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海兮
夜晚來臨時,我家小賣部門口的那盞燈又亮了起來。我爸去世時起,它就亮著。在這偌大的空房子,一個人的夜里,我擔心我父親出來說話。因為我在夢里經(jīng)常夢見他,他卻一言不語。再是在晚上,棉紡廠的女工下了夜班,她們有時來我的小賣部買些生活用品,以便照亮她們來回的路。
那天晚上,我正吃力地把樟木躺椅搬到家里。我想,大概不會再有人來了,那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也要搬回家去。剛才的幾人剛散去,他們是章鎮(zhèn)的閑人,坐在這里已經(jīng)一整天了。李鐵號,還有陳喜家,我們?nèi)齻€湊在一起打牌聊天剛散伙。還有那個跟著陳喜家屁股后的李貓,他喜歡說些關(guān)于女人的話題。
那時,章鎮(zhèn)棉紡廠的女工每次下班經(jīng)過我的小賣部時,我都會跟她們打招呼:“不買點什么嗎?”時間長了,她們也不搭理我。但是,棉紡廠女工小霞,總是朝我笑笑,算是回報我的熱情吧。小霞從未在我的店里買過東西。即便這樣,時間一久,她仍給我留下美好的印象。我還跟小霞開過玩笑呢。我覺得高冷的棉紡廠女工,也不是那么難接近的。
“小霞長得挺像那個香港人袁詠儀的?!蔽易匝宰哉Z說。
“如果有一天,小霞要來小賣部買東西,我一定會以便宜的價格賣給她。”我的想法當然好,這樣的話,她可以經(jīng)常來這里了,也許會坐坐,像我和李鐵號或陳喜家的關(guān)系一樣。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李鐵號和陳喜家不是也跟她打成一片了嗎?
最好是在晚上的時候,她來店里買東西。這時候章鎮(zhèn)街道的小賣部都打烊了,只有我家小賣部的燈還在亮著。我想。
夜晚越來越深。這冬天的夜色比其他季節(jié)更深,大概是由于寂寞無聲的緣故吧。我不喜歡冬天,甚至我有點害怕周圍的環(huán)境,這個巨大無比的冬天籠罩下的夜色,我隱隱地感到某種恐懼和壓力。
“有大號電池賣嗎?”小賣部正要關(guān)門的時候,有人從黑暗處出來。我頭也沒抬,說:“大號電池一節(jié)八毛錢?!?/p>
“來兩節(jié)吧?!?/p>
當我抬頭時,大吃一驚,竟然是小霞,我怔在那里。小霞從錢包里掏出零錢,很優(yōu)雅地放在玻璃柜臺上。她伸出的蘭花指輕輕地敲打了玻璃臺面,在提醒趕快把電池給她。我把電池小心地用舊報紙包好給她。小霞立即撕開了,她把電池裝進手電筒里,手電筒發(fā)出的光照在黑夜,射向天空,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這么黑的路,小霞卻一個人走向漆黑的大地。我多想對小霞說:“我送你一程吧?!被蛘哒f,我鼓起勇氣告訴小霞,其實我可以送她回去的。
她走遠后,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立刻發(fā)出吱呀的響聲。我太重了。肥胖的體重,像一只水母一樣,趴在桌上,寬大的灰卡基袖口一下子占據(jù)了半張桌面的面積。
在入秋的夜里,有點風的晚上,其實我一點也不感到?jīng)隹臁N也煌u擺著蒲扇,我可能是陷入剛才的緊張中。
一連幾天,我都沉浸在那晚的場景中。作為一個單身的男人,我在夢里曾和小霞一起在某個傍晚的梧桐樹下一起聊天,每當我伸手摟著她的腰時,夢卻醒了。
幾年前,父親把這份祖業(yè)留給了我,沒有留下遺言,眼睛一閉就走了。
父親活著時,我有一種依靠,不管怎么說,我不會擔心吃穿的問題?,F(xiàn)在,我得依靠自己經(jīng)營這處他留給我的小賣部來養(yǎng)活我自己。我不喜歡這份差事,如果不是李鐵號和陳喜家這兩個閑人陪我一起蹉跎時間,小賣部早已關(guān)門歇業(yè)了。
“毛細,今天有時間去石城嗎?”陳喜家問我。
陳喜家的話不必當真去聽,他窮得叮當響,路費也得我拿出來。他整天待在小賣部里,欠著我的錢還沒還呢。
“毛細,我最近有錢了。”陳喜家提高了嗓門說。
我頭也不抬,看也不看他說:“賒的賬什么時候還我呢?”
“下次吧,這次的錢我還要給我女人買件新衣服?!?/p>
“女人?你哪來的女人呢,你是給自己買衣服吧?!?/p>
我從未聽說陳喜家有了女人。那家伙吃了上頓沒下頓,誰愿意嫁給他呢。陳喜家嘿嘿笑了幾聲,把挽起的袖口放下來,故意露出里面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至少有兩張是十元面值的紙幣。陳喜家說:“錢不多,買件衣服差不多夠了?!?/p>
我信了他,說:“我是該去城里進貨了?!泵看稳コ抢?,我都會帶上李鐵號或者陳家喜,原因是我需要他們的幫忙。從批發(fā)市場出來,需要走一兩里路的步行街,再從一條窄巷子穿出來。因為我胖,背著或者挑著那么多的東西,實在走不動路。
陳喜家無非是要我給他一點吃喝的錢,不算騙吧??戳怂裉斓拇虬?,油頭粉面的,很是夸張,像戲臺上的小生。
我問他:“你哪來的錢?”
陳喜家擺擺手,故作神秘說:“這是秘密?!?/p>
陳喜家沒什么能力賺錢,章鎮(zhèn)磚瓦廠的那些事又累又臟,他不愿意做。鞭炮廠的計件工資太低,他的堂妹被炸掉了一條腿和一只胳膊,他想起來就害怕。所以,他的父母也不太要求他干什么。陳喜家今年快三十歲,和我一樣還沒有娶到女人,著實讓父母焦慮不已。
陳喜家說過他根本不喜歡女人,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話。他有錢的時候,章鎮(zhèn)的女孩有可能圍著他轉(zhuǎn),像蒼蠅一樣。那時,他穿著一件快要磨出破洞的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夾克,后來章鎮(zhèn)的青年,越來越多的人學著他穿起牛仔服,可他卻穿起了西服。
他那件灰色的西服穿了一段時間,今天他和我一起去石城,還是穿的這一件。我說:“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八?!?/p>
中秋節(jié)馬上要來了,我還得去石城進些月餅回來賣。我想起這幾年的中秋節(jié),我都是一個人看著夜空,幻想一些美好的事,我忽然對自己有一種悲傷。我爸活著的時候告訴我,做人要腳踏實地,不要對任何事心存僥幸的幻想,特別是對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很理解他,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我漂亮的媽媽丟下我們跟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走了。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我媽。有人說,我媽比我爸死得早;也有人說,我媽悄悄回來過,我爸不讓她見我。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快四十歲了,我爸也死了快十年。
好吧,今年我一個人過中秋節(jié),我要吃一個大大的月餅。
如果陳喜家,或者李鐵號中秋節(jié)那天要來我的小賣部喝酒,我們還可以一起賞月。但是每到過節(jié)時,剩下我一個人空空落落。
“毛細,你在想些什么呢?我瞧你這些天有些恍惚啊?!彼趾俸傩α藥茁?,臉上的神情好像已經(jīng)洞察了我的心事。
“我想我媽了,你管得著嗎?”我不耐煩地說。
“你想女人了吧?!?/p>
這狗日的陳喜家,我想你妹了,我想什么需要你知道嗎?我懶得回他。
他又追問我:“你喜歡哪個女人了?”我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興趣。
對于愛情,我承認自己有過幻想,心中的她無非是長得漂亮,又氣質(zhì)迷人?!白詈檬窍裥∠家粯??!蔽艺f。
陳喜家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沒病吧?!?/p>
這讓我想起我爸曾經(jīng)對我說的話:你有病呀,這么大的人怎么不想女人?我爸說過不想女人才叫有病呢。但我不該想像小霞這樣的女人。陳喜家說:“小霞的面相不旺夫也不旺財,你看她的屁股薄得像紙糊的一樣,命不好啊?!?/p>
她有一副姣好的臉龐,她還有一個完美的身材。圍在陳喜家身邊的那些女孩,不是腿短脖子粗,便是賊眉鼠眼,他的眼光,真不敢恭維。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他的那點心事,無非是嫉妒我對小霞有所覬覦,哪怕只是我對她偷偷地欣賞。
他在集貿(mào)市場挑了一件黑色的燕尾服,這件奇形怪狀的衣服一下子吸引了他。他對我說:“毛細,你也來一件吧?!?/p>
這件衣服挺貴的,要二十多元呢,我舍不得花錢。我也不喜歡這樣標新立異的新潮。陳喜家不一樣,他還燙過卷發(fā)。
我想你等著瞧吧,章鎮(zhèn)人的口水不淹死你才怪。
李鐵號最近不來小賣部了,聽陳喜家說是躲到外面了。李鐵號犯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聽人說是耍流氓嘛。關(guān)于李鐵號的事,陳喜家知道得比我多,他們兩個人經(jīng)常狼狽一起。以前,他們坐在我的小賣部里,經(jīng)常搭訕路過的棉紡廠女工,小霞不愛搭理他們。
陳喜家買完衣服后,跟我要了幾塊錢,我只好忍聲吞氣地給他。這家伙有的是力氣,我還要指望他幫我把批發(fā)的貨物扛上車。忙完了這些事,他拉著我,恬不知恥地說:“最近手頭緊張,能否借點錢?”
