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沖
一輩兒親兩輩兒表三輩兒拉雞巴倒,七八年沒走動了,還告訴咱們干啥?我媽一邊找婚禮上適合穿的衣服,一邊嘮叨。
讓她發(fā)牢騷的是我爸的某個表兄,我奶奶是這個表兄的堂姑。爺爺奶奶健在時,春節(jié)、中秋和盛夏,每年三次,他都會帶上點心、水果和酒來探望,順帶享受一頓四涼四熱有魚有肉外加燒雞的午飯。二老相繼過世后,他就沒再來過。當然,那可能是因為我爸沒有去看過他,他一個當表哥的沒理由上趕著先來看表弟。
如今他兒子結婚,倒提前一個月親自上門,讓我爸媽去喝喜酒。
啥喜酒?就是想多收點份子錢。我媽憤憤地一針見血道,你媽一沒,這門親戚就該斷!
去吧,他告訴了不去不合適。我爸道,也就花五百塊錢,不還蹭頓飯嗎?
我就是敞開肚皮吃,也吃不了五百塊錢。我媽道,再說,你又不去。
我不愛湊熱鬧。我爸說,以后咱兒子結婚,除了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別的都不叫,麻煩。
那你就虧大了,我媽不滿道,一定得大辦,加倍收回來。
我連女朋友都還沒影兒,這種時候最好不說話,免得他們將矛頭轉向我。我爸這個表兄的兒子我本來沒什么印象,名字就更不記得。昨晚剛從北京回來,經(jīng)爸媽在飯桌上提醒,才想起一件關于他的往事,卻是不怎么愉快的記憶。
那大概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暑假,我爸的表兄帶著西瓜、綠豆糕和啤酒來“看熱”(指晚輩在暑熱時節(jié)看望長輩的習俗),順便帶了他的兒子。他比我大兩歲,看上去竟然比我小一些似的,沒我高,皮膚微黃,干巴瘦弱,像臘肉。爸爸讓我叫他表哥,我看了他兩眼,一聲沒言語。他也看著我,一雙眼睛露出比正常人多出一倍的眼白,后來才知道他天生斜視。
斜視表哥來的前些天,爸爸在野外給牛割草時捉到一只野鵪鶉,羽毛長齊了,尚不會飛,摸上去很舒服,像絲綢般順滑。我把它養(yǎng)在籠子里,每天喂昆蟲或是從藍泉河里捉來的魚蝦。它不再怕我,繼而能分辨出我,彼此之間慢慢生出些許不可名狀的依賴,成了好朋友。斜視表哥和他爸來我們家時,看上了野鵪鶉,于是橫刀奪愛,回去時順便把我的“好朋友”帶走了。我委屈得暗地里落了不少淚,爸爸安慰我說以后再給我抓一只,但是他再也沒有碰到過還沒學會飛的野鵪鶉。為此我對斜視表哥的厭惡和痛恨持續(xù)了一段時日,直到養(yǎng)野鵪鶉這個念頭打消為止。
斜視表哥只來過這一次,后來陪他爸來探望爺爺奶奶的人換成了斜視表哥的姐姐。
這個表姐,我是喜歡的。她生著嬰兒肥的娃娃臉,眼睛很大,透著日本電視劇里的女人才有的順從、安靜和溫柔,讓我渴望與她親近,聞她身上散發(fā)的茉莉花一樣的香氣。她開朗活潑,又親切隨和,每次來了都會帶著我和另外三個比我還小的堂弟堂妹去河邊玩。盛夏時節(jié),水草豐美,野花繁茂,用不了多久就能采上一大捧,插在罐頭瓶里,那些普通到?jīng)]人注意的花草經(jīng)過她的手一擺弄,好像沾了仙氣般神采飛揚。有一年,水很大,水面及至橋板,我們坐在橋邊,光腳拍打清凌凌的河水,濺起的水花中現(xiàn)出一道道小彩虹。表姐笑得無憂無慮,純真如孩童。
如今,藍泉河已干涸多年,連河床里都栽了樹,我也有許多年不曾得知表姐的消息,唯一聽我媽談起她是五六年前。其時,她已嫁人。她的高考成績不理想,上了三年大專,學的財會專業(yè),沒找到什么好工作,便回老家找了婆家。據(jù)說她的丈夫對她不好,愛喝酒又愛賭錢,喝醉了經(jīng)常打罵她,她想離婚,可已經(jīng)有了個女兒,便一直忍受著。
