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寶當周
險峻的高山、壯麗的江河、寬廣的草原,以及具有濃厚地域特色的民族民間文化,使被譽為長江上游的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有著炫彩瑰麗的地方文化。作為治多本土學(xué)人,文扎不僅諳熟故土的自然地理、風土人情、歷史人文,而且始終對其懷有一種深深的敬畏感、使命感和榮耀感。他的散文集《問道三江源》以豪邁的筆調(diào)和詩性的話語描述了江源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并在寬廣的人文視野中探尋江源大地的文化根脈,彰顯了他始終堅守本土立場和在場視角言說江源文化內(nèi)在精神的寫作姿態(tài)。
治多藏語意為長江上游,這里高山環(huán)繞、水源密布、草原廣袤,有著獨具特色的山水地理,也形成了內(nèi)蘊雄厚的山水文化。青藏高原眾多地理因素中山水是最為重要的文化載體之一,因為它所具有的恒定性和貫穿性使其能橫穿千年長河仍舊異彩紛呈,而且它又與不同地域歷史人文構(gòu)成錯綜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不同形態(tài)??梢哉f,高原的每一座高山和每一條江河不僅是高原人民賴以生存的地理空間,更是高原人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象征,它承載著一片區(qū)域的文化記憶,維系著一方土地的社會結(jié)構(gòu)。山剛水柔、神山圣水、人依山水,它們既是物理的、也是人文的,或者如同文扎所言:“每座雪山既是神性的,也是人性的,更是青藏文化的始祖和載體。青藏文化的諸多內(nèi)容并沒有被存放在圖書館處理成信息,而是在大自然的懷抱,還沒有脫離大自然的母體?!?/p>
玉樹州治多縣作為長江發(fā)源地,這里的山川水流具有濃厚的象征意味。從唐古拉山到昆侖山再到烏蘭烏拉山,從通天河到太陽湖再到卓乃湖,治多的高山冰川和江河水系構(gòu)筑了一片特殊地理,也筑造了一幅獨特的江源文化圖景。作為治多本土學(xué)人,文扎在他的寫作中不僅細致描繪這里的高山流水,而且深入挖掘其中蘊含的文化意味,并灌注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訴說著江源文化的特殊意旨?!对吹膲恰肥且黄鑼懜咴吧纳⑽?,它從“雪山”“草原”“生靈”“牧人與時空”四個篇章展現(xiàn)高原景象,其中關(guān)于昆侖山脈南部阿尼客嘉嘎瓦雪山的神話傳說、治多嘉洛草原的口傳歷史記憶、雪山環(huán)繞綠地中各種生靈的存在,以及草原牧人對故鄉(xiāng)的特殊表述都展示出作者不同尋常的觀測視野。在這里,文扎從多個角度進入“江源壇城”內(nèi)部,關(guān)注天地自然,使散文充滿了濃厚的生態(tài)意味,而尤其在敘說高原游牧文化的想象與牧人特殊的時空認知時,不僅勾畫出了江源文化的獨特結(jié)構(gòu),也表現(xiàn)出了寫作者的廣闊胸襟和對故土的無限熱愛。
江河作為一個重要意象始終貫穿在文扎散文中,這不僅是因為江河構(gòu)成他散文重要的書寫對象,更是由于寫作者對江河的情感投入和內(nèi)在情結(jié),因為對江源的探尋是一種尋根的隱喻,是一種對故土、對親人、對家國、對文化的溯源。文扎在散文中寫道:“作為一名祖祖輩輩生活在江河源頭的游牧人后裔,關(guān)于‘黃河源頭’,在我心中早已有了世代傳承的定論。那可是千年游牧文化積淀形成的地理源頭和文化源頭?!笨梢姡次幕瘺Q定了文扎散文的內(nèi)容、特征,乃至寫作宗旨,而文扎散文又反過來傳達著江源文化精神。所以,江河書寫是寫作者對故土文化的體認,是對文化根脈的追尋。文扎在《通向天的江》《源自天的河——天來之水孔雀河》《湖泊》等散文中敘寫靚麗的江河湖水,強化地景的視覺效果,展現(xiàn)高原大地的博大與精深,給人以美的享受。這些散文寄情江河湖水,借景抒情、借物言志,不僅展示出高原自然的寧靜與澄明,而且從高原的古老神話、歷史傳說、地理面貌、語言習慣,以及作家的切身體驗等多重維度進入江河湖水負載的文化場景中,透露了高原社會人文的內(nèi)在精蘊。而且上述散文一再探尋江河源頭,不斷呈現(xiàn)游牧生活對江源的特殊認定及其表達,由此折射出作家對地方文化的強烈認同感,使其散文既有強烈的現(xiàn)實質(zhì)感,又有濃郁的文化蘊涵。當然,他不僅描繪自然景觀,也觀照社會現(xiàn)實,袒露了對當下自然地理與地方文化的深刻憂慮??傊脑⑽臅鴮懽匀痪坝^及其負載的文化意義,既有對自然地理的詩意描繪,也有獨到的人文見解,極具個性色彩。