“借錢的事,我好久沒干過了。”我說。
我果斷的語氣讓他很失望,他說:“我女友懷孕了。”他經(jīng)常的借口是“我的女友懷孕了”或者是“我的女友失蹤了,我得去找她”,次數(shù)多了,我也不信他。
“你得給我兩塊月餅,我要給女友送去。”媽的,他要走了我的兩塊月餅。
我對他沒什么好語氣,罵罵咧咧了一路。我們回到章鎮(zhèn)已經(jīng)是下午,陳喜家沒有直接回家,他像往常一樣,在我小賣部門前的遮陽棚里坐下來。他的眼睛假寐,露出一條縫看著路口過往的女孩。他給別人的印象是他從未離開過這個小賣部,仿佛這里也是他的小賣部。我真想擺脫這個倒霉鬼。
“來一斤散裝白酒?!币粋€熟悉的聲音說。是小霞,我有點激動,她好幾天沒有從我的小賣部門口經(jīng)過了。
我找出空瓶子洗干凈后,把散裝的白酒灌裝好給她。我第一次這么近的距離,清晰地看清她的臉龐,白皙的臉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明亮的一雙眼睛居然都是雙眼皮。她給了十元錢的紙幣,可是我沒有零錢,我把所有的錢用來進貨了。
“能快一點嗎?”她在催促說。
“真不湊巧,我已經(jīng)沒有零錢了,你先把酒拿走吧。”我把錢退還給她。
她沒收,說:“我以后來拿錢吧。”
在門外的陳喜家聽到后,趕忙湊過來。他從衣兜里摸出幾塊錢說:“我有零錢?!?/p>
我給他使了眼色,他裝著沒聽見問小霞:“酒是多錢?”
小霞又問了我,我說:“五毛錢?!?/p>
其實散裝白酒的價格是一塊錢,我故意說成五毛錢,我料定陳喜家拿不出九塊五毛的零錢。陳喜家數(shù)了數(shù)錢,果然沒有那么多。
小霞問他:“你有多少零錢?!?/p>
“八塊五毛?!?/p>
小霞說:“再來兩塊月餅吧”
“一共是兩塊五毛錢?!?/p>
小霞一轉(zhuǎn)身,他便從玻璃柜臺上拿走了十元錢,他竟然輕描淡寫地說:“我今天欠你的兩塊五毛錢給我記上?!?/p>
當時,我不好說什么,等小霞漸行漸遠后,我不客氣地說:“你要是不把錢給我,以后你別想再賒賬了?!?/p>
他陰陽怪氣地說:“你這找女友的成本也太大了吧?把哥們的心都傷透了。”
他的話明顯是指我賣給小霞的白酒,已經(jīng)低于成本價。
“你占我的便宜還少嗎?”我說。
“重色輕友的家伙,你連她是干什么的和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瞧你那么沒出息的,你信不信我很快可以把她搞定?”他對我表現(xiàn)出一種輕蔑的態(tài)度。
陳喜家吹牛不打草稿的本事,對我來說只會加深我對他的鄙夷。
“陳喜家,你可以閉嘴了?!蔽亦氐囊宦暟汛箝T關(guān)上了,我不想和他爭論,下午我也不想再做買賣了。
他失望極了,在門外大喊:“毛細,你想吃天鵝肉,也得看看她是不是一只天鵝?!?/p>
任憑他怎么叫,我呼呼睡大覺。
隨后的幾天,陳喜家沒有來小賣部,我一個人守在這里,還真有點寂寞,平時有人說說話,一天的光景很快過去了。這幾天,陳喜家不來,我感到奇怪,他去哪里了呢?
接下來,又一連幾天也沒見他。我想,他不會為上次的事生氣吧。陳喜家如果真是這么做了,我還挺佩服他的。
但他不是李鐵號,李鐵號再沒來過我這里了,是因為我跟他打了一架。
我跟李鐵號本來是很要好的朋友,因為他借我錢不還,而且對我的態(tài)度不好,我出手打了他。對我這樣肥胖的人,李鐵號這個瘦子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李鐵號也不還手,他借我的錢也不用還了,他的理由是我把他打得住院了。真實的情況是,我只是把他的鼻子打了一下,他把鼻血抹在臉上,躺在小賣部的門口,像死豬一樣,把路人嚇壞了。
其實,李鐵號不來找我玩,根本不是因為我跟他之間打架的事。后來他出事了,他把人砍傷了,聽說跑到了海南。所以我越來越懷疑李鐵號那次打架是故意輸給我的,這是他的計謀,為的是不用再給我還錢。
不久后,陳喜家也用這種方式刺激過我,我不會上當?shù)摹K喼笔莻€吸血鬼,他比李鐵號不好對付多了。他總是想盡各種辦法問我借錢,卻從來沒有還過。我在賬本上找到寫著他名字的那頁,自從我爸死后,我接手這個小賣部時,他所賒賬的物品已經(jīng)滿滿記載了十多頁紙。
中秋節(jié)那天下著小雨,街上的行人依舊很多,多是走親訪友的人。今天我的月餅和白酒賣得特別快,上午已經(jīng)賣空倉了。
來躲雨的顧客有幾個,他們七嘴八舌地談論章鎮(zhèn)最近發(fā)生的事。原來李鐵號又回到了章鎮(zhèn),他在章鎮(zhèn)的西街上開了家歌舞廳。他們議論的話題是這家歌舞廳成了年輕人悠閑的集散地,正敗壞著章鎮(zhèn)的風氣。他們認為是李鐵號把章鎮(zhèn)青年帶壞了。在他們看來,那些男女青年奇裝異服地招搖過市,敗壞了風俗。
李鐵號回來了,他沒來找我。他離開章鎮(zhèn)是在去年夏天,看來他賺回了不少錢,我打算去他的歌舞廳看看。
雨停的時候,陳喜家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一副歡心的樣子說:“毛細,晚上我請你吃飯。”
他一定不是真的要請我吃飯,誰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沒必要搭話,我故意埋頭找什么東西。他又說:“毛細,我真的要請你吃飯,因為李鐵號回來了?!?/p>
“你省省吧,有錢的話,還我一點吧?!蔽艺f。
“我很快會有錢的,你真是一個小氣鬼?!彼黄ü勺诳恳紊?,并沒有打算馬上離開。
“今天過節(jié),我得早點關(guān)門?!蔽矣幸廒s他走。
“我已摸清小霞的家庭情況。”他故意拖著長調(diào)說。
我沒接話,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等會兒就知道了。他的性格,先賣關(guān)子,然后會急不可待地全盤說出來。但是這次,他所說的話卻沒有了下文。
陳喜家坐在靠椅上,像往常那樣假寐著吐著煙圈。他現(xiàn)在不穿那件洗得灰白的西服了,他穿的是上次買的黑色燕尾服,站起來像一只蝙蝠遮住了他整個屁股。
我問他:“聽說李鐵號開了家舞廳,是真的嗎?”
“才開張幾天,他叫我去他那邊湊個人數(shù),所以這幾天忙著沒來你這里?!?/p>
陳喜家什么時候?qū)W會跳舞的,我不知道。他說他會跳霹靂舞和迪斯科。他給我扭了扭屁股,說:“跳舞嘛,很好學的。”我覺得他跳得不錯,像電視上的香港明星,他為此還特意梳了一個中分頭。他說:“去李鐵號的舞廳玩吧,我可以教你跳舞,你也可以邀請女孩跳舞?!?/p>
我故意問:“有哪些女孩呀?”
他說:“章鎮(zhèn)最漂亮的女孩都在那里。”
“小霞也在嗎?”我弱弱地問了句。
“她去過舞廳好幾次了。”陳喜家的語調(diào)忽然提高了。
“你有沒有跟她一起跳過舞?”