我媽那次是在趕集時碰到她的,當時愣沒認出來,還是表姐先叫的她。仔細端詳,我媽才從那張長掛臉上依稀尋到一絲熟悉的模樣。表姐推著自行車在小攤上看頭花,她瘦得幾乎像是變了一個人,眼窩深陷,腮邊的紋路打著旋兒,整個人紙糊的一般,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自行車后座上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媽媽與她閑談幾句家常,夸了她的女兒可愛,表姐不得不浮出笑容,摸著女兒的頭,憂傷的眼睛里似乎裝滿了不與外人道的苦楚。
不知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次去參加斜視表哥的婚禮,肯定能看到她。正是因為存了這個念頭,我才答應媽媽騎電動車載她去。另外,也是因為她不會騎電動車,否則好容易放了五一小長假,我只想宅在家,過幾天與世隔絕的日子。
斜視表哥家距離我家十五六里地,去年鄉(xiāng)下剛修了水泥板路,騎電動車的話頂多二十分鐘。我媽讓我不用著急,說吃上飯起碼得十一點多呢。昨晚才下過一場雨,空氣里充滿清新的泥土氣息,楊絮柳絮堆在溝壑里,裹著泥巴,像被弄臟的積雪。響晴的五月天,藍天綠樹,幾朵白云閑散地飄著。微風陣陣,麥浪一層層涌來,像溫柔的手撫弄著田間的孤墳。沒有種莊稼的地里開著連成片的金黃色苦菜花,其間點綴著紫的刺兒菜、水紅的田旋花和淡藍的婆婆納,織就一匹鮮艷的錦緞。多么熟悉的田園風光,恍若夢回童年,令我的心情不由得轉好,話也多起來。和媽媽聊著聊著,便說起了表姐。
聽說她早就離婚了。就算我媽平時不串門,但畢竟在鄉(xiāng)下,消息肯定比我靈通。
那孩子呢?我想起了她的女兒,據(jù)我媽說那個女孩長得沒有表姐小時候好看。
判給她爸了,風吹得她的聲音發(fā)顫。她摟著我的腰說,離婚后有段時間她待在娘家,在服裝廠干活,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不滿意。女人就這點吃虧,離婚就不值錢,再想找個可心的就難了,不像男的,只要有錢有本事,還能找到二十多歲的黃花大閨女。
我不自覺地用了不屑的語氣道,那是農(nóng)村,城里離婚的多著呢,二婚照樣風光。
估計你彩英表姐也這么想,后來才去了城里。我媽接著說,但也沒聽說找到合適的,不知道干啥工作呢,這回她弟弟結婚,她肯定回來。
她弟弟長那樣,能找到對象還真不容易。我禁不住八卦道,也不知道長大后好點了嗎?
還那樣,跟沒長開的僵巴梨似的。我媽說,前年我跟你爸去縣里補牙,在街上碰見過一次,他正在二郎廟市場買褲子,從背后看還以為是個初中生。
估計那女的長得也不好吧?我這樣猜測,實在是出于鄉(xiāng)下的婚配規(guī)則,沒有半點惡意。
那倒不清楚,應該是,好姑娘誰跟他呀!我媽道,又不是有錢人家,況且現(xiàn)在結個婚比以前花費大多了,以前在村里蓋個大瓦房,再給兩萬多禮金頂天了,現(xiàn)在但凡一個模樣周正的都要求在縣城買房,講究住樓了,跟人家城里人學。
甭管長得丑長得美,結了婚再生個孩子好歹就是一家子人。老媽由人及己,又開始催我道,你也抓點兒緊,過年時領一個回來,就算是哄哄你爸和我開心也行呀!
我支吾著,沒說話。幸好此時快到了,話題自然斷了。遠遠的,只見村口豎著充氣拱門,左邊趴著一條龍,右邊一只鳳,當然都是模型,中間是鮮紅色的“囍”字。再走近幾十米,拱門上新郎和新娘的名字便看得十分真切了。
我媽道,喲呵,場面搞得還挺大,能有啥用?