高原牧人逐水草而居、順天時而行的生活方式締造了青藏高原絢爛的游牧文化,而牦牛作為青藏高原游牧文化的重要標識,它不僅是高原的特有物種和高原人賴以生存的重要工具,更是青藏高原獨特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載體和高原人不懼艱難、堅韌不屈、英勇果敢的精神象征?!肚嗖匚幕母笈N幕劇分形脑x擇了“深入淺出、由大漸小的艱深模式”“通過‘青藏高原’‘長江’等幾組宏大的題材,最終引出‘牦牛文化’的話題”,從歷史脈絡(luò)與現(xiàn)實語境中尋找牦牛文化的特點,呈現(xiàn)了牦牛的價值與游牧人的生命追求。值得提及的是,作者還從遠古神話傳說、歷史典籍、民間文學(xué)等元素中尋找關(guān)于野牦牛的記述并思考牦牛與青藏文化之關(guān)系,并且在現(xiàn)實境遇中切身感受野牦牛的雄壯,凸顯了牦牛的象征意義與文化意義。
高原游牧文化的另一個瑰寶無疑是格薩爾英雄史詩。作為青藏高原游牧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格薩爾史詩》包羅萬象、海納百川,充滿了高原游牧人的睿智與魄力。文扎散文中史詩不僅是書寫內(nèi)容,也是構(gòu)建地域文化的重要因子。無論是《源自天的河——天來之水孔雀河》中瑪域草原流傳的賽馬稱王的故事,還是《千年回音》中關(guān)于格薩爾王降服北方魔王,趕著阿卿羌塘的羊群來到聶恰河峽谷時形成格薩爾羊圈的傳說,亦或《可可西里》中《格薩爾史詩》對理解當?shù)氐孛淖饔?,文扎的散文彰顯了史詩的濃烈意味。《珠姆走過的地方》書寫出生嘉洛草原的森姜珠姆王妃,其中所描繪的“金湖”“銀湖”“珠姆谷”等地景不僅傳揚了王妃出水芙蓉般的倩麗,而且作為與珠姆王妃相關(guān)的史詩遺跡和承載英雄史詩記憶的載體,構(gòu)成了游牧人審美觀和生命觀的表征。散文寫“金湖”時這樣說道:“盡管水池只有十幾平方米,可不論怎么努力,用一口氣跑完十三圈也是一道無法完成的難題。但是畢竟有一線希望,因而不會輕易放棄,更不會帶著‘先見之明’嗤笑祖輩的愚蠢。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大都活在希望之中,活在明天。”文扎體會高原生命與自然交融的大道,顯示了高原人民積極向上的精神??傊@些散文中他通過對景物特性和歷史遺跡揭示青藏高原的歷史演進、文化價值、游牧思維、審美品格,特別發(fā)掘高原自然生態(tài)與人文生態(tài)的共構(gòu)關(guān)聯(lián),昭示高原人民生命深處的精神狀態(tài),彰顯了他們的生活理想和生存本質(zhì)。
在文扎看來,“游牧”蘊含著一種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這是人類的高貴品質(zhì),是人類文明不斷向前的不竭動力?!缎姓咧洹分蟹鹱鎲踢_摩·悉達多出離世俗樊籬通向覺悟的彼岸;孔子從泰山起步向著彼岸出發(fā);老子最終騎青牛西出函谷關(guān);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渡過雅魯藏布江遷都拉薩,玄奘、宗喀巴大師等先賢亦行走遠方,實現(xiàn)遠大理想,成就了一番偉業(yè)。顯然,散文中的探尋精神是與先賢的生活意義和人生價值融為一體的,作為行者,他們身上透露出光芒四射的行游精神是人類的高貴品質(zhì)。
文扎的散文寫作來自于他對江源故土的熱愛與思考。因此,寫作中他時常把目光對準地方歷史,以歷史人物和歷史場景作為敘述對象,以史明志,有一種竭力讓讀者從歷史中窺見地方文化的目的?!赌﹃创蟮亍分型ㄌ旌优缘目擞袢召澤?、古老的江壤覺旦寺、江壤寺后山的千年柏樹等景觀在散文中依次展開,作者在跨越千年的時光中陳述歷史故事、探索人物心性、再現(xiàn)歷史情境,展現(xiàn)了江源古老文明中的歷史溫情。《歷史的港灣——楚瑪爾河七渡口》從文成公主入藏、五世達賴與四世班禪進京、清代宗舉族把守七渡口、直哇俄納守護渡口等幾個不同時段中選取重要歷史事件,有條不紊地加以介紹,并分析源流、評介事件、探賾索隱,追憶了江源大地的歷史變遷。在景觀的形象化描摹和歷史的具象化講述中呈現(xiàn)出高原世界的靜穆與深沉,同時又滲透寫作者的個人解讀與想象,由此營造出充滿歷史氛圍的詩意境界,使散文呈現(xiàn)出多樣的審美內(nèi)蘊。