“她跟別人一起跳過舞?!?/p>
陳喜家沒有直接回答我,我又問了他:“你們一起跳過沒有?”
“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晚上你還請我吃飯不?”
“請呀,不過我手頭又吃緊,你得借我點錢。”
“我晚上還得去我舅家吃飯,要不你們吃吧,我吃完再去找你們玩。”
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不會上當?shù)摹?/p>
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很失望,他說:“今晚有中秋舞會呢,去跳舞的人不少。”
“是呀,我準備吃完飯就去,那里有鎮(zhèn)上最漂亮的女孩?!崩钬堃餐蝗婚W了出來說。我該料到,陳喜家的跟屁蟲一定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顯然,他們早就商量好了。李貓比我們年齡都要小,但他的油腔滑調(diào)我已見識過。他開始贊美起陳喜家的舞跳得好,是全場跳舞最好的一個。他繼續(xù)說:“你跳得這么好,很多女孩都愿意跟你跳舞。”
陳喜家說:“晚上將有最驚艷的女主角出現(xiàn)?!?/p>
接下來,他們談論今晚的舞會誰是女主角。李貓說:“女主角我猜不出,但男主角一定會是你?!?/p>
陳喜家說:“誰知道呢,今晚的黑馬也可能是你?!?/p>
李貓說:“我覺得李鐵號最有可能?!?/p>
“老板成為舞會的主角,那以后誰去跟他玩???”
“你說得也對,就算李鐵號的霹靂舞跳得好,他的迪斯科跳得一般了,他的女朋友跳得比他好?!?/p>
“哪個女朋友?他好幾個相好的呢?!崩钬埡呛切α?。
李鐵號什么時候有了女朋友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一臉的絡腮胡子,竟然也有女朋友了。我忽然有了嫉妒之心,我問陳喜家:“李鐵號的女朋友,我認識嗎?”
“那也不叫女朋友吧,他們跳舞認識的?!?/p>
這么說來,他們才認識的,我也放心了。我和李鐵號比起來,除了年齡比他大一些外,我個人的條件不比他差吧。至少我還有一棟像樣的房子,而且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小賣部,生意賺的錢也夠自己花吧。
李貓說:“我看見他們跳舞時一起親嘴呢?!?/p>
陳喜家說:“你看走眼了吧,那么好的女孩看得上他嗎?”
李貓說:“他很討女孩喜歡,追他的女孩該不少吧。”
陳喜家說:“他娘的,李鐵號出門了一趟,回來后跟變了個人似的,長見識了?!?/p>
晚飯過后,我決定去李鐵號的歌舞廳看看。西街是條老街,棉紡廠以西是西街,以東便是東街。要不是李鐵號的舞廳開在西街上,我一年到頭都不會去那里。我不喜歡那里,小的時候,我媽跟西街那個男人好上了,我經(jīng)常被西街的孩子指指戳戳,我常有一種被他們羞辱的感覺。甚至我對西街的人有一種天然的敵意,但我時常感到無能為力,所以,我只好選擇躲避。
西街的街道,夜晚一片漆黑,柏油路坑坑洼洼,一不小心會踩到水坑里。我沿著街坊走,借著人家窗戶透出的燈光,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我到達了李鐵號的摩登舞廳后,并沒有出現(xiàn)我想象的那樣的熱鬧場面,甚至連門頭上廣告字上的燈帶也是暗淡的。
也許,里面是熱鬧的,我想。
我站在門外面抽了一支煙,里面依舊沒有音樂響起,它十分寂靜。如果不是敞開的大門上那幾個霓虹燈的門頭,根本沒人在意這里是舞廳。這里原來是供銷社的庫房,李鐵號租下來簡單改造了一下。
“毛細,怎么不進去呢?”陳喜家抹了抹嘴,打著飽嗝說。
他沒有跟李鐵號一起,他跟李貓一起來的。他是跟誰一起吃的晚飯呢,我也懶得關(guān)心這些事。
“今晚的舞會不搞了?”我問他。
“馬上要開始了。”
“怎么沒見人呢。”
“不急嘛,他們都會來的。”
他們又是誰呢,我心里疑惑著。進了歌舞廳后,并沒看到李鐵號。中間是空蕩的舞池,兩側(cè)是桌子,有幾個人坐在那里喝酒聊天,我都不認識。
我和陳喜家在另一側(cè)坐下來,有一個女孩過來招呼我們想喝點什么。陳喜家說:“先來幾瓶啤酒吧?!?/p>
啤酒,我以前沒喝過,我的小賣部從未賣過啤酒,章鎮(zhèn)很少人能喝慣這味道。
我喝了一口,吐了出來,它有一股尿騷味。
陳喜家笑我說:“不會喝酒,怎么邀女孩跳舞呢?”
喝酒在這里也是一門學問,和跳舞一樣,被陳喜家講得神乎其神。
陸續(xù)來了一些年輕人,等桌子基本坐滿后,大廳里的燈都亮了起來,李鐵號才從外面進來。他帶著一位漂亮的卷發(fā)姑娘從我身邊經(jīng)過,花露水的氣味留了下來。他環(huán)視了四周,像章鎮(zhèn)的鎮(zhèn)長一樣,走在某一天的章鎮(zhèn)街上,向大家點頭和招呼。他并沒有注意到我,總之,他的眼里滿是熟人,心里卻都是生人。
我對他有些失望。李鐵號穿著白色的西服挽著女友走進舞池的中央,激光燈光打在他們的臉上,他拿著話筒“喂”了一聲,全場的掌聲便沸騰了。李鐵號說:“今晚是中秋之夜,因為天氣原因沒法賞月,但是……”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但是,我們今晚有章鎮(zhèn)最漂亮的姑娘一起陪著,共度佳節(jié),一起唱吧、跳吧,今晚全場酒水免單?!?/p>
全場又響起了熱烈而經(jīng)久的掌聲。
隨后,勁爆的音樂響起來,玄幻的燈光搖晃著,屋子里根本聽不見彼此的說話聲,也看不清舞池里的人臉。先跳的是自由舞,陳喜家湊過來說:“我們跳舞去吧?!?/p>
“我什么舞也不會跳?!?/p>
“你會扭屁股吧。”
他拉起我往前走,我被趕鴨子上架。扭扭屁股,伸伸手,總算過得去,好在根本沒人看我。就這么跳吧,我想。
一曲終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累得滿頭大汗,肥胖的身體氣喘吁吁。陳喜家說:“跳舞也是一種減肥方式?!彼脑捪褚桓~刺一樣梗在我喉管里。
我端起杯一口喝下,被嗆得咳嗽。
陳喜家說:“等會跳交際舞時,我叫個妹子陪你跳舞吧?!?/p>
我臉一紅,擺了擺手。
他說:“害羞什么呢,說不定她還會主動請你呢?!?/p>
我不停地喝酒,打消自己內(nèi)心的忐忑。
陳喜家說:“你先坐會兒,我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彼f著便端著酒杯起身去了對面的酒桌。那張桌子有三個女孩,我看了看,在昏暗的燈光下,好像是小霞,也好像是另一個女孩。他跟她們很熟,有說有笑,陳喜家跟她們碰杯后一飲而盡,竟然還用手摸了一個女孩的頭發(fā),那女孩笑著躲閃了一下。然后,他又來到李鐵號的桌子坐了下來。他們之間交頭接耳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話,又回來了。
陳喜家問我:“今晚的女主角,你猜是誰?”
“我一點都不熟悉?!?/p>
“小霞,你該熟悉吧。”陳喜家又說。
小霞?怎么會是她?在我看來,她甚至不該來這么個地方。那我又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事實上,小霞從舞廳開業(yè)到現(xiàn)在,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來這里,要么喝酒,要么跳舞。李貓對我說:“你看她那優(yōu)雅的抽煙姿勢多么迷人?!?/p>
曲子舒緩而悠揚,舞池的中央,小霞和一個陌生男子正在優(yōu)美的旋律中翩翩起舞。然后又有幾對男女上去跟著他們一起跳了起來。大約十來分鐘,一曲散場后,又是休息,大家繼續(xù)喝酒。接著,一個穿著緊身黑色連衣裙的漂亮女孩,登臺唱了一首歌?!八抢铊F號的女友?!崩钬埱那牡馗嬖V我。
他還告訴我這首歌是超級港星梅艷芳的《封面女郎》。
我遲鈍地哦了一聲。
“你瞧人家的身材,豐乳肥臀,多好啊?!标愊布疫B著“嘖嘖”了幾聲,眼睛直直的,仿佛被李鐵號女友勾走了魂。
他接著又點評了剛才跳舞的幾個女孩的身材,似乎沒有一個女孩是滿意的,甚至是小霞,他評價說:“胸小無腦,腚小無后嘛?!?/p>
“你真是這么看小霞的?”
