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聰
那通鐫刻了《定遠營記》的石碑已經(jīng)消失無蹤了,復建的定遠營城再現(xiàn)了昔日塞外邊城的宏偉雄姿。
要說這座小城的歷史并不久遠,最早的地名記載是在宋代,西夏的攤糧城大概率就在這里,據(jù)說就建在這座定遠營城池底下。而這里背靠賀蘭山的天然屏障和盛產(chǎn)負重遠行的駱駝也是西夏大將阿沙敢布譏笑成吉思汗的依仗。公元1227年的那場戰(zhàn)役,西夏敗了,攤糧城和阿沙敢布一起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在此之前,這處地方史書上甚至沒有留下地名。但是,這里畢竟是一處關(guān)隘要地,雄才大略的帝王將相終會看見此處非凡的軍事戰(zhàn)略位置。
賀蘭山北,乃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也。圣心軫念山后一帶,切近寧城,特移厄洛特郡王阿寶部落于西海,渡厄爾多斯七佐領(lǐng)于河東,險要盡歸內(nèi)地,命侍郎臣通智細行踏看,復命會督臣岳鐘琪詳議具奏。嗣命臣通智暨光祿卿臣史在甲督理工務,修?;蒉r(nóng)、昌潤二渠,建設新渠、寶豐兩縣,安插二萬余戶,耕鑿遍野。而賀蘭山后葡萄泉等處,水甘土肥,導引諸泉,亦可耕種。兼之,由山陰挺生松柏,灘中多產(chǎn)紅鹽。且形勢扼瀚海往來之捷路,控蘭塞七十二處之隘口。奉旨特設一營,名曰定遠。爰相地形高下,因山筑城,氣勢軒昂,設武弁,置屯兵。西接平羌,通哈密、巴里坤等處;東接威鎮(zhèn),遠連三受降城、兩狼山之要地。內(nèi)外聯(lián)絡,邊疆寧謐。良由圣漠廣運,神武遠施。億萬斯年,咸戴帝德之高深矣,因紀盛世,而鐫之石。
雍正八年,歲在庚戌,秋八月之吉日立。
《定遠營記》把這里的軍事戰(zhàn)略、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價值說得通透。城起之時,這里便真正成了清廷“定遠安邦”的屏障。西北蒙古各部兄弟間再無大的征戰(zhàn),兩次“回亂”雖給定遠營城帶來極大的破壞,卻未給中央政權(quán)再造成大的威脅。然而,由于地處偏僻,地域廣而無農(nóng)桑,物雖博而未大用,以致貧瘠,少有人知,從而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直到200年后,因為那場波及世界各國的曠世大戰(zhàn),定遠營才再一次顯示出它地理位置上的軍事戰(zhàn)略價值,從而引起億萬國人關(guān)注。
打開視角的那個人叫范希天,人們更熟悉的是他另一個名字范長江。
在阿拉善左旗檔案館里藏有一紙時任甘肅省主席于學忠給阿拉善旗扎薩克達理札雅親王的電報抄樣,稱《大公報》記者范希天日內(nèi)將赴阿拉善旗,請給予善待。
范長江是《大公報》撰稿人,主要致力于抗日軍事問題的研究。新聞記者敏銳的洞察力使他意識到,抗日戰(zhàn)爭必將全面爆發(fā),到時西北地區(qū)將成為抗戰(zhàn)的大后方,而荒僻的西北地區(qū)的現(xiàn)狀卻少為人知。為此,1935年7月開始,范長江以驚人的勇氣和頑強的毅力進行了西北考察,足跡遍及川、陜、甘、寧諸省及內(nèi)蒙古地區(qū),將所見所聞寫成通訊稿在《大公報》發(fā)表,報道了西北的神秘與潛在危機,報道了紅軍和二萬五千里長征,引起全國轟動。
考察阿拉善是范長江計劃中的一站。在他看來,鮮為人知的阿拉善充滿著神秘色彩,阿拉善的地理位置對于未來戰(zhàn)爭亦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關(guān)聯(lián)著正在變化的軍事、政治和民族問題。
1936年5月17日,鶯飛草長的時節(jié),范長江乘汽車由銀川出發(fā),專程來到了定遠營。在他潛意識的感覺里,定遠營應該是個蒙古包散落、到處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地方。到了才知道,這里很難看到蒙古族人生活的影子,街上說漢語的比說蒙語的人多,著漢裝的比穿蒙古袍的人多,錯落的民居宛若內(nèi)地城鎮(zhèn),目力所及看不到一頂蒙古包。范長江拜訪了阿拉善旗的最高行政長官達理札雅。在他的眼里,達理札雅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言談舉止儼然久居京城的老北京。而他的官衙府邸、室內(nèi)陳設也都與京城一般無二。范長江與達理札雅一見如故,開誠布公地討論政治問題與民族問題,兩人的政見完全一致:第一,民族問題是關(guān)乎家國穩(wěn)定、同御外辱的政治問題,政府不能再將民族問題看成是地方問題;第二,執(zhí)政當局須盡快拿出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方案,否則,國外敵對勢力必然會利用民族問題實施侵略分裂,屆時將無法收拾。無論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還是今天的和平社會來看,范長江、達理札雅二人對于政治的見解都是十分清醒的,指出了數(shù)千年來中國歷史社會矛盾的根源。但是,他們兩人一個是追求進步的青年記者,一個是偏居一隅的地方小官,面對這個中華民族沉積數(shù)千年的歷史難題雖有清楚的認識,卻不能撼動分毫。
范長江看到,雖然是在新生的民國,清朝對蒙古人壓迫統(tǒng)治的影響依然存在,并對此進行了深刻的分析。清廷為削弱蒙古人的勢力采取了極不光彩甚至可以說是極為殘忍的手段。首先,建立王公制度,收買其中的優(yōu)秀分子封為王公,并與朝廷聯(lián)姻,讓他們祖祖輩輩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以此消磨他們的意志。這方面阿拉善旗比較典型。阿拉善自1697年旗治以來,與清廷聯(lián)姻三十一次,其中更有十二位格格下嫁阿拉善,達理札雅王爺?shù)钠拮泳褪乔宄瘯r皇室公主,不過他們結(jié)婚時清王朝已經(jīng)畫了句號。其次,極力倡導喇嘛教,在蒙鄉(xiāng)推行喇嘛制度,規(guī)定每個家庭只能有一個男丁可以婚娶,其他男丁必須進廟里當喇嘛侍奉佛祖。給予喇嘛特權(quán),他們無須勞作、不加稅賦、不為官治、不能婚娶,只享受俗人的供奉。如此,不僅限制了蒙古族人口的增長,而且極大地削弱了他們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力。這種制度在蒙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積習,雖然推翻帝制,民國建立新政,但達官貴族依然享受奢靡的生活,平民家庭為使子嗣免受勞役之苦,毅然送孩子去寺廟當喇嘛。
不過,明白人還是有的。在達理札雅身上,范長江看到了民族覺醒的希望。達理札雅不但堅決不許他的屬下送子進廟當喇嘛,而且興辦學堂,開化啟智,并且招募青年,武裝軍事,頗有政治遠見。當然,矛盾也是有的。磴口設縣是彼時阿拉善人的一塊心病。磴口地區(qū)原是阿拉善旗王爺封地,阿拉善旗僅有的一段黃河水域即在治內(nèi),開辟了若干農(nóng)田,更有阿拉善旗唯一的水運碼頭,吉鹽外運,貨物內(nèi)供,位置極為重要。然而1929年寧夏建省時設立磴口縣,轄歸寧夏,等于是斬斷了阿拉善旗的經(jīng)濟命脈。阿拉善旗與寧夏為此多有交涉,互不相讓,報至國民政府行政院,政府卻閃爍其詞,不惜削弱阿拉善旗的利益而對寧夏多有偏袒,最終形成一地兩治的局面。范長江從家國情懷的角度思考問題,認為國之大統(tǒng),應當鏟除過去傳統(tǒng)的民族歧視思想,以民族平等的精神,團結(jié)互助,共同發(fā)展,共同捍衛(wèi)國家主權(quán)。不能不說范長江的思域極為廣闊,思想極為超前,他對民族問題的思考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民族政策高度一致,更是提前將近一個世紀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思想做了注腳。
定遠營的塞外風景給范長江留下深刻的印象,縱馬馳騁在遼闊的草原,敢為人先的豪情激蕩著他的胸懷,與達理札雅侃侃而談。定遠營城外有一處異景,一道溪流從下而上逆流,從而形成“倒流水”的奇觀,是阿拉善風景一絕。范長江山上山下反復察看,科學地解釋了形成“倒流水”現(xiàn)象的原因,原來是觀看者視角與流水存在一定的角度而產(chǎn)生了錯覺。一件小事,卻體現(xiàn)出記者較真、求真的秉性。這處景致20世紀末還能見到,遺憾的是,由于賀蘭山降水量逐年減少及小城改造新城,橫穿城市的三條小河皆已斷流,“倒流水”景致不再。
范長江在定遠營只住了三天。離開時他不會想到,僅僅幾個月后,他會再一次長途跋涉來到定遠營,為此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
1936年春夏,日本關(guān)東軍或明或暗的一系列軍事行動表明,其侵略的目標鎖定了中國的西北地區(qū),綏遠大戰(zhàn)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位于內(nèi)蒙古最西端的阿拉善、額濟納兩旗亦有日本人的活動。范長江是一位優(yōu)秀的記者,具有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敏銳的新聞洞察力,他所具備的職業(yè)慧眼和戰(zhàn)略思維不遜于一位杰出的軍事家。范長江認為,日本人早就將中國看成是囊中之物,不容其他國家染指。東西走向的中蒙邊境是一條戰(zhàn)略走廊,更是聯(lián)系蘇聯(lián)的重要通道,關(guān)東軍已經(jīng)扶持德王、李守信占據(jù)東蒙,成立了蒙古軍政府,下一步必將向西北推進,沿著中蒙邊境滲透實力,從華北、西北開始全面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為了實現(xiàn)這一戰(zhàn)略目的,他們先行隔絕了中國與蒙古和蘇聯(lián)的聯(lián)系,既要防止中國從西北方向得到國際援助,也杜絕蘇聯(lián)對中國的覬覦。因為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一次阿拉善之行,對西蒙環(huán)境有一定的了解,故而報社計劃讓范長江再一次長途跋涉,去往額濟納旗和阿拉善旗勘查。也正是由于曾經(jīng)走過一次阿拉善,加之對時局有著清醒的判斷,范長江很清楚此行面臨的風險,頗為躊躇。然而社長的一句話讓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斑@次如果不趕快去,也許要錯過最后的機會了。”最后的機會?。∮写烁锌牟粌H是范長江,新聞人對時局的敏感和判斷遠高于某些決策層的政治家。東北已經(jīng)失守,如果綏遠再生事端,華北西北危在旦夕,中國還有多少個“最后的機會”!范長江義無反顧地接受了這次任務,涉險前往額濟納和阿拉善旗,去尋找和探查日本人在西北邊境上滲透入侵的蛛絲馬跡,及時報道西蒙動態(tài),來游說南京國民政府,警醒國人。
必須要說一下綏新公路。中國地域廣闊,影響國力發(fā)展的主要障礙就是交通欠發(fā)達,從而導致東西、南北發(fā)展不平衡。這種狀況,古已有之。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早在1918年,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中就提出了要建設“東起北平、經(jīng)阿拉善,西至迪化的第二條進疆大通道”。但是,“中華民國”軍閥割據(jù),民生凋敝,雖然南京國民政府在1933年曾聘請著名探險家、瑞典地理學家斯文赫定作為領(lǐng)隊,率領(lǐng)龔繼成、陳宗器、尤寅照等一批以中國技術(shù)人員為骨干的汽車查勘隊,詳細勘查了從綏遠到新疆的公路交通路線,并提交了《綏新勘路報告》,卻因國力羸弱、戰(zhàn)亂頻生,最終未能實現(xiàn)。