長臉唄。我不無諷刺地說,這看著多氣派。
那也應該安在家門口,放村頭干啥。我媽道,真夠招搖的。
說話間,已經(jīng)穿過拱門。在我媽的指揮下,又拐了幾個彎便來到了表哥家門前。門口熱鬧非凡,大人孩子進進出出,趕集一樣,放眼望去沒一個熟面孔。鎖好電動車,我們往里走。迎面的鮮花拱門上胡亂插著百合和玫瑰,兩側擺著羅馬立柱,一直通向典禮臺,立柱上的粉色氣球擠在一處,像是誰才下的蛋。左邊搭了灶臺,系著圍裙的胖廚師們正忙碌著,一片煙熏火燎,香氣四溢;右邊擺著十多張桌子,桌上放著碗筷和酒水,看來一會兒就在這兒吃飯。
上禮后,我領到一小袋喜糖和花生瓜子。爸爸的表兄和表嫂皆喜氣盈腮,胸前的紅花猶如剛剛挨了一槍。我媽和他們寒暄著,得知新郎一大早便去新娘家接親去了,還要等會兒才能回來。他們問我媽我爸怎么沒來,還問我多大了,結婚了嗎,買房了沒。我沉默著,目光落在別處,像是聽不懂他們的話,我媽一一替我回答。又聊了幾句,他們才去招呼其他客人。屋子里人擠人,我和媽媽去了院中。太陽逐漸升高,空氣中的熱度開始讓人不適,走到墻根的蔭涼下,坐在一張圓桌旁。我媽說,反正一會兒就在這吃飯,先坐著吧。事實上,每張桌子旁都坐了幾個人,有的人已經(jīng)等不及要開席了。
怎么沒看到彩英表姐?我問。從進門時我的目光就在人群中掃了又掃,但始終沒發(fā)現(xiàn)她。
可能跟著去接親了。我媽尋思道,按理說用不著她去,沒準怕他弟弟有些事照顧不到。
正無聊時,有個中年婦女跟我媽熱絡地打招呼,接著便坐在了旁邊。高高的顴骨上方生著一雙窯窩眼,兩抹探尋的目光在我身上晃了晃,問我媽,這是大侄子吧?我媽連忙讓我叫表姑,我只得動了動嘴唇,根本不知道這是哪冒出來的親戚。我希望這個表姑趕緊走開,好讓我自在點,可她肥碩的屁股像是黏在凳子上似的,跟我媽嘮了起來。從她們的聊天內(nèi)容里得知這個表姑和我爸的表兄也不是多么實在的親戚,不過他們都住在這個村里。
新娘子你肯定看過了。我媽比較關心這個。
見過幾回,長得不錯,條兒順盤兒靚,還挺會來事兒的。表姑道,每次見了我都說話。
是嗎?我媽似乎不太相信,毫不掩飾臉上的疑問。我也覺得這話里水分太大。
嗐。表姑湊到我媽跟前道,一開始我也不信這小子運氣這么好,后來一打聽是真的。她又往前挪了挪,壓低聲音道,架不住給得多呀,聽說光是彩禮就給了十八萬,還在縣城買了樓房,要不然這么好的姑娘瞎了眼才會跟著他吧!
雖說在縣城買房沒有北京那么貴,可一套兩居室少說也得三四十萬,我媽不是說表哥家沒什么錢嗎?光看這座房子,也是我小時候才會有的樣式,那種往外推的木頭窗戶,稍微有錢的早已換成塑鋼推拉式的了。真人不露相,看來人家這幾年悶聲發(fā)大財,攢了不少錢呢。
我覺得我媽也納悶,但她不好意思問,好像瞧不起人家似的。
表姑又道,這個媳婦家不怎么好過,她有個哥三十大幾了還沒娶上媳婦,要不然怎么要了那么多彩禮,這哪是嫁閨女,都趕上賣啦!