“胸小無腦,腚小無后,沒錯的?!彼种貜土藙偛拍蔷鋲驉憾镜脑?。
我也就放心了。
他還搬出《周易》的話:腚無膚,其行次且。我雖然不懂,但我知道他幾斤幾兩的學問,他也是照搬而來(后來我問了章鎮(zhèn)的教書先生,知道了這句話的意思:屁股太瘦,走路也不好看)。他卻說:“走路不穩(wěn),又沒人幫攙,命不好呀?!彼暮a讓坐在一旁的李貓哈哈大笑。
李貓的笑聲引來了鄰座女孩的笑聲。
李貓對那女孩說:“一起跳支舞吧。”
那女孩欣然同意,李貓牽著她的手,進入了舞池。陳喜家卻邀請到了小霞一起跳舞,我此時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醋意,也有憤懣。陳喜家剛才所說的話根本靠不住,這個口是心非的家伙,他那么詆毀小霞,卻又和小霞一起摟腰跳舞,真他媽混蛋。
今晚所有的人,都可能受到邀請或者邀請到別人??墒俏覅s是個例外,因為我不會跳舞,也因為我是這里的陌生人,我沒有邀請別人,當然也沒有受到邀請。
李鐵號坐在對面笑,幾個女孩圍著他有說有笑,我覺得他才是今天的主角,也許他每晚都是這里的主角。他沒有正眼看過我,我仿佛空氣一般的存在,今晚我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借去外面上廁所時離開了。
雨不知什么時候又下了,我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我的腳踩在水坑里,鞋子全濕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當我看見小賣部門口那盞燈亮著的時候,原來那盞燈是為我某個夜晚亮著,它照亮我自己的時候也照亮了別人。
天氣徹底涼了下來,我像往常一樣打理著小賣部,陳喜家好久沒來,我終于甩掉了這條尾巴。我的生活從此有些變化,開始風雨無阻地晨跑。我現(xiàn)在比以前瘦了,好多人見了我說:不像你以前的樣子??赡馨?,我的體形確實變了,但是我的心事還是沒變。如果有一天小霞經(jīng)過我這里,她怎么看我呢?我想,她一定會哇一聲說:“這是你嗎,毛細?”
的確,我比從前已經(jīng)減掉20多公斤體重,我已成功戒掉了晚餐。可是,陳喜家也不來看我,小霞也不經(jīng)過這里,甚至是那個經(jīng)常在我這里買煙的李貓,也不來了。更別指望李鐵號來找我玩了。所以我的近況他們都不曉得,他們以為我還是原來那個胖子,走起路來“次且”。
章鎮(zhèn)沒有什么娛樂的地方,李鐵號回來開了這家舞廳后,寂靜的章鎮(zhèn)有了歡騰的生機,舞廳成了棉紡廠女工的夜生活、無業(yè)者和閑人的天堂。沉悶的夜色中,舞廳是章鎮(zhèn)西街的唯一一抹亮色。這期間我在章鎮(zhèn)東街見過李鐵號一次,他已經(jīng)是章鎮(zhèn)的紅人、鎮(zhèn)長的座上賓、棉紡女工傾慕的對象,也是章鎮(zhèn)人談論的對象。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見李鐵號,他西裝革履,春風得意。他拍了我的肩膀說:“毛細,你過來幫我干吧。”
這種鬼話我能信嗎?
“我正在裝修店面,打算擴大規(guī)模?!蔽乙曹P躇滿志。
他瞧了我一眼,說:“我給你投資,有錢一起賺。”
我想起他還欠著我的錢,我卻不好意思開口。就算我問了,他要是不承認呢。這時候的李鐵號,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致富能手,沒人相信他欠錢不還的。
是的,我不必在街上再提那些陳年芝麻的小事了。我笑著說:“好呀,只怕你看不上這點小錢?!?/p>
他也笑了笑。
等他走后,我回過頭去,向著他走遠的方向“呸”一聲,吐了一口痰,罵道:“人模狗樣的東西?!?/p>
多年前我媽就是這么罵我爸的,我爸一聲不吭?,F(xiàn)在我也罵人了,原來罵人是如此快意。
那天傍晚,我正趕上章鎮(zhèn)棉紡廠的女工下班,那是章鎮(zhèn)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路過的人都會向她們看去。摩登歌舞廳的服務生已站在她們的門口散發(fā)傳單,他用響亮的聲音吆喝:“今晚的歌舞廳又有活動啦,啤酒大贈送,零食大贈送,帥哥等著你們?!?/p>
可是,那些女工頭也不回地走了。棉紡廠的圍墻上張貼了各種海報:務工信息、征婚廣告和生殖醫(yī)療廣告等,散發(fā)傳單的服務生把宣傳單張貼在上面。棉紡廠已建有六七年時間了吧。這些女工多數(shù)來自章鎮(zhèn)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戶,大都是他們親朋的子女。那時去章鎮(zhèn)棉紡廠上班,是章鎮(zhèn)女青年的夢想。我爸曾無限羨慕地對我說:“李紅霞的兒子娶了棉紡女工了。”我卻對此不屑說:“棉紡女工有什么了不起,以前的吳少東不是娶了章鎮(zhèn)萬元戶的女兒嗎?他們現(xiàn)在還待在家里種田呢?!蔽以诟赣H的眼里,是太不爭氣的東西,他經(jīng)常罵我。這次他搖搖頭,除了失望的神情還有無盡的嘆息。
章鎮(zhèn)棉紡廠效益已大不如以前,女工換了一波又一波。
小霞卻一直在棉紡廠上班,她人長得好看,身材又好,要是換個地方,或者離開章鎮(zhèn)去南方,可能是更好的去處。
小霞也下班了,她穿著健美褲,圍著紅色圍巾,斜挎著小包從臺階走下來。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沒有認出我。她徑直走向西街,又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什么人。她不時張望或回頭。我故意走近她,從她身邊走過,我在她眼里只是一個陌生人。我想,難道是我的減肥原因?qū)е铝怂龥]有認出我?當我正想張口跟她說話時,她穿過街道。有人在對面等她。
那個男人在向她招手。他大概有四十來歲,穿著有些邋遢。她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在即將黑下來的夜色中,他們消失在西街的某一條胡同里。
當我走到李鐵號的摩登舞廳門前時,我猶豫了一下,我該不該進去呢?這時,我正好遇見李貓,他神秘地說:“進來吧,今晚舞廳推出新節(jié)目?!?/p>
我不關(guān)心什么新節(jié)目,它無非是跳什么舞,和誰跳舞。我想喝酒,和誰喝酒我不關(guān)心,我有些郁悶。
我在最角落的那張桌子坐下來,我要了兩瓶啤酒,這種味道適合我此刻的心情,盡管我不喜歡啤酒。
李貓說:“你有心事?”
小霞跟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但我不能告訴他,我搖了搖頭。
“我以前和你一樣,有不開心的時候,來這里釋放一下心情,煩惱就沒了?!崩钬埌参空f。
我把一杯酒喝完了,說:“我跟你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嘛,無非是誰的吊毛多幾根和少幾根?!?/p>
“你有喜歡的女孩嗎?”我問他。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不會真的喜歡小霞吧?”
我說:“你瞎猜什么呢。小霞跟一個男人一起走了,她有自己喜歡的人?!?/p>
“這有什么奇怪呢?你也可以跟一個陌生女人一起,今晚就有這樣的機會?!?/p>
“但這個男人年紀很大了。”
“你也可以找個年齡小的女孩,她為什么不可以呢?”
我本就無話可說,既然他這么說了,我干脆點頭同意。
舞廳陸續(xù)來了很多人,所有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大家都在喝酒和吆喝,大聲說話,夾雜著背景音樂,再加上酒精的氣味和煙草氣味,越來越多的人有了亢奮感,他們喊著:“新節(jié)目什么時候開始?”