1930年7月,西北科學考察團瑞典籍隊員喬格·生瑞恒的兩個兄弟古斯塔夫和蒙杰爾駕駛一輛凱迪拉克汽車,沿著綏新駝道首次實現(xiàn)了從北京到額濟納的汽車旅行。到達金塔后,蒙杰爾病故,古斯塔夫獨自駕車經(jīng)哈密、奇臺到達烏魯木齊,給隨后綏新公路的開辟提供了可行的依據(jù)。綏新公路真正的開拓者是新疆的一位民營企業(yè)家朱炳。1930年,朱炳著手經(jīng)辦綏遠到新疆的長途汽車運營事宜,為尋找一條能夠通行汽車的通道,親自騎乘駱駝沿著古代絲綢之路北線的綏新駝道探路,初步確定了公路線路。經(jīng)過三年籌備,朱炳聯(lián)系一些商人集資創(chuàng)辦了“綏新長途汽車股份有限公司”,在綏新公路沿線設大小車站72處,其中就有著名的阿拉善旗班定套勒蓋車站和額濟納旗二里子河車站。1933年8月30日,綏新長途汽車公司派出五輛汽車冒險試運行。由于道路環(huán)境惡劣,加之受盛世才、馬仲英之亂影響,計劃由新疆方面運送汽油到二里子河車站接濟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最終僅一輛汽車成功到達哈密和烏魯木齊,卻開了從綏遠到新疆汽車運輸之先河。
1936年8月,范長江即是搭乘了綏新汽車公司的車隊從歸化城出發(fā),一路驚險坎坷地來到了額濟納旗,然后騎駱駝到達阿拉善旗定遠營,行程兩千多公里,先橫后縱,穿越阿拉善廣袤的戈壁沙漠。
范長江搭乘的車隊從蜈蚣壩穿過陰山山脈到達武川,經(jīng)包頭、黑河、海留圖、蘇都勒、浩依爾阿馬圖、阿布德爾進入阿拉善旗域內(nèi)。
阿布德爾位于阿拉善旗與東公旗交界處,是一處雅丹地貌的獨立土丘,外形如一紅色方臺?!鞍⒉嫉聽枴笔敲晒耪Z,意為木頭箱子,以那座土丘形象而得名。范長江到了這里即是從綏遠進入西蒙,才是這次冒險之旅艱險的開始。范長江是一位偉大的新聞工作者,對于民族語言也有著異于常人的稟賦,所到之處,不論是蒙古族人名或地名,皆能以漢字較為準確地書寫出來。但是,范長江偏偏就沒有對阿布德爾這處重要地方留下片語記錄,大概是到了此處比較平順吧,給他留下的印象不夠深刻。可以肯定的是,范長江必然要從這里進入西蒙,綏新公路沿千百年來形成的古駝道蜿蜒,若非遇險或洪澇,絕不會改道。他所記述的一次慘禍就在往前不遠處。戈壁的風貌亙古不變,我相信自己現(xiàn)在看到的依然是百年前的景色。
這里其實是一處自然美景,略往西北,即有大片紅色的山丘,為典型的雅丹地貌,彤紅如火,絢爛夢幻。南邊,順著阿布德爾土丘遠眺,則是一道黛色的山脈,我們其實是到了巴彥烏拉山的北邊。最為典型的地貌特征是兩座狀若饅頭的山峰,高高聳立在山巒之中,仿佛大地母親的乳房,極為形象,也極為醒目。兩座山峰被一道寬闊的洪溝隔開,而這條洪溝正是綏新駝道的一條岔道,一些駝隊會選擇從阿布德爾分道,經(jīng)此穿越巴彥烏拉山到達吉蘭泰鹽池,進而前往定遠營、銀川,或者穿過騰格里沙漠至甘肅、新疆。這兩座山峰也像駱駝聳立的駝峰,漢族人直觀地稱其為“駱駝山”,蒙古族同胞的叫法就比較耐人尋味了,稱為“浩依爾伊布格勒”,有和諧共生的兩個山頭之意。
范長江懶得為這個紅色的“盒子”和駱駝的“雙峰”留下幾行文字,不過,一位國外的先行者卻是不吝溢美之詞。1933年,斯文·赫定率領(lǐng)綏新公路勘察隊經(jīng)過這里。他在《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中這樣寫道:
“沿著干涸的薩格拉林河河床,我們來到鄰近阿布丹(阿布德爾)的地方,準備宿營,這里已經(jīng)深入沙漠80公里了。12月19日,那是一個美麗的早晨。景色是如此奇妙和清晰,甚至西方地平線上遙遠的山巒都顯露出了清晰的輪廓。這里的地面簡直像特制的混凝土一樣堅硬。我們沿著駱駝留下的痕跡繼續(xù)向前。在這一段路上,車速可達每小時50公里,要是去新疆的路都像這里一樣,就不用再修什么公路了。阿布丹——‘盒子’像個無尖的金字塔修建在平原上。南面更遠處一座雙峰的小山像峰駱駝一樣站在那里。路伸進一條山澗和被風雕琢得奇形怪狀的紅色臺地中。到處是風化的石頭,我們把自己送進了一片由簇簇光禿禿的紅色、黑色小山組成的迷宮之中。”
還是和百年前一樣,阿布德爾少有人家,極目四處眺望,視野之內(nèi)僅一戶牧民。主人告訴我們,他家并非阿布德爾原住民,1972年他隨父母搬遷到阿布德爾西北約2公里的一口老井邊建房長住,那口老井就是古代駝道上的一處休憩點。當時他家老房子西側(cè)的駝道上有兩棵楊樹,巴彥淖爾盟和阿拉善盟的分界線就在兩棵樹的中間,現(xiàn)在只剩下一棵樹還活著。如今得益于國家惠民政策,為他在老井東邊不遠處新蓋了磚瓦房,院落寬闊,房屋寬敞明亮,水電齊全,與過去蒙古包或小土房不可同日而語。事實上,他家的經(jīng)濟條件原本就不錯,僅放牧的駱駝就有200多峰,還有一些牛和羊。我從小生活在牧區(qū),對這樣的家庭并不陌生,對這樣的環(huán)境骨子里就有著深深的留念。錢鐘書先生說,婚姻就像一座圍城,圍城外的人想進來,圍城里的人想出去。人生也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或者我曾經(jīng)走到的牧人家庭,如今大都僅留老年人在牧區(qū)堅守,年輕人不甘寂寞,打小就離開家去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生活了,有父母守著的畜牧家業(yè)支撐,他們的生活很是優(yōu)渥。但是,也有許多如我這般的不入流者,向往牧區(qū)的清凈與自由卻不能夠。
還是和百年前一樣,地處交通要道,阿布德爾并非寂寥的地方。曾經(jīng)的綏新公路,如今被修建成一條現(xiàn)代化的邊防公路,編號331,貫通阿拉善邊境,往東可至遼寧丹東,往西通往新疆阿爾泰哈巴河縣,全程近一萬公里,暢通無阻。阿布德爾南邊的巴彥烏拉山里,京新高速公路更是車流如織,和331公路并行,基本也是沿著當年的綏新公路修建。說到底,還是千百年來駱駝蹚出來的那條絲綢之路。只是現(xiàn)代化的進程改變了駱駝的命運,昔日的沙漠之舟已少了當年的雄風。是不是若干年以后,它們脊梁上扛著的那兩座高峰也會萎縮消融?
我們要比范長江當年幸運得多。同樣是車隊,我們?nèi)秦S田越野車,比百年前的福特汽車性能要好得多;依然是這條路線,我們可以不時地拐上新建的瀝青路平穩(wěn)馳騁,范長江時代卻只能順著地勢在戈壁沙灣峽谷里走走停停;還是兩國的邊界線,我們有著強大的國防、科技、經(jīng)濟后盾,鄰國只有對這邊羨慕的份兒,范長江們卻要時刻提防那邊突然竄出的武裝騎者。
在331公路上西行50公里,有一片茂密的胡楊樹林,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銀根呼都格了。為區(qū)別現(xiàn)在的銀根蘇木,人們俗稱這里為北銀根。銀根地區(qū)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這里是中蒙兩國交界的地方,而且這里的戈壁、沙漠里盛產(chǎn)大漠奇石,曾經(jīng)俯拾即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銀根瑪瑙、阿拉善賞石異軍突起,馳名中外,造就了一個個賞石傳奇,將中國的賞石文化推向全盛,當代四大奇石中的“東坡肉石”“小雞出殼”“歲月老人”就出自這片區(qū)域,從而使阿拉善榮膺全國第一個“觀賞石之城”桂冠。銀根呼都格最早的叫法是“銀根布拉格”,均為蒙古語,“銀根”意思是母駱駝,“呼都格”意為井,“布拉格”指泉水,合起來就是母駱駝井或母駱駝泉。那些尚健在的老“駱駝客”們說,他們的前輩流傳,銀根是阿拉善地勢最低的地方,有許多泉水,甚至有暖泉,形成一道道溪流或一個個海子。后來由于水位下降的緣故,那些泉眼逐漸干涸,也就鮮有地表水了,就如老“駱駝客”們的身體,漸漸少了水分,臉上沙漠般溝壑縱橫。于是掘沙筑井,維系牧民及牲畜的生存,銀根布拉格也就變成銀根呼都格了。我們輾轉(zhuǎn)找到了那口老井,它如今仍被牧民使用。老井已被高高低低的沙丘包圍,沙丘上長滿白茨、梭梭,寄生在白茨根部的鎖陽和梭梭根部的肉蓯蓉感受到春的氣息,努力從沙地中探出一個個紅色或白色的“小腦袋”,窺視外面的世界。鎖陽與肉蓯蓉是沙漠里自然生長的名貴中藥,給這里的牧民增加了一份額外收入。我們遇到幾個采挖鎖陽的牧民,烈日下?lián)]汗掏挖。看著沙地上一個個裝滿鎖陽的袋子,感慨自然的饋贈。
“駱駝客”們說,他們的那個時代,北銀根的胡楊林高大茂盛,面積極廣,給連日奔波的駝隊帶來許多歡樂?!榜橊効汀眰冊谶@里洗滌多日的疲乏,駱駝們更是難得地休憩,在胡楊林里優(yōu)哉悠游地補充營養(yǎng)。若幾支駝隊同時到達,則是一場狂歡的盛會了,人們相互盤暄貨價行情、沿途見聞。這里有篝火、燒酒、手把肉,還有悠長悠長的駱駝調(diào)。不過,我們視野里粗壯的胡楊樹不多,數(shù)一數(shù),只有二十六棵,倒伏的胡楊樹干也有一些,好像比過去更荒涼。
20世紀20年代,在蘇聯(lián)的扶持下,外蒙古宣布“獨立”,雖然國民政府一直未予承認,但對外蒙古事務鞭長莫及,其脫離管控成為事實。就如另投主子的奴仆,一下子飛揚跋扈起來,不時越界滋事,對所遇車輛、商隊、牧家每每搶劫或裹挾至境外,從而兇名外盛。1936年9月3日下午,當范長江一行車隊經(jīng)過阿布德爾一帶時,司機們想快點離開這段事故頻發(fā)的危險區(qū)域,開足馬力往前沖,車速達到了八十碼,結(jié)果由于速度過快,頭車不幸發(fā)生翻車事故,車上七八個乘客受傷,其中兩位受傷嚴重,車隊不得不在這里過了一晚。根據(jù)范長江《憶西蒙》記載和我們所經(jīng)過地區(qū)的地形地貌推斷,發(fā)生車禍的地方,就在今天北銀根井以東十幾公里處。范長江在這里有一細節(jié)描寫,有經(jīng)驗的乘客晚上都遠遠離開汽車和帳篷尋找相對隱蔽的地方露宿。這里距外蒙邊界只有幾公里,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為安全考慮,避免自己成為外蒙古武裝襲擊的目標。
1933年12月,斯文·赫定率領(lǐng)的綏新公路察勘隊曾在銀根井邊住過兩個晚上,地球物理學家陳宗器在這里做了地理測量。
從北銀根井向西,戈壁灘依稀有公路的痕跡,從地形判斷很可能就是當年綏新公路的遺留。平坦的戈壁灘一望無際,這是越野愛好者肆意宣泄的舞臺,幾輛越野車錯開,拉開距離在大地上畫下一道道新的車轍。最終山洪沖刷形成的溝壑迫使我們放慢了速度。
車子在一道凸起的小山嶺前停了下來。與我們同行的老鐵一直在烏力吉蘇木文化站工作,熱衷于地方歷史文化的挖掘,三十多年來足跡踏遍阿拉善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對阿拉善的民俗文化、歷史故事、地理風貌如數(shù)家珍,是真正的“活地圖”。據(jù)他介紹,此地名叫庫倫寶什嘎,距離北銀根三十五公里,綏新駝道中路北線與綏新公路在這里合并。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里曾是銀根蘇木管轄的一個民兵點,為了方便牧民家孩子學習文化,還在這里辦過一段時期的蒙古包學校,由幾位有點文化基礎(chǔ)的民兵兼職老師。如今,這里只剩下一個菜園舊址和一些房屋的廢墟。范長江的文章里沒有提到這個地方,但是他所乘坐的車隊必然從這里經(jīng)過。這里是綏新公路的一個取水點,任何車輛或者駝隊都無法繞開。
必須要感謝斯文·赫定博士,他的記述補充了我們對范長江阿拉善之行路線的認定。
“在音根,我們路過了一條寬寬的洼地。這里的高程僅有海拔650米。現(xiàn)在汽車又一次開始慢慢地上坡。過了浩侖布蘇克(庫倫寶什嘎),隨后是一片小山丘組成的迷宮。這里的路相當不錯。大家在班定陶勒蓋休息了一下,那里有14座蒙古包和一間很樸實的房子,房子是一個中國人的商號,里面有茶、毛皮、羊毛等等,這些貨物高高地堆在一個木架子上,躲避著流沙。商人們用一些上等的庇爾敏(餡餅)款待我們。”