自然景象是觸發(fā)作家深思的契機,是他審視歷史人文的媒介。比如,《極地盛開的雪蓮》敘寫藏族石刻文化,從嘛呢石墻折射高原人的生命觀念,尤其通過個體孜孜不倦地鑿刻嘛呢石的事件展露出高原人執(zhí)著的人生態(tài)度?!肚昊匾簟吩趦蓜t關(guān)于地景的神秘故事中展開,進而敘述聶恰河上游山谷中的巖畫,對比“我“的貪慕虛榮與鑿刻者的忘我精神,而后又講述巖壁上鑿刻的經(jīng)文,寫道,“在我的眼前仿佛打開了一部巨大的書,一部刻滿信仰與追求的書,一部記載了寂寞與苦練的書,一行融化到自然的腳印?!薄拔翼樦@字符追尋下去,在峽谷南口陽坡上找到了刻字的主人?!鄙⑽淖罱K以一位到江源的遠方刻字人的故事表現(xiàn)了一種直白、豁達、虔誠的生活姿態(tài)。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傳承方式,石刻精神和高原人的生命活動密切聯(lián)系,高原石刻文化凝結(jié)著高原人的理想價值和意義追求。兩篇散文中自然景象不僅是抒情對象,也是包含文化命脈和生命意識的介質(zhì),而作者通過一個個具象化的符號追問人生終極生存意義,發(fā)掘高原人生命的精神形態(tài),并將其納入青藏文化的宏大背景下呈現(xiàn),不僅流露出作家詩性寫作的審美偏愛,更體現(xiàn)出他對高原生命境界的把握和認知?!冻潜ぶ睢窌鴮憻熛贾写髰{谷的寧靜、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融,從自然物象延展至歷史文化繼而又深入社會人生,傳達出作者對生命的思考。這些散文以真摯的情感、濃重的抒情、詩性的筆調(diào)呈表江源的山水景觀、人文歷史、生命意識,其中的歡快和憂思與歷史和現(xiàn)實相契合,充盈著散文的內(nèi)容和境界。
《可可西里》是一篇對可可西里歷史文化的探尋稿件。文章一方面用具體的文化材料敘述可可西里的現(xiàn)實地理,另一方面又通過一個個具體地理名稱顯露地方智慧。這篇散文中滲透著作者深厚的人文功底和廣闊的生態(tài)意識,他探析江源地理,用質(zhì)樸的文字寫出考察可可西里地名文化時的感受,不僅呈現(xiàn)了可可西里地理文化,也充分展示了他對地方文化的眷戀和關(guān)注。散文寫道:“地名普查,是一種智力游戲,也是觸碰鄉(xiāng)愁的心靈之旅,更是一種讓心靈回歸古老文化,讓山川大地上的歷史抖落歲月的塵埃,發(fā)出自己原始的聲音的探尋?!痹谶@里,地名凝結(jié)著寫作者濃濃的鄉(xiāng)情,而對地名的認識是一種對鄉(xiāng)土文化的生命體悟、是一種對故鄉(xiāng)熱土的精神投注,散文因傾注了寫作者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和生命情感,由此彌漫著詩性氤氳。
被譽為“中華水塔”的三江源是長江、黃河、瀾滄江三大水系的發(fā)源地,千萬年來撫育著沿岸的無數(shù)生靈,滋養(yǎng)著燦爛的中華文明。所以,它是生態(tài)之源、也是文化之源,就像文扎在《問道三江源》后記中寫道:“所謂‘飲水思源’,就是人類共同的情感。‘思源’一定是不由自主的,就像孩子思念母親?!薄拔覀冊谠搭^看到的不僅是江河的搖籃,其實在那里能夠?qū)ふ业饺祟惖那楦兄?,哲學(xué)的思想雛形,神話的原始風貌,史詩的現(xiàn)場演繹,文明的一縷曙光”。這種“源文化”與作者天然的血親關(guān)系是他的寫作根基,而追根溯源的精神始終貫穿文章始末。所以,文扎不倦地行走于故土大地,回到文化現(xiàn)場,體悟江源文化,用他獨特的文化意識、文化思考和文化理解觀照熱土,構(gòu)建起了一幅可觸、可感、可親的江源圖景?!秵柕廊础肥且槐緹崆嘘P(guān)注故土家園的散文集,從題材、構(gòu)思、思想、判斷、取向等方面它都透露出作者對地方文化的深切關(guān)懷,展示出極強的地方特色和獨特趣味,無論是三江源的自然景觀,還是長江源頭的歷史事件,亦或康巴大地的風土人情,都充滿個性風采,顯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光芒,而這顯然源自于寫作者對故土文化的自覺與擔當。所以,從文扎散文中我們不僅能感受到江河源頭的社會人文,還能體會到他對故鄉(xiāng)山水的深深情懷,更能領(lǐng)略到江源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