李鐵號拿著話筒說:“三十分鐘以后?!?/p>
“我們等不及了!”他們一起高聲呼叫。
李鐵號安撫大家說:“全場每人免單一瓶啤酒。”人群中歡呼起來,碰杯的聲音此起彼伏。
李貓說:“真他媽過癮?!彼_始搖頭晃腦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舞廳的燈忽然暗了起來。李貓說:“好戲要開始了,馬上黑燈,這是前奏?!?/p>
一群女孩從化妝室出來,已經(jīng)站在舞池的中央?;璋档臒艄飧究床磺逅齻兊妮喞?,然后有人上前去和她們一起跳舞,直到所有燈都黑下來,音樂才響起來。
大約十來分鐘,音樂停后,跳舞才結(jié)束。他們又回到座位上繼續(xù)喝酒。下一場開始的時候,另一撥人上場去跳舞。一個晚上,幾乎每個人都會輪流到,只要你愿意,有人還可以多次上前去和這些女孩跳舞。
后來,章鎮(zhèn)的人把它叫作“黑燈舞”。
那晚我在舞廳的消費花掉了我半個多月的生活費,我有些心痛,這狗日的李鐵號也太黑心了,什么錢都賺。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惡心。他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餓了,是要吃肉的。
果然,舞廳后來針對男士開始收費,門票2元。我去石城逛公園,還沒這么貴呢。
去玩的人照舊還會去的,李貓說:“刺激,章鎮(zhèn)還有這么刺激的地方嗎?”
我說:“沒有人管嗎?”
“李鐵號的本事大啦,放心去玩吧?!?/p>
我不信,我對他的過去知根知底。
李鐵號的歌舞廳卻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熱鬧的氣氛一點兒也沒減少。
幾個月后,小霞又來我的小賣部買東西。我記得是初夏的時候,章鎮(zhèn)正是梅雨天,潮濕而氣悶的天氣,我正躺在靠椅上聽收音機新聞。
“毛細?!彼鲃咏形颐?。
我站起來后,緊張地看了看她,她臉上疲倦和蒼白,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有事嗎?”
她說:“沒打擾你吧。”
“我沒事,閑著?!?/p>
“我想跟你聊聊陳喜家的事,他逃路了。”
他逃路了?為什么要逃路?我很驚愕。
“陳喜家怎么了?”
“他跟一個女人一起私奔了,我找不見他了,不知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就算陳喜家跟一個人私奔,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我沒有他的消息,我們好久不聯(lián)系了。”我說。
“他犯事了,民警到處找他。”
我不關(guān)心陳喜家,這個沒良心的人,他自從跟了李鐵號一起混,再也沒來找我玩了。我說:“早該把他抓起來,他還欠我錢沒還。還有李鐵號,他那么有錢,也不還我錢?!?/p>
我很疑惑,他不是跟著李鐵號在歌舞廳干得很好嗎?
我問:“陳喜家犯了什么事?”
“他跟……李鐵號之間的事?!彼f話吞吞吐吐。
小霞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她也許是覺得我對陳喜家的事那副冷漠的樣子,她有些話似乎不想對我說。
我也不想問了。
她離開后,我去了一趟章鎮(zhèn)西街。大雨正在降落,打在沿街的雨棚上,砰呯呯直響,濕漉漉的天空中,沒有一絲空氣是干凈的,到處充滿了泥土腐朽的氣味。
西街上的行人不多,我認識的人更少,但街道變化卻很大,臨街的門面多了起來,臺球室和錄像廳,有好幾家了。理發(fā)店的店名換成美容美發(fā),其實還是家理發(fā)店。還有以前的小賣部,現(xiàn)在也叫成了某某商店。
下午的章鎮(zhèn)街道冷冷清清,我經(jīng)過棉紡廠時,女工很早就提前下班了。
我看見李貓在摩登舞廳的門口張望,我走過去問他:“你在等人嗎?”
“李鐵號的舞廳昨晚被查封了。”他搖搖頭說,樣子很沮喪。
“為什么?”
“黑燈舞嘛?!?/p>
“你沒事吧?!?/p>
“我沒事,但陳喜家是組織者,逃跑了?!?/p>
“李鐵號也跑了嗎?”
他搖頭說:“他沒事,他把事情都推給了陳喜家,讓陳喜家出門先躲躲風頭?!?/p>
“我聽說他是男女一起私奔去了。”
“那是李鐵號放出的煙幕彈,為的是掩人耳目?!?/p>
難怪小霞這么告訴我。
李貓帶我從后門進入了舞廳,我們坐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很灰暗,沒有開燈,桌面上的空酒瓶也沒收拾,到處是煙頭,散落滿地。可見,昨晚歌舞廳的場面有多么慌亂。一夜之間,所有家當都搬空了。
“風頭一過,又可以開業(yè)了?!崩钬堈f。
但我從他沮喪的表情看,事情沒那么簡單。
“李鐵號還打算開歌舞廳?”我問。
“他有其他賺錢的辦法,他看不上這點小錢?!?/p>
“他有新的打算了?”
“李鐵號想把棉紡廠承包下來,鎮(zhèn)上領(lǐng)導找過他?!?/p>
我來時經(jīng)過棉紡廠,已經(jīng)嗅到了它某種蕭條的氣氛。
“他的命真好?!蔽艺f。
“那個爛攤子,誰都不愿接下來,他也沒辦法?!?/p>
我沒想到,昔日這么繁華的廠子,已經(jīng)淪落為大家手里的燙手山芋。李鐵號在他們心中仿佛救世主一般存在。我想,就算舞廳不開了,他照樣在章鎮(zhèn)混得風生水起。
“你打算繼續(xù)跟著他干?”
他搖了搖頭說:“他不會再帶上我,就算陳喜家不逃路,李鐵號也不會帶他一起了?!?/p>
從交談得知,其實李鐵號接手棉紡廠也是一種無奈,他根本沒有生產(chǎn)管理的經(jīng)驗,這跟開家歌舞廳不一樣。我問:“為什么他還要這么做?”
“誰知道呢?!?/p>
隨后,李貓帶我看了看歌舞廳的結(jié)構(gòu)布局。
他向我介紹這里的位置好,空間大,租金便宜,如果繼續(xù)做舞廳,他可以幫我負責管理。我對此并沒有興趣。為了不讓他太失望,我假裝心動地說:“我可以考慮?!?/p>
李貓翻箱倒柜地從一堆雜物里找出幾瓶啤酒,他笑著說:“我昨晚藏起來的?!?/p>
偌大的空間里,只有我們坐在那里喝酒,玻璃杯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那天下午,李貓告訴我,小霞跟陳喜家好上了,陳喜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目的是讓小霞給李鐵號的舞廳拉來陪舞的女工。他的話讓我感到震驚,陳喜家跟李鐵號這兩個王八蛋還能做出什么好事來?
從舞廳出來,天已黑了下來,借著臨街商鋪的燈光,我忽然看見小霞又站在歌舞廳斜對面那個地方等人。我停了下來,打著傘,站在她對面一直看她。她看了看我,似乎又在猶豫什么。好久之后,她依然在屋檐下站著,直到一個人向她走去,她才和那個人一起向西街走去。雨越下越大,他們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決定把自己的店面重新裝修一下,改成一個閃亮的名字:章鎮(zhèn)好多商店。我請來李貓幫忙,李貓問我:“歌舞廳還打算做嗎?”
我只好說:“等裝修的事忙完再說吧?!?/p>
李貓說:“李鐵號在為棉紡廠招工呢?!?/p>
他在提醒我,趕緊把舞廳做起來,正好趕上棉紡廠新招了女工時開業(yè)。
不久,章鎮(zhèn)人見證了一次盛大的典禮,鎮(zhèn)長出席了那天棉紡廠重新開張啟航的剪彩活動。鎮(zhèn)長熱情洋溢的講話,著力夸贊了李鐵號勇于擔當?shù)男袨?,一個瀕臨倒閉的小廠,將在他的手里大放光彩。
章鎮(zhèn)的人冒雨聆聽了李鐵號和鎮(zhèn)長的講話,場面很是熱鬧。那天參加活動的人,每人都可以領(lǐng)到一條棉紡廠生產(chǎn)的洗臉毛巾。他們講完話后,女工們放飛了彩色的氣球。李鐵號和鎮(zhèn)長的照片第二天便貼在棉紡廠的宣傳報欄里,供這些女工一遍又一遍地觀看。
我的商店的生意時好時壞。李貓又來找過我,他想讓我盡快把歌舞廳搞起來。但我總是閃爍其詞,他對我慢慢失去了耐心。有一次,他來找我借錢,他決定把歌舞廳重新搞起來。他開門見山地說:“我不會像陳喜家那樣借錢不還的?!?/p>
他開口就是五百元,這是我商店一個月的賬面流水。
“我可沒那么多錢?!?/p>
“你能借我多少?”
礙于情面,我答應借給他兩百元錢,這相當于女工幾個月的工資。
不久,舞廳重新開張,我去那里玩過,冷冷清清的場面,不再是以前那種氛圍。陪酒女多于客人,跳舞只是一種助興。
我問李貓:“生意還好吧?”