不論是百年前還是如今,班定套勒蓋絕對是一貧瘠之地,礦物貧乏,植被稀疏,不是良好牧場,至今少有住戶。然而,從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班定套勒蓋的地理位置卻非常重要。稍晚一些的1944年《邊疆通訊》2卷9期載:班定套勒蓋,位于寧夏之北境,屬阿拉善旗,東接綏遠,西接額旗,北倚外蒙,南望河西。那個時候班定套勒蓋是綏新公路西蒙段較為著名的一處車站,也是由西蒙出入外蒙古的一個重要驛站,是歷史上綏新駝道與定庫駝道的交匯口,許多近代歷史名人在這里留下足跡。1926年馮玉祥五原誓師北伐,所依仗的國際力量即是蘇聯(lián)支援的武器裝備源源不斷地從班定套勒蓋輸入。傅作義經(jīng)營綏遠的時代,日本關(guān)東軍妄圖扶持德王、李守信、王英等傀儡武裝侵占綏遠,然后奪取人煙稀少缺少防備的西蒙,繼而圖謀寧夏、甘肅、青海、新疆。特殊的時代凸顯出班定套勒蓋的地理優(yōu)勢,促成其空前的“繁華”。南來北往的商旅在這里落腳,阿拉善旗的防卡武裝駐守這里,寧夏的稅局伸手到這里,蘇聯(lián)幫助中國革命的布爾什維克出入這里,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黨和中國共產(chǎn)黨人從這里秘密潛行,日本特務堂而皇之地從這里進入做地理測繪。這里還是探險家的天堂,普爾熱瓦爾斯基、斯文·赫定、臺克滿等也都到過這里。
1935年,51歲的英國駐華使館參贊臺克滿獲準提前退休回國。臺克滿在中國工作了27年,以外交官身份對我國陜西、四川、西藏、甘肅、青海、寧夏、內(nèi)蒙古等中西部地區(qū)做過考察,對西部地理環(huán)境、物產(chǎn)資源、政治經(jīng)濟、宗教傳播、交通貿(mào)易、風土人情等做了詳細記錄,著述頗豐,是西方研究中國問題的權(quán)威專家和著名的中國通。其時,熱衷冒險的臺克滿選擇了一條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回國路線,租乘綏新汽車公司汽車從綏遠經(jīng)額濟納、迪化、喀什,翻越喀喇昆侖山到英屬印度后乘坐飛機回國。臺克滿走的自然就是綏新公路,必然要在班定套勒蓋停留。他在《新疆之旅》中記述,班定套勒蓋是由六個蒙古包、兩個泥屋和幾個商隊的帳篷組成的一個地方,似乎比兩年前斯文·赫定所見蕭條一些。然而,在遼闊無垠的沙漠戈壁中,相當于一個“大都市”。那里有一個綏新汽車公司倉庫,還有兩個商號和一個稅站。臺克滿提到,1926-1927年間,馮玉祥的國民軍部隊和蘇聯(lián)的主要交通聯(lián)絡通道,就是在這里與綏新公路交叉的從寧夏和阿拉善到庫倫的大路。臺克滿還提到,1927年,寧漢合流,國共分裂,蔣介石和汪精衛(wèi)集團企圖迫害蘇共代表鮑羅廷,國民黨元老陳友仁派時任國民政府外交部秘書的兒子陳丕士護送鮑羅廷回蘇聯(lián),他們可能就是從這里穿越戈壁回國的。和他們同行的還有美國著名女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撰文講述了他們飛越蒙古的故事。我的閱讀實在少得可憐,鮑羅廷和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經(jīng)阿拉善旗去蘇聯(lián)的記述還是第一次看到,為此特意搜尋了這兩位先行者的著作。陳丕士在《中國召喚我》一書中對那次遠行寫得非常詳細,只是偏偏就阿拉善旗這一段著墨極少,甚至地名、地理位置混淆,把定遠營和它的俗稱“王爺府”寫成了被賀蘭山隔開的兩個地方,對定遠營一筆帶過,班定套勒蓋更未提到,似乎這之間六百多里地一夜飛過。我?guī)缀踬I到了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有的中文版著作,但很遺憾的是,她對這次遠行并未提及,因為記述這段經(jīng)歷的著作《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中文版只出版了第一卷,對于阿拉善途中的精彩故事是在其后的記述中,終未能飽覽。倒是從其侄孫夫婦所著《純正的心靈: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一生》中管窺她在這段行程中的所見與感受。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到達定遠營是1927年9月5日半夜,她毫不吝嗇筆墨來表達對這座沙漠小城的美麗與喜愛,這里小溪潺潺、花果滿園,是“到沙漠之前的有人煙的最后崗哨”,疲憊的身體和心靈得以完全釋放,睡了幾個星期以來從未有過的好覺,甚至幻想著和一位英俊瀟灑的蒙古王子私奔。大概就是在班定套勒蓋附近宿營時,由于夜間太冷,而她事先沒有像其他旅伴一樣準備御寒的老羊皮襖,冷得無法入睡,于是半夜起來走路以保持身體的溫度,不知不覺間遠離了宿營點。大家發(fā)現(xiàn)她失蹤已是次日清晨,晨風撫平了沙漠上的腳印。在沙漠里尋找一個失蹤的人是非常困難的,很有可能為尋找她而偏離方向甚至造成更大的損失,旅伴們只得遺憾地決定放棄她了。但是,事情的巧合頗具戲劇性,似乎蒼天眷顧了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就在鮑羅廷等決心放棄她繼續(xù)前行了六英里后,前方視線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居然就是失蹤了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幸好,她無意識地選擇了正確的方向。當汽車停在她面前時,幾乎絕望的她傷心地哭了。
1936年9月4日傍晚,范長江乘坐的車隊到達班定陶勒蓋。因為晚上下雨,不能露宿,范長江借宿在一家蒙古包里。在這里,范長江做了較為詳細的記述,給我們大量的信息。首先這里是阿拉善邊境地區(qū)的交通要道,南北通庫倫定遠營,東西接綏遠新疆。其次這里是商旅往來的重要站口,稅源豐富,寧夏軍閥馬鴻逵在這里設有稅卡,對商旅盤剝苛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日本特務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里,從這里分別向額濟納旗和阿拉善旗滲透,日本特務的工作做得很詳細,尤其是對西蒙兩旗地理勘察工作極為細致。彼時,日本關(guān)東軍已經(jīng)控制東北及內(nèi)蒙古東部地區(qū),加緊對內(nèi)蒙古西部地區(qū)的占領(lǐng),傅作義率領(lǐng)的西北軍在綏遠一帶布防,綏遠戰(zhàn)役一觸即發(fā)。因而日本對西蒙兩旗的戰(zhàn)略地位極為重視,加強了對此地的特務活動。
范長江記述有十數(shù)家商鋪住此,這和之前斯文·赫定、臺克滿所見基本一致。很有可能,在他們之后班定陶勒蓋的規(guī)模有所擴大。我們看到的遺址是在一條沙溝里,地勢較為低緩,一個個饅頭狀的沙丘上長滿白茨和梭梭,它們正努力地吐出嫩芽,給久未著綠的視野帶來一些清新感受。其間分布有七八處土坯房和三個蒙古包地坪的圓圈遺跡。土坯房屋顯然比臺克滿記述的兩間泥房要多許多,且每處遺址也超出了兩間的結(jié)構(gòu)。我們一一勘查,房屋輪廓清晰可見,有些曾有院墻,分布還算規(guī)整,似乎是在沙溝的一邊依次建筑,彼此間隔較大,似為駝隊歇腳留下地方。我們的興趣集中在那三個蒙古包遺址上,按照范長江的記述,他們到達時突降雨水,他就借住在一所蒙古包里,極有可能,其中之一就是后來譽滿全球的那位新聞巨擘的下榻之處。這幾個蒙古包在沙溝的中間,好像顯示他們地位的不凡。沙溝早已干涸,卻是地下水最為豐沛的地方。蒙古包西北不遠處有一口水井遺跡??吹贸鰜?,當時人們對這口井異常珍視,應該是有土坯的井圈的,或者這口井上原本就是蓋了圓形的房子保護著的,井沿往外環(huán)形鋪就土坯,密實有序,顯得十分講究。圓形的房子在阿拉善牧區(qū)較為常見。民國初期乃至更早,阿拉善旗王不準漢族商人在定遠營以外的地方修建永久性質(zhì)的土木建筑,幾乎所有商家都使用拆建方便的帳篷或蒙古包。達理札雅繼承旗王后,逐漸廢棄了一些陋習,準許漢人經(jīng)商,牧區(qū)固定的土木房屋逐漸多了起來,范長江沿途就看到了好多處。商業(yè)政策的改革,促進了蒙漢民族的交往交融,蒙漢混居的時代到來了。在漢族商人的影響下,蒙古族牧民也開始嘗試居住保暖較好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蒙古族久住蒙古包,有些房屋就保留了蒙古包的圓形結(jié)構(gòu),比方形的房屋結(jié)構(gòu)更為牢固。現(xiàn)在牧區(qū)仍能看到這種蒙古包狀的土坯房,大多是牧民盛放草料的庫房。我們在這口規(guī)整的水井前流連。額濟納旗文史專家李靖說這是他見過最華麗的一口古井,和他一起的李文清則說這是一口“功德井”,因為來往商旅都飲用過這里的水,其中也包括鮑羅廷、鄧小平、張浩等革命領(lǐng)袖人物。其實,沙漠里水最稀缺,凡是有井的地方必是人畜往來頻繁之處,又有哪口井不曾“功德”呢!
我和李靖、李文清認定這處遺址群就是班定陶勒蓋的商業(yè)中心。老鐵卻有不同的見解,差點爭個臉紅脖子粗。
老鐵認為,這處房屋遺址分別是寧夏的稅卡和倉庫、阿拉善旗派駐防卡等,這里原本只有一家包頭籍的常駐商戶,就在班定陶勒蓋山頭底下。那處房址我們也去勘察過,兩間紅色土坯房至今保存較好,坍塌的屋頂和墻壁都在,四周散落許多瓷碗、陶缸碎片,甚至我在殘破的墻洞里掏出兩節(jié)雨水銹蝕嚴重的一號電池。顯然,至少20世紀末,這里還曾有人居住。
老鐵是阿拉善本地蒙古族,曾經(jīng)與當年居住在班定陶勒蓋附近的牧民及知悉這里的駝戶有過交流,對阿拉善地區(qū)的建筑布局及功能有著較為清晰的認識,他的見解還是很有道理的。他說那家商戶之所以距離沙溝里幾處房屋較遠,是因為按照清律,官商不同住。此說可信。清時期朝廷為孤立少數(shù)民族削弱其勢力,從法律上約束邊疆人民與內(nèi)地的交流。地方民族政府也不愿其他民族特別是漢族人滲入,避免亂了民俗,壞了官員的品行,故而有許多的限制。這些強加于身和自縛其繭的陳規(guī)在西蒙兩旗留下深深的烙印。舉個例子,雖然清朝在辛亥革命時完結(jié),但民國時期偏僻的阿拉善旗和額濟納旗,官府衙門仍沿用清代舊制,甚至每逢重大節(jié)日,凡有爵位的王公貴胄全都盛裝清代官服翎帽出席。其守舊思想凸顯。老鐵認為范長江記述的“有十數(shù)家商人住此”,都是過路等待繳稅的商旅。對此我們認識有些出入。我們相信范長江的記述無誤,明顯多于兩間的土坯房屋遺跡就已經(jīng)說明問題了。范長江和臺克滿記述的商戶數(shù)量基本一致,但是僅僅一年之隔,商人們的居住條件則改變了許多。舊俗雖然延續(xù),新規(guī)也逐漸普及。自馬鴻逵主政寧夏以來,屢屢侵犯阿拉善利益,阿拉善旗從來沒有硬氣過。旗王達理札雅被馬鴻逵誣陷囚禁八年,如此重要的稅卡也被寧夏占據(jù),那些前清的舊制還有用嗎?再比如說,蒙古族同胞是從游牧民族過渡來的,居住以蒙古包為主,便于拆、建,在“王爺”統(tǒng)治時期是不允許在定遠營城以外建筑土木房屋的,事實上到了民國時期,遍布阿拉善的馱運交通要道上,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屢見不鮮,成為駝商們新的路標,凡是住土坯房子的,無一例外都是漢族商人。顯然,王府的規(guī)矩那時候已經(jīng)被打破了。范長江在這里用了一個“住”字,那就是坐賈的“住商”而非過路的“行商”了。有些事情是辨不清楚的,故人已逝,制度也是有空子可鉆的。
不過,班定套勒蓋的繁華并未持續(xù)多少時間,1941年,因為外蒙古武裝士兵頻繁騷擾、劫掠,商人紛紛避禍內(nèi)遷,稅局也無存在必要。綏新汽車公司因為連年虧損,無以為繼,被迫歇業(yè),綏新公路上的各處車站也隨之撤銷。
沿著古道繼續(xù)前行,我們駛?cè)氚喽ㄌ绽丈w以西約60公里的一個山溝里。這樣的山溝戈壁灘上到處都是,并無多少新鮮,外面的人進來,無異于死亡迷宮,對于常年奔走或生活在沙漠戈壁的人來說,這類地方卻隱藏了無限生機。山溝是水道,雖少見明水,地下水位卻淺,牧民逐水草而居,一些山溝里偶爾會有一家牧戶,或者一眼隱藏很好的水井。我們走進的這條山溝,和別處并無二致,然而拐個彎,一大片胡楊林突兀地映入眼簾。初春,胡楊還未發(fā)芽,比較集中的緣故吧,灰白的樹枝給人一種蓬勃欲出的鵝黃綠意。山溝呈南北走向,長五六公里,胡楊較為集中,古木參差,足有一百多棵。我很納悶,這里是綏新公路必經(jīng)之地,任何看慣了戈壁黃沙的人突然看見一片綠意盎然的森林該是非常激動的事,怎么范長江就沒有記述呢,是他舟車勞頓睡著了,還是晚上路過未及看得清楚,抑或是從內(nèi)地來看慣了綠樹紅花不足為奇了?
