛低頭了。
人總是要低頭的。
我們在市區(qū)給姥姥姥爺買了樓房。搬家工作陸陸續(xù)續(xù)了很長時間,小狗送了人家,但貓不受控制,你無法拿鐵鏈把它困住,也無法清楚地告訴它一切,它是困不住的,它不會接受城市里那個方方正正的小格子,也不會再去別的家里過活,姥爺家就是它的家,不是因為有我們存在,小院單單純純的就只是它認準的家。鄰居奶奶很喜歡它,在我的拜托下,答應(yīng)會好好照顧它。
我想,幸好它對我們沒有什么感情,大抵它也不會有什么難過吧。
于是某一個平常的下午,姥姥姥爺徹底地離開了那里。前期準備時間似乎漫長無期,可等到真正動身的那刻,也只是尋常。
那段時間,閑不住的姥爺還是常常往鄉(xiāng)下跑,去打掃房子,去看看種的玉米有沒有發(fā)芽,韭菜又出一茬兒,割回家剁餡兒包餃子。有一次,他推開朱紅色的大門,竟看見貓端坐在院子中央,仰著頭,目光望著空空蕩蕩的房屋,它看了許久許久,姥爺也沉默地看了許久。
原來,原來你也有諸多的不舍。
人類幼崽的確生長得比動植物緩慢很多,但卻是變化最大的那個,清澈的目光,清白的臉龐,直白的愛意,都漸漸變了模樣。我困惑在一些難懂的話,復(fù)雜的表達,習(xí)慣于搪塞,卻也是辜負別人的那個。在不敢坦蕩奮勇的時候,我們也實在太善于找到一個能寬慰自己的借口。
我幼時迷過一次路,說來也好笑,其實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只不過是那里有很多杏樹,紛落的花瓣遮了視線,看不清回家的路。不知打了多少轉(zhuǎn)兒,還是沒走出去,我疲憊又無措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淚眼蒙眬間,它不知從哪里過來,跑到我面前,又轉(zhuǎn)身離開,我跟著它,很快便看見了家中的煙囪。
是想領(lǐng)我回家的吧?我居然現(xiàn)在才想明白。
有人說生命開始幕布展開,生命結(jié)束天幕也墜落。很抱歉無法陪伴你從天明到幕落,有些事情雁過無痕自然零落,有些事情卻愈加清晰深刻。我再沒有見過那樣漂亮矯健的貓,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無畏又孤高的神色,我們總是喜歡妄自判斷,在漫漫長路中大概低估了很多這樣的感情。
我會永遠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