他說:“棉紡廠的女工也少,不太景氣,李鐵號也在為棉紡廠發(fā)愁呢?!?/p>
他的間接回答讓我感到他的處境艱難,我寬慰他說:“會好起來的?!?/p>
“我會很快還你錢的?!?/p>
“那些錢算我以后在這里的喝酒錢吧?!?/p>
他苦笑了一下,不再說什么。
那天晚上,小霞也來了,她先去了李鐵號那桌坐下來。不知什么原因,他們喝酒時吵了起來,李貓趕忙去勸架,但是李鐵號還動手打了她,并且,他還摔碎了啤酒瓶。小霞坐在那里放聲大哭。舞廳的客人都在朝他們看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這突然發(fā)生的事情讓所有人不知所措。李貓一邊安撫客人,一邊把李鐵號勸走。李鐵號罵罵咧咧離開后,李貓示意我坐過去勸勸小霞,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們之間因為什么事鬧到這樣的地步。
我好不容易安慰了一通小霞,她終于停止了哭泣。
“李鐵號那個王八蛋,我會為你討回公道的?!蔽疫@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他們之間的事,我聽李貓說過,大抵是關(guān)于錢的事。
李貓說:“小霞喝多了,你送她先回吧。”
我雖有些為難,但小霞突然起身,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我趕忙扶著她。
李貓說:“酒醒了,什么事都忘了。”
我?guī)缀跏菙v著她走過那條黑暗的小巷的。當我們到達她出租屋時,她沿路吐了一攤,有的吐在了我身上。她的屋內(nèi)凌亂不堪,一點也不像一個女人住的地方,臟衣服堆在地上,桌子上放著梳洗的化妝鏡和梳子,最顯眼的竟是一盒已拆封的避孕套。我的心忽然被電擊過一樣,她怎么會有這些東西?我的眼前立刻閃過那天雨夜的情形,她和一個男人一前一后走在我們今晚走過的這條小巷,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入睡后,我把門窗關(guān)好離開。我的腦海里一次次地出現(xiàn)那個男人的影子,他是誰?我倒希望是陳喜家,可是他早已離開了章鎮(zhèn)。
回到家,已是深夜,商店的那盞燈今晚沒有亮起來,因為雨水流進了燈管,線路出現(xiàn)了短路。那天晚上,大雨如注,閃電照亮天空,如白晝一樣,夜空在那一刻徹底干凈。
我在夢里夢見自己成了一只飛蛾,在無邊的黑夜找尋那盞電燈,飛呀飛呀。
梅雨的季節(jié)是最難熬的,章鎮(zhèn)每天籠罩在灰蒙蒙的煙霧中,入夏的家具散發(fā)出霉味,沒有好天氣,甚至天空也彌漫著這種氣味。我如往常一樣坐在店里,等待顧客的光臨。從早上等到黃昏,很少有人光顧。
一天夜里,有人敲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我。這么晚了,誰還會買東西嗎?我問:“誰呀?”
門外的人應了一聲:“我是陳喜家。”
陳喜家?這么晚了,他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這里呢?我又問了一句:“你真是陳喜家?”
他在門外喊了我一聲“毛細”,我才確認是他。
他被雨淋濕了身子,像個落湯雞。他進屋后,我趕忙找來干凈的衣服讓他換上。他問我:“有吃的嗎?”我拿了一些餅干和飲料給他。
我問他:“你怎么回來了?”
他說:“我回來找李鐵號,他答應我外出避避風頭的,他會把所有事情擺平,我也該回來了。”
“你找過他了?”
他點了點頭,說:“李鐵號說我的案底還留在派出所里,我現(xiàn)在還不能露面?!?/p>
“你打算怎么辦?”
“他不找人銷案,我會去派出所告發(fā)他。”
“你為什么要跑?”
“因為小霞,我不得不離開章鎮(zhèn)?!彼L吁了一口氣說。
他告訴我,李鐵號以小霞的懷孕來要挾我背負他的罪名,但小霞懷的不一定是他的孩子。陳喜家承認他曾經(jīng)和小霞之間有過一段交往,但被他說成是小霞與李鐵號之間的合謀。他為此感到憤怒,他說:“我和小霞算是嫖客與妓女之間的關(guān)系?!边@讓我吃驚,他怎么能說出這種話?我被他的話頓時激怒了,我對他大吼:“陳喜家,你給我滾,我沒你這樣的朋友?!?/p>
陳喜家反而平靜地說:“你不要被她的漂亮蒙蔽了,她和李鐵號是蛇鼠一窩。”
我沒法接受她對小霞的攻擊或栽贓,我憤怒地說:“小霞直到現(xiàn)在還在找你,而你卻跟人私奔了。”
“小霞所說不是真的,我是外出躲避,鄙視私奔,要么她在撒謊,要么李鐵號在騙她?!?/p>
“你的謊言少嗎?你欠我的錢什么時候還我?”
陳喜家再不吱聲了。我的心又柔軟了,他離開前問我再借了一百元錢,他的這副模樣,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陳喜家說:“小霞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彼痪涓兄x我的話也沒有。
他穿著我寬松的衣服,整個人套在里面,像稻草人一樣,消失在雨夜里。
下了一整夜的雨終于停了,早上,久違的陽光照在章鎮(zhèn)街上,趕早集的人沿街閑逛,早班車已經(jīng)出發(fā)開往石城,棉紡廠的女工三三兩兩上班,她們像剛睡醒的樣子,神情茫然,有人回頭環(huán)顧了四周,又回過頭去。章鎮(zhèn)街上,我看他們的神情和他們看我的神情沒什么區(qū)別,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我去早市吃早餐,準備買點粽子,因為端午節(jié)要來了,一個人過節(jié),同樣需要一些儀式感。我爸活著的時候,這些事情都是他去做。在早市上,我遇見了李貓,他和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孩一起吃早餐。這不奇怪,他認識的女孩走馬燈似的,換手率很高,所以他從不向我主動介紹。
李貓說:“真巧呀,毛細?!?/p>
我不想理他,我故意低頭吃飯。陳喜家回來的事帶給我的難受,現(xiàn)在還在,他也一樣的,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今后我們的相見最好不要談錢的事??墒且淮笤?,李貓還是跟我提錢的事,他的舞廳快要開不下去了。他說:“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回?”
我真想抽他,但我忍住什么話也不說。
“我欠你的錢我會還你的?!彼终f。
我匆匆吃完離開了,我本打算買點粽子回去,只能改天再買了。李貓卻攔住了我說:“我們聊完你再做決定,你會有興趣的?!彼翊蛄穗u血一樣興奮。
“我沒錢投資,你應該去找李鐵號,他至少可以給你安排一份事情做?!?/p>
“棉紡廠半工半休,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p>
李鐵號承包棉紡廠才半年多時間,我不信他的鬼話,再說我不想和他們搞在一起。
“李鐵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是沒有能力幫你的?!?/p>
李貓說:“小霞答應接手舞廳的事。”
“小霞?”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又重復了一遍:“沒錯,小霞答應過我,如果沒人接手,她想做成酒吧?!?/p>
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他也許是想以此逼我快點決定接受歌舞廳吧。我遲疑了一下,說:“看來她傍上大款了?!?/p>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在告訴我,遇到這種事的概率大有人在。面容姣好的小霞遇見有錢人也是可能的,不過,李貓的表情有些輕佻地說:“我要是被她看上了,該多好?!?/p>
他輕蔑的語氣,絕不是羨慕。
“陳喜家回來了?!蔽艺f。
其實,我是想告訴他陳喜家跟小霞之間的關(guān)系還在,你不要癡心妄想。
李貓說:“我見過他了,他那副落魄的熊樣,小霞見他就躲?!?/p>
我說:“小霞一直找他,這可是事實。”
“小霞是把錢借給了陳喜家,可是經(jīng)李鐵號的手,但陳喜家根本沒拿到錢?!崩钬堅秸f越復雜,總之小霞借出去的錢被李鐵號用了。聽李貓說,李鐵號把錢花在了棉紡廠。
我問:“陳喜家和小霞之間又是怎么回事?”