這個地方名叫嘎順陶來,因樹叢中有一眼苦水井而得名?!案马槨币鉃榭嗨?,“陶來”就是胡楊。
歷史上的綏新駝道原是從內(nèi)、外蒙古交界外蒙古一側(cè),經(jīng)烏里雅蘇臺、科布多至烏魯木齊。外蒙古“獨立”以后,沿途廣設稅卡,橫征暴斂,橫穿外蒙古南緣的綏新駝道被迫中斷。隨后,一條從黑沙圖(今烏拉特中旗川吉蘇木境內(nèi))分道,經(jīng)莫洛古奇克、烏尼烏蘇、遜都勒、哈拉陶勒蓋、浩依爾阿馬圖、阿布德爾、北銀根、班定陶勒蓋、嘎順陶來、瑙滾敖日布格、德列森呼都克、雅干、好來宮、蘇泊淖爾(東居延海),然后去往哈密方向的新駝道被開通,人們將這條駝道稱為“綏新駝道中路”,將原來經(jīng)外蒙古的那條老駝道稱作綏新駝道北線。另外還有一條沿黃河而行至蘭州達新疆的綏新駝道南線。而綏新駝道中路又有北線、南線之分,綏新汽車公路主要路段是沿著綏新駝道中路北線蜿蜒西行,只有需要繞開山嶺和沙漠時,才會與駝道分岔,然后匯合。之所以要這樣,是因為駝道沿途有水井,汽車和乘車旅行的人們也都需要水源補給。
嘎順陶來就是駝道上的一處水井。范長江對嘎順陶來沒有記述,但是他們的車隊必須從這里經(jīng)過是毋庸置疑的。老井尚在,仍在使用,石砌的井圈用舊氈和輪胎蓋得嚴嚴實實。西側(cè)50米的山坡上,有一戶牧民,房門沒有上鎖,卻不見主人的身影。
抗日戰(zhàn)爭時期,蒙古加強邊境管理,嚴防日本特務滲入。與國民政府邊防軍人也是摩擦不斷,時常入境騷擾我方邊民。1940年10月,南京國民政府交通部曾在嘎順陶來設立“西蒙阿拉善旗班定陶勒蓋電報局”,說是為交通部服務,其背后力量卻是軍方,目的不言而喻。這個電報局雖位置較為隱蔽,仍被外蒙古偵知,不時越界挑釁。終于在1941年7月10日,外蒙古武裝士兵突然竄入掠走電臺設備及報務人員,以及額濟納旗派駐電臺的6名保衛(wèi)人員,從而挑起涉外事件。兩個月后,通過外交途徑,被掠人員才被遣返回來。但是,因為這起事件的發(fā)生,班定陶勒蓋電報局再未恢復。
繼續(xù)西行60公里,路過一個邊防哨所,就來到了范長江筆下的察罕迭里素(查干德里斯),如今稱作“德列森呼都克”。西蒙地區(qū)近代原居民都是蒙古族人,1697年,蒙古和碩特部和羅理率部由青海經(jīng)甘肅定居阿拉善,之后,旅居俄羅斯伏爾加河畔的蒙古土爾扈特部阿拉坦布爾率五百部眾落戶額濟納,清廷分別設立旗置,賜予他們旗王“扎薩克”稱號,為一方統(tǒng)治,世襲傳承至1949年。如今阿拉善地區(qū)絕大多數(shù)地名都是蒙古語,蒙古語地名顯著的特點是以地形地貌命名,例如之前經(jīng)過的“阿布德爾”“班定套勒蓋”等?!暗吕锼埂迸c“德列森”為同一詞匯的不同寫法,在蒙古語發(fā)音是完全相同的,原意是芨芨草?!安楦伞币鉃榘咨?,“呼都克”同“呼都格”。所以,“查干德里斯”,直譯白芨芨,引申為長有白色芨芨草的地方;德列森呼都克,直譯芨芨井,其意為芨芨草叢中的水井。蓋因此地生長著大片茂密的芨芨草而得名。20世紀30年代初,綏新公路從這里經(jīng)過。新中國成立后,巴彥淖爾盟至額濟納旗、巴彥浩特至額濟納旗的公路也經(jīng)過這里。如今公路改道,從而比百年前更顯寂寞。
在沙漠戈壁,水是最為珍貴的,凡是人畜流量較大的地方,總有前人掏挖的水井保存,而且被細心地保護起來,除非道路改道、自然坍塌。所以,阿拉善有許多以“呼都格”命名的地方,只需在“呼都格”前面再加個詞語區(qū)別。比如:浩依爾呼都格(兩個井、孿生井)、查干呼都格(白色的井)、額肯呼都格(上井子)、德列森呼都克等等。我們此行的考察,其實就是以“井”為點進行的,范長江當年的每一處落腳點基本都是在有井的地方。當年的那些井有些坍塌了,有些仍在使用,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沙漠民俗文化的傳承。沙漠里打井不易,容易坍塌,幾乎所有的井都是用梭梭(蒙古語稱“扎干”)枝干鑲嵌出來的。梭梭在極度干旱的環(huán)境中生長,枝干遒勁,木質(zhì)細膩堅硬,用來鑲井最長可經(jīng)二三百年而不腐。一般地,駝道上每隔四五十里都會有井,根據(jù)人畜的腳程來設置,錯過了脫水的概率就大了,那是誰也不愿經(jīng)歷的。從可視角度來說,井有明井和暗井兩種。明井是在井邊豎有木頭的簡易井架,一般由兩三根較細的長木構(gòu)成,利用杠桿原理打水,稱為臥桿井,遠遠就能看見。暗井是因為附近少有較長的木料,只好省略了臥桿構(gòu)建,只用氈片和梭梭蓋住井口。這樣的井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常年行走的牧民和駱駝客卻了然于胸。我們此行經(jīng)過不下二十口井,臥桿井只見到一處,其他要么坍塌廢棄,要么改造成為機井。甚至有幾口井安裝了太陽能發(fā)電設備和自動感應系統(tǒng),井邊的水槽里常年有水,當水位低于某個刻度時,抽水機自動抽水,當水位達到某個刻度時,抽水機停止工作。這是新科技在牧民家庭的使用,極大地方便了畜牧。
或許是趕路的原因,范長江對這里記述不多,只說“五日午尖于察罕迭里素,計二百余里。途中陷車處甚多,客人時下車推車,拔沙,亦甚有趣。察汗迭里素有與班定陶勒蓋大致相等的蒙古包,聽幾位商人的口氣,綏遠包頭來的人已經(jīng)是大可羨慕”。
雖然這里留給范長江的印象不太深刻,但是今天,這里卻是一處讓人非常敬仰的地方。因為這里住著一位名叫尼瑪?shù)睦先耍綀A百里唯一的一戶人家。
德列森呼都克北距國境線只有幾公里,這里曾是邊防“七號民兵點”。1971年,25歲的蒙古族女民兵尼瑪響應國家“守衛(wèi)邊疆保家衛(wèi)國”的號召,毅然帶著年幼的孩子來到了七號民兵點,一邊放牧一邊協(xié)助邊防部隊巡邊守疆。五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戰(zhàn)友們陸續(xù)離開,尼瑪卻在這里扎下了根,和兒子一直堅守在邊防線上,履行著守衛(wèi)邊疆的神圣職責,成為祖國邊境線上“活著的界碑”。五十年來,尼瑪母子巡邊累計近二十萬公里,自家陸續(xù)有一百多峰駱駝越境未能索回,四十多峰駱駝被狼咬死,損失羊不計其數(shù),先后勸返迷路游客一千多人。半個世紀少與人交流,母子倆的語言功能都發(fā)生了一些退化,但是她們守護的這段邊境線上沒有發(fā)生過一起涉外事件。尼瑪?shù)氖论E在她戍邊48年后才被報道出來,成為億萬中華兒女心目中最為矚目的戍邊英雄。2020年6月,尼瑪被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黨委授予“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稱號。
尼瑪老人對我們的到來顯得很熱情,雖然不茍言笑,但是從她的眼神里我們看到了真誠和快樂。老人全然不是我們在影像中看到身穿迷彩服邊界巡查的模樣,身穿一件藍色的蒙古袍,雖然身體瘦弱,雖然雙腿變形羅圈,仍顯得干凈利索。老人的家收拾得干凈明亮,專門騰出最大的一間房作為客房。我們給老人帶來了禮物,牛奶、白酒和磚茶,當然少不了天藍色的哈達,這是行走牧區(qū)的禮節(jié),老人并未推辭。車到這里已是午后,沒有比這里更好的休憩處了,我們決定就在這里打尖。我們謝絕了尼瑪老人做飯的盛情,自己動手燒開水泡面。一行十幾口子人,實在不愿勞煩這位英雄的老人家。我們圍桌狼吞虎咽,尼瑪老人倚著門框看著,臉上呈著淡淡的笑意。老人的笑容流露出她的寂寞,流露出交流的渴望。沒有誰甘于寂寞,只是各自的生活和不同的使命限制了交流的環(huán)境。尼瑪老人帶著兒子哈達布和在這里獨居整整五十年,這樣的寂寞或許并不是她想要的選擇。但是,時代選擇了她,使命選擇了她,從而義無反顧,甘于在寂寞中守護億萬同胞的安寧。
那眼稱作德列森呼都克的水井在房屋東邊不遠處。哈達布和說,20世紀80年代,水井周圍還長有大片芨芨草,驢馬進去都看不見。后來生態(tài)惡化,芨芨草自然消失,如今只剩下枯死的根須。井是三十多年前邊防部隊戰(zhàn)士幫助挖的,原來的井塌陷了,幾棵被太陽曬枯了的梭梭標識著它的位置。井邊原來有個小菜園,長有十幾棵榆樹和沙棗樹。種菜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曾經(jīng)的菜園改建成一個簡易的駝圈,二十來根二寸鋼管橫豎搭建成欄桿的構(gòu)造,不遮風不擋雨,一只母駝不安分地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走動,渴望外面初綻的青草,出生沒幾天的駝羔怯怯地望著我們,反而比母親安靜許多。范長江所說的幾戶商家的駐地在尼瑪老人家西邊不遠處,看得清的僅有一處土坯房遺跡,周圍散落大量清代、民國時期的碎瓷片。
德列森呼都克是一處較好的天文觀測點。1934年1月上旬,陳宗器親自駕駛一輛汽車,從蘇泊淖爾繞過居延海,東返二百余公里來到這里做天文測量。
范長江記述,離開德列森呼都克后,他乘坐的汽車突然炸了胎。因為殿后,前面的車子已經(jīng)跑得看不見了,車上原來準備的材料已經(jīng)用完,乘客們只好下車休息,等候前面的車回來搭救。巧合的是,我們此行也有兩輛車在這片戈壁上炸了胎。公路上高速行駛的汽車炸胎絕對是危險的事,我就有過前輪突然炸胎車子沖下路基的經(jīng)歷,差點翻車。在沙漠戈壁上炸胎雖不美氣,卻少了危險。一來車速不是很快,二來沒有高高的路基。事實上荒灘里的道路都是低于地面的,牲畜或汽車常年碾壓形成。在這種情況下炸胎只有兩種可能,開車的人嫌自然形成的道路顛簸,尋找更為平坦的地面撒歡,或道路被雨水沖斷,須繞道探路而行,結(jié)果扎在了豎起的堅硬碎石上;再就是開車的人沉浸于荒野馳騁的快樂而忽視地面的障礙,堅硬的小石頭利刃般割裂了輪胎。獨行的汽車在荒涼的沙漠戈壁上炸胎很有可能是場災難,車隊伴行可就多了幾許樂趣。所有的車輛全都停下,車把式們不用招呼自去幫忙,乘客們則可下車活動身骨,欣賞夢幻般的西部景色,運氣好的,順手撿到一塊質(zhì)地和形狀不錯的奇石。誰說蒼涼不是一種美呢?