正說著,響起一陣雷鳴般的鞭炮聲,不少人一窩蜂地往門口涌去。我媽張望著說,新媳婦來了吧。表姑點頭道,不用過去,一會兒典禮就開始,咱們在這看正好。我們身旁的圓桌正對著典禮臺。當新郎和新娘手拉著手走過紅地毯,踏上典禮臺時,我們站了起來,要不然只能看別人的后腦勺。兩位新人的身上和頭上沾滿了噴霧彩帶,稍顯害羞地面對著大家,臉上始終帶著含混的笑。新娘比新郎高出一個頭還多,主持人夸獎新郎的時候不得不借用了一句爛俗而過時的小品臺詞——濃縮的都是精品。不管從模樣還是從身材來看,新娘子都算得上出色,和新郎站在一處讓人想起潘金蓮和武大郎。
喝交杯酒時,新郎興奮得滿臉通紅,也不管杯子里被人兌了醬油陳醋香油等亂七八糟的調(diào)味品,一仰脖便干了。新郎父親的致辭很簡短,首先感謝大家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又祝福新人百年好合,最后希望大家吃好喝好。輪到新郎發(fā)言時,他先咧嘴笑了,然后說自己特別開心,接著轉向新娘道,老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新娘接過話筒說,不管別人怎么說,只要自己看上的,就一定抓住,別讓他落到別人手里哦!也不知是誰接下言道,放心吧,沒人跟你搶。新人接吻時,斜視表哥踮起腳尖,胳膊勾著新娘的肩膀,新娘盡量低著頭。難度有點大,但他們親得還挺帶勁兒。
典禮結束,開席了。菜不錯,除了常規(guī)的雞鴨魚肉,還有螃蟹、大蝦、魷魚和其他海貨。烤火雞腿兒上來時,爸爸的表兄和表嫂正好敬酒到這一桌,大家象征性地喝了兩口。爸爸的表嫂對我媽說,弟妹多吃肉,看你這身板,太單薄。我媽站起來道,一直吃呢,放心,在這兒我不見外。表嫂道,那就對啦,今兒太忙,沒空招呼你們。我媽隨口問道,彩英呢,怎么沒看見她?頂多也就一兩秒鐘,對方石化了一般,但很快恢復過來,像沒聽見我媽的問話一樣,轉身跟著丈夫去了別的桌子敬酒。我媽一臉詫異,還有些尷尬,重新坐下來吃飯。等爸爸的表嫂走遠了,表姑趴到我媽跟前說,你可別提彩英,特別是今天。
為啥呀?我媽不明所以。
你還不知道吧?表姑道,彩英,沒了。
沒了?我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正伸出去的筷子也停在半空。
表姑嘆氣道,她離婚后去了城里,這你聽說過吧?
我媽點頭,睜大眼睛盯著對方。
表姑繼續(xù)道,在城里她沒找到什么正經(jīng)工作,在一個按摩店干活,有人曾經(jīng)見過。
這樣??!我媽道,這孩子怎么干起這個了。
賺錢多吧。表姑猜測著,又道,過年時她沒回來,家里人也沒在意,后來聽說是被掃黃大隊抓了去,不知道為啥就死在了派出所,說是身上有傷,好多地方都瘀青出血了,家里人自然不干,就去鬧,要往上告。
后來呢,弄清了嗎?我媽問。
弄啥弄呀,人都死了。表姑道,最后給壓下來了,私了的,賠了將近一百萬。
賠錢就完了?我媽問。
那可不。表姑道,能賠錢就不錯了,她一個賣屁股的,本來就犯法。
表姑又道,要不然他們哪來的錢買樓房,還給兒子說了這么好的媳婦,不是彩英這檔子事,她這土行孫一樣的兄弟得打一輩子光棍。
可憐的人。我媽嘆道。
誰說不是呢。表姑道,命不好呀!
這時,羊肉丸子湯端了上來,綠油油的香菜碎末漂了一層,聞著就讓人有食欲。大家張羅著,很快便將一小盆湯分而食之。表姑道,這肉丸子實在,肉多,不像街上賣的都是淀粉。我媽的嘴角閃著油光道,嗯,味道也正,大廚的手藝不錯。
吃過飯,我們準備回去。我媽本想知會東家一聲,但見那兩口子正和新娘子的親戚聊得熱鬧,便沒去打擾。騎上車,我們像是冷戰(zhàn)的情侶,沉默著。忽然,我媽拍了一下我的衣兜,放心道,在呢,我還以為忘了。我說,不是你裝里的嗎?兜里有兩只螃蟹,用塑料袋包著。我們這里的風俗,螃蟹每人一只,沒人當時吃,都是拿回家。經(jīng)過村頭的充氣拱門時,一陣風吹過,頭頂?shù)挠軜浠蝿又泵闹θ~,曬干的榆錢紛紛揚揚飄落,猶如下了一場雪。