“男女之間的那點事,被李鐵號算計了?!?/p>
按照李貓的說法是陳喜家和小霞在出租屋媾和時,被警察抓了現(xiàn)形,如果不是男女青年談戀愛,那么一定會被警察認定是賣淫嫖娼。后來,李鐵號托人找關(guān)系,把他們放了出來。這事之后,李鐵號以此借口不再提還錢的事。所以答應陳喜家的事,也不辦了。
李貓說:“小霞的錢,也是別人的。”李貓嘿嘿笑了幾聲。
李鐵號打了她,她卻不反抗,也許是另有原因。他們之間的事,誰又說得清呢,陳喜家所說的小霞就是一個博得別人同情的騙子。
李貓的話讓我想起在小霞的出租屋,我見到的那盒已被拆封的避孕套。也許陳喜家所說是事實,他跟小霞已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算有的話,那也是以前的事。我不敢細想,小霞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她在我心里的美好,竟然變得這么廉價。
“陳喜家在哪?”我問。
“他最近待在我那里?!?/p>
“他沒事吧?我想見見他?!?/p>
李貓說:“風聲正緊,他不便見人,還是等等吧?!?/p>
“我等你消息?!?/p>
我走在章鎮(zhèn)的大街上,心里空空蕩蕩,李貓的話一下子擊碎了我對小霞剩余的幻想,我內(nèi)心陷入混亂的掙扎中。李貓的話靠得住嗎?我決定找個機會去見見小霞,她不可能不留一點蛛絲馬跡,再狡猾的狐貍,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夏夜,我在章鎮(zhèn)錄像廳看完影片出門,我看到小霞站在棉紡廠大門不遠的屋檐下,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如果不是棉紡廠院墻的燈光照到她的身上,或者說不仔細看,沒人發(fā)覺屋檐下還站著一個人。她又是在等人嗎?我跟她之間隔著街道,我也在暗處,我不想被她發(fā)現(xiàn)。我悄悄地觀察,她在那里等了好久,但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整個街道已經(jīng)沒人走動。
她來到街道對面,與我相隔不到幾步之遙,我確信她已經(jīng)看到了我。這時我點燃一支煙,猛地深吸一口,我有些緊張。顯然,我在有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小霞問了一聲:“你在等我?”
她是否把我當成另一個人?像以前的那個雨夜,她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
我沒有吱聲,她又低聲問了我:“毛細,是你嗎?”
這次我確信她是沒有認錯我。
我說:“是我,你在等人嗎?”
“我等的那個人沒來,今天可能不來了?!彼f。
“今天有點晚了,也許是的。”
“你不是等我?”
她這么一問,我卻頓時語塞:“我,我剛從錄像廳出來……”
她笑了笑,說:“你也有結(jié)巴的時候。”
我感覺到臉有些燙。這寂靜的夏夜,幾步之外,好在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我的樣子不算難看。
“你陪我走走吧。”她又說。
我們一起從西街走到東街,又從東街走到西街,然后再從西街走到東街,來回走了好幾趟。漆黑的柏油路上,她高跟鞋咚咚咚的聲音,一直穿透夜空。我抬頭一看,只有星星在上面看著我們。
小霞說:“你家的那盞燈為什么一直亮著?”
我把我小的時候,父親講給我的故事,說給她聽:以前有一個人,他總是走夜路,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那個水塘邊的小路時,因為雨天路滑,不小心掉到了水塘里,淹死了。后來水塘被填后,每到下雨天,我父親在深夜總能夢到那個人哭著喊:我要回家。可是他總是找不見路,如果有一盞燈照亮他,他的腳下便有許多條回家的路可以走。如果把許多條路鋪在他的腳下,沒有一盞燈照亮他,他也會迷失方向的。
我說:“其實這盞燈照亮的還有我自己?!?/p>
小霞說:“你挺會編故事的?!?/p>
“我們都需要一盞燈,照亮彼此?!?/p>
小霞似乎若有所思地說:“你送我回家吧。”
在她回家的那條巷口,有個男人在那里等她。那男的問:“你今晚有相好的了?”
小霞沒回答他,她突然挽著我的胳膊,她用動作告訴他,今晚她不想見他。我內(nèi)心很是忐忑,也不是滋味,我不知道這個人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那個男人很失望地站在那里,但我的背后總是隱隱覺得有個陰影在跟著我,讓我腳步沉重。她更加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拽著我向前走。
我沒問她,那個男人是誰,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看他的年齡和穿著打扮,一看是很普通的人,年齡還有些偏大。
我送她到出租屋門口,她說:“不進來坐坐嗎?”
“不了,太晚了?!?/p>
“進來喝杯水再走吧?!彼终f。
她的屋內(nèi)比上次整潔多了,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歸類放置,換了一張寬大的新床,涼席上放著布偶和枕頭。屋子里有香水的氣味,也可能是她身上的氣味。剛才我可能是太緊張,并沒有特別注意她身上的氣味。
她解釋說:“剛才那人是我江北的老鄉(xiāng),我本來約他來坐坐的,沒想到遇見了你?!?/p>
我“哦”了一聲,說:“真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事?!?/p>
“也沒什么事,他想過來聊聊天,像我們現(xiàn)在一樣,隨便坐坐?!?/p>
在她轉(zhuǎn)身去給我倒水時,我快速地環(huán)顧了她房間的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男人生活的物件。我的心忽然放松多了。
“陳喜家回來了,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小霞說。
我裝作不知道,表現(xiàn)出很驚訝的模樣。
她說:“他已經(jīng)找過李鐵號,我能不知道嗎?”
“李鐵號還好吧?!?/p>
“你應該問候一下陳喜家,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是的,他怎么樣了?”
“我恨他?!彼难劬Τ錆M憤懣。
“他也許有苦衷,你們該好好談談?!?/p>
“他該死在他鄉(xiāng),還回來干嗎?”
她恨一個人,像楔子一樣釘?shù)锰o,會把自己陷進去。
“我想辦法讓他來見你。”
“我不想見他了,他欠我的錢,李鐵號最終答應替他還我。”她的語氣堅決,我不想再說什么。
我本想告訴她,錢是被李鐵號花了,根本沒有借給陳喜家,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開門離開時,門外卻蹲著一個人,還是剛才我在巷口遇見的那個男人。他見了我,竟然嘿嘿笑了兩下,那種羨慕的眼神,真是奇怪。
他對我毫不回避,我剛出來,他便推門進去了。
我走出院子,回過頭去看,小霞出租屋里的燈光已經(jīng)暗淡。此刻,夜更深了。
這段時間在章鎮(zhèn)被人談得最多的事是李鐵號的棉紡廠,當然他在以前的事也是被人談得最多的。但是,人們對他不再有了期待,現(xiàn)在人們對他已是嗤之以鼻,這種轉(zhuǎn)變,快速而直接,常常夾著被人嘲弄和謾罵的語氣。
我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賒賬的賬本已有好幾本,有個人的賒賬,也有企業(yè)的賒賬。李貓的那個歌舞廳沒熬過夏天,便提前歇業(yè)了。
李貓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狀態(tài),整天在章鎮(zhèn)閑逛。
有時他也來我的店里坐坐,不過沒以前那么頻繁,他以前是陳喜家的跟屁蟲,陳喜家走到哪里,他跟去哪里?,F(xiàn)在,我提起陳喜家,他擺擺手,說:“不提這個人了。”
他對陳喜家的失望,已是現(xiàn)實一種。
陳喜家犯的事最后是怎么結(jié)案的,我不知道,李貓說過,李鐵號出了很多錢擺平了這件事,我不信。李鐵號還欠女工們的錢都沒給,他不會為了陳喜家的事出手闊綽。我斷然不會高估他和陳喜家之間的酒肉朋友之情。我問過陳喜家,他說:“我早沒事了,是李鐵號編出的理由讓我離開章鎮(zhèn)。”至于原因,他不愿說,但我已猜到,李鐵號跟小霞之間,十有八九因為小霞身上的那筆錢的事,陳喜家根本沒有拿到李鐵號從小霞那里的借錢,但小霞確實把錢借給了李鐵號。
事情可能是這樣的,李鐵號正好借舞廳被查封之際,編了一個堂皇的理由,拿了小霞的錢,卻給了陳喜家某種承諾,讓他從章鎮(zhèn)離開。
我疑惑的是小霞的錢,從哪里來的,恐怕只有李鐵號最為清楚。
我不想那些事了。我的賬本上依舊記著李鐵號、陳喜家、李貓的欠錢明細和時間,這些字跡已開始變得陳舊,紙張發(fā)黃,仿佛過去很久,它在潮濕的空氣中浸漬太久,字跡開始發(fā)散、模糊。
這些天來,我在想是不是該把商店轉(zhuǎn)讓出去,或者干脆關(guān)閉?我好久沒去石城進貨了,貨架上很多地方空空如也。如果我爸活著,我可能已經(jīng)結(jié)婚,我沒結(jié)婚的原因是沒有一個姑娘看上我,她們的父母覺得像我這樣的家庭,很難給予她們婚姻生活的保障。
我,作為章鎮(zhèn)年紀最大的未婚青年,關(guān)于我的流言蜚語很多,我在他們眼里,已經(jīng)失去了結(jié)婚的意義。陳喜家和李鐵號跟我不一樣,他們的年紀比我小,也在外闖蕩了一些時間,是見了世面的人,而且談了很多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年輕。有人上門給我介紹了一些女人,我也沒相中,她們是這個鎮(zhèn)上的年輕寡婦或身體殘疾者,所以我也能理解自己所遭遇的困頓。
有一天,李貓問我:“你有沒有碰過小霞的身體?”他的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
我臉紅脖子粗,對李貓怒目以視。他卻語氣平坦地說:“她這棵白菜被豬拱過多次了?!彼麨槲覒崙嵅黄角腋械酵锵?,他的語氣充滿著對小霞的不屑。
李貓說的這些話,正在刺痛著我。他不可以這樣污蔑小霞的,我雖然曾經(jīng)懷疑小霞用身體換來的那些錢是不是被李鐵號騙去。
“以后,我不想聽到關(guān)于小霞的事。”我用警告的口吻說。
“活該你娶不到女人。”李貓也不甘示弱地說。
他的話深深傷害了我的自尊,我發(fā)怒地揮拳把他打倒在地,他沒想到我會表現(xiàn)出這么激烈。
李貓站起來,他對著章鎮(zhèn)街上過往的人大喊大叫:“毛細為了小霞,吃醋打人了?!?/p>
他不停地叫喊,好事者圍觀過來,他又喊又哭,舉動真是好笑。
他吼著對我說:“快給我一個理由,為什么!”