“已經(jīng)睡了一覺,營救的汽車才來。修理竣事,已近黃昏。趕宿至一有井無人之盆地,駝糞遍野,而寸草不生。地名‘好來宮’。掘地為灶,吸水煮茶。飯后,露宿戈壁,滿天星斗,四大皆空?!?/p>
這里是大片戈壁的中心,地勢極為平坦,“好來宮”之意,就是盆地的中央。選在這里露宿,是因為這片戈壁灘上唯一的一口井。四周光禿禿的,望穿四野不見一戶人家,不見任何的飛禽走獸,果然“四大皆空”了。老井尚在,有一磚砌的井房,似乎已經(jīng)廢棄不用了,井房內(nèi)有機器的痕跡,應該是牧民修葺后改為柴油機抽水的機井,隨著退牧還草政策的落實,周邊的牧民遷往城市或集中居住,昔日畜群不再,早年的公路也已廢棄,這口井也就沒人再重視了。
老井往西50米處另有一眼井,是1977年設置的國家水準點。水準點設在一處民居遺址上,老鐵說那也是一家商戶。我們在附近看到一些瓷碗和玻璃瓶碎片,似乎離我們的時代并不久遠。
好來宮是范長江到達額濟納旗二里子河汽車站的最后一站,距離約70公里。二里子河在沙漠中一片茂密的胡楊林里,舊時這里不僅有綏新汽車公司設立的汽車站,還有交通部設立的電報局。二里子河電臺建于1935年4月,對外是交通部的專用電報局,實際上是國民政府設在這里承擔國防任務的秘密電臺,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以至于曾經(jīng)是額濟納舊土爾扈特旗的代稱。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二里子河”這個名詞和這處地方了,人們習慣稱這里為“八道橋”,因為從額濟納旗政府所在地達來呼布鎮(zhèn)往東,沿公路在額濟納河的各個支流上分別修建了一座橋梁,依次稱為一道橋、二道橋……八道橋,八道橋就在額濟納河東河的第八道支流上,這也是額濟納河最東端的一道支流,名為翁德愛里斯河。最初來到這里的漢族人誤將“愛里斯河”聽成了“二里子河”,以訛傳訛反而順理成章了。
1936年9月6日午后,范長江乘坐的車隊終于到達與二里子河電報局一河之隔的烏蘭愛里根(紅色沙崖)。綏新汽車公司烏蘭愛里根車站在河東岸,說是車站,其實也就兩頂帳篷,勉強供車站職員住宿。二里子河與車站相距不過兩百多米,是幾間抹了白灰的土坯房子,在胡楊林中非常醒目。二里子河是范長江此行的目的地,到了這里范長江停下與相伴多日的旅伴告別。有趣的是,范長江在這次短暫的路途中結(jié)識了一位女性朋友,從他文字中的描述揣測,這位朋友對他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感情,極力勸他一同前往新疆。車隊在二里子河休息了一天,當天晚上,年輕游客舉辦了一場篝火晚會,離別的愁緒漸然滋生,范長江唱了一首《潯陽琵琶》與大家告別。
送走旅伴,范長江從車站搬到電報局住宿。
八道橋一帶在民國初期被稱為瓦窯陶來,因為這片胡楊林里有一座瓦窯遺址而得名。這里很有可能是額濟納近代史上最早的燒窯遺址。之所以說近代,是因為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散落有許多古人類居住遺址和墓葬,最早可推至五千年前,漢代居多,出土了大量燒制器具殘片。近代蒙古土爾扈特部統(tǒng)治時期,額濟納極少有磚土建筑。
額濟納古老的土地上,曾發(fā)生過數(shù)次改寫中國歷史的大事件,例如霍去病驅(qū)逐匈奴、王維出使慰軍、成吉思汗西征、馮勝兵圍黑城、康熙親征噶爾丹等等。
直到上世紀初期,這里也是探險家們的樂園。
1908年,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發(fā)現(xiàn)了元代黑城遺址,次年進行了大規(guī)模破壞性挖掘,盜掘西夏文書及同時期的精美佛像達一萬多件。這一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和掠奪行徑轟動考古界和史學界,同時也打開了后人對西夏歷史研究的大門。隨后,英國人奧萊羅·斯坦因、美國人蘭登·華爾納和霍勒斯·杰恩、瑞典人斯文·赫定等慕名而來,視額濟納為成就探險事業(yè)的寶地,盜挖了大量珍貴文物。
1930年5月,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瑞典籍探險家貝格曼在瓦窯陶來東南方向不遠處的京斯圖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四十七枚漢簡、兩把木梳、一把鐵斧等器物。這是歷史上著名的居延漢簡的首次集中出土,這批漢簡給貝格曼帶來巨大驚喜,也給了他重大啟發(fā)。在隨后的考察中,貝格曼一行又在破城子甲渠侯官遺址發(fā)掘出漢簡5200多枚,漢代遺物1230件。中國學者根據(jù)漢簡文字,確定破城子就是漢代張掖郡居延都尉所屬的甲渠侯官所在地。居延漢簡是20世紀中國四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貝格曼也因此成為那個時代著名的探險家。
1931年10月,德國人郝德率領(lǐng)中國氣象學生徐近之、胡振鐸等人來到瓦窯陶來,設立漢莎航空公司氣候觀測所。當年12月21日,漢莎航空公司“歐亞一號”飛機從北京首航烏魯木齊,在瓦窯陶來平坦戈壁上安全降落,加注燃料后飛往烏魯木齊。這是額濟納旗首次起降飛機。
舊時額濟納旗土爾扈特人逐水草而居,不喜聚居,額濟納王府也僅幾頂蒙古包,四季隨畜群搬遷。除去幾座寺廟之外,瓦窯陶來是當時額濟納旗最為熱鬧的地方,外地來人必然停留。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斯文·赫定、袁復禮,英國駐華使館參贊臺克滿等都曾經(jīng)在這里住宿。臺克滿看到二里子河電臺剛剛建成的白房子倍感興奮,稱贊這里是“沙漠的白宮”。
初春的瓦窯陶來,陽光和煦,惠風和暢。移動的沙丘將綏新公路徹底掩埋。剛剛注入河水的翁德愛里斯河溫馴得像吃飽了的駝羔,安靜地臥在那里,河道的蘆葦叢中有鳥鳴聲,有鶴的白色身影。胡楊依舊堅挺著斑駁的身軀彰顯生命的頑強,似乎完全不受沙漠的影響,沙漠移動樹不移動,沙漠長高樹也長高。高達六米的電線桿子被風沙侵埋,只露出個尖兒,粗壯的胡楊卻長在沙梁上,像是長在電線桿頂上,暢然吐出綠色的嫩芽,好像比電線桿年輕似的。當然,電線桿是新生事物,胡楊要比它久遠得多,一些電線桿的位置不佳,處在沙的泄口,被“封頂”也就幾年的事。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座隱蔽的碉堡,為鋼筋水泥澆筑,與粗壯的胡楊相伴,上覆黃沙,粗看與其他沙丘并無不同,近前才發(fā)現(xiàn)有被黃沙半掩的厚重鐵門和射口。碉堡距離綏新公路僅四五十米,其功能不言而喻。李靖介紹,這座碉堡建于20世紀60年代,彼時中蘇交惡,與蘇聯(lián)交界的東、西邊境地區(qū)分別發(fā)生局部戰(zhàn)斗,為防蘇備戰(zhàn),額濟納旗邊境線上有許多這樣的軍事建筑,后來中蘇恢復和平,駐軍內(nèi)撤,空留這些設施埋沒沙中。
往西約百米,幾節(jié)低矮的土墻在沙灣上凸顯。東、西、北面是較高的沙梁和點綴的胡楊,唯南面寬闊,透過胡楊林的縫隙可以看見翁德愛里斯河泛光的水面。這處土坯建筑就是當年“沙漠的白宮”二里子河電報局遺址。繁華不再,唯有昔日的電波回響在歷史的天空。這處遺址是額濟納旗歷史文化研究會嘎拉僧朋次格、李靖、李文清等人在三年前尋找到的,在這之前沒有人刻意尋訪,或許有人經(jīng)過,但是對于歷史的無知而無視。去年十二月,我請李靖、李文清陪同專程來考察過一次,尚有一米多高殘墻,墻上的白灰在金黃的沙漠中分外搶眼。這才不到半年的時間,殘墻矮了,外面的白灰脫落沒入沙中。照此形看,年內(nèi)“沙漠的白宮”有可能完全地消失。
二里子河是當時額濟納旗最為熱鬧的地方,這是相對外來的旅者和探險家而言。對于額濟納旗原居民來說,真正熱鬧的地方當屬東廟,那里是蒙古族牧民信仰的寄托,常年不斷地把自己的牲畜和存儲的錢財捐贈寺廟,以求得精神的慰藉。東廟遺址在二里子河電報局東北的賽日川吉戈壁上,兩地相距約25公里,距離今天的達來呼布鎮(zhèn)約40公里,那時候還沒有達來呼布鎮(zhèn),尚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賽日川吉”直譯意為高石梁上的烽火臺,為東居延海西南岸隆起的一處平整臺地,周邊是長滿胡楊紅柳的河灘。那時候的額濟納旗王府就在臺地西南的紅柳林中,仰視東邊高臺上肅穆雄宏的東廟,似乎有意放低自己的身段,對佛虔誠地膜拜。范長江記述,額濟納旗札薩克王府極為簡陋,僅較為講究些的三座蒙古包,據(jù)說上一任王爺患病聽不得風吹胡楊樹葉的沙沙聲,才把王府搬到了這里。王府也即衙門,凡轄內(nèi)政務、民訴、財稅、通令等都在這里辦理,所謂依據(jù)僅憑王爺?shù)囊庠?,國家法令制度在這里并沒有太多的約束性。若非太過貧窮且外敵覬覦,不失一處桃園。東廟是當時額濟納旗最為宏偉的建筑,范長江為我們留下了幾張照片。在范長江這個新聞記者眼里,這里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極為荒謬,不可理喻,他以“老林嘆荒謬”為題,重筆寫了這里的荒唐事。那個時候的范長江絕不會想到,在他離開僅僅三個月后,因為他的影響,東廟一夜之間化為灰燼。
東廟建于1915年,本名達西卻令廟,是當時額濟納旗兩處藏傳佛教寺廟之一。稱其“東廟”是相對于另一座寺廟的方位而言。因為額濟納旗衙門就在東廟附近,前文中提到的近代各路探險家全都到過這里,拜會王爺。
1935年4月,日本特務山本光次等手持蒙古地方自治政府首腦徳穆楚克棟魯普親王的親筆信從百靈廟來到額濟納旗,在東廟建立特務據(jù)點。他們在這里設立電臺,開辟飛機場,運送軍火武裝地方勢力,不斷挑動蒙、回、漢民族之間的矛盾。額濟納旗地方文獻記載,1936年8月25日,日軍飛機首次降落在東廟。內(nèi)蒙古大學蒙古學研究中心研究員金海在《日本在內(nèi)蒙古殖民統(tǒng)治政策研究》一書中也提道:“(1936年)8月24日,關(guān)東軍參謀長板垣征四郎乘飛機到阿拉善旗和額濟納旗視察,分別會見達理札雅和圖布新巴依爾,就特務機關(guān)和歐亞直通航線中繼站問題等達成諒解?!睋?jù)此推測,板垣征四郎很有可能就是乘坐這架飛機來會見了額濟納旗當時的札薩克王爺圖布辛巴雅爾,說服他為日本人讓出一些利益。此后,圖布辛巴雅爾對日本人在額濟納旗的活動即為放任的態(tài)度,給予許多方便。
1936年9月11日早晨,范長江以“代表某公司,向王爺送禮”的名義去額濟納旗王府拜會圖布辛巴雅爾王爺。范長江首先去看望了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派駐額濟納旗的調(diào)查專員王德淦。從他的記述來看,對在這荒蠻之地見到一位國民政府的特派專員并不怎么驚奇,很顯然,范長江應該與王德淦相識,或者說范長江知悉王德淦這個人的存在,對他在額濟納旗的使命了然于胸。不過,他的不期而至,卻使王德淦既驚訝又感動。范長江毫不隱瞞地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訴了這位國民政府的代表,王德淦隨即陪同他一同去拜訪圖布辛巴雅爾、塔旺嘉布兄弟。世居塞外,渾渾噩噩,額濟納旗王府對陌生訪客總是充滿了好奇,何況對方總是帶來一些從未見過的稀奇禮物,圖布辛巴雅爾對范長江的到來很是高興,極為熱情地招待他們吃了晚飯。為了解更多情況,范長江又陪著圖王夫人和塔旺嘉布打起了麻將,直到半夜才和王德淦一起回到了這位“中央大員”居住的破舊小蒙古包中。此間,范長江請王德淦為他和圖布辛巴雅爾一家、塔旺嘉布及其幕僚等拍攝了幾張珍貴的合影,成為研究額濟納旗近代歷史的重要史料。
12日一早,范長江仍由王德淦陪同,借訪問學校的名義,躍馬登上王府東邊的戈壁高崗,借以查看日本特務據(jù)點和修建的飛機場。當時額濟納旗開辦的唯一一所學校就設在東廟,僅為院子里的一座蒙古包,學生不過十數(shù)。日本的特務機關(guān)也設在廟里,日本特務在額濟納旗采取的是“親民”態(tài)度,不斷以小恩小惠取悅于喇嘛和學生,因此學生們受日本人的影響很大。東廟東側(cè)寬廣平坦的戈壁灘,是日本特務修建的簡易飛機場。范長江所說的荒謬,就是指額濟納旗王府對待國民政府代表王德淦和日本特務的態(tài)度。由于王德淦孤身來到額濟納旗工作,王府起先對他很重視,后來看他沒錢沒權(quán)沒武器,雖為國民政府專員,卻沒有話語權(quán),繼而輕視起來,只給他一頂破舊的蒙古包,吃飯則是由他自己看王府廚房里有什么吃什么,錯過時辰就可能要餓肚子了。因為日本人給圖王夫婦送了大量禮物,圖王對待日本人的態(tài)度則極為恭敬,除給他們提供嶄新的蒙古包外,送日本人每人一匹馬,每天供應一只羊,日本人可以隨時出入他的王府,可以隨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全都給予方便。國民政府一再電令王德淦轉(zhuǎn)飭圖王驅(qū)逐日本人,圖王則說:“我們沒有法子驅(qū)逐,最好你們自己來主持?!笨v然如此,王德淦仍然堅持情報工作,不斷地想辦法說服圖王,曉以大義,希望他服從國民政府。但是,回答他的卻往往是譏諷。范長江高度評價王德淦的赤子情懷,同時又對國民政府的無能和地方執(zhí)政者的無知深為感慨,“這位近代班超,太難做了!既無民族理論可以折服蒙民之心,又無力可以屈服蒙人而不叛。而所恃之后盾,則虛與敷衍,似忘其事。身當其沖者,當感無限凄愴了!”
范長江還提到了蘇劍嘯。
“額濟納王爺圖布辛巴雅爾是不甚問事的人,很沉重的花柳病妨礙了他的行動。他一切政事,多半是他的義子蘇劍嘯主持。蘇本滿洲旗人,落戶酒泉北之金塔縣。因地接額濟納,故后又入蒙古籍,機警能干,見信于圖王,終至收為義子,權(quán)傾全旗?!?/p>
不過,范長江沒有見到蘇劍嘯。彼時蘇劍嘯為增加額濟納旗政府收入,強行驅(qū)離酒泉專署設在烏蘭川吉的收稅站人員,改設為額濟納旗草頭稅局,對往來商旅征收稅賦。如此就侵犯了駐酒泉軍閥馬步康的利益,馬步康派軍隊將蘇劍嘯強行抓捕至酒泉,毒刑拷打,向額濟納旗勒索。失去蘇劍嘯,圖布辛巴雅爾相當于失去了主心骨,他讓王德淦通過中央政府通融酒泉釋放蘇劍嘯。王德淦電報寧夏省政府和蒙藏委員會斡旋,卻久無音訊,從而使額濟納旗上下對國民政府愈發(fā)失望。蘇劍嘯被抓一年后,即1936年秋天,范長江離開額濟納旗不久,塔旺嘉布夫婦多方斡旋下以五千銀圓保釋回到額濟納旗。當年冬天,蘇劍嘯與塔旺嘉布、王德淦等人秘密策劃,派喇嘛雷德唐兀特在東廟放了一把火,燒掉了日本人的軍火庫,給侵略者以沉重一擊。軍火庫爆炸,亦將東廟夷為平地。1937年,蘇劍嘯幫助受中國共產(chǎn)黨委派來額濟納旗的周仁山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其間因反對酒泉派駐額濟納旗防守司令部與額濟納旗“合署辦公”的無理要求而開罪于軍事專員李才桂,欲再次抓捕。1938年春,在周仁山的引薦下,蘇劍嘯奔赴延安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優(yōu)秀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
范長江對額濟納旗的地理地貌、政治環(huán)境、小學教育、居民生活、風俗民情、商業(yè)運作及日本特務在額濟納旗的活動做了深入了解,新聞記者的敏感,使他意識到日本人即將全面侵略西蒙。
9月14日,范長江獲悉一個驚人的消息,九輛日本汽車滿載軍用品從百靈廟向額濟納旗開來,進而得知日本人準備招募蒙古族青年在額濟納旗建立武裝。15日,日本人從東廟特務大本營來到烏蘭愛里根搭設帳篷,準備迎接軍車。形勢十萬火急!
“此時以為將西蒙危機實況轉(zhuǎn)告國人。但是東返無車,南去酒泉,則繞道更遠。乃決定騎駝走阿拉善,橫斷一千六七百里之沙漠,以至定遠營。然后過賀蘭山以至寧夏,飛返包頭。一方面這是一條較捷與較安全的道路,同時,也可以作一次駝行貫穿額、阿兩旗的壯游。日方在阿旗活動情形,也可以調(diào)查相當清楚。我看當時額旗狀況,也許這次駝行是真正所謂最后時機!我要利用這最后時機,來達到我所需要的一切。”
然而,從當?shù)毓陀民橊労拖驅(qū)グ⒗破煲膊皇羌菀椎氖隆?1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范長江才雇好一名翻譯和一對喇嘛兄弟及他們的五匹駱駝。翻譯老杜是客居額濟納旗的漢人,熟悉蒙人習俗秉性,對范長江此行幫助很大。喇嘛兄弟道爾濟、蘇牧羊想借此機會到定遠營拜廟,但是他們卻極為迷信,非要等到25日黃道吉日才出門。令人不安的是日軍的汽車隊在21日下午到達烏蘭愛里根,和范長江寄住的二里子河電報局不到半里地,隔河相對。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日本軍車的到來,使額濟納旗親日派的腰桿子硬了起來。此時,范長江的活動也引起日本特務的注意,日特和親日派闖進電報局趾高氣揚地威脅,原本和范長江相處融洽的當?shù)孛晒湃艘餐蝗蛔兞藨B(tài)度,借機要挾。而且,據(jù)可靠消息,日本人欲以這些武器武裝額濟納旗蒙古族青年,到時蒙古族青壯年不準離旗。很有可能,那對喇嘛兄弟也會被限制。危險來臨,范長江急于離開,在許諾加錢的條件下終于讓老杜說動喇嘛兄弟提前出發(fā),于23日午后偷偷離開額濟納。
額濟納旗王公塔旺嘉布與其兄圖布辛巴雅爾王爺政見不同。塔旺嘉布民族責任感較強,對日本人在額濟納旗極為反感,從而和蘇劍嘯、王德淦一起策劃了火燒日本特務軍火庫事件,力主驅(qū)逐日特。圖布辛巴雅爾則較為親日,甚至幻想追隨日本人到島國去?!捌咂呤伦儭焙螅瑘D布辛巴雅爾避居青海塔爾寺,1938年3月病故。同年9月,塔旺嘉布襲任額濟納旗扎薩克王爺。1940年,額濟納旗王府搬遷到孟格圖新建的官邸,也就是現(xiàn)在的二道橋胡楊林中,結(jié)束了額濟納旗二百多年帳幕移動衙門的歷史。從此,東廟附近少有人跡。
越野車在胡楊、紅柳林中穿行半個多小時后到達東廟遺址。映入眼簾的是一堆碎磚爛瓦,到處有掏挖的痕跡,面積很大。幸好有袁復禮、范長江等人拍攝的老照片,可管窺當年的雄宏。戈壁灘依舊平坦,那是天然的飛機場。舊王府所在的紅柳林依舊繁茂,卻分辨不出王府蒙古包的遺跡。
在額濟納旗檔案館,我們見到一件特殊的檔案——20世紀初日本工業(yè)圖書株式會社出版的《鐵道道路新曲線測量表》。李靖講發(fā)現(xiàn)這本書實屬偶然,在當?shù)匾粋€蒙古族朋友家里,聊起日本人在額濟納旗的那段歷史,朋友當即從箱子底下拿出了這本書,讓見多識廣的李靖大吃一驚,只看書名就知道自己巧遇了一個證明歷史的重大發(fā)現(xiàn),追問它的來歷。這位朋友世居額濟納,祖輩是給王爺放羊的牧戶,大概是在1940年以后,老牧民放羊經(jīng)過已經(jīng)搬遷的王爺府舊址,在一叢紅柳下發(fā)現(xiàn)幾個半掩的鐵皮箱子,里面裝的全是書籍紙張。遺憾的是,舊時代的額濟納牧民極少識字,這些書籍文件成了他家持續(xù)數(shù)年燒火做飯的燃煤,唯有這本比較堅韌且精美的《鐵道道路新曲線測量表》幸運地保存下來。李靖立即拉朋友去老王府遺址實地察看,雖不能確定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確切地點,但從當?shù)啬撩窨谑鰵v史的傳統(tǒng)可以斷定,這本書必然是在本地發(fā)現(xiàn)的。李靖推斷,這本書是1937年7月7日寧夏民政廳長李翰園在東廟抓捕日本特務和蒙漢奸時,日本特務一邊答應投降,一邊將一些重要文件資料偷偷埋藏在駐地附近的樹林中,沒想到被當?shù)啬撩癜l(fā)現(xiàn)后保存下來。李靖時任額濟納旗檔案館館長,身為文史專家,很清楚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重要性,這是研究日本特務在阿拉善地區(qū)活動的實證,毫不猶豫地購回珍藏。戴上白手套,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本《鐵道道路新曲線測量表》,與現(xiàn)在小學生通用的《新華字典》大小差不多,有牛皮紙的外盒,牛皮封面,印刷極為精美,保存也相當完好。令人感慨的是,書中有幾處鉛筆手寫的測量數(shù)據(jù)和記錄,是標準的仿宋體漢字。日本人侵華的戰(zhàn)爭準備真的是做到家了,派往偏鄉(xiāng)僻壤的測量員居然也深諳中華文化。這本《鐵道道路新曲線測量表》,是日本侵華的重要罪證。
1936年9月23日午后,在額濟納度過了驚心動魄的17天之后,范長江終于盼來啟程的時刻。一行四人避開日本特務和當?shù)啬撩竦囊暰€,偷偷朝東南方向而行,渡過翁德愛里斯河,沿著古居延澤西岸的沙嶺向湖盆深處走去。范長江走的其實是一條古老的駝道,也是舊時額濟納舊土爾扈特旗與阿拉善和碩特旗互通乃至聯(lián)系內(nèi)地的必然道路,史稱“定(遠營)達(來呼布)駝道”。
現(xiàn)代的交通條件與1930年代不可同日而語,當年范長江從二里子河騎駱駝到定遠營需十六天行程,如今駕車沿京新高速公路經(jīng)吉蘭泰到巴彥浩特僅需六七個小時,即便沿范長江當年的路線穿沙越野,快一些一天時間也可到達。
離開達來呼布鎮(zhèn),我駕車在松軟的古居延澤湖盆中央行駛,地底下仿佛一雙有力的大手扯拽著汽車,腳板稍微松下油門,就有被拽入地底深淵的感覺,以至于不敢他顧湖盆中壯美的雅丹地貌。這是有別于他處的極致風景,卻也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海,方圓數(shù)百里沒有人煙,沒有水井,在原始動能的時代,若無充分準備,極有可能走不出來。然而,這里卻是現(xiàn)代越野一族的天堂,車尾拉起長長的灰塵激蕩每個人的心靈,顛簸的跳躍讓人無暇他顧曾經(jīng)的煩惱與榮光。湖盆中間本有一條砂石路的,久未養(yǎng)護,路面變成了“搓板”,抖得人身上肌肉發(fā)酸,似乎內(nèi)臟也發(fā)生了移位。人們更愿意在松軟卻平坦的湖盆上肆意地沖鋒,從而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車轍。享受踏浪沖鋒的刺激,也感慨機車動力的強大,說不清楚這是在征服自然,還是對自然的破壞?,F(xiàn)在看到的是汽車在浩瀚沙海中劈波斬浪的壯美,換一個角度來看,難道不是對自然平衡的打破嗎?