大家都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你為什么要打他?小霞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值得你這么維護她?”有人說。
“是啊,你為什么要打人呢,打人肯定是不對的?!庇腥苏境鰜碚f。
這時候的李貓更是放肆了,他說:“小霞的丑事還少嗎?你不讓我說,你便動手打人,你是她什么人?”
我只好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任憑他怎么說和他們怎么認為,我已經(jīng)料到經(jīng)過李貓這么一鬧,我也將成他們的談資。
今年的雨水真多,夏天一過,秋雨又下個不停。我的商店終于在秋雨綿綿中歇業(yè)了。我也成了一個沒事可做的人。不久后,我又和陳喜家、李貓泡在一起玩了,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們的種種劣行。
那段日子真是難熬,我還去找過李鐵號幫忙,請求他想辦法給我工作的照顧,他無不悲傷,說:“棉紡廠已經(jīng)停工好久了,只有那個看門的老頭留了下來,廠里還有點值錢的東西,我覺得車間的那些舊機器,可以拿去賣廢品了?!彼麕胰S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指著那些機器說:“能拆的東西,已經(jīng)被他們搬空了?!?/p>
我問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長嘆一聲說:“再等等看吧。”
他的猶豫不決,已不像我以前認識的李鐵號,他身上的意氣風發(fā)蕩然無存。
他問我:“你跟小霞之間到底怎么樣了?”
我苦笑。
他又說:“如果你真的喜歡她,你該去找她。”
我沒有回答他。他們之間的傳言還少嗎?我想問他,你欠小霞的錢還了嗎?如果沒有的話,你對她該有一個交代吧。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
雨,一直在下,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從棉紡廠出來,已近傍晚,雨越下越大,雨水并未把天空擦亮,它只會越來越臟,臟成一個顏色。然后越來越黑,看不到一絲光亮。
隨之,天徹底黑了。
我打算再去找小霞,如果給自己找一個理由,李鐵號也許說得沒錯,我該去找她了。
在棉紡廠大門不遠的地方,我又看見小霞站在原來的地方,在那片屋檐下,沒有打傘。同樣是下雨天,同樣是在等人。
這時,我主動上前跟她說話,她詫異不已。“怎么是你?”
“你又在等他?”我問。
“我就不能等你嗎?”她說。
“走吧,我正有話跟你說?!?/p>
“去你家坐坐吧?!币苍S她那里確有不便。
我們擠在一把傘下,她緊貼著我的側(cè)身,但雨太大了,還是打濕了她的衣服。我說:“傘,給你打吧?!?/p>
她說:“兩個人一起淋濕才知道雨是什么滋味?!?/p>
我家的那盞燈還在亮著,它的光照亮了我們,整個黑夜,我們成了光亮的人。
我家沒有女人的衣服給她換,我找來自己的衣服,讓她先湊合著穿上。幸好初秋天氣不涼,我把她的衣服晾在屋外,風吹一晚,明早會干的。
我說:“我家房子大,住的地方多,你不嫌棄的話,今晚可以住下來。”
她沒有反對。隨后,我給她拿了新的褥子和被單,鋪展了一張新床,讓她休息。
小霞很感動地說:“謝謝你?!?/p>
我看著她穿著我睡衣,忍不住笑。她問我:“我是不是很難看?”
我笑說:“是的,像喜劇的小丑形象,但很喜感?!?/p>
她把衣服裹得更緊了,說:“這樣是不是好看些?”
我說:“好看多了?!?/p>
沒想到她這么在乎我對她的看法。
她問:“毛細,你說有事找我,什么事呀?”
我忽然覺得上次因為她我打李貓的事,已無關(guān)緊要,何況小霞也沒有問起。這次見我,她也沒有提起這件事給她造成的中傷和不便。
我想她是知道這件事的。我說:“天涼了,你先睡吧?!?/p>
她說:“你真的沒什么話要說嗎?”
我低著頭看她的那刻,她坐在床邊,我們目光相碰,又立刻轉(zhuǎn)向別處。
“我下午見了李鐵號?!蔽艺f。
她的神情一下子很緊張起來,似乎對李鐵號有一種恐懼。這也難怪,李鐵號上次當眾打她耳光的事還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她說:“他欠我一萬元錢沒還,他不是人……”她的情緒突然失控地哭了起來。
我真不該提起李鐵號,她的委屈像洪水滔滔,沒有停止的。
我自責說:“都怪我,不該去見那個王八蛋,他也得到了報應,棉紡廠也徹底完蛋了?!?/p>
小霞的哭聲更兇了,她哽咽著說:“我的錢怎么辦?”
是的,這絕對是一筆巨款。棉紡廠女工的工資一月才不到一百元錢,這差不多是一個人十年的收入。以小霞工作的年限,她要存下這筆錢,幾乎是不可能的。李貓的話,又回響在我耳朵里。我的情緒也很失落,我無法面對心里曾經(jīng)美好的小霞,她到底怎么了?
小霞釋放完自己的情緒后,問我:“李鐵號還說了什么?”
我想來想去,又搖了搖頭。
“真的什么也沒說嗎?”
我說:“他讓我一定要來找你?!?/p>
小霞站了起來,她看著我,問:“你為什么要來找我?”
我竟然找不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話回答她,我無言對她。我說:“我的商店已經(jīng)倒閉了?!蔽倚枰龑ξ业耐楹桶参?,這也算一個理由吧。
如果照此說的話,李鐵號的棉紡廠倒閉了,他更需要這個理由來找小霞博得同情。
小霞的雙手抱住了我,她的這一突然舉動讓我茫然和不知所措。她對我剛才的回答充滿憐憫,她覺得我作為一個男人根本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強大。那一刻,我確實也需要來自一個女人的慰藉。
我想起李貓問過我的話,現(xiàn)在我可以用行動回答他了。
我慌亂地脫掉她的衣服,笨拙地把頭埋進她的胸前,我感覺我們的身體正蓬勃地生長茂密的花草,我水母一般的身體覆蓋了她。剛好,這雨聲急促地打著玻璃和瓦片,發(fā)出“當、當、當”的聲音。整個黑夜都是黑的,被雨聲籠罩……
第二天的雨也沒停下來,我起床的時候,看見屋檐下晾曬的小霞的衣服并未干燥,它被風吹雨打,重新濕透。那件紅色的胸衣和女人內(nèi)褲特別搶眼,隨風搖晃。從我家門前路過的人,他們一眼就能看出我家多出來了一個女人。
“毛細這條光棍也嘗到鮮味了?!?/p>
“我呸,那分明是野雞的味道嘛?!?/p>
隨他們說去吧,我想,這雨暫時不會再停了,大雨正在淋濕越來越臟的天空。
整個章鎮(zhèn)的初秋,已在肅殺的風中,那件紅色的胸衣和女人內(nèi)褲,在他們的心中,已是一面旗,占據(jù)了他們茶余飯后的空間。
不久后,我離開了他們,一個人去了南方。
后來聽人聊起章鎮(zhèn)棉紡廠的女工,某某某和某某某,還有某某某都離開了章鎮(zhèn),他們一邊猜忌她們,一邊內(nèi)心又對這些離開章鎮(zhèn)的女工充滿羨慕。
小霞,也離開章鎮(zhèn)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