近百公里的古居延澤我們只用不到兩個小時,范長江則沒有我們幸運,他必須騎駱駝繞過這片古澤,至少也得兩天時間,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這里夢幻般的雅丹風光。
橫穿古居延澤湖盆,來到高大的努德蓋沙峰北側(cè),與范長江當年所走的線路重疊。在沙漠里騎駱駝定然安穩(wěn),但是對汽車司機卻是另一種挑戰(zhàn),汽車需在連綿起伏的沙漠中準確選擇前進方向蜿蜒而行,稍有遲疑,就有可能陷入沙中,若車速過快,也有顛覆的可能。然而,沙丘阻擋,目力有限,沙丘斷崖式的下沉是行車最大的危險。好在,有驚無險。阿德格敖日勒根在這座高大沙漠的東端,住有一戶牧民,主人名叫呼肯巴圖,放牧一群駱駝和數(shù)量不多的牛羊。以前駝道上的老井在他家房屋西邊的沙棗樹林里,早已坍塌。顯然,這里的歷史并不年輕,我們在老井遺址附近發(fā)現(xiàn)了古人生活遺跡,撿拾到一枚新石器時代人工打磨的石核。阿拉善沙漠里這樣的古人類文化遺址非常豐富,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里時有發(fā)現(xiàn),出土大量的石器和陶器殘片,甚至打磨過的瑪瑙和玉石飾品,最早可追溯至三萬年前。
阿德格敖日勒根系蒙古語,“阿德格”漢語下面的意思,“敖日勒根”意思是口子、入口,合起來就是下方的入口。蓋因拐子湖是一個東西長南北窄的古湖泊,東西長達百余公里,兩端都有駝道入口。為便于區(qū)分,蒙古族同胞將東邊入口叫敖日勒根,西邊入口叫阿德格敖日勒根。從二里子河到這里大約一百公里,范長江他們走了整整三天,直到9月26日下午才到達,在這里與綏新駝道大路匯合。
拐子湖在巴丹吉林沙漠北端,曾是阿拉善地區(qū)第二大湖泊,面積約600平方公里,靠巴丹吉林沙漠的地下水補給,由于生態(tài)惡化,于20世紀90年代初干涸。大概數(shù)了一下,湖盆中目力所及十幾戶人家散居。溫圖高勒蘇木政府在拐子湖中間的一處高臺上,是額濟納旗最東邊的一個蘇木,也是拐子湖人居最為集中的地方,更是阿拉善地區(qū)唯一的僑鄉(xiāng),因為這里的居民大多有著外蒙古人血統(tǒng),一部分是外蒙古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清洗”時流亡到此的喀爾喀人的后裔,一部分是50年代中蒙兩國劃界時留在中國生活的喀爾喀人。溫圖高勒是純畜牧蘇木,蘇木政府所在地居民極少,所見僅十來個蘇木政府工作人員。我們本無意打擾人家,但是這里有個蘇木政府管理的加油站,是從達來呼布鎮(zhèn)出來到烏力吉蘇木300多公里間唯一的油料補給處。
拐子湖長滿了蘆葦,放眼望去,仿佛無邊無際的金色麥浪。這里是動物的天堂,無數(shù)的牛群、駝群散落其間,卻少見羊群。這樣的地方,是隱匿的好去處。1949年冬,德穆楚克棟魯普、李守信率一千多部眾裹挾大量邊民和牲畜從圖克木來到拐子湖,企圖繼續(xù)與新生的人民政府和人民解放軍作對頑抗,造成數(shù)百里無人區(qū),宰殺牲畜無數(shù),拐子湖里駝骨成山。當年12月底,德穆楚克棟魯普、李守信及部分高級官員先后逃往蒙古國,余部九百多人繳械投誠,另有四百余人離開拐子湖繼續(xù)作惡,被解放軍殲滅于馬鬃山一帶。
繼續(xù)在金色的草原中穿行,雖不見丁點綠色,晴朗的天空、遼闊的草原仍給我們心曠神怡的感覺,從而忘記駕車的勞累。拐子湖東北一座獨立的沙丘上有一自然泉水,水流不大,清冽甘醇,據(jù)說飲用可治療某些疾病,蒙古族同胞視其為圣水,在泉水旁建一梭梭壘砌的敖包進行祭祀?!鞍⑷丈啤币鉃槭ト>枚弥?,人們稱這里為“阿日善敖包”,也有不明其意的文人寫作“阿拉善敖包”。舊時拐子湖為阿拉善和碩特旗所轄,并在阿日善敖包設立防卡,派兵丁守衛(wèi)。1936年9月27日午前,范長江一行從這里經(jīng)過??ū鴤儗硗藛T盤查較嚴,態(tài)度傲慢,聽說范長江認識他們的領(lǐng)主達理札雅王爺時,立刻表現(xiàn)得非常恭敬。
“登吉音呼都克”意為小高地上苦水井,本是溫圖高勒蘇木巴音高勒嘎查的一個牧點,只有一所院落,但主人并不在,我們到時有幾個蒙古族牧民開著皮卡車在房屋的陰涼下休憩,他們是來這里挖蓯蓉鎖陽的。沙漠是個自然寶庫,零星生長的蓯蓉鎖陽是大地饋贈給人類的自然珍寶。李時珍《本草綱目》載:蓯蓉“補而不峻,故有從容之號”。蓯蓉補腎陽、益精血、潤腸道,主腎陽虛衰,精血不足,對陽痿、遺精、尿頻、腰痛腳弱、耳鳴目花、月經(jīng)延期、宮寒不孕、腸燥便秘等有療效。鎖陽亦有補陰、益精血、利大便功效。每年4月至5月初,人們在沙漠里大量采挖,但未必就是本地牧民,一些城鎮(zhèn)閑人也開車進入牧區(qū)盜采。
這里是定達駝道上的一處取水點,老井在牧民家房子西側(cè)一百米處,如今已坍塌,只剩下鑲嵌井口的幾根粗大發(fā)黑的梭梭枝干。27日深夜,范長江一行摸黑走到這里扎營休息。第二天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拴在帳篷外面的五峰駱駝只剩了一峰,其余拽脫韁繩不知去向。蘇牧羊以為遇上盜匪驚恐地大呼小叫。翻譯老杜與喇嘛兄弟沿著駝蹤去追趕,只留下范長江一個人等待。所幸兩三個小時之后,三個人終于騎著駱駝回來了。
登吉音呼都克井以東不到十公里,就是敖日勒根。這里是今天阿拉善右旗和額濟納旗的交界所在,也是進入拐子湖的東入口。當年9月28日,范長江一行從這里翻過一道沙嶺向東行駛,一直走到深夜,仍沒有走到有井的地方,只好在巴拉巴日海井以東的戈壁上宿營。
繼續(xù)追尋范長江走過的線路,驅(qū)車在空曠的戈壁上馳騁。在范長江眼里,戈壁上的黑褐色駝糞與森白的駝骨就是他們的路標。此為綏新駝道大道,數(shù)百年來,駝道從未停歇,遺留大量的駝糞,累死倒斃的駱駝不計其數(shù),森森白骨觸目驚心,從而形成清晰可見的駝商大道。毫不夸張地說,汽車時代之前數(shù)千年的東方商業(yè)貿(mào)易是建立在成千上萬駱駝的血淚與生命的代價基礎(chǔ)上而成就的,這也是蒙古族同胞視駱駝為最親密的伙伴的始由,養(yǎng)駝、役駝,愛駝、護駝習俗傳承至今。在這片戈壁上范長江遇到一個馱運磚茶的駝隊,數(shù)量達100多峰。范長江還遇到一個給當?shù)孛晒抛迦思曳拍恋逆?zhèn)番(甘肅省民勤縣)人牧童,好奇地跑過來主動打招呼。聽說范長江等人要去定遠營,牧童憂慮地告訴他們:“衙門上(定遠營)聽說進了日本,有人說到了共產(chǎn),以后還不知道怎樣呢!”駝道是傳播消息的重要途徑,聽到這個消息,范長江憂心忡忡,若真的有軍事行動,很有可能對自己離開阿拉善的計劃有所限制。從范長江的這段記述中也給我們一個信息:這里的居民已經(jīng)知道中國共產(chǎn)黨這個詞匯了,雖然對這一詞匯所代表的內(nèi)容一無所知,甚至焦慮惶恐。但從另一方面說,中國共產(chǎn)黨的影響已經(jīng)傳到了相對偏遠閉塞的沙漠戈壁。此時的范長江不會想到,他所熟悉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各部已經(jīng)加快步伐向陜甘寧根據(jù)地集結(jié),會在一個月后發(fā)起一場旨在打通聯(lián)系共產(chǎn)國際通道的戰(zhàn)役,而戰(zhàn)役的核心就是占領(lǐng)他今天所在的阿拉善旗和額濟納旗。大戰(zhàn)將即,寧夏軍政要求西蒙兩旗嚴查紅軍密探的命令一道接著一道,給當?shù)鼐用駧砭薮蟮目只拧?/p>
當時范長江他們一天所走的路程,如今車行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可以走完。我們來到了蘇因海日海山東南十幾公里外的哈拉扎格井?!肮窬睗h語意思是黑梭梭井,位于塔木素布拉格蘇木恩格日烏蘇嘎查舊駐地東南四公里處,如今,去往塔木素蘇木的一條小油路從這里經(jīng)過。蒙古語發(fā)音的原因,范長江的記述中稱這里為“哈那峽剛”。這里有兩家漢族人商鋪,是范長江離開額濟納旗一周后第一次見到土坯房屋,從而倍感親切。兩家商鋪都是綏遠西部人所開,屋內(nèi)有桌椅,有土炕,商品相對豐富,“而且飲食方面似乎還可以買到別的東西”。
哈拉扎格井在戈壁的一道沙溝中,地勢較低,是定庫駝道上一處重要的取水點,來往商旅必須駐足。范長江記述的兩家商號分別在哈拉扎格井東、西兩側(cè)的沙坡上,相距不過兩三百米。從房屋遺址來看,這兩家商號規(guī)模較大,應該較為殷實。我們先到西邊,清晰可辨的有三間房,為自然坍塌,房頂?shù)能杠覆菹[隱露出,周圍散落大量陶瓷碎片,非當代所有。東北那家保存更好一些,尚有一米多高的殘墻存在,大約六間房,呈直角布局,三間朝南,兩間面西,拐角應是套間,房前砌墻,形成閉環(huán)的院落。此處生活遺存極為豐富,灰燼、陶瓷碎片散落四周。
1927年9月8日,斯文·赫定率領(lǐng)的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中路分隊也曾經(jīng)在這里扎營。西北方向有座山峰較為特別,其上有四個山頭,如犬牙般尖銳,在相對平緩的戈壁丘陵間顯得特別突兀,是綏新駝道上的一處重要標識。
次日中午,范長江等人在距離哈拉扎格井東約三十公里的古日班呼都克(三個井)午尖。如今這里是恩格日烏蘇嘎查的一個牧點,當我們到達時,牧民額日登朝格圖夫婦正好在井邊拾掇羊圈。水井南邊的幾家商號已經(jīng)成為歷史,僅剩一處很不起眼的小土包,幾無遺存。
記者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充滿了好奇,三四家漢族商號也給范長江帶來一些親切感,一一拜訪。在一個民勤人的商鋪里,他看到一個外蒙古無賴,應該是曾經(jīng)的貴族之類,流落阿拉善后仍然趾高氣揚的樣子,大有祖上也闊過的神氣,然而時過境遷,曾經(jīng)的華光并不能給如今的貧困帶來實質(zhì)的東西,他只能整日在物質(zhì)豐富的漢商間廝混,以半通不通的漢語乞求能夠賒給他足夠的食物和白酒。但是,商人并不愿意給他同情,于是賴在炕上不走,軟磨硬泡,極為討厭。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隨處可見,本不以為怪,范長江卻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這里向我們暗示著一種民族間自然同化的原理。人都往生路上走的,為了生存的需要,總是傾向掌握經(jīng)濟與政治力量的民族,以求發(fā)達?!?/p>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自然的法則。人類的進化以物質(zhì)需求為基礎(chǔ),食不果腹的人是沒有多少斗志的,即使有,那也是現(xiàn)實中的幻想。只有看清社會現(xiàn)實,融于現(xiàn)實社會,才有發(fā)展的機會。一部社會發(fā)展史,就是各民族不斷爭戰(zhàn)、交融、發(fā)展或消亡的過程。
天色漸晚,我們抓緊時間趕路,好在山溝里有車轍痕跡,行車較為輕松。這里的氣候明顯好于額濟納旗,地面上已經(jīng)可以看到稀疏的綠色,山溝里生長著大量山榆樹也隱顯翠意。趕在太陽落山前,我們來到了當天考察的最后一站——哈拉木格臺。和我們一樣,范長江他們也是當年9月30日傍晚時分到達這里的。
哈拉木格臺位于烏力吉蘇木政府駐地西北約三十公里,因這里生長著大量黑果枸杞而得名。
范長江來到哈拉木格臺的時候恰逢1936年的中秋節(jié),在這萬家團圓的時刻,身在異鄉(xiāng)的范長江卻因在商號閑逛被不良青年盯上,差點險遭不測。
我們找到一戶牧人家,女主人薩仁圖雅對這里曾經(jīng)有商號的事一無所知,她是來替父母親照看牧場的。她的父母年逾八十歲,大概就在范長江來的那年前后出生,倘若能夠見面,或許能給我們說說往年的故事。遺憾的是,老人身體患病,搬去巴彥浩特鎮(zhèn)居住了。
大山里的黑夜來得突然,簡單聊了幾句,外面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不可能去尋找商號遺址了,匆匆駛往計劃好的住宿地點烏力吉蘇木。
烏力吉蘇木政府所在地以北八公里處的紅色山嶺下有一座藏傳佛教寺廟,俗稱沙日扎廟,意為“吉祥法雨”。據(jù)載,沙日扎廟始建于清朝,規(guī)模宏大,有房屋四五十間,鼎盛時喇嘛逾百人。20世紀60年代被毀,后復建。
1936年10月1日下午,范長江一行來到沙日扎廟。范長江想入廟歇息,但蘇牧羊堅持不可。沙日扎廟相對于額濟納旗的東廟屬大廟,在西蒙兩旗蒙民中影響較廣,大廟的喇嘛,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燒火喇嘛,對于蘇牧羊、道爾濟這樣從邊遠地區(qū)小廟來的喇嘛來說,那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稍有怠慢或不敬,必然會招來重責。兩次遇險,喇嘛兄弟已成驚弓之鳥,以至于遠離人居,不敢與人接觸。
“過廟天已黃昏……又十余里,有商家三家,他們再不敢和商家接近了。我的意思他們也不接受,又前行七八里,搭帳篷于道旁二三里之戈壁中。”
范長江所不知道的是,沙日扎廟旁邊就有一個阿拉善旗地方政府設立的驛站和防卡,專事信息傳遞和邊境防務,也接納旅眾休憩。事實上,沙日扎廟就是定(遠營)達(來呼布)駝道與定(遠營)庫(倫)駝道的交匯點,從定遠營來的駝隊到了沙日扎廟往北經(jīng)班定陶勒蓋到庫倫甚至蘇聯(lián),偏西則到額濟納旗,乃至酒泉、新疆。當年鄧小平、張浩等共產(chǎn)黨人從蘇聯(lián)經(jīng)外蒙古回國,都曾在沙日扎廟休憩過。
范長江提到的“有商家三家”地方,當時叫巴音毛都,即今天的烏力吉蘇木政府所在地,因此地生長著許多高大的山榆樹而得名。山榆在阿拉善戈壁山溝里零星分布,數(shù)量不少,但在這個以山榆命名的地方如今卻一棵也沒有。三家商號遺址在蘇木政府東南角,地勢較低,較為潮濕,人車走過極容易陷入。從地形看,此處原為河道,水位下降形成濕地。
1927年4月28日,著名學者馬赫天結(jié)束對外蒙古、蘇聯(lián)的考察,從庫倫乘坐汽車,經(jīng)班定陶勒蓋、蘇宏圖、烏蘭陶勒蓋、沙日扎廟,抵達巴音毛都,在這里停留三天,就住在一家商號的院子里。在這里,看到商家一只幼駝病死,母駝徹夜哀號,內(nèi)心極為震撼,記錄在《內(nèi)外蒙古考察日記》中。
“商人養(yǎng)駱駝數(shù)十頭,有一兒駝,自初生即病不能起,但母駝每日必就之喂乳,見兒駝不食不起,則立而哭號,夜以繼日。昨晚兒駝死去,竟哭號一夜,哀鳴之聲,不忍入耳。清晨大家圍觀,見母駝依然悲號,兩行眼淚,點點滴地,駝之愛兒情切,可說是與人無異。”
1936年10月1日,范長江等人在巴音毛都附近住宿。當天深夜,至阿莫落斯(阿馬烏蘇井)宿營,水井北側(cè)200米的地方,住著一戶家境比較殷實的蒙古族人,主人不在,給他家放羊的長工以鮮美的羊肉款待了范長江。李文清講早年曾經(jīng)到過這里,認識這家主人蘇勒克,已于1997年去世,遺憾未能問及當年之事。
1936年10月3日上午,范長江在駝背上思索,不想駱駝突然受驚,不慎墜駝扭傷了腰。為了不影響行程,范長江告訴同伴說不礙事,忍痛騎上駱駝繼續(xù)前行至沙崗。
10月4日開始翻越巴音諾爾拉山(巴彥烏拉山),逶迤的賀蘭山已在眼前,陽光映照白色的雪頂,更顯壯美。定遠營就在賀蘭山腳下,即將到達目的地,范長江心情異常高興,和幾位向?qū)Ъs定晚上趕路,計劃在下一站點住宿。然而,當夜因為天陰遮擋月光以至于迷路,只好在戈壁灘上草草對付一夜,天亮才發(fā)現(xiàn)住處半里外就有一眼水井。從范長江此時所在位置來看,他們當天目的地應該是那林蘇海圖。我們無法得知范長江有沒有到達那林蘇海圖驛站,還是去那里做了一些考察。那林蘇海圖是定庫駝道上的一處重要驛站,老駱駝客們講,當年經(jīng)過這里的駝隊絡繹不絕,以至于那口老井里的水不夠飲用,商隊不得不排隊等待汲干的水井再次滲滿水。這口老井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一直到21世紀初,一直是來往車輛加水補給的地方。這個地方在阿拉善地區(qū)還是很有名氣的,不僅鄧小平、張浩等人曾經(jīng)在這里住宿過。1961年,一個名叫藻德巴的德王舊部糾集一些破壞分子搞武裝叛亂,搶劫、槍殺多人,最終在這附近被圍剿消滅。如今高速公路繞過這里,牧民也都享受了退牧還草的國家補助政策遷往城市生活,曾經(jīng)的熱鬧終歸沉寂,這口老井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被牧民蓋了一間小井房保護起來?;蛟S,未來這里還會繁華,但是這樣的土井恐怕是永遠地成為歷史了。原先驛站遺址旁邊還有幾個羊糞板房的,是早期牧人居住和盛放草料的地方,可惜于近年被夷為平地。
范長江翻越巴音烏魯山,經(jīng)查干蘇布魯格、當鋪、哈拉諾日公,于10月7日到達定遠營。這段路程草場茂盛,牲畜眾多,人民生活較為富庶。路遇的人也多了起來,漢族人把他看成一樣做買賣的商人,一律以商人的語言打招呼,蒙古族則把他當日本俄羅斯(日本人)。這給范長江極大警醒,日本人在西蒙活動頻繁,已經(jīng)給這里的居民帶來巨大的刺激,認為凡是在蒙地旅行卻不經(jīng)商的東方面孔都是日本人,就連普通的蒙古族牧民都知道日本俄羅斯,可見西蒙形勢多么嚴峻。
“光明在望了!定遠營的樹林、房屋,山上的兵營、城堞、飛機場,守機場的蒙古包?!亿s著駱駝快步前進,從大庫倫口子進入定遠營市街。”
終于來到這個熟悉的小城,盡管臉被陽光輻射爛得使達理札雅等熟人也認不出了,范長江還是以少有的歡快語調(diào)表達此時的心情。五個月前,他曾從銀川坐汽車來到這座小城,如今再一次安全踏上這片土地,范長江興奮異常。更使他欣慰的是:
“日本特務機關(guān)在定遠營的情形,并不很順利。達王不許任何蒙漢人和他們接近……他們說達王限制他們的自由,而達王卻說是自己管教百姓。他們曾雇漢人苦力為之修筑飛機場,為了六角一天的收入,無衣無食的窮苦同胞只好去了……
日本飛機雖然常來,但是達王不借汽車馬匹和大車給他們,民間亦無人愿受其雇用。所以飛機場與其特務機關(guān)間之聯(lián)絡,全恃徒步!遇有重物運輸,則由他們強抓牛車一用,有類‘拉夫’?!?/p>
達理札雅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態(tài)度,后人評價略有偏頗,不過是因為達理札雅的夫人金詠誠與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為堂兄妹關(guān)系,且寧夏馬鴻逵覬覦阿拉善,為達到目的給達理札雅羅列了一些罪名罷了。從范長江親歷親訪的記述來看,并不是那么回事,達理札雅是極不愿意日本人在自己的轄地內(nèi)設立機關(guān)的。至于日本人入駐定遠營,則是當時政局所決定。一己之力無法扭轉(zhuǎn)乾坤,只好退而求其次,無力驅(qū)趕,那也不準部下、民眾給他們實質(zhì)的幫助。范長江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兩次來到定遠營采訪,目睹了日本人在阿拉善、額濟納的特務活動,采訪了大量的當?shù)孛癖姡瑢_理札雅的評論較為公允。
范長江在定遠營休息五天,10月13日搭乘汽車去往銀川,14日飛回包頭。隨后,在《大公報》第一次面向全國報道了日本特務已經(jīng)潛入西蒙兩旗建立特務據(jù)點的消息,引起全國人民的強烈反響,抗日情緒高漲。范長江的報道也引起南京國民政府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高度重視。1936年11月,關(guān)麟征、杜聿明率國民軍二十五師進駐定遠營,驅(qū)逐了阿拉善旗的日本特務。稍后,國民黨二里子河專員王德淦與額濟納旗協(xié)理蘇劍嘯等人秘密策劃炸毀了日本特務在額濟納旗東廟的彈藥庫,粉碎了日本關(guān)東軍欲在額濟納旗建立傀儡武裝策應綏遠戰(zhàn)役、阻止中國開辟國際通道的陰謀。1937年7月7日,在八路軍蘭州辦事處主任謝覺哉的建議下,國民政府派寧夏民政廳廳長李翰園在額濟納旗逮捕了駐額濟納旗日本關(guān)東軍特務機關(guān)長江崎壽夫、松本平八郎等十三名日特和四五十名蒙漢奸,徹底搗毀了日本特務機關(guān)。
范長江這次西蒙之行,從到達阿布德爾開始算起,到離開定遠營去銀川,在阿拉善地區(qū)總共待了四十天,其中一半的時間是在路上宿營度過的,數(shù)次面臨困境、險境,差點未能走出阿拉善。我們的這次考察,沿著范長江當年的路線,雖然有較好的交通保障,仍然持續(xù)整整六天,行程三千多公里,走遍了范長江有可能走過的每一處地方,搜集當年歷史的每一條線索,力圖還原日本侵入阿拉善的歷史真相,切身體會范長江的坎坷經(jīng)歷。沙漠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陌生的,甚至是親切的,無知者無畏,只有親身體會了沙漠中無所依靠的絕望才會明白自然中潛在的危險。那場持續(xù)十四年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遠離我們這個時代了,甚至產(chǎn)生麻木,無知者無罪,又有幾人真正地感受到那些先知先覺的先行者不畏強虜勇往直前的犧牲與付出。
汽車爬上一道高高的沙梁,天空突然亮堂了,賀蘭山映照落日的金輝,紅了天際。
定